閑散少年
很長一段時間,我把貴德當作第二故鄉,無論走到哪里,總要甜蜜地反芻貴德印在我心里的那些往事,尤其是那詩情畫意一般的田園風光。可以這樣說,父母親的去世凸現了我生命里一次深重苦難卻也同時結束了這種苦難。我順著一條道往前走,是因為要依賴父母散布在這條道上的愛的蔭涼。這條道的終點是父母去世。雖然我的生命步伐沒有息止并繼續盲目地向前行進,但我腳下的路已經改變了方向,我前面的生活色彩已煥然一新。
二姐本打算供我上高中。一方面由于我回到貴德已經錯過了報考學校的時間,二方面我對上學沒有一點熱情。換句話說,由于當時的無知,我不知道繼續求學對我的將來意味著什么,也沒有得到過別人有效的說服引導。時至今日反思,假如當時二姐、姐夫執意供我上學,我的人生走向是否會有另一種可能?但二姐采取或者不得已采取了順其自然,我便暫時當了一段時間的“閑散少年”。
貴德是個好地方。黃河河谷地帶的氣候條件和交通不便造成的相對封閉的地理位置,讓它在發展緩慢的同時保留了諸多原始的魅力。在貴德,饑荒的陰影沒有湟中縣那么濃重,很少有餓死人的消息和有關挨餓的傳聞進入我的耳朵。也許我生活的小圈子不能代表整個貴德農村當時的狀況,但至少我個人已經完全擺脫了饑餓的威脅,心思再也用不著老放在嘴和肚子上。
二姐從業的縣幼兒園坐落在縣城南門外,與縣城繁華的南門橋相距不過百米。當時,除了幾座被廢棄關閉的廟宇和以廟宇為址的小單位外,以城墻為界的縣城內只居住著居民。而以縣委、縣政府為首的大部分單位分布在城外。
幼兒園設在一座大院子里,早先似乎是某個財東的宅院或者是客店。大門外有一條自南向北而后拐向西流的水渠。
幼兒園只設日托,入園的大多是縣機關干部子女,數量并不多,園里只有二位老師。二姐和包老師組織幼兒學些簡單的漢字,做些簡單的游戲,二姐喜歡這份工作,干得認真負責。
吃飽了肚子,又閑得無聊,我的在憂患中萎縮了的心靈又變得敏銳起來。最讓我感動的就是貴德的那種充滿生命綠色的寧靜和美麗。貴德的炎熱充分體現了水的和樹的意義。陽光明媚,輕風柔爽,照在身上的陽光和輕輕拂過臉頰的柔風讓人遐想和陶醉。在西寧,我周圍幾乎沒有讓我感到親切并讓我把一份心思寄托上去的樹木。如今,有那么多綠得耀眼的樹木把濃濃的蔭影灑在街道小巷,讓我為那些從綠葉縫隙灑下來的金錢般斑駁的陽光迷醉。有些地方的樹木那么高大,那么茂盛,還那么密集,垂擺的柳枝上往下滴著蜜汁……幼兒園左側有一塊空地,幾乎被樹和草占滿了,終日像森林那樣誘發我的幻想。還有水,歡快又清澈的溪水;從干凈開闊的卵石河床上嘩嘩喧響著流淌的河水,那條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寬最深最古老而且名氣最大的黃河……還有山,各種顏色的遠遠近近層層疊疊環抱著貴德的群山……所有這些,讓我真真切切感知了大自然的魅力和氣魄。
漸漸地,我體會到伴隨著我的寂寞和孤單,有了一種漠糊的焦慮。
我百無聊賴地四處遛達,渴望從那些看到過的和沒有看到過的景色中發現點什么,得到點什么。可我什么也沒有發現,什么也沒有得到。我喜歡的樹,大樹小樹單獨的樹和密集的樹都綠綠地沉默著;我喜歡的水,清澈的水混濁的水嘩嘩喧響的水以及無聲息地流動的水都在不知疲倦的流淌著……我覺得它們的沉默和流動體現著什么,可我弄不明白究竟體現了什么。我心里有些陌生的、不安份的情緒,想借助那些樹,那些水,以及陽光和風而發泄出去,又不知道如何才得以發泄。我意識到自己寂寞孤單時總想找一個傾訴的對象,這個對象不是姐姐、姐夫,不是我認識的哪一個熟人,也不是我沒有認識的哪一個生人。
遛達的結果就是心里空洞洞地回到幼兒園,呆坐在小板凳上,久久地看著院里慢慢移動的光影,看著天上變幻的流云和那無底的透明的藍色,聽著鳥叫聲和蒼蠅飛動的聲音,忍受愈發突出的寂寞孤單。
藏在我的懶散里的這些情緒上的消沉和萎糜被二姐發覺了,她建議我看些書并給我借來了幾本小說。
我一下子投入到小說里,全身心的,連起碼的適應過程都沒有。雖然上初中時也看過幾本小說,可那時候為看小說而看小說,精神上的需求不怎么強烈。如今,生活上的閑散造成精神上的空虛,蒼白的靈魂有了一種迫切的渴求,讀書,其意義超過了讀書本身。
我貪婪地看書,一本又一本。《紅巖》、《烈火金剛》、《苦菜花》、《戰火中的青春》、《小城春秋》、《林海雪原》……心事完全化解到小說里,伴隨著小說主人公的喜怒哀樂,在那復雜曲折的故事情節里出沒沉浮。周圍的一切變得模糊起來,不再讓我的心靈像饑渴的雄鹿那樣狂躁不安。我的靈魂得到了一種撫慰和滿足。我開始意識到,自己的世界小而單調并且微不足道,而需要我認知的世界實在是太大太豐富了。
書,成了我唯一喜愛依戀的東西。
一旦有機會跟隨二姐到她的同事家串門,我的眼睛就要搜尋放書的地方。假若有書擺在明處,我就熱切地翻翻這本,看看那本,愛不釋手,還想據為己有。有次,托兒所一位老師整理舊物,把一些書籍堆放院子角落,我把那些沾滿塵土的書翻了一陣,挑出了一本喜愛的書。
這是一本海涅詩集。當時,我并不知道海涅是何許人。我喜愛這本書,是因為書里有幾幅筆觸細膩格調典雅的精美插圖。我懇求主人把這本書送給了我。
一日,我遛達到新華書店,在一面柜臺的底層發現了一套陳列的《神秘島》。也許是書名發生了作用,我目不轉睛盯住那灰色的,中間有一方圖畫的封面,產生了與生以來第一次想買書的欲望。
這是別人寄售的一套舊書,要價五元。我沖沖動動跑回家向二姐要錢。
二姐問了書名、書價,猶豫了一陣,給了我五元。
我以極大極濃的興趣一口氣讀完了這本法國名著。雖然那長長的名字記起來拗口費事,但貫穿全篇的神秘的科幻色彩,不同于國內小說的敘述方式和表達手法,深深地觸動了我的心靈。
我心目中的世界更大更富了。
當 小 工
有人給我找了一份小工的活兒,姐姐擔心我干不了搬坯和泥的重體力活兒,征求我的意見。我心里怯怯的,害怕出力流汗,但還是應承了。
工地在縣商業局所屬飯店的院子里,翻修一面圍墻。我同其它小工一起挖墻基,挑水和泥,給大工遞坯,把和了麥草的泥鏟到腳手架上的泥斗,供大工砌墻抹墻。
小工里,有個叫岳玉英的女孩,圓臉盤、大眼睛,陡直的鼻梁,身高和年歲跟我不相上下。除了勞動中偶而與她說幾句話,彼此沒有更多的接觸。可我在意她的存在,時不時扭頭看她一下。為什么要看她,自己也搞不清。倘或那天上工她遲遲不來,心里就像缺了點什么。
有天工間休息,她送我一個“香包兒”,我才明白這天是端午節。這是一個用碎錦緞和絲線縫制的心形香包,香包里裝著天然生長的香草。這種香草據說長在陡懸的石崖壁上,采摘極不容易。我捧在手里湊近鼻子聞了聞,果然有一股淡雅的馨香味兒。我很感動,覺得她送給了我比香包本身更重要的東西,就有了想流淚的感覺。
端午節過去不久,工程完結我與岳玉英都回家了。基于工資沒有兌現,岳玉英幾次叫我同去詢問工程負責人,彼此才算沒有脫離。
最后一次找工程負責人是個下午,岳玉英來幼兒園叫我,我心里就有了一個古怪的念頭,認為她在傍晚五六點鐘來叫我,并非為了找那個負責人詢問工資。因為這個時間人家已經下班了。我同她到了飯店后院,空洞的大院里只有濃重的暮色。我的幼稚的直覺沒騙我,當我面對她站在無人的院里,有點不好意思的時候,她從衣袋里掏出一方手巾送給了我。這是一方深紅底色上有黑邊的手巾,圖案也是黑色的,是兩只蝴蝶。我接住手巾心就古古怪怪地跳動不止,一種陌生的、甜蜜和感激摻合成的感覺,伴隨著想給她說些什么又不知該說些什么的難為情。我捧著柔美的手巾,心想她送我的是否就是她平日扎束頭發的那個手巾?有幾次上工,她用這種紅色黑邊的手巾在馬尾式頭發上束了一個蝴蝶節,看上去很美。
這種來自女性的突如其來的饋贈讓我不知所措,也讓我心旌動蕩。我最強烈最突出的念頭就是想向她表示,我也要送她一件讓她珍愛的東西。我沒能把這種想法表白出來,因為我不知道該給她送什么,不知道能不能送給她什么。
三十年后,在我歷經幾次愛情的大波折,并對所謂的愛情有了透徹的認識后,我對這件往事有著深刻的感想。也許當時的岳玉英僅僅出于一種極純樸極簡單的心理需要把手巾送給了我,如同幼兒園的一個女孩兒,受天性促使把一塊糖送給了一個男孩兒;也許僅僅出于她對我的一些朦朧的好感,用送手巾的方式來體現她對我的那份關心和友善。而我卻把這種友情理解為愛情。盡管我那時候并不懂得什么是愛。可我樂意,或者說寧肯承認那就是一次愛,一次最最純潔的感情交流,一次把我的愛心喚醒了的異性接觸。
事實上,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得到與岳玉英接觸的機會,可我的被她那份溫情激發了的心不肯安靜下來。我渴望某一天某一刻能從別的女孩身上再次得到那種溫情。對我來說,那種溫情是一種奇妙的甜頭,我需要飽嘗。
我把這剛剛冒出來的愛的觸角伸向了賈洪玲,類同一個人把剛剛安裝出來還沒有檢試的探雷器伸向了雷區。
賈洪玲是我上藝校時的同學。她的下巴向前翹著,眼窩也比一般姑娘的顯得深些,乍一看有點印度女孩的模樣。在藝校里,由于不同科,我與她接觸很少,談不上對她產生過什么念頭和好感。在我們這些沒有頭腦的學生因學校撤銷而鳥獸散的前夕,同學們惡做劇,把我和她推搡到一間空屋里,從外面把門扣死。
惡做劇的意圖是作一次強硬搭配,把大家認為要好或者應該要好的一男一女關在一起,滿足大家心理上的一種需要,也體現大家一種不成熟的愿望,其中不乏捉弄的意味。被關進屋里后,我有點莫名其妙的緊張和難為情。兩人分別站在屋里相對的一角,跺腳喊叫發脾氣,要求他們快把屋門打開。我看得出,賈洪玲的氣惱比我更強烈。那次惡作劇在我心里留下的一顆癡妄的種子,如今在岳玉英的溫情造成的氣候里復活了。我禁不住渴求女性柔情的沖動,憑著一股迫切的期待甚至乞憐給她寫了一封信。信不長,但足以讓她從字里行間看出我的這份心思。
漫長又短暫的等待終于結束了,當我哆嗦著雙手拆開她的回信,心顫氣短地讀完后,頭上像挨了一棒并被澆了冷水,一下子呆了。她的信很短,語氣里的那股氣惱明確又強烈,要害是這樣一句話:我好不好與你有什么相干?
傷感折磨我好幾天。我懊悔自作多情,并讓這種懊悔轉化成對她的恨深深埋進心里。我有了朦朧的報復欲望。自信終有一日要讓她對自己的這種無情感到后悔。其實這是我的一種無能的自我寬慰而已。實際上,在我知道自己的熱情被她輕視后,心理上形成了一種頑固的自卑。
磨坊臨時工
托靠熟人,姐夫給我找了一份臨時工作,在縣糧油加工廠的水磨坊加工面粉。
我硬著頭皮聽從安排,由加工廠的人領到了磨坊。
縣糧油加工廠的五盤水磨座落在縣城南邊五公里處的崗拉灣。加工廠的兩輛三套膠輪馬車從城內糧站把收購的原糧拉到水磨坊,加工成面粉再拉回城內糧站外調銷售。
我被安排在三號,也就是最中間的水磨坊。領我來的人介紹,每座磨坊安排兩個工人。磨坊生產是季節性的,一旦開磨,要趁著夏秋兩季水旺,完成全年的加工任務,磨不能停止,兩個工人二十四小時輪流掌磨。
我的搭檔也是臨時工,姓張,上畢家村的農民。
進入磨坊,給姓張的簡單交待了幾句,領我來的人就回去了。我心里又空又沉重,不知所措地站在磨坊門透進陽光的地方,在磨盤轉動的沉實的隆隆聲里,掃視我今后的工作環境。磨房迎門的墻角是泥砌的低矮鍋灶,灶邊立著一塊被面粉糊滿了縫隙的面板,灶門前散放著一些劈碎的樹根和干樹枝。右邊,就是高出地面尺許的磨臺,光滑凈亮的磨臺一角堆著潮了水,將要上磨的糧食,另一角是腳踏羅面倉,磨臺里邊橫七豎八堆著鼓鼓的糧食麻袋。
姓張的工人朝我笑笑,把趿著的布鞋脫在磨臺下,光腳在磨臺上操起掃帚忙起來。磨盤隆隆地轉著,雪白的面粉從磨口噴灑下來,圓圓地堆積在磨臺上。看著姓張的敦敦實實的背影,看著把磨扇固定在梁柱上的那些垂吊著面塵的粗麻繩,看著磨盤頂上糧斗漏口滾流的麥粒,看著吊在磨盤一邊,被磨梁一碰一碰發出咔噠咔噠聲響的攪曲把,我產生了恐慌和哀怨。原以為到了磨坊會有人熱情地招呼我坐下,給我倒上熱茶并動手給我炒菜做飯,做飯中間一再寬慰我不要心急不要擔心什么,他們會讓我看幾天,適應幾天,等習慣了這里的生活,才讓我作個幫手,干點他們干不完的零碎活兒……可是,這里沒有人在乎我初來乍到需要他們的一點關心和照顧,沒人在乎我的心理和體力能否承受這種顯然是十分繁重的勞動。等待我的只有勞作,是必須立即投入的勞作。
磨盤隆隆地轉動著,吊斗里的麥粒源源不斷地流進磨眼,而后雪一樣從磨口不斷地吐出來,掃干凈的磨臺上很快積了一圈兒面粉。姓張的工人一會兒羅面,一會兒往吊斗里續糧食,回頭又得把面粉掃全,用簸箕裝到羅床上,接著哐啷哐啷地羅面,而后裝袋……
姓張的不住手的忙碌逼迫著我,不自覺地脫鞋,上到光滑的磨臺上幫他把糧食續在吊斗里……現實不給我哀怨的時間,盡管我心里塞滿了哀怨。
姓張的給我講解如何給小麥潮水,如何掌握麥子水份的干濕,如何調整磨盤的松緊和面粉的粗細。至于把面粉掃起來,裝上羅床羅面,他認為我一看就會了,剩下的就是耐心和不惜力氣。
下午五點前后,姓張的說:另一個臨時工離開后,三四天來他一個人在磨坊里頂班,太累了。現在我來,他要回家吃一頓飯,天黑再回來。他指著灶臺說:“燒柴還有點,肚子餓了自己想吃什么就做什么,面粉從羅倉里取,如果燒柴不夠,去外邊樹林里揀些干樹枝。”說完晃著粗壯的腰身揚長而去。
我心里更空更亂。我不但要不停手地干活,還得抽出時間自己做飯,還得……我真想哭一場。長這么大,總在親人的呵護中生活,吃喝用不著自己操心。如今到了這種境地,我自小在溺愛中形成的脆弱敏感的心理,要承受這么多的擠壓,身心一下子從空想中掉進生活的坩鍋里接受煎熬,怎么能受得了?
我走出磨坊,看看周圍能否找到一點賴以化解心頭苦惱的東西,那怕有一個生人湊上來說幾句話也好。可磨坊周圍什么也沒有,只有那些立在磨溝邊,立在河灘里無言的樹木,在樹梢頂盤旋的烏鴉。二號磨坊和四號磨坊也孤零零地立在一箭遠的地方。空曠的河灘在夕陽微弱的光照下灰蒙蒙的,遠處的樹林像一抹煙塵,也是灰蒙蒙的,近處卵石縫隙里的草在風中抖動,只有磨槽里的水沖擊著磨輪發出嘩嘩的水聲……
我回到磨坊,掃凈的磨臺又堆積了很多面粉,吊斗里的糧食也快流完了。我慌忙續上麥子,把吊頭續滿,又急忙把面粉掃集到一角,裝在羅床上哐啷哐啷踏動羅床……我心情煩亂,腰酸背困,可轟隆隆轉動的磨盤逼迫著我不能停下來歇息。我口干肚子餓,卻挪不出時間做飯燒水,也沒有信心能力做飯。我生來沒有單獨在這樣簡陋的灶上用劈柴燒過水做過飯呀!
壓進磨坊的暮色越來越濃,我孤獨得有些害怕。點了油燈,拼命把羅床踩得哐哐啷啷亂響。我盼望姓張的快來,盼望磨溝的水一下子干涸……我抱著一點僥幸揭開鍋蓋,發現鍋里有半塊死面干糧。狼吞虎咽吃了幾口又急忙掃面粉,續糧食……
姓張的終于來了,笑瞇瞇的,不問我吃沒吃,不問我累不累,也不說讓我歇一歇,好像我是一個干慣了這種活兒的老工人,用不著外人關心。我有點氣,想扔下手里的活兒躺到麻袋堆上去讓他難堪。可當他拿起簸箕往吊斗續糧食時,我放棄了罷工的念頭,堅持著又干了一陣。
夜深了,疲乏和瞌睡都來折磨我,我實在堅持不了,也不給他打招呼,自管爬到麻袋堆上,橫下心要睡覺,不管姓張的樂意不樂意。
然而睡不著,渾身酸軟,每個關節松脫了一樣,頭也發痛發脹。我聽著隆隆的磨盤聲音,滿肚子委曲,禁不住滾出了幾滴眼淚,然后就有了一個主意。
第二天一早,我趁姓張的出去提水的工夫,挑揀了四條面袋塞進背包,對姓張的說,我要去廠部給廠長說幾句話,很快就回來,然后遛之大吉。
姐夫、姐姐看著我這個勞苦面前的逃兵,明顯不痛快,可嘴上沒說什么。我添油加醋地數說了我不想干的理由,把偷來的面袋拿出來取悅于他們。姐夫哼了一聲,姐姐嘆了一口氣。
雜 役
一定是姐夫給廠長說了不少好話,在我時隔不久第二次踏進糧油加工廠后,廠長安排我在廠內做雜活,對我上次偷拿面袋(估計沒有發現)不辭而別的做法只字未提。
廠長姓魏,瘦高個兒,長著陡直的尖鼻子,愛和員工們說笑,對我顯得十分友好寬善。我決心好好干,報答廠長的寬容之恩。
最初讓我在醋坊打雜:翻攪發酵的醋麩,燒淋醋的開水,淋醋,清除晾曬醋麩。活兒不緊,也不累,做起來頗有趣味。
醋坊的師傅姓魏,中等偏高的身材,紅樸樸的四方臉盤,高興的時候左手要在光頭上摩挲幾下。據說魏師傅與廠長是本家弟兄關系。我看得出,魏師傅對我這個從小受父母溺愛而“好吃懶作”的城里娃不感冒。但基于廠長對我的寬善,魏師傅對我消極的工作態度采取聽之任之的態度。一旦認為我做得讓他稱心,就用左手摩索紅亮的光頭。
這里的食醋加工工藝是原始的。先把廢中草藥渣和特定調料做成坯,晾干砸碎,盛在缸里倒入開水捂嚴發酵,然后濾去粗渣,用發酵的藥曲子水拌合麩皮再發酵,發酵后拌合到更多的麩皮里再度發酵。這些多數量的麩皮盛在幾個長一丈,寬五尺的大木匣里,用麻袋片草簾子或者棉被捂嚴實,一日定時攪翻三次,三五天后挖出來裝缸,倒入燒沸晾冷的開水,從缸底漏管里流出的深棕色液體就是醋。
我樂意干的活兒,或者說我基本上能干好的活兒,其實就是我的體力能夠應付的活兒。干活時心理上沒有壓力,就有多余的精力從勞作中發現和體會一點什么,找到一點樂趣。翻攪木斗里發酵的醋麩,那氣頭上淡淡的酸味十分好聞。經過發酵的麩皮十分蓬松,雙手揮動木锨把冒著熱氣的醋麩翻倒過來翻倒過去,很自如。
把裝得圓鼓鼓的麩皮麻袋從庫房背到發酵房倒進木斗,也是很有趣的。我個子小,身板也不壯實,對付一個裝滿麩皮的麻袋雖然有點吃力,但畢竟能把它一口氣背到發酵房里,還有心思體會麻袋壓在背上的那點彈性。
可見,我的自信心是依賴客觀因素的。如果我的自信心是一面旗的話,往往是等到有風的時候才把它掛出去張揚,而不是舉起來奔跑著制造風力讓它飄擺。
除了醋,廠里還做面醬。先用大籠蒸出數量可觀的饃饃,放在熱炕上用被子捂嚴,幾天后這些蒸饃被捂得長出綠毛黑毛,然后在房頂或院地上暴曬。曬干后放入大鍋內文火熬煮成泥糊狀,再由魏師傅添加進配好的作料,褐紅色的泥糊便成了有香味的面醬。這種原始簡陋的造醬工藝,至今為我所不齒。當時卻抱著很大的好奇心和無奈,去完成師傅分配的工作。但由于對這種面醬的衛生程度持懷疑態度,多數時候是傅衍了事。
后來,廠里分派我拉水。駕著裝鐵桶的毛驢車,從一公里外的崗拉灣磨渠把水拉到廠里,保證生產生活用水,一天少則兩趟,多則七八趟。起頭,我心里怯怯的。我有生以來沒有使喚牲口的體驗,不知道怎樣對付那頭看上去不太聽話的毛驢。幾天實踐下來,發現那頭灰色老草驢基本上是聽話的,能馴服地讓我給它套籠頭、架鞍子。雖然有時候犯點毛驢特有的犟脾氣,梗著脖子揚起長臉,把四條腿蹬得像木樁一樣,不肯退到架子車的轅條之間。但只要厲聲喝罵兩聲,狠勁拽幾下韁繩,用鞭把抽幾下它的屁股,它就讓我把車子架在它身上。我發覺這頭毛驢是善良的,不會像我擔心的那樣用驢頭甩打我,用蹄子踢或者咬我。又覺得它善良得未免有些過分,總是默默無言地任我促使著行使勞役,陪伴著我這個孤單的人。有了這份體諒它的心情,我不再認為牲口生來是受人鞭打的、喝罵的。于是認真地給它添草,拌料,及時給它飲水,用鐵梳子給它梳毛。
糧油加工廠廠址是一九五八年宗教改革中被廢棄的一座藏傳佛教寺院。在貴德城南,原稱畢家寺。我的毛驢晚上要關進西邊小院的一間角房。此房中有很多壘積起來的小泥片,泥片上有模塑的佛像,形圖類似后來在日月山見過的信佛僧眾放飛的“風馬”。不過“風馬”是印有佛像或者宗教內容的紙片。出于對神鬼的懼怕或者敬畏,每天傍晚把毛驢拉進這間昏黑的房子,心里怕怕的,也不敢動那些泥片,不明白廠里為什么會把這種房子作為驢圈。
站在渠沿上一桶一桶舀水把車上的大鐵桶灌滿,有一段五十多米的陡坡,使勁拉著轅條或者從車后推著幫助毛驢,把車拉到坡頂平路上,我就跨坐在轅條上,由著毛驢慢慢地拉著車子,悠哉悠哉往廠里走。車轅隨著毛驢的步伐,一上一下顛簸 著,鼻子里聞著牲口身上那股特別的汗腥味,感受著自己疲勞和孤單中的這份自在,有時要哼哼唧唧地唱上幾聲。
再進磨坊
盡管我討厭和畏懼磨坊里那種工作,卻又不得不第二次走進磨坊充當磨工。
廠里抽調人員加強磨坊工作,以保障一年一度秋糧加工任務的完成。廠里的決定無疑也是廠長的決定,我是沒有理由推卸的。何況經歷了醋坊、拉水的勞作磨練,我對吃苦不比先前那般畏怯了,有了去磨坊試試的信心。
我被安插在一號磨坊,搭檔是個姓楊的高個兒壯實青年,上過學,看上去熱情又懂道理。他像熟人一樣對待我,卻不掩飾他在磨坊里的主導地位。我樂得他這樣。有他像師傅一樣指撥我干這干那,又像大哥哥對小弟弟一樣不怎么苛求,我反而干得輕松暢快。
姓楊的干起活兒手腳利索,很少把活兒扔給我離開磨坊。倘若有生產上的事兒需要去廠里一趟,他就估摸著時間給我叮囑什么該干,什么活兒留下等他回來再干,而且總能按時間趕回來。有了這樣一個合作愉快的搭檔,我干活的熱情越來越高,漸漸地掌握了生產流程、規律,忙里偷閑,還能挪出些時間坐下來說說閑話,到磨坊外面散散心。晚上把吊斗裝滿后,還能安心地睡一陣。
姓楊的喜歡談論女人,也喜歡接近和惹逗女人。一號磨坊距上畢家村近,時常有一些年輕媳婦從磨坊邊上經過,姓楊的總要笑瞇瞇地迎上去與人家搭話,有時堵住人家,有點嬉皮笑臉死乞白賴的樣子。倘若哪個女人樂意與她說上幾句,他就不老實起來,動手摸人家的臉,摸人家的胸脯,還要把嘴湊上去親人家。起先,我總擔心并相信他這樣無禮勢必要被哪個烈性的女人唾上一口、扇上一巴掌。然而這樣的事情始終沒有發生。那些被他惹逗的女人頂多是低著羞紅的臉兒躲躲閃閃逃開,卻沒有一個試圖表示不滿和反抗。
不知是姓楊的這種行為感染了我,還是別的什么原因,我不再覺得他挑逗女人是一種下流的行為,反倒希望看到那種場面。也樂意聽他說女人,聽得津津有味。結果是我心里有了一種古怪的、陌生的、又癢癢又焦灼的情緒,小小的塵根也開始不安份起來。
不久,調整磨坊勞力,我又一次到了曾經呆過一天一夜的三號磨坊。新的搭檔也是個壯實的年輕人,話不多,但相處得不錯。
所有的日子都一樣,水推著磨轉,磨推著我不停地勞作,給糧食潮水,給吊斗續糧食,掃面,羅面,裝麩皮,縫面粉袋……我半自覺半機械地勞作著,挪出點時間就到磨坊外面水溝邊上坐坐,與放羊放牲口的農人說說閑話,看看過往的女人,想些不著邊際的心事……
不料,我又要接受新的考驗。原先拉來加工的糧食,加工好要拉走的面粉,都由專人裝卸。這些人在城內糧站把糧食口袋裝上車,隨車來到崗拉灣,一袋一袋把糧食背進磨坊,再把裝好的面粉袋背出去裝車。一次兩馬車,三至四天拉一次。我到三號磨坊不久,不知為啥原因,裝卸工人不隨車了,拉來糧食,拉走的面粉由磨坊工人自己裝卸。
假如不是形勢逼迫,我無論如何也不相信自己能把一百二三十斤甚至一百五六十斤重的糧食口袋背進磨坊,況且不是背一個,而是背十幾個,甚至三四十個口袋!對我的體質而言,這是不可思議的,但我居然做到了!
那些裝滿糧食的粗帆布口袋立起來,比我粗比我高。少則一百二十斤,多則一百五十多斤。每次拉糧,廠里的兩輛膠輪馬車同時來去,一輛車裝十幾二十條口袋。趕車的一先一后把膠輪三套馬車停在磨坊外,吆喝一聲卸車,我和搭檔就得扔下手里的活兒,螞蟻搬泰山一樣把數十條口袋背進磨坊,而后再把面粉袋背出來。說真的,我懼怕這樣的勞動。我當時十七歲、身量小,體重不到一百斤。我心里暗暗指望我的搭檔和兩個車夫可憐我的弱小,盡量讓我少背甚至不背,而由他們代勞。然而我的搭檔和兩個車夫好像從來沒有想過我的能力,甚至有點成心看我洋相,整整我的意思。一臉絡腮胡子姓李的車夫站在車上把口袋立起來壓在我背上時,臉上總帶著不懷好意的微笑。我的搭檔壯如牛犢,可他顯然不想多背一條口袋,出進磨坊慢悠悠的,臉上是不肯吃虧和不給我面子的神色。
我覺得委屈,惱怒和無奈。這些情緒交織一起,變成了一種沖動。是自尊心受到輕視后不甘自侮的沖動,是男人骨子里不甘示弱的沖動。
是的,我完全是憑著這種沖動把一條條口袋從車邊背進了磨坊。雖然我的雙腿打戰,雙腳挪動時身子搖搖晃晃;雖然面對五寸高的磨臺只能把口袋扔在地上自己也同時倒在口袋上,但我畢竟把那些口袋背進了磨坊。
假如有人問我這段經歷的體會,我的回答是這樣的:在客觀的逼迫和壓力下我可以做到我原本以為做不到的事兒,但這種自我奮發力量的產生是被動的,因而對我的生命本身并沒有什么意義。
騷 動
秋末,當年的糧食加工任務完成,我的這份臨時工作相應結束了。
我又陷入了懶散無聊孤獨寂寞的境地。雖然有些家務活兒需要我做,有一兩本書引誘我花費心思和時間,但我的心無法安寧。我為我依賴親人生存的境況而焦灼,為我自知懶散又不能克服這種毛病而自哀自怨。為自己對前途沒有一點預知和把握而憂怨苦悶。我常常陷入空洞的、不切實際的幻想,幻想自己的生活中發生一種奇跡,一種能把我從空虛無聊中解脫出去,并從此進入一種永恒歡樂的奇跡。總之,我又感應到了那種召喚,那種通過云彩,通過流水和樹影以及村巷里的寧靜向我傳達來的召喚。與此同時,我的身體里有一種東西在奔涌,在膨脹,而這種奔涌和膨脹由于我對生活的無所適從而變得毫無意義,由于我不知道怎樣把它們渲泄出去而僵死在心里。
賀加爾是藏漢雜居的地區。與那些從事農業生產的,生活方式似乎漢化了的藏族青年的接觸中,我漸漸地了解了一種事實,或者說了解了藏民族獨特的婚戀習慣。這種了解,給我的無為卻塞滿了某種期待的心靈輸入了一種全新的信息。在這里,我結識了一些年齡與我相近的藏族男女青年,我朦朧體會到,他們擁有著很自由的生存空間,他們身上有很多讓我吃驚讓我向往的東西。那些叫多吉叫桑結的男青年都喜歡說大話,但那種大話與吹牛不一樣,是他們蔑視一切困難和對手的昂揚精神的體現。他們無論胖瘦都具有很強的體魄,看上去驃悍英武。他們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氣,做任何體力活都風風火火得心應手,好像從來沒有讓他們猶豫和為難的事兒。他們偏愛不馴服的駿馬,覺得騎在這種馬上才能體現人的榮耀。他們都有一支竹笛,天黑后很自豪地吹著笛子在村子里轉悠,或跑到十幾里外的村莊與自己喜歡的姑娘幽會,天亮以前回到村里干自己應該干的活兒……他們的生活充滿了神秘浪漫的色彩,讓我這個在大人們無休止的叮囑、訓導中小小心心長大的人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感受。
至于那些藏族姑娘,無論是叫卓瑪還是尖措,都是一些活活潑潑充滿了生命力的女子。基于戶外戶內的勞作,她們多半時間穿著漢式衣褲,走起路來腳下生風。有時即便穿了藏式長袍,卻脫下雙袖纏在腰里,上身只穿一件對襟或斜襟襯衫,敞著領口,讓聳挺的雙乳把衣衫頂起來隨著步伐顫動。她們皮膚不潤白,五官卻十分耐看。瑯瑯地笑起來,兩排雪白細密的牙齒。她們都喜歡用胭脂把兩頰染成桃色,喜歡用手飾點綴自己,無論白銀耳環、瑪瑙項鏈、翡翠手鐲,都是顆粒大,圈兒粗,色彩艷。她們在生人前敢說敢笑,敢于大聲喝罵使喚的牲口……
那是一個夏日,我閑極無聊去河灘里遛達,試圖在河邊疏朗的小樹林里,在卵石上嘩嘩喧響著流淌的河水以及寶藍的天空上找到點什么。和以往一樣,這種遛達除了加劇我的孤獨和莫明的煩燥迷惘,并不能讓我浮游的情感得到些許安慰。中午時分,我遇見了下工回家的多杰尖措。她愛與人說笑,笑起來聲脆如鈴。她要脫鞋淌水過河,我突然有了一種沖動,說你不必脫鞋,讓我把你背過河去。尖措沒有客氣,嘻嘻哈哈地伏在我的背上。有生以來第一次與不是親人的異性貼得這么緊,我有了說不出的快意和激動,并引發了我已成熟的男子漢的一種欲望,走到河中心,用托著她雙腿的手使勁捏了捏她的大腿。她脆笑著扭動了幾下身子。到了對岸,她從我背上下來,依然笑著問我:你羞不羞?眼睛里分明沒有一絲的惱忿和遣責。我就大膽地說:不羞。同時有一股想要抱住她的沖動。
此后很久,這段往事依然在我心里冒著美麗的泡沫。是她用奔放熱烈自然的情感引發了我的男子漢膽魄,讓我在短暫的一瞬間明白了生命的光輝和美麗。
多 余 人
住在賀加爾,我能夠做的,就是給家里弄點燒柴,用以證明我是不安于閑吃飯的。當時做飯取暖用的燃料,一部分是羊糞,花錢買來,用風匣鼓風,燒起來火力很足。買羊糞不困難,附近或者遠處的鄉民把干羊糞裝在毛口袋里,讓毛驢馱著去縣上買。幾乎每天都有人趕著十幾頭馱著羊糞的毛驢從公路上經過。要買,叫過來,一元一口袋,人家把毛驢趕進家門,把羊糞倒在廚房堆放燒料的地方。
另一部分燃料是硬柴,是村民們趁農閑打了柴,劈成胳膊粗細長短的柴棒,垛起來風干,捆成柴捆牲口馱著出賣。一馱兩捆,四元上下。
本著節省姐姐家購買燃料的開支,我斷斷續續做過砍柴的勾當。起先到村東邊的黃河灘地砍挖樹根。那片向陽開闊的灘地上,有很多合抱粗的柳樹,也有很多樹身砍伐后埋在土里的樹根。用鐵锨在樹根周圍挖出大坑,把連著根系的主根孤立出來,然后用長柄斧頭把樹根一片片劈開,再把底下縱橫交錯的毛根一段一段砍斷,背回家曬干,就是燒火生爐子理想的柴禾。
一同砍挖樹根的,有的一天能砍挖兩三個,劈下的根柴能裝滿大背斗。而我,頂多只能砍劈兩個小樹根。臉盆粗的樹根,只能汗流浹背地對付一個。我體力弱,剛剛挖去土的樹根潮濕柔韌,斧頭劈下去,要么只劈下很小一片,要么濕木質咬住斧刃,得費力搖動斧柄才能把斧刃拔出來。如此幾下,我就滿頭虛汗腰困臂酸,只有坐在地上喘氣的份兒。好在我砍樹根,意義在于我干了活兒沒有閑逛,砍多砍少姐姐、姐夫并不怎么在意。
后來,姐夫向村民借了一頭毛驢,讓我跟隨別人去十余里外的紅柳灘砍伐紅柳。這種當地藏族鄉民叫作索蓋的灌木,主干枝梢茂密,木質堅韌,表皮色澤暗紅,有細密的黃色斑點。它叢生在地表,比砍伐樹根要容易一點。只要斧頭快,指頭粗的紅柳枝一兩下就能砍斷。由于供我馱運紅柳柴的毛驢只有一頭,砍伐兩捆紅柳不十分困難。砍伐夠了,用麻繩捆扎成份量相等的兩捆,把吃草的毛驢牽過來,架上馱鞍,把紅柳捆奮力馱在毛驢身上,枝干朝前,枝梢拖在地上,一路揚塵地回到家里。
這種能夠體現我的價值的機會并不多,或者說我還不能自覺地利用一切機會來體現自己在家里應該發揮的作用。我的多數的生命熱情依然在無所事事中消耗著。
這期間,姐姐十月懷胎,臨近分娩,原本由姐姐操持的家務活兒,全都落在姐夫身上。姐夫下班回來要做飯,要劈柴,要挑水,忙不過來,就嫌我這個大活人呆在家里什么也不干。即便干了一點,也是不盡人意。慚慚地,我的存在就顯得有些多余,有些礙手礙腳,有些叫姐夫說不是,不說也不是的難堪和惱怒。
那些日子,姐夫對我沉著臉,不理不睬的樣子。我明知姐夫對我的閑居懶散不滿意,只是礙著將要分娩的姐姐的面子,壓住心火不發作罷了。我心里很壓抑,終日小心小膽的,生怕做錯了什么把姐夫的火氣惹出來。我想多干些家務活兒討得姐夫的歡心,可懶散慣了的我眼里看不到活兒,即便知道該干些什么,干得也不怎么地道,很難讓姐夫滿意。
姐姐分娩坐月子的日子里,我與姐夫之間的心理隔膜越來越大。
一日,姐夫洗臉,發現臉盆積了很多水垢。他嘟囔著,狠勁擦拭水垢,把臉盆弄得砰嘭亂響,意在讓我明白,水垢積了這么多為什么不動手擦拭。我心里委屈,覺得臉盆不是我一個人使用,再說積了水垢有什么大不了的,用不著這么嚴厲地給我臉色看,也嘟囔了幾句。這一下終于讓姐夫發作了,不客氣地說我是朽木不可雕,叫我滾!
我委屈極了,渾身顫抖,極力克制著沒有哭出來。我沒有能力為自己辯白,也沒有勇氣頂嘴,就躲在一邊生自己的氣。我想起了父母親,他們活著多好啊!我后悔當初父母去世不該到二姐家來。當時叫我來,說是要供我上學的,學沒上成,卻落了這么個結局。想來想去,一個滾字老在心里轉動,就有了離開二姐家的念頭。
一天,姐夫上班走后,我到二姐坐月的炕邊,流著眼淚說我要走。二姐含著悲聲問我走到哪兒去?我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回答。我氣頭上想走,其實連自己也不知道該走到哪兒去。
二姐用溫和的口氣埋怨我不聽話,不勤快,如今惹得姐夫生氣了,也讓她不能安心坐月子。又說姐夫是炮筒子脾氣,發脾氣有口無心,發過就沒事了,別讓我亂想。
我耳朵聽著姐姐的勸解,心里想著該去哪兒好?我想到了大姐家,想到了某個不知道的遙遠的地方,也想到了死。但我缺乏實施這些想法的勇氣,又不肯放棄可憐的自尊心,最后賭氣地說,我要單獨吃住,一個人生活。
我敢這樣說,是我認定有個地方可以供我單獨居住。二姐新搬來的院子里,西南角有一間閑房,里面有個土炕,只要給房東求一下,房東會可憐我的處境而同意讓我住的。
二姐無奈地嘆口氣。她坐月子不便行動,只好由我任性。
征得房東同意,我把自己的鋪蓋搬進去,開始設想在哪兒弄個灶,如何找個鍋之類的問題。這些實際問題讓我作難,才明白賭氣歸賭氣,真要自己單獨生活,實在太難。燒柴呢?面粉呢?油鹽醬醋燈油水桶等等從哪里來?才知道氣不是好賭的。
為了維護可憐的自尊心,那幾天啃著干饃饃過來了。就在我不知道如何收場的時候,有一天姐夫下班回來,板著面孔把我叫過去,說縣上開始征兵,他已經給武裝部的部長說妥了,問我去不去當兵。
我說去。覺得這是老天爺給困境中的我給了一條路。
二姐擔心我身子單薄,身高不足一米六,驗不上。姐夫說他基本上說好了,估計問題不大。
體檢、政審順利通過,我被批準參軍。
縣上應征的三十個新兵集中在縣招待所里。有高中學生,也有農村來的農民子弟。武裝部給每人發了一套新襯衣,新單軍服,翻毛皮鞋,發了挎包和吃飯的鐵碗,還有被褥和捆背包的背包帶。我覺得當兵真好,部隊上想的很周到,什么也不缺,讓我這個從小沒有成套穿過新衣服的人,一下子擁有了從頭到腳從里到外的所有衣服和使用的東西,一律嶄新的,心里又充實又溫暖。
出發前兩天,發了當月的津貼,每人九元。拿了這點有生以來第一次屬于自己的錢,我買了一瓶汾酒,到賀加爾向姐夫、姐姐告別。姐夫做了幾個萊,打開我買的汾酒,算是為我送行。我原想趁著這次吃飯,消除心里的不快,給姐姐留下愉快的印象。可我心里沉甸甸的,說話有點言不由衷,一頓飯沒有吃出好氣氛來。
出發那天早上,新兵整隊,三十人中我個兒最小,排在最后。招待所院子里擠滿了送行的人。別的新兵身邊都有親人圍著,父母親、兄弟姐妹、相好的,多的七八個人,少的兩三個人,唯我一人孤單單地站在人伙里,身邊沒有一個說話道別的人。
三十個新兵擠坐在一輛卡車上出發了,親人們紛紛揮手,多數抹著眼淚。車駛過賀爾加路口,我也期望姐姐、姐夫站在路邊上為我送行。我最終失望了,才明白姐夫討厭我討厭到什么程度。
新兵里有個農村青年,一路揚聲唱著花兒,顯得十分快樂。我想,他和別人心里一定格外暢快,為自己有幸當兵而激動不已。像送兵時貼在招待所院子里和街道上的標語上寫的,踴躍應征,保衛祖國,是光榮的;積極響應祖國征召,走向保衛祖國的神圣崗位等等。而我決然不是抱著這么崇高的目的和愿望當兵。我是生活所迫才去當兵。至于當兵以后會是什么情形,我隱隱地有些期待。到底期待什么,當時并不明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