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及其它
又一次提到春天
這個古老的名字又一次復活
一起復活的,還有
高樓下的人群、廣場上的歪脖子樹
那些還未來得及說出的
露珠,以及蟲鳴。河水涌動
草木和愛,皆醒。唯獨不能醒來的
是我的母親。有人說起幾件舊事,
聲音沙啞。幾個句子陷在回憶里,
抽不出身。那個為小草在歌唱的詩人
與春風擦肩而過,停止了抒情。
站在季節的面前
我不知該說些什么。有人說,沉默
是一種絕響。這個春天
我惴惴不安。天空依然被霧霾
覆蓋。推開塵封的窗欞
把過去,藏在一個人的陰影里
把一種隱蔽的情緒,藏在知更鳥更深的
羽毛下面。一句問候也是春天的一部分
除了天空,我的凝望
是高懸的巢
詞語即夢境
總想將你植入詩歌,種進夢里
又一次次把你剔除
驅逐出夢。語言與情感的角力
難分勝負,緊張、對立
無休無止。拒絕你又親近你
你的誘惑在我的耳畔
低語。它越過界線和黑暗
發出呼叫、呻吟、歡唱、傾訴
在無法觸及的地方閃爍,無處不在
又無跡可尋
那些痛苦的,歡欣的,狂怒的,抒情的
都將成為我們身內的血、我們的目光
和姿態。你說人群是我們唯一可以深入
和住的地方。又說
自我,不能忍受淪陷于他人的懷抱。
對于不可名狀我已愈加熟諳
我夜夜獨坐。用細致的手指撫摸
床前的每一片月光。一夜與一夜不同。
把一個名字寫在手心,然后握緊
在一個很稀有的時刻
有一行詩的第一個字
在它們的中心,形成
詞與夢堅硬的內核
脫穎而出
密謀者
在夜尚未完全展開之前,密謀
一場內心的風暴。我無法
準確說出它的顏色、氣味
或形狀。我無法預測它的未來
重生還是毀滅。我閉著眼
想陽光下的石頭、山崗、村莊和樹
細數樹與我之間的距離。近了,
更近了。影子在移動
……風聲漸緊。我驚疑地想起
想起那些燦爛的瘋狂的倔強的野花
搖頭、扭動、起舞、驚艷、妖嬈
……節奏劇烈。我的小調急遽地啞音
隱伏在隱隱作痛的干燥的喉嚨里
我無法說出其中的秘密
夜包圍了我。潮水般涌來,淹沒了
我的慌亂、羞怯與不安。淹沒了
我的心。我們交換體溫、手勢、
黑暗的詞。裸露的肌膚
是幻覺,有人在夢中說出真實。
夜像一個密謀者,“沒有人
需要為它哭泣或命名。”
末日之詩
不敢相信。我的末日
竟然與世界末日不期而遇
如此奢華浩大的葬禮,我一個人
怎能承受得起?跟我來吧
那些和我一樣沒有父母
卑微、貧窮、孤獨、流離失所
的孩子。不要在黑暗中
露出潔白的牙齒。不要掙扎、憤怒
哭泣。一起卸下世俗的魔咒
大聲說出我愛你
說出罪孽和懺悔。我們
輕盈地擁抱,旋轉、抽離
帶著人間的烙痕。我們
相視而笑,我們是即將被
召回的天使。在炫目的光暈里
互為灰燼
在無限的蔚藍里,成為
蔚藍的一部分
從麥地到太陽
海子寫麥地
駱一禾也寫麥地
麥地使人想起梵高
梵高畫完《麥地上的烏鴉》
就自斃于麥地
海子死了。駱一禾
也死了。麥地仍在
干裂、騷動、不安。麥地
比稻田更沉重。死,留下的
空白巨大。鄉村里的部落
枝蔓細節均已剔除,梵高的畫
光是核心。而光來自太陽。
他們懷著不安的心靈
向太陽行禮
站在太陽,痛苦的芒上
毀滅與再生的沖動,和自然
達成同一的沖動
從溫情到激情,從麥地到太陽
熾愛,才有資格死
“萬物是孤獨的,我們都被吞沒”
只剩下麥地生命本身
和麥地上長出來的孩子
在太陽下奔跑
我正在用左手寫下與右手有關的詩
此刻我的右手,停留在我的視線里
它一動不動。不再聽命于我
拒絕鼠標,拒絕鍵盤,拒絕筆
包括與寫字有關的一切
它矜持地與我對抗
不再喊疼痛,不再哭泣
手腕處的云南白藥膏
奇特的味道,誘發我的憐惜
它跟隨我多年,幫我寫字
擦眼淚、系鞋帶、拿筷子
喂養我的靈魂,還有我的身體
我卻從未對它在意。此刻
我用心端詳它的靜謐
手背經脈隱現,手心路徑清晰
修長而冰涼的手指,曾撥弄
我的命運之弦,讓我的前世今生
包括我的愛情
就暗藏在這只手里
而此刻,我正在用左手
寫下一首與右手有關的詩
是誰說
掌紋撐開時,一只手就是一面墻壁
是誰說
拳頭握緊時,一只手就是一個被包裹的真理
忽然想起敘利亞詩人尼扎爾卡巴尼
他說:……而阿拉伯語詩
不過是寫字的手指哭出的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