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嗜
單千媳婦好幾個晚上都想不明白,睡覺的時候丈夫明明是好好的,沒有喝酒,可剛睡下他們還在說話的時候丈夫就露出了醉眼兒。這天晚上她忍不住湊過去聞了一下丈夫的嘴里,有一股酒氣,丈夫醉迷迷地沖著她笑,單千媳婦心里很是納悶,將丈夫搬到一邊,也沒發現酒袋子或酒瓶子,撩起單子和單子下面的毛氈,發現毛氈下面有一根細管子,是醫院里打針用的那種輸液管子。那根管子塞進炕縫里,揭開炕板一看,炕洞里放著一個壇子,管子伸進壇子里,單千在管子那頭一吸,酒就進到了嘴里。
“我把你這個賊挨刀,你又喝了馬尿了。”單千媳婦大聲叫罵,但這時單千已經醉得不省人事,鼾聲如雷。
單千愛喝酒,但他有一樣長處,就是會畫畫,他畫得一手好畫,飛禽走獸、花鳥魚蟲、人物肖像都畫得跟活的一樣,單千尤其擅長畫一種千層牡丹,像他這樣的手藝人,農村人叫“油兒匠”。人們為家里添點色彩,就請“油兒匠”,面柜棺材,碗柜櫥架、桌椅板凳,都在油畫之列,農村人喜歡濃艷的顏色,所以油畫的色彩往往是大紅大綠。單千到別人家里油畫,畫的最多的就是牡丹。單千喝酒,和他畫畫有莫大的關系,大凡能給家里添點顏色的人家,都是條件比較好的,當然在飯食上要招待好匠人,還要給匠人喝點酒。單千最愜意的,就是每天干完活后主人雙手端著酒碟給他敬酒,他也雙手舉杯,喝得“吱咂”有聲,酒量又出奇地大,且養成了每天要喝兩盅的習慣,如果一天不喝酒,心里就癢癢得難受。這幾天沒有人叫他去干活,媳婦又不讓他喝酒,他就偷偷地買來一只壇子,里面灌了酒,放進炕洞里面,從炕縫里面伸進去一只管子,每晚上睡覺后偷偷地喝酒,不料想喝著喝著就醉了,露出馬腳,讓媳婦給發現了。
第二天,媳婦把酒壇子收起來了,這一次,媳婦干脆把壇子里的酒倒到了花園里,敬給了花園里那些草本木本的花兒,將壇子倒扣在了南墻根里。起先,男人到別人家里畫畫,喝得醉醺醺地回來,媳婦伺候他睡下,將枕頭墊得高高的,還在床頭備好一杯茶,等男人酒醒的時候喝。第二天醒來,單千照例要喝幾大碗寸寸面或豆面拌湯,辣子和醋調得旺旺的,喝得渾身出汗,精神就恢復了原樣。可后來,單千喝了酒之后第二天還要喝,不喝幾口就難受得要命,喝了酒又醉了,倒頭就睡,醒來還要喝,竟成了惡性循環。媳婦從此堅決不讓他喝酒了,把家里面的酒都收了起來,塞到面柜和箱子角落里,可單千還是尋了出來,一喝一個醉。媳婦沒法,干脆將酒發出去,給了娘家的兄弟,家里不放一滴酒,這個辦法還管用,雖然男人精神蔫蔫的,可比那個醉了醒醒了醉的男人好多了。可誰承想他又喝上了。
媳婦釜底抽薪倒了男人的酒,單千就像被奪了饃的啞巴一樣,成天沒精打采地杵了頭在西墻根里曬太陽,向著太陽響響地打兩個噴嚏,感覺舒服了些。他回到家里動找西翻,就是找不到酒的影子,心里難受得就想貓抓一樣,想去買酒,錢早讓媳婦給收起來了,單千就向尕得的小賣部走去,他想,都是鄉親,熟人熟面的,抬頭不見低頭見,賒一瓶酒的面子他還是有的,何況他還是個“油兒匠”呢。
尕得正在小賣部門前的太陽傘底下打盹,單千溜進了小賣部,一看見貨架上滿瓶子的酒那口水就像泉水一樣滲了出來,那些清澈的液體剛好能透析他焦渴的身體。尕得感覺眼前晃過了一個人影,就跟著進了小賣部。單千要二兩裝的“虎跑泉”酒,尕得遞過來一個,單千說一個不濟事,還要兩個,尕得轉身的當兒,單千擰開瓶蓋,咕嘟嘟幾口已經將酒灌了下去,把瓶子扔出門外,瓶子在土地上彈了幾下滾出好遠,尕得沒聽見聲音。尕得拿過酒來,單千擰開酒瓶蓋又喝起來,單千說這兩個還不濟事,再拿兩個,尕得又拿過來兩個“虎跑泉”,發現柜臺上有四個小酒瓶,就問單千要了幾瓶酒,單千說眼前不是放著四個瓶子嗎?四個。尕得有點恍惚起來,就算了四個,說這次應該結錢了吧,翻開一個小本子,算了一下,有一百好幾,單千說沒錢,先賒著,尕得只好又記了賬。
單千飄忽忽地往回走,兜里揣著幾瓶“虎跑泉”,到了家門口,把酒塞到了草垛里,一進大門就軟軟地倒了下去。媳婦見狀,邊罵邊拖邊拉把單千拽到了炕上,然后站在大門前大聲嚷起來:哪個不相干的閑得沒事干,有那么多的馬尿拿去調泥,也比灌給那個挨刀的好!
單千躺在炕上像一個死人一樣。
第二天,媳婦發現單千不知啥時候又喝醉了,第三天又醉了。媳婦還是站在大門前面罵。這時的單千又窩在草垛底下呼呼地睡著了。第四天上,媳婦跟在單千后面,單千見后面跟著“警察”,從家里躥到外面,又從外面躥到家里,一會兒上到炕上像蚯蚓似的蠕動,一會兒爬在花園的土墻上嘔吐。媳婦只是站在旁邊看著他。以后媳婦都跟著他,他到哪兒媳婦就跟到哪兒,喝不到酒的單千成天鼻涕眼淚,哈欠連連,就像沒了魂一樣。
過了幾天,尕得找上門來了,說他們家剛做成了一副家具,讓單千過去油畫,單千好久沒有接到活兒了,現在“開胡”了,又可以高茶貴飯地做高貴人了,又可以放開量兒喝酒了,于是就興沖沖地收拾油畫的家什。可是媳婦不答應,要是單千去畫畫,就沒死沒活地喝酒,誰管他呀?尕得臉上不好意思,說嫂子放心,他不會給單千喝酒的,單千也說他再也不會喝酒的,成天把他圈在家里,像是看狗似的,也不是個事兒呀。單千心想,喝不到酒,還能不許我吃幾口好吃食兒?媳婦一聽有理,就答應了,但條件是單千絕對不能喝酒,單千掙的錢尕得要放她手里。
單千果然幾天沒有喝酒,說話做事和別的男人一樣,媳婦心里暗暗高興,晚上早早就給單千鋪好了被褥,和丈夫說上一陣話兒,單千說尕得的家具再有一天就可以油完了。第二天,媳婦等丈夫“凱旋”歸來,可那天晚上單千沒有回來,第二天,尕得用架子車推著單千送回了家,媳婦問是怎么回事,尕得說前幾天單千要酒喝,他沒讓喝,昨天活做完了,單千硬要喝酒,就讓他喝了,單千喝醉了,還在他們家里尿了床。單千媳婦看丈夫褲襠里,一大片都是濕的,還冒著熱氣,又氣又羞,臉就一下子刷地紅到了脖根,挨刀長行口短地把丈夫拖到了屋里,單千就像一堆泥一樣沒有反應。單千媳婦轉過頭來向尕得要工錢,尕得說單千在他們小賣部里賒了近二百塊的酒錢,工錢就頂了酒錢,單千媳婦才明白單千喝的酒都是從尕得小賣部里賒來的,氣得直跺腳。
單千在炕上像蚯蚓一樣忽蜷忽展,渾身哆嗦,這是他在醒酒。單千向媳婦要酒喝,喝到一口酒,他就會好受些,媳婦哪里肯給他酒喝?給他端來一碗面條,單千兩手哆嗦得竟端不住碗。他就要酒喝,單千媳婦一生氣,把面條碗往炕桌上一墩,出去干活了。
這時,得壽老漢來了,他來找單千給他油畫壽材,得壽老漢一輩子干了許多得意事,他最后的一件得意事就是給自己做了一副上好的壽材,純柏木的。他請了最好的木匠做了壽材,他還要請最好“油畫匠”把壽材油畫了,起高峰、畫蓮花寶座、童男童女,犀米座子上要畫上層艷的小牡丹。他瞅準了單千,因為單千的畫藝十里八鄉無人能及。單千媳婦說單千剛從別人家畫畫回來,喝成了這個樣子,無論如何再也不能去畫畫了。得壽老漢看看單千的樣子,嘆了口氣,直搖頭,說:唉,這娃娃。
他讓單千拿飯桌上的碗筷,單千的手抖得拿不穩筷子。
得壽老漢對單千的媳婦說:我讓他從今后不喝酒了,你還讓他去油畫不?
單千媳婦說:只要不喝酒,他干什么都行。
得壽老漢說這小子的肚子里恐怕有酒蟲,我把他驅出來。單千媳婦聽人們說過,愛喝酒的人,肚里有酒蟲,把酒蟲逼出來,人就不愛喝酒了。單千媳婦問怎么驅法,得壽老漢沒給回答,背著雙手出去了。
不一會兒,得壽老漢領著幾個小伙子進來了,不由分說,把單千從炕上拉下來,用皮繩綁到了柱子上。單千媳婦以為幾個人要打單千,嚇得渾身篩糠似的直打顫。只見得壽老漢端著滿滿一碗酒湊到了單千嘴跟前,單千聞到酒的香氣,以為得壽老漢要給他酒喝,就伸過嘴來要喝酒,得壽老漢把酒碗縮了回去,單千把脖子再往前伸,伸得老長,拼命夠得壽老漢手里的酒碗,得壽老漢就是不給他喝。碗里的酒清清亮亮的,能讓單千的焦渴的喉嚨變得清爽,滲透他的心田和骨髓,可他就是喝不到那清清亮亮的一口。單千喝不到碗里的酒,越聞到酒的香氣,喉嚨里就越是焦渴,太陽照著他的臉,鼻尖和額頭上滲出了汗珠,單千開始央求,叫大叔,叫大伯,接著叫爺爺,得壽老漢有經驗,凡是驅酒蟲的人都會這樣,這時候不能心軟,他只看單千的鼻孔或嘴里有沒有蟲子爬出來。
單千看央求不起作用,就大罵起來,罵爹娘老子,罵祖宗八代,得壽老漢就是不理他,他知道已經到了關鍵時刻,這時候被驅酒蟲的人要挨得住,驅酒蟲的也要挨得住。可始終不見蟲子從單千的鼻孔或嘴里鉆出來。
得壽老漢把一碗酒摔到了院子里,向幾個小伙子甩了一下手,反背著雙手出去了。幾個小伙子解開了皮繩,單千像粉條一樣軟了下去。
第二天,得壽老漢拿了茯茶來請單千去給他油畫壽材,論輩分,得壽老漢是單千的長輩,可他請的是匠人,不能失了禮數。單千媳婦說酒蟲沒逼出來,他還會喝酒的,得壽老漢說不是沒逼出來,他肚里壓根就沒有酒蟲,沒有酒蟲戒酒還不容易嗎?由人不由蟲,不喝不就對了嗎?單千就跟了得壽老漢去油畫壽材。
得壽老漢叫家人把兩副壽材抬出來放在院子中央,單千就開始打底、上漆、油畫,在單千油畫的壽材當中,這是質量最好的壽材,純一色的柏木材板,足有五寸厚,質地細密不見一個癤子,還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單千在打磨的時候,得壽老漢就站在他的旁邊,他要看著單千把他的壽材一點一點地打磨好,一筆一筆地油畫出來,這是他這一輩子的最后一樁心愿。當壽材的顏色由白變紅,單千開始勾畫圖案的時候,得壽老漢發現單千的畫筆挨到壽材上面的時候不住地發抖,有幾朵牡丹已經走了樣。得壽老漢不高興了,問單千是怎么回事,單千說他酒渴,喝點酒手就不抖了,得壽老漢心想這小子的酒蟲還是沒有驅出來,躊躇了一陣,就叫家人給單千拿酒來,可是不能多喝,就喝六盅。單千把六盅酒喝得滴點不剩,再畫畫,手就不抖了。
以后每次油畫前,得壽老漢都先給單千喝六盅酒,單千借著酒力畫畫,竟畫得非常順手,單千完全忘了自己,他和手下的筆成了一體,像是在云里霧里行走一樣,那些花兒草兒在他的筆下竟像活了似的。得壽老漢寸步不離單千,他的眼睛始終盯著單千手里的筆,不由得笑了。七天之后,單千把兩副壽材油畫好了。
壽材油畫出來正好趕上了得壽老漢的八十大壽,這是得壽老漢的兒女特意計算的時間,兒女們要為得壽老漢過八十大壽,同時要賀壽材,所以賀壽材的儀式搞得非常隆重。得壽老漢身穿印壽字的大紅棉襖,胸前斜搭著兩條紅,兒女們為他輪番升酒,得壽老漢不知抓了多少次酒杯,也不知喝了多少酒,只覺得眼前有不少人在閃動,看見了許多常見的或不常見的笑臉,還有許多伸直了的端著酒碟的胳臂,盛得滿滿的酒杯在他的眼前不停地晃動,反射著太陽光或是燈光。單千就坐在得壽老漢的旁邊,他為得壽老漢油畫了后世的大房,功德無量,所以他要陪著得壽老漢,胸前也斜搭了兩條紅,享受著和得壽老漢同樣的待遇。在這樣的場合里,單千早已把媳婦定給他的戒律忘了,他和得壽老漢一樣地喝著得壽老漢的兒女子孫們敬的酒。這個場合是他所經歷過的最大的一個酒場合,也不知道抓了多少次酒杯,喝了多少酒,只知道看見了許多人,聽見了許多聲音,又有許多人伸著胳膊和他劃拳。席盡人散的時候,得壽老漢的兒子用架子車把單千送回了家里。
第二天一早,單千媳婦急急地跑得壽老漢的家里,說他的男人在咽氣,得壽老漢“呔”了一聲跑了出來,到了單千家里。單千的兩只眼睛像死魚的眼睛一樣,直直地望著一處地方,嘴艱難地一張一合,喉結在一上一下的蠕動。得壽老漢把手在單千眼前晃了兩下,單千的眼睛沒有反應,得壽老漢問單千想要什么,單千說不出話,只是嘴艱難地一張一合。得壽老漢說這娃娃要酒哩,讓單千媳婦拿酒來,單千媳婦說他們家早就沒酒了,得壽老漢說快去他們家取,單千媳婦飛快地跑到得壽老漢家里,拿了酒又飛快地跑了回來。得壽老漢倒了一杯酒緩緩地灌到單千嘴里,又倒了一杯緩緩地灌了進去,單千伸了一下脖子,吃力地把酒咽了下去,然后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酒殤
昝家保終于把舊房拉倒,蓋起了一面新房,是六間松木大房,從里到外都是新的,沒用一根舊木料,他把所有的舊木料都立在了南墻根里,盡管他們一家人現在還窩居在西廂房里,但昝家保的心氣兒還是足的,因為他已經蓋起了嶄新的六間松木大房,他在人前頭還能說幾句硬氣話。還住在西廂房里是因為新房的“泥活”還沒有完全做完,用城市人話說,他的新房還是個毛坯房,門窗還沒有安裝,墻上還沒有抹白灰,而且連炕都沒有,所以他們一家人不得不睡在西房炕上。不過家里的氣象是新的,就像一個渾身很臟的人穿了一件新衣服一樣,一進門,那一排白花花的松木大房似乎告訴人這一家的主人并不是個孬種,盡管院子里很亂,人們也不敢小覷昝家保,一新蓋百丑嘛。
昝家保和媳婦的最大心愿就是蓋一面嶄新而敞亮的松木大房。昝家保兩口從老家分出來的時候只蓋了幾間簡易的土房,叫“土搭梁”。他們有一雙兒女,女兒十歲,兒子八歲,眼看著兒女們都大了,可他們仍然擠在一間炕上,因為他們家沒有多余的炕分出來讓兒女們睡。由于炕道窄,昝家保和媳婦干那種事情都得躡手躡腳,有時候還被兒女們發現。一天晚上,昝家保剛爬上去,兒子忽地站起來了,女兒接著說,大大(爸爸),你打弟弟一頓,明明睡著能看見,他還要站著看。昝家保羞得好半天沒有了聲息,第二天兒女們還沒醒來他跳起來去了地里,他想無論如何得蓋房子了,要做三面炕,他和媳婦睡一面,女兒一面,兒子一面。現在新房有了,距他的理想只有一步之遙了,不就是三面炕嗎?幾塊磚頭,幾片石板,就能做起來,這是掐著手指頭能算的事情,不過他不急著現在就做,他想過一陣子再做,媳婦催他,他不理,他有他的道理。
原來昝家保蓋這面房子是有因緣的,昝家保有個寡婦姐姐,帶著一個兒子,他的姐夫是死了還是和他姐姐離了婚,沒有人知道,反正這個寡婦姐姐一個人帶著兒子生活了好多年,后來昝家保的姐姐得肺癌病死了,昝家保就把外甥接到了自己家里。外甥這時候已經有二十好幾了,在舅舅家里住了不到兩個月,就去工地上打工,但不幸又出事了,工頭讓他和幾個工人去拆一個廢舊的煙囪,煙囪塌了,他和幾個工人掉下來被埋在磚塊底下,兩死三傷,昝家保的外甥就是死掉的一個。工地上給死者賠了錢,昝家保作為外甥的受益人領到了錢,領錢要簽字,昝家保不會寫字,他壓了手印,他在壓手印的時候哭得非常傷心。領到錢之后,他一個人買了一瓶酒在沒人處咕嘟嘟地喝了,邊喝邊哭,喝完了還哭,哭著哭著就睡著了,醒來時錢還在身上,他就帶著錢回家了。
不久昝家保的房子就蓋起來了,人們都說昝家保的房子是用他外甥的命價蓋的,要不然昝家保哪來的那么多錢蓋房子?對此,昝家保既不承認也不否認,他不作回應,他懂得財不外露的道理,所以房子覆了瓦之后就把里面的活撂下了,等到明年再做,他要讓人們看看,他的房子是他一點一點苦出來的,他要堵住人們的嘴,用外甥的命價蓋了房子,這樣的名聲他是背不起的。
人有錢和沒錢就不一樣,俗話說“人沒有光陰鬼一般,茶沒有青鹽水一般”,昝家保手里壓著錢,說話底氣十足,走起路來腳下生風。他雖然在光腳上穿著布鞋,衣服也是皺巴巴的,但他的心態不和他的穿著在一個水平上,他敢于藐視別人。當別的男人挑水飲牲口或者在門前的小河溝里淘洗土豆的時候,他總會提著一條子豬肉從他們前面悠閑地走過。五荒六月的,面柜里能有一片臘豬肉就不錯了,誰家有條件經常稱新鮮白嫩的豬肉吃呢?他雖然住在西邊的那一間土炕上,但他的舉止體態就像是在新的大房炕上一樣,他的旁邊就是一排嶄新豁亮的大房,只不過沒有住進去。所以當他躺在西房炕上的時候,靠著被子,高高地翹起二郎腿,看著媳婦將肥肉片子在鍋里“呲呲呲”地攪動,那個舒坦勁兒,甭提有多美當。吃飯的時候,他要斟上二兩酒,就著飯喝下去,這是他雷打不動的規矩。
媳婦說今年不拾掇房子,那你到外面去打工掙點錢,掙多掙少過了年就拾掇房子,再也沒有人說什么。昝家保說今年不能去打工,今年是他的本命年,是三十七歲的本命年,這一年命最硬,最好是呆在家里不出門,他的外甥死的時候是二十五歲,也是本命年上死的,他和他的外甥都屬雞,他比外甥大一輪,所以今年不能出門。他還認為外甥死是因為沒有禳解,他沒有勒一條紅褲帶,所以壓不住煞氣,他的外甥沒有母親,沒人給他縫紅褲帶,所以沒有躲過這一劫。三十七的本年比二十五的本年要硬得多,所以他要格外小心,他讓媳婦給他縫了一條紅褲帶,勒在腰里,大襟底下還露出一截紅布頭來。不出事就是掙到了錢,只要平安地度過本命年,到了明年他就可以放心膽大拾掇房子,以后的路就順暢許多。
人們見到昝家保,就問他:“昝家保,今年沒出門嗎?”
昝家保說:“沒去,窩在家里修業(蓋房子),房子蓋不出來,哪里都去不了。”
“你也用不著出門去掙錢,你閉著眼睛都能蓋出一面大房來。”問話的人說。
“對,誰不知道你是財神爺呢。”另一個人說。
昝家保有些飄飄然起來,就爽快地說:“好,今天我請弟兄們喝酒。”說著,從兜里掏出一張一百元的紅版鈔票,遞給了身邊的人。
戰場就擺在昝家保的莊廓邊的一塊樹林子里,后晌的陽光懶洋洋地照著,在樹林子里灑下斑駁的光影,草皮像綠毯子一樣,各個精神得像吹足了氣的氣球,圍成一圈兒,酒就擺在圓圈的中間。昝家保出錢買了酒,他就成了酒場的主角,人人要爭著跟他劃拳,昝家保就像領導接見部下一樣一個個地跟他們見面,一圈下來,昝家保的頭有些大了,眼睛直楞楞地不靈泛起來。昝家保想休息一會,大家說剛才是大家給他當關,現在昝家保要給大家當關,還要和每人劃一圈。昝家保一拍大腿,說難得弟兄們看得起他,又吆五喝六地劃起來,最后喝到太陽西斜,昝家保連舌頭都喝大了,像一灘泥一樣倒在草灘里,其他的人也都喝得東搖西擺,幾個人拉拉扯扯地把昝家保送回家里,在夕陽的光影里幾個人的影子扭結在一起,就像互相撕打的幽靈一樣。
昝家保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飯罷(早飯過后)時候,太陽升起老高,昝家保依稀記得昨天的事情,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了家,頭疼得厲害。他讓媳婦給他做豆面拌湯(用豆面做成的面糊糊,加蔬菜和作料),他每次喝醉酒就喝一頓豆面拌湯,兩三大碗豆面拌湯喝下肚,渾身一出汗,就感覺好受了。媳婦做好了豆面拌湯給他端上來,他把辣子和醋調得旺旺的,正唏溜唏溜喝的時候昨天的那一幫酒朋友又來了,抬著兩瓶酒,說是昨天昝家保請他們喝了酒,今天他們要請昝家保喝酒,不然就不夠弟兄們的交情。昝家保受寵若驚,雖然昨天的酒勁還沒有過去,也只得“應戰”,媳婦有些不高興,但沒有表現出來,就半開玩笑半真實地說,重茬的尻子上挨板子,你們還有本事喝呀?臉上還帶點笑容。昝家保說這婆娘,說這喪氣話,家里來人就是來福,還不快整兩個菜給弟兄們下酒,媳婦一低頭出去炒菜,昝家保就和一幫人擺開了戰場。不一會兒媳婦端上來了一碟子涼拌蘿卜二話沒說就出去了,幾個人就著蘿卜劃拳喝酒,劃拳的聲音和吃蘿卜的聲音一樣脆快。不久兩瓶子酒就見底了,酒喝得正在興頭上,昝家保掏出錢來,是一沓嶄新的紅版,別人說今天是他們請客,酒沒有了,理當是他們買,不能讓昝家保出錢,昝家保說這是在我們家里,酒理當由我買,這是盡地主之宜,就碼一張給旁邊的人去買酒,取錢的聲音和吃蘿卜有一樣的脆響。
昝家保今天戰績不小,他們每人先當了一關,接著分成兩幫打擂臺,昝家保的拳劃得出奇地好,打擂臺的時候連一盅酒都沒喝,所以結束的時候其他幾個人都搖搖擺擺的,他還好好的,他看著那幾個人走出家門口,心里有一種勝利者的快意,嘴里哼著小曲兒到巷道里去轉悠。炕上一片狼籍,像剛剛撕殺過的戰場。
昝家保回來的時候,媳婦的臉拉得好長,媳婦問他花了多少錢,昝家保豎起了食指,說就一張,媳婦說是你的那些狗屁朋友請你呢還是你請他們,昨天你剛請了他們,今天又請客,你有多少錢?多咋把那點錢生發完了,我看你拿啥拾掇房子。昝家保說家里來了人不請客咋成?今年我不出門,只要不出事就萬事大吉,喝點酒花不了多少,明年我一出門就能掙大錢。俗話說,飽暖思淫欲,昝家保說著就去抱媳婦親熱,媳婦一把把他推開,去收拾碗筷,碗盞碰撞發出很大的聲音,昝家保氣呼呼地倒在炕上,把頭塞進了被子里。
昝家保好幾天沒有喝酒,就悶得慌,他在巷道里找那些人,可那些人有意躲著他,不和他打照面,昝家保心里納悶,想他沒有惹著他們,他們為啥躲我。好不容易在拐角的地方碰到了一個人,問為啥不理他,這人說喝了一頓酒就遭女人罵,還不如去喝尿。昝家保知道這是在說自己,就一拍胸脯說男人們喝酒還由得了女人?就拿出錢來讓這人去買酒買肉,自己打電話叫其他的弟兄們,這人推辭,昝家保唬著臉說不去買酒買肉就跟他急,這人只好去了。昝家保叫了一幫人就進了家門。
媳婦不讓在西房里喝酒,昝家保說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就領著一幫人到了剛蓋成的北房里,就在堂屋地里擺了一張桌子,頗有些梁山聚義的味道,幾個人吆五喝六地喝起來,房子沒有門窗,聲音就沒有阻擋地飛出來,站在巷道里就能聽見。今天昝家保心里有點氣,劃拳就不贏,就第一個醉了。其他幾人要回家,可昝家保不讓回,硬要他們繼續喝酒,說如果他們走了,他就要用斧頭砍自己,幾個人以為是昝家保嚇唬他們,笑笑的走了出去。昝家保走進牛圈,拿起斧頭就在自己頭上砍了起來,滿臉蚯蚓一樣地爬滿了血綹子。幾個同伴聞聲趕緊回來,奪去了昝家保手里的斧頭,叫來保健員把昝家保的頭包扎了,幾個人壓著讓他躺在炕上。昝家保嘴里還喊著要喝酒,不讓他們離開,幾個人說他們不走,就陪著他喝酒,昝家保這才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睡著了,幾個人才離開。
第二天,昝家保醒來發現自己頭裹著紗布,媳婦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收拾包袱,昝家保問媳婦怎么會事,媳婦沒有出聲,拎起包袱就走了。
中午,兩個學生回來了,一看不見了娘,就像霜打了的花兒一樣蔫了下去,昝家保問是怎么會事,他頭上怎么纏著紗布,一雙兒女都不理他,問得緊了,兒子說你自己砍的,昝家保這才恍恍糊糊記起了昨天的一些事情。昝家保想給他們做飯,但頭疼得厲害,炒土豆、做面食飯竟沒有一樣會做的。兩個孩子像鳥兒在樹上盤旋一樣,找不著窩就又飛走了,昝家保不知兩個兒女去哪里,追出去問他們,兩個人齊聲說去找娘。
昝家保呆坐在家里,像拔掉翅膀的蒼蠅一樣,他有些后悔昨天的舉動,但一想昨天的事情歸根結底還是要怪他的媳婦,他的媳婦要是不給他們臉色看,他的弟兄們就不會激將他,他也不會硬請他們喝酒,也就不會有昨天的事情,最少他昨天也不會醉得那么快,這也許是他在本命年里要受的一點災殃吧,這樣想著,他的心里也就釋然了。但男兒無婦不成家,更何況兩個兒女也跟去找母親了,他成了孤家寡人,得把他們找回來。昝家保就去了丈人家,娘兒三個果然在丈人家里,兒子和女兒拿眼瞪著他,媳婦不跟他說話,也不理他,就像沒看見一樣。媳婦越是不說話,昝家保心里越是發慌,就像戰爭爆發前的沉默一樣,昝家保說了一句非常沒底的話,我是來叫兩個孩子去上學的,媳婦和兩個孩子都沒有反應,就像在沉默的空間中劃過了一聲哨音一樣,過后還是沉默。丈人數落了昝家保幾句,然后勸說女兒回去。昝家保的媳婦這才爆發出來,像機關槍掃射一樣數說昝家保的不是,說你把頭砍爛算啥,拿斧頭把頭砍下來才算本事,說得昝家保心里一陣陣發怵,找不著南北,只好說你不回去可以,但家里的那些雞我可伺候不了。媳婦長嘆了一聲,說不是看在兩個娃娃的臉上,我今天就跟你離婚,你信不信,說著掖起包袱,領著兩個孩子往家走。昝家保跟在媳婦的后面,頭不住地點著,雙手合在胸前,心里不住地念阿彌陀佛。
昝家保回到家里,大有撤頭換面,重新做人的架勢,對媳婦說今天老母雞在窩里下了四個蛋,你給兩個娃娃每人炒兩個,我這就收拾新房子,趕天冷的時候就搬進新房子去住。自己拿著卷尺量門窗的尺寸,量頂棚的大小,還要用鋁合金將房子封閉了。昝家保一邊量尺寸,一邊讓兒子用計算機合計錢數,聽到媳婦在西廂房里炒雞蛋的聲音,又唱起來了。昝家保興沖沖地要騎著自行車往建材鋪子定材料,媳婦說你白紗布裹著頭還有臉見人嗎?等你的那個尿脬頭好了再去不遲。昝家保恩啊地答應著,心里感激媳婦心疼他,恨不得頭馬上就好了。
過了幾天,昝家保把紗布取了,頭上還有幾條傷疤,他也就顧不得傷疤,拉過自行車就去建材鋪子。路過樹林子的時候,看見幾個酒朋友又坐在草灘子里喝酒,他們看見昝家保就打招呼,一個說,昝家保,這幾天沒見面,到哪里去了。昝家保說在家里哩。另一個說人家溜媳婦的胯蛋子哩,又一個說在家里給媳婦當兒子吧。昝家保說誰給媳婦當兒子,你呢。那個說有膽子再敢喝酒不喝?昝家保把自行車望路邊一扔,說哪個不敢,就沖進樹林子里喝起來,幾個人殺了個昏天黑地,昝家保就像趙子龍大戰長坂坡,幾進幾出,喝了個落花流水。
媳婦在家里等昝家保,左右等不來,兩個學生娃放黑學回來了,還不見昝家保的蹤影。娘兒幾個吃了晚飯,照著手電筒去找昝家保,路過樹林子的時候,幾個人在路邊看見了一團黑黑的東西,用手電筒一照,果然是昝家保,自行車早已不知去向。幾個人將昝家保拉起來,眼睛閉著,喊他也不給聲音,只是走著氣兒。娘兒幾個緊張了,趕緊叫來了幾個人,將昝家保拉回家里,平放在炕上,幾個人守在旁邊,媳婦不時用手試試昝家保的鼻口,有氣,自己就瞇一會兒,一直到了天亮。
到了中午,昝家保才睜開了眼睛,看見圍著一圈人,問這是怎么了,媳婦說問你的那些先人去,她早叫來了兩個老漢和幾個莊員,說她男人已經還陽了,她沒辦法和這樣的男人再過日子,她要和他離婚,今天就離。莊員們看她是認真的,就拿好話勸她,她哪里聽得進去?昝家保巴巴地望著媳婦,口里不能說話,兩咕嚕眼淚只是流著。媳婦說她現在就離了這個家,手續后頭再辦,兩個孩子也跟著她,娘兒三個吱吱嗚嗚地哭著去了。
昝家保在家里躺了一天,這才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婆娘娃娃都走了,留下他一個光桿司令還有什么意思?還是那句話,“男兒無婦不成家”,等他酒稍醒之后,就找上了丈人家的門,這次丈人一見他,二話沒說就操起一根木棒攆著要打,昝家保跑到花園的邊里,丈人追過來,昝家保又跑到花園的另一頭,丈人女婿圍著花園轉圈子。轉了幾圈,丈人累得坐在地上直喘。昝家保乘機鉆進了房里,媳婦正背對著他抹眼淚,昝家保以為媳婦的心軟了,說離婚是在嚇唬他,他想說他照顧不了那些雞,剛說出一個雞字,媳婦猛轉過頭來說那些雞她全都不要了,連房子也是他的,她只要兩個娃娃。昝家保聽了媳婦的話,愣住了,他看看兩個孩子,說跟我回去,兩個孩子撕住母親的衣襟不理他,他一咬嘴唇出來了,走到大門的時候,丈人把棍子甩了出來,落在他的腿肚子上。
昝家保氣不過,心里想著媳婦和兩個娃娃,她二話不說就把兩個娃娃領走了,難道娃娃是她一個人的?不能讓他短了昝家的根脈,娃娃一定要要回來,至少要把兒子要回來。又殺上了丈人家的門,媳婦看見他恨恨的眼光,下意識地把兩個孩子攬在懷里,丈人過來要揪昝家保,被昝家保推在一邊。男人發起狠來,就有許多力氣,昝家保的兩個舅子外面打工不在家,媳婦和丈人敵不過他,昝家保過來搶兒子,兒子撕住母親的衣服不放,昝家保硬將兒子拽起來,夾在腋下往外走,兒子的兩條腿胡亂踢騰著,媳婦在屋里大聲號哭。
昝家保把兒子抱回家,就給兒子炒雞蛋,給兒子說些傳宗接代續香火之類高深的話,兒子不聽,哭喊著要去找娘,昝家保拿起一根條子抽了兒子幾下,兒子就不哭了。昝家保對兒子說只要他不哭,不去找娘,就給買好吃的,兒子點頭。昝家保就出去買東西,買了一箱方便面,回到家里,又不見了兒子,趕緊追了出去,兒子正往去丈人家的路上跑,昝家保逮住兒子又夾了回來,就在家里守著兒子。兒子去上學,他送到學校,兒子放學,他就在學校門口等,學生都走完了,還不見兒子出來,問問別的學生,說是翻墻走了。昝家保趕緊找到丈人家里,不見兒子的蹤影,媳婦和女兒的蹤影也沒有,問丈人,丈人說:我毬知道!
昝家保真正成了孤家寡人,收拾房子的興頭也沒有了,他看著新蓋的毛坯房,房子張著白瓷瓷的牙口,好像正在嘲笑他。昝家保去找他的那些酒朋友,這些人已經作鳥獸散,不見一個人的影兒。昝家保自個兒買了酒到家里去喝,喝醉了,就唱起來,一會兒唱的“花兒”,一會兒唱的是皮影戲,一會兒唱《十月懷胎》,一會兒又唱《男寡婦上墳》,聲音在敞開著的窗框子和門洞里傳出來,聽了讓人發怵。
昝家保基本上不做飯,也不吃飯,酒是卻必不可少的,每天一早,他用一大碗酒泡著饃饃吃了,就攥著個酒瓶子在巷道里轉悠,逢人就拉住,讓人和他一塊喝酒,別人聞到他身上一股酸澀的味道,早已躲得遠遠的。昝家保就自己一邊喝酒一邊說著胡話,對著墻壁,對著樹木,對著遠處的山,舉著酒瓶子要和它們對飲。到了晚上,還對著月亮說話。人們知道昝家保喝酒已經上了身,任由他在各處轉悠,誰也沒有理他,也不敢理他。
一天,人們發現河槽灘里躺著一個人,從河里撈上來,是昝家保,不知道是酒淹死的,還是水淹死的,反正人早已經沒有氣了。有人說他看見昝家保從橋上掉下河去,被水沖出了一段地方,就擱淺在了河中間的沙灘上。人們把昝家保用擔架抬回了村里,昝家保的尸體往村里運去的時候,半截紅褲帶還露在擔架的外面。
酒戒
王國慶者,丙辰年國慶日生,生于國慶日,故以國慶起名,年過不惑,已近五旬,故世界觀極為固執,由于他一直在學校教書,所以在全校師生眼里是一個固執的半倔老頭。
且來聽我講述他的歷史,國慶自幼穎悟,學習極佳,讀于本鄉學校,以全校第一名成績考入本縣師范學校,畢業回到本鄉教書,二三十載,不曾變動工作,可謂終老是鄉,終老于學校。二三十年不能變動工作,一半是因為他的性格,一半是因為一樣東西——酒,他的人生經歷是由學校走到學校,所以他很少懂人情世故,也極少講究,長時間和孩子們打交道,性格中盡是孩子似的天真和直率氣,全然不顧及人世間的曲里拐彎。由于性格中的天真和直率氣向惡性方向發展,所以弄壞了自己的脾性,不講究人情世故,所以遭到世人的白眼和嘲笑。至于酒對于他的影響,可以用一句很有古詩韻味的話來說明——酒壞君子水壞路,他從一個有出息的青年而終至于湮沒,消失了自己的才能,就是由于沒能走出酒的圈子。而酒和他的性格交互發展,終而至于造成了他的人生。
王國慶的第一次喝酒,是他在第一次過教師節的時候。教師節上,學區的領導給他們敬酒,他沒有回敬,而且喝醉了酒,把教師節上所吃的東西全吐到了學區長的公文包上。后來提拔小學校長就沒有輪到他,他以前聽說過由于他是科班畢業生,學區領導有意要提拔他,結果提拔了一個民轉公的老師,這使他產生了對人世的最初的憤恨。工作上不如意,就發泄在酒上,喝酒,就成了最尋常的事情,小學那點課程,對王國慶來說,簡直不算什么,工作完成,就有大量的剩余時間,又沒有什么好玩的,別人說他們白天是哄娃娃的婆娘,晚上是守空廟的和尚,國慶沒有做成和尚,到結識了不少酒朋友,莊子上有不少年紀和他一般大的年輕人,到了晚上,他們就聚攏來,一幫人圍在宿舍里喝酒,幾乎天天如此。有時候是年輕人買酒,但多數情況下王國慶買酒,王國慶的宿舍幾乎成了莊子里年輕人的娛樂場合。這個事情引起了莊子里人們的議論,校長知道了,告訴了學區長,學區長找他談了話,告誡他年輕人剛參加工作應該注意影響,不能和莊子里的那些人糾纏。這事情又傳到了他父親的耳朵里,父親正經跟他講了道理,陳說了利害。國慶決心改過,斷絕了和那些年輕人們的來往,酒也喝得少了。他培養起了一種興趣——畫畫,他的悟性高,畫出來的畫極像真的,畫畫的時候,他喜歡喝兩口酒,一喝酒,頭腦就興奮起來,一興奮,畫畫就有靈感。但這些畫既不能拿出去賣掉,也不能拿去發表,過了一陣子,國慶就對畫畫失去了興趣。不久他對養鳥有了興趣,拾掇了一只鳥籠,里面裝了一只鳥,掛在宿舍門前,有時掛到學校門前的樹枝上,莊子上的人得了一個經驗,如果聽見鳥叫聲,就說明王老師在學校里,如果聽不到鳥叫聲,說明他不在學校。王國慶從別人口里聽得籠養鳥可以招徠異性鳥,從而把它逮住,他幾做了一個特制的鳥籠,天還沒亮的時候就去離學校一二里地的山坡上捉鳥,結果有一二只鳥因情而誤入牢籠,國慶很是得意。但后來莊子上的人說他游手好閑,有了上一次的經驗,他就止住了,再說,一件事情干得時間久了,對他來說,就失去了吸引力。
大凡平凡人所追求者,無非名利,國慶既“仕途”無望,又無外來之財,就只好自己尋找,他琢磨了好久,終于找到了一個掙錢的門路,原來他從報紙上看到一條消息,說是豬苦膽里面有膽紅素,如果能把它提煉出來,價錢比黃金還貴,國慶如獲至寶,就攛掇起他以前的一個酒朋友叫生財的,無論如何要從豬苦膽中提煉出膽紅素來。生財問哪里有那么多豬苦膽讓你煉膽紅素呢?國慶說好辦,過年的時候每人家不是要宰年豬嗎?把所有人家的豬苦膽收起來,有好多呢。于是國慶掏出自己的工資讓生財去收豬苦膽,在大隊小學校里借了一間辦公室,砌了爐膛,置辦了玻璃杯,試管,還有藥水,臘月天里兩個人就在小學校里煉膽紅素。具體怎么提煉法,誰也不清楚,大概他們也是按照報紙上的簡單說明去煉的,所以辦公室里滿是嗆人的藥水味道,兩個人一直要煉到晚上一兩點,困了就喝酒。據說他們還真煉出了膽紅素,拿著膽紅素去省城賣,但省城沒有收購膽紅素的,聽人說要到四川去賣。于是他們又下了四川,找到了收購膽紅素的單位,是一家附帶有藥品生產公司的科研單位,公司的人很驚訝他們竟有這樣的魄力,一化驗,他們的膽紅素質量不過關,不能用,因為他們提煉膽紅素的技術粗糙,膽紅素的純度不夠,兩個人只好返回,把膽紅素像漂流瓶一樣放到了河里。
開學去上班的時候,王國慶發現自己一動腦筋頭就疼,不管看書、備課、批改作業,不上幾分鐘頭就疼得像要炸爛一樣。只好去看醫生,醫生說是神經性頭疼,問他受了什么刺激,國慶就把提煉膽紅素的事情對醫生說了,醫生大笑,說藥水的氣味加上酒精的刺激,就是鐵頭也招架不住,你這是給自己上了一道緊箍咒。國慶討教治病的方兒,醫生說了四個字:戒酒,靜養。國慶只好請了假在家里休息,他又侍弄起字畫來,他用毛筆在白紙上寫了兩個字“戒酒”,貼在家里墻壁上,每天早上起來看一遍,時間不長,頭疼病好了。
王國慶回到學校,見到同事們喝酒,禁不住攛掇,眼饞起來,將戒酒的事情忘在了腦后,又開始喝起來,這次卻多了一樣毛病——喝醉酒后不分場合,不看對象,隨便出口罵人,還到處亂竄,走在路上,手里攥著酒瓶子,兩條腿軟軟的忽上忽下地閃著,像是兩根彈簧,身體搖擺得像是風中的柳條,逢人就要拉著喝酒。同事們都躲他,鉆進宿舍不敢出來,他就逐個地敲宿舍門,將宿舍門打得“咚咚”直響,打不開門,就用腳踢,發出“咚咚咚”更大的響聲,踏爛了兩塊門板,里面沒有人,原來同事們怕他纏住不放,都到外面躲起來了。國慶就一個人坐在宿舍門前面,對著宿舍講話,嘴里說著同事的名字,對著踏爛的宿舍門洞劃拳,劃一會拳,說一會話,喝一口酒,學生們都站在遠處看著他。月亮上來了,學生們早已回了家,同事們也沒有一個人回學校來,只有國慶一個人還在校園里說著夢囈似的話,他對著月亮說話,對著樹木說話,對著自己的影子說話,折騰得累了,就從爛了的宿舍門洞里鉆進去,躺在床上呼呼地睡去了。
學區領導知道了,把國慶叫到了辦公室,狠狠地批評了他,并讓他在全體教師會上做了檢查。學區領導感覺這樣下去王國慶會把自己荒廢了,就把他調到了鄉上的中學,因為中學的管理比較規范,會約束住國慶的。國慶的父親聽說國慶在學校里喝了酒使性子,留下了不好的影響,就打算著給國慶說一房媳婦,有了媳婦,國慶或許就能收斂了,就托人去說媒,女方家是他們的遠房親戚。果然,女方家聽說國慶有工作,一說就成,王國慶就在國慶節的這一天結了婚。
王國慶調到了中學,又剛娶了媳婦,就像登了小科一樣,很是醒事了一陣子。在中學上了一陣子班之后,他發現學校的老師們也常喝酒,一會兒這個宿舍進,一會兒這個宿舍出,一直鬧騰到深夜,他的喉嚨也開始癢癢起來。而且他還發現了一個重要現象,就是這里的老師們多半是雙職工,宿舍就是家,學校園就是莊廓院,兩個人就像同窩的鳥兒,飛進飛出,吃飯的時候,宿舍里呲溜溜地炒著小菜,小日子過得很滋潤,國慶就有些不自在起來了,這些人和他一樣,都是讀過師范學校的,人家是雙職工,而他卻是單職工,媳婦是農民,他回家后還要干活,國慶心里不舒坦,就埋怨自己的父母親日急慌忙地給自己娶了媳婦,他就住在學校里,一星期只回一趟家。住在學校里的他就像單身漢一樣,晚上就攛掇起一幫人喝酒,一喝醉酒他卻要回家,推著自己的摩托車在學校園里轉圈兒,同事們怕他出事,勸他不要回家,他卻聽不進去,硬是推著摩托車出了學校門,發著摩托車,卻不好好的騎,而是兩手扶住手柄,兩只腳站在腳踏板上,直起身子,摩托車發出“嗡嗡”的叫聲,像一個發情的叫驢,同事們都捏一把汗,他卻沒事人似的回到家里。媳婦剛剛睡下,聽到國慶回來,只得又起來,百般千般地哄國慶睡覺,國慶卻不睡覺,還要出去,媳婦把門栓上了,國慶爬上墻頭,站在大門頂上,說自己會飛檐走壁的功夫,媳婦無奈,只得由著他去。
折騰一晚上的國慶,第二天就像病人一樣,醒酒的時候難受得要死,喝幾杯酒才會好受一些,可酒剛一下肚就又醉了,這樣,醒了醉,醉了醒,好幾天上不了班。媳婦勸他不要喝酒,他卻罵媳婦是貧下中農,和她沒有共同語言,媳婦偷偷把酒藏起來,國慶找不到酒,難過得直呻喚,渾身直發顫,難過勁一過去,渾身癱軟得像抽了筋一樣,肚子也餓得像狼抓一樣,就拿過饅頭泡開水吃。學校領導找國慶談話,國慶是虛心接受,可堅決不改,他每喝必醉,每醉必鬧,一醉就是連續好幾天,學校領導拿他沒辦法,媳婦也奈何不了他。
長時間的喝酒終于喝出了結果,一次國慶喝醉了就在校園里折騰的時候,忽然感到一陣惡心,就吐起來,起先吐的是吃的東西,接著是胃液和胃黏膜,后來竟是熱乎乎的血,越吐越多,像決堤的水庫一樣,上吐下瀉,全都是血,國慶的臉也開始變得慘白。同事們把他趕緊送到了醫院,媳婦也急急地趕來了,可鄉上大夫止不住國慶的血,還是繼續出血,一量血壓,快接近零了,手也變得冰涼,必須得馬上輸血,媳婦說她的血是O型,大夫說你就是救你丈夫來的,大夫就抽了國慶媳婦的血輸給國慶,一邊說要趕緊轉到省醫院,就把國慶抬上了救護車,國慶媳婦也裸著胳膊給國慶輸血。到了省醫院,大夫說要是沒旁邊的女人輸血病人就沒命了,同事說女人是病人的媳婦,大夫說這種救護方式他們還是第一次看見。
國慶的胃出血病好了之后,他決心要戒酒,他找到鄉上的王銀匠做了一只戒指,是銅的,讓王銀匠在戒指上面刻了“戒酒”兩個字,他對別人說這是他的戒酒戒指,從此后他就與酒絕緣了。他戴著黃銅戒指也對媳婦說了同樣的話,并且對媳婦變得非常好,給媳婦也做了一只同樣的戒指,是金的。
國慶差不多有半年時間沒有喝酒,那只戒酒戒指從沒有從他的手上脫落過,同事們知道他得過胃出血,不和他喝酒,親戚本家也都知道國慶的情況,凡有什么事情都不讓他喝酒,國慶倒也習慣了。可他這時候又有了一項愛好——養狗,這幾年人們時興養狗,養一條好狗能賣幾萬塊錢,國慶就眼熱起來,就在家里養狗,養的不是一只,有好多只,家里一來人,狗就“汪汪”亂叫,院子里臭哄哄的。媳婦反對他養狗,說養狗不如畫畫呢,國慶說畫畫掙不了錢,養狗能掙錢呢。可國慶養狗不但沒有掙到錢,反倒貼進去不少,因為他識不來狗,將孬狗當好狗買來,養一陣子又當作孬狗賣了。媳婦勸他不聽,別人勸他也不聽,打算一條道走到黑,他還參加了當地的一個什么養狗協會,交了會費,要定期參加活動,國慶就請了假去參加活動。每次活動,要宰殺一只肉狗,然后就喝酒。會長要和國慶碰杯,國慶看看手上的戒指,就猶豫了,會長問他手上的戒指是怎么回事,國慶說是結婚紀念物,沒說戒指是銅的還有它的來歷,會長說他有男人的血性,于是就和他碰杯,國慶身不由己就喝了下去,這種酒場合卻是他以前沒有見過的,真是大杯喝酒,大塊吃肉,非常野道,國慶哪里招架得住?沒上幾個回合,國慶就醉了。
人們見到國慶的醉態,就問國慶的媳婦,國慶已經把酒戒了,怎么又喝上了?國慶媳婦說騾子不死,性病不改。自此,國慶隔三差五就去“狗協”參加活動,活動一次就醉一次,媳婦問他不喝酒就不行嗎?國慶說都是面子上的人不喝不行,手里攥著酒瓶子要給媳婦喝酒,媳婦一把把國慶的胳膊擋在一邊,國慶又給狗倒酒,每只狗前頭倒一杯酒,讓狗喝酒,狗們“汪汪”亂叫。國慶又提著酒瓶給媳婦喝,媳婦拿起酒瓶子甩在當院,玻璃渣子濺了一地,狗們叫得更加厲害了,吵翻了天。國慶說你敬酒不吃吃罰酒,拿起棍子就要打媳婦,媳婦跑到隔壁家里,哭著把國慶養狗喝酒的事情給隔壁的人說了,隔壁的人不禁嘆息,他們還眼熱國慶的媳婦有個有工作的男人,以為國慶的媳婦有享福的命,可誰想國慶養成了這樣的脾氣。國慶媳婦哭著說我兩個人中有一個遲早要在酒上死的,隔壁的人對國慶的媳婦說不要胡說,兩口子哪有不吵架的,忍一忍就過去了,國慶的脾氣會改的。
誰承想媳婦的話竟成了真的!國慶節的時候放七天長假,“狗協”要搞一次大型活動,說是什么藏獒名品展覽,回來的時候,照樣是醉的,他一邊看狗一邊評論,他嘆息自己的一群狗不爭氣,沒有一個比得上展覽會上的那些狗。他又給狗敬酒,指著天空說讓狗們變成天上楊二郎的嘯天犬,狗只是對著他狂吠,國慶又去找媳婦喝酒,要媳婦和他對飲,媳婦見他這個樣子一股黑血在胸腔里翻騰,她拿出了一個瓶子,里面是半瓶子農藥,揭掉蓋子就咕嘟咕嘟灌下去了,國慶還罵媳婦使奸,早已藏好葡萄酒自己喝,自己也咕嘟咕嘟把半瓶子白酒灌了下去,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國慶醒來的時候,家里有好多人,都哭天搶地,國慶問是怎么回事,他的母親使勁用雙手撲打他的胸脯說他的媳婦已經喝農藥死了,國慶的頭發根子一陣發麻,一看媳婦已經躺在地上,臉上蓋著一片黃紙,大喊一聲暈了過去,醒來就爬在媳婦身上哭得死去活來,院里已經來了兩個警察,用手銬拷起國慶推進警車帶走了。原來國慶媳婦的娘家人一聽不明不白地女兒就死了,就到派出所報了案,要查個究竟,還拉來了一大車人要吃人命,國慶的父母親就像掉進了開水鍋一樣,哭喊連天,不知出何主意。幸虧有莊員們出來說話,國慶并沒有有意殺害媳婦,他就是愛喝酒,又沒有記性,喝了酒和媳婦吵了架,媳婦喝了農藥死了,派出所訊問國慶也是一樣的說法,就把國慶放了出來,讓他們自己解決問題。國慶媳婦的娘家人氣頭正盛,有嚷嚷著要國慶抵命的,有喊著要坐牢的,最少也要讓他丟掉工作。莊員們耐心勸說,讓國慶死了坐牢都可以,但他們有兩個娃娃哩,已經死了娘,要是再讓沒有了爹,以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呀?國慶的丈人丈母看著兩個外孫,撲簌簌眼淚流下來,心就軟了,就答應把女兒埋了,可他們提出條件要把女兒埋進王家的祖墳里,國慶的大舅哥在靈堂前扇了國慶幾個大耳光。國慶抬著媳婦的棺材,走在最前面,哭聲就像驢吼一樣,可媳婦還是下了墳坑。
喪事結束,莊員、親戚都走了,兩個兒女暫時由爺爺奶奶領走了,家里只有國慶,院子里靜悄悄的,那些狗也不叫了,只是怔怔地望著他,好象要弄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國慶回想以前的事情,后悔得腸子快青了,他看看自己的無名指上還戴著戒指,這是他打的戒酒戒指,可酒沒有戒住,媳婦死了,他找出剁肉的斧頭,將無名指按在臺沿上,狠狠地剁了下去,隨著他的一聲慘叫,那只無名指彈到了大門口,黃銅戒指轉了一個圓圈,停在了院子當中,上面沾滿了血,狗們看到這一場面,發出了一聲凄慘的叫聲。
人們都知道媳婦死了后國慶也自殘了,都同情他,學校領導也安慰了他,還是讓他繼續在中學教學,國慶就像騸了的牡馬一樣蔫頭耷腦的沒有精神。幸虧他戴戒指的那只手是左手,他砍掉了左手的無名指,還沒影響到他教學,他上課的時候,有時候會舉起只有四個指頭的左手,四個指頭的手會在白墻上透下奇怪的影子,就像是印象派畫家的作品一樣。自此國慶一直杵著頭工作,再沒有進過酒場合。可他畢竟是個男人,還不到四十歲,喝不成酒,可不能沒有男人的生活呀,國慶的父母親感覺這樣下去不成,這樣不僅會毀了國慶,還會耽誤兩個孫兒,就托人給國慶再續一房媳婦,可國慶不娶,他在媳婦的喪事上對著丈人丈母說過,他不會再娶媳婦,國慶父母說話是這么說,可死的人已經死了,活的人還要活,家里沒有女人不成。這時候國慶媳婦已經死去三年,國慶就去問自己的丈人,丈人說他愛娶不娶,他們家的事已經不關他的事了。
不久,國慶就說到了一門親事,女方沒有生育過,和前房男人離了婚,女方看中了國慶有工作,很滿意這門親事,俗話說:半婚娶走馬,不上兩個月,國慶就把這個沒下過羔子的女人娶進了家門。酒席上,國慶和新娶進的媳婦給親戚們敬酒,他用九個指頭的手端著酒碟子,又想起了自己攥著酒瓶子硬讓媳婦喝酒的情景,所不同的是那時侯媳婦給他投過來的是厭惡而絕望的表情,親戚卻抓起酒杯一個個一飲而盡,國慶在倒滿酒的酒杯里看見了兩個人影,一個是他,一個是女人,他不知道酒杯里的這個女人是他身邊的女人,還是他的前妻。
酒瘋
我對王鐵存在兩種看法,一種看法是:他是一個有頭腦聰明且有一定見地的人,因為在和他的幾次談話中,他確實給了我這樣的印象,他和我說話極為和氣,見了我老遠就打招呼,走到跟前稱呼我這個還不滿四十歲的人為“趙老”,我想他并不是從年齡上來稱呼我,而是對我的老師身份的尊敬,如果沒有一定的修養,斷不會這樣說話的,有時候他會遠遠地向我作上一個揖,算是另一種打招呼的方式,我對這種古老而文明的見面問候的方式很是感動,也回敬他以同樣的禮節。他能說出錢三強的名字,他知道愛因斯坦創立了相對論,他還能比較詳細的說出“文革”時期國家高層的一些內幕,我想他肯定是一個老牌的高中生,至少也是一個老牌的初中生,不然他怎么知道錢三強的名字呢?他也一定讀過一些書,不然他怎么知道那么多連我們都不知道的歷史掌故?他還說他到一個地方,察看一下這個地方的地理形勢,就能繪出這個地方的山川形勢圖來,我對他不禁佩服起來,認為他是一個懂得風水和堪輿的人物。
另一種看法是:他是一個連家事也不會安排的人。何以然?他一輩子就置了鐵匠鋪那點產業,沒有一個正規的家,鐵匠鋪就是家,家也就是鐵匠鋪,一家四口人就一直蝸居在那幾間鐵匠鋪里。按理說,農村人首先應該有自己的莊廓院,這是根據地,也是安身立命之本,種上承包地,做到衣食無憂,另外,如果有手藝,像他,開一間鋪面,經營生意,這是比較理想的家庭格局。在這上陽山一條街上,上上下下總共有幾十間鋪面,是幾十戶人家所開,他們都是先有家再有鋪面,家與鋪面共存,惟有王鐵一家是有鋪無家,進行無后方作戰,家里所有的開支都靠鐵匠鋪的收入。更為要命的是,王鐵養著兩個兒子,長子生泰,次子生祥,生泰是我教過的學生,初中畢業已經十幾年了,是二十拔過已奔三十的人了,那幾間鐵匠鋪里一家四口人住著都困難,怎么給兩個兒子成家娶媳婦呢?我去過他家,家里就只有一間滿間炕,這一間炕是他們的主房兼起居室兼會客室,旁邊的一間屋子是廚房、雜物間,再隔壁的兩間房子是鐵匠鋪,他們一家人就要睡在一個炕上。不過,在大多數情況下,王鐵的兩個兒子(至少是一個兒子)不在家,到外面打工去了,但打工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兩個兒子不能在外面安身,終究還得要回到家里來,可那間小房子里不能安下四個精壯壯的大人,王鐵的家庭可以說面臨著嚴峻的現實問題。除非王鐵使出大手筆,給兩個兒子娶媳婦、批莊廓、安家,或者給他們再買地方蓋鋪面,找到吃飯的門路,否則這個家庭可蘊藏著大問題了。可許多年里,王鐵始終沒有使出這樣的手筆,大概王鐵沒有能力為兒子們做出這樣的安排。
我很不理解王鐵這樣一個有頭腦的人會落下如此人生敗筆,對于這個問題,我想和王鐵探討一下,就像他跟我探討相對論一樣,可有好幾次,當話到嘴邊的時候,我又停住了,這畢竟是人家的一個痛處,就像魯迅小說里別人嘲笑孔乙己沒有撈到秀才一樣,是傷別人自尊心的。我只好去問問別人,被問的說還不是喝酒喝的?我就很是納悶,大凡男人都會喝酒的,可怎么能喝掉一個家業呢?既然會喝掉一個家業,何嘗又不會喝掉自己的鐵匠鋪呢?我說哪有那么嚴重,被問的人嘿了一聲問我,你有沒有聽到過一句話?——王鐵喝酒,有多沒少。我問啥意思,他說還能是啥意思,就是王鐵喝酒眼饞唄,我問你和王鐵喝過酒嗎?他說與其和王鐵喝酒,還不如去吃屎!我想他一定和王鐵喝過酒,并且給了他極為惡劣的印象,不然,他為什么要說和王鐵喝酒連吃屎都不如呢?我愕然。
我沒有和王鐵喝過酒,也沒有見過王鐵如何與別人喝酒,只是見過他喝了酒之后的樣子,有幾次我從他們的鐵匠鋪門前經過的時候,看見王鐵坐在鋪子前面的一塊大石頭上,手里攥著一個酒瓶子,嘴里不停地說著什么,如果見到一個走大路的人從他的門前經過,他就舉起酒瓶子招呼行人過來喝酒,走路的人就遠遠地躲開。見到我的時候也不像平時那樣打招呼,也不叫我趙老,還是舉一下酒瓶子,我也像其他人一樣,一抱拳,迅速地躲開。每當這個時候,王鐵的鋪子里沒有一個生意,身邊也沒有一個人,家人都不知道哪里去了。我從別人口里知道,王鐵這種狀況是頭天晚上喝酒之后的延續,攥在手里的那半瓶子酒是頭天晚上喝酒之后的剩余,而他攥著瓶子的那只手從來沒有離開過酒瓶子。我說哪怎么可能,晚上不休息,白天還連著喝酒,就是鐵打的身體也吃不消。別人說什么叫吃不消,他就是他鋪子里那個打鐵的砧子,一喝起酒來就不分白天黑夜,他可以考驗任何一個人喝酒的忍耐力,他端起一杯就可以說上一個小時的話,說一些高深莫測不著邊際的話,別人聽他也說,別人不聽他也說,說得讓人厭煩透頂,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為此沒有人肯和王鐵一塊喝酒,可王鐵還是照樣喝,是一個人喝,沒人和他說話,他就對著酒瓶子說話,能說一個晚上,第二天,就坐在門前的那塊大石頭上,說的還是頭天晚上的那些話。我說何苦來呢?別人說還不是他的那個瘋婆娘,他的媳婦有瘋病,媳婦犯一次瘋病,王鐵就喝一次酒。
后來,我又從別人口中知道,王鐵的媳婦確實有瘋病。王鐵的媳婦還是丫頭的時候,一年清明和幾個同伴到烈士陵園去掃墓,回來就得了瘋病,其他幾個同伴好好的,她一犯瘋病就躺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嘴里不斷的念叨著“連長,上!”大約過半個小時,就會慢慢清醒過來,恢復正常。王鐵娶媳婦的時候,不知道她有這樣的病,娶進門的時候,媳婦的瘋病就犯了,害得王鐵沒有進成洞房,在另一間房子里喝了一晚上的酒,從此就奠定了他們今后的基本生活模式。那時侯他們住在一副小莊廓院里,王鐵在上陽山一條街上剛開下鐵匠鋪,王鐵干完活剛回到家里,就看見媳婦躺在地上口吐白沫,念叨著“連長,上!”王鐵趕緊扶起來,在旁邊守一會兒就好了。再后來發展到一犯病就開始亂拉東西,一次王鐵回到家的時候,看見媳婦把被子都挪到了房頂上,說是在露營,把鍋碗瓢盆擺在當院里。大兒子生泰兩歲的時候,一次媳婦又犯了病,她把生泰端在手里當機關槍,左右亂揮,還發出“噠噠噠”的喊聲,兒子像瘋了似的喊叫。王鐵無奈,只好把家搬到了鐵匠鋪,守著媳婦,地也不種了,承包給了別人,媳婦精神正常的時候,就給他做飯,看孩子,有時還幫他干點鐵匠活,犯起病來,王鐵就看住她。一次媳婦犯病了,王鐵沒有注意,媳婦推上了動力電的閘刀,砂輪飛快地轉起來,她抱起兒子往砂輪跟前湊去,頭快要觸到砂輪了,王鐵看見,嚇得魂飛魄散,飛奔過去一把把媳婦推到一邊,抱住了孩子,從此不讓媳婦進鐵匠鋪了。
聽到這樣的故事,我對王鐵有了一點歉意,我一直不知道王鐵的媳婦有瘋病,在我的印象里她是一個不大說話的女人,有一次我看見王鐵的媳婦披散著頭發坐在門前,大概這時候她正在犯病,接著王鐵的鋪面好幾天都關著。
這多年里王鐵家的最大變化就是把以前的舊鋪面撂倒后蓋起了平板房,蓋房子的時候只有王鐵一個人,兩個兒子出去打工了,媳婦暫時送到了娘家里,由他的大舅哥和大妗子照看著。不久給娶了一房媳婦,是個藏民女子,是經熟人保舉后娶進來的,生泰兩口住在隔起來的一間房子里,但不久這個藏民女子又走了,生泰也出去打工了。
我和王鐵打交道是在他清醒的時候,這也許是我的聰明處,我找他做過一點小活,比如給孩子的小推車焊個支架呀,做一把栽花鋤草的小鏟子呀,他從來不要錢,出于對酒的敏感,我給他買過一兩包煙,他客氣一陣之后也就收下,一邊認真地干著手里的活,一邊給我講一些深奧的知識或掌故,這時候卻和那個喝醉酒說天說地的王鐵不可同日而語。一次,我找他做一個鎖辦公桌用的箅子,我謹慎地和他談起了酒的話題。
酒,你常喝嗎?我問。
咳,酒可是個好東西。他一下來了精神。酒可幫了我的忙,我這個人熬操大,媳婦是瘋漢,這一輩子把我給拿住了,娃娃們的事情還沒有解決,想到這些事情,我想得頭發都拃起來了,我就像這個砂輪一樣,有一股力量推著我轉哩。可我一喝酒,啥事情都忘了。
我看他額前的那簇頭發,一根根直豎起來,成一個斜角往前面傾斜,就像是轉動的砂輪和他手里的箅子摩擦時產生出的一束束飛濺的火花。
第二天,我從他的鐵匠鋪前經過的時候,看見王鐵又喝醉了酒坐在門前的大石頭上,手里還緊緊攥著一個酒瓶子,見了我向我招手,額前那股頭發還是向前傾斜著,不過見不到轉動的砂輪和鐵器摩擦時發出的火花,這時候,那個砂輪放在門背后,靜靜地躺著,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