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有句俗話,叫無知者無畏。因為,大多數中國人無知,所以很多人都在生氣,無論從特權階層到明星偶像以及網絡群體。個個充滿無名之火。而且,這種憤怒通常來源于不知足,而且,不知足又往往來源于缺少謙卑的內心。
——題記
一
考察歷史,中國是一個非常講究謙卑的民族,在慢慢的歷史長河中始終貫穿于其中。久而久之,成為中華民族一個歷史悠久的美德。當年在湖南岳麓山腳下,就有一座聞名遐邇的自卑亭。自卑亭的名字來源于《中庸》:“君子之道,比如遠行,必自邇;比如登高,必自卑”。這就是說,人的道德修養方法,好比長途跋涉,需從近處開始;好比攀登高峰,須從低處開始,然后才能逐步登高,漸入佳境,最后登堂入室。然而,今日之自卑亭早已無昔日“一夫當關”的雄風。盡管湖南的岳麓書院游人如織川流不息,甚至自稱來朝拜的名人學者不絕如縷,然而,人們形色匆匆,對路邊的自卑亭,卻投來漫不經意甚至不屑于顧的一瞥。于是,自卑亭的冷落與憂傷,使得謙卑的傳統美德處在一種及其尷尬的境地。
古時,人們真的很是謙卑嗎?既然自卑亭亭名典出《中庸》,且看魯迅對于中庸是怎么說的:
“然則圣人為什么大呼‘中庸’呢?曰:這正因為大家并不中庸的緣故。人必有所缺,這才想起他所需。窮教員養不活老婆了,于是覺到女子自食其力說之合理,并且附帶地向男女平權論點點頭;富翁胖到要發哮喘病了,才去打高爾夫球,從此主張遠遠的緊要……倘若誰聽了這些議論之后,便貿貿然決定這議論者為衛生家。可就失之十丈,差以億里了。”
其實,經常掛在嘴上,往往是因為缺乏。自命者愛中庸,背地里對壓服者卻要食肉寢皮除惡務盡,自是表里不一,然而謙卑何嘗不是如此。嘴上講謙卑,行動上表現謙卑,往往另有目的。比如戰場上,一員猛將被俘,本來是寧死不降的,被對手五花大綁到英明統帥,比如劉備、李世民或宋江的面前,統帥便會作出一副謙卑的樣子。親自為猛將松綁,作揖道歉。于是,猛將有了臺階下,多半也就順水推舟,棄暗投明了。列位看官千萬不要以為猛將是真的被感動了,其實,雙方都明白這只不過是一出戲,猛將一定要先做出寧死不屈的樣子,統帥也一定要把姿態放得極低,至于對那游戲規則,你知我知,不可點破而已。結果則是雙方各得美名,皆大歡喜。
重要的是,在這里,猛將的剛直和統帥的謙卑,都是一種姿態,說到底,是斗爭策略和生存技巧的需要,與道德無關。成功學教育我們,學做事之前先學做人,大抵如此。所以,一旦環境有所改變,當事人認為沒有謙卑的必要,他們的本來面目就會肆無忌憚的暴露出來。
二
大家都知道富二代飆車,其實,類似的事情古已有之。只不過,那時候飆的是馬車,高頭大馬在大街上橫沖直撞,路邊小商小販躲閃不及就會貨攤橫飛,甚至一命嗚呼。這是古代的公子衙內門上街時的情景。當下,馬車不存在,早已換成了豪車,馬力已經提升千百倍。但是,那種肆無忌憚目空一切的瘋狂卻一脈相承。
在中國,具有標志性的飆車事件是2009年的杭州飆車案,五月七日二十點,富家子弟胡斌在杭州鬧事街頭飆車,不慎將行人譚某撞起五米高、二十多米遠,譚某很快被送到醫院搶救,但是,半小時后被宣告死亡。車禍讓人膽戰心驚,問題是,慘劇發生后肇事者的態度。很快,胡斌在極短的時間內召集了十余人到現場為其出謀劃策,當地方警察快速得出車速為七十邁的判斷,當地新聞媒體也一度接到封口令。肇事者直到八日晚上才被刑事拘留,而且,還是當地某官員做出的“重要批示”之后,驕橫的富二代就是這樣在權力的縱容下練就而成的;不就是錢嗎,什么道義、規則、同情、悲憫,去他媽的一邊去。在權和錢的面前,一起都可以擺平。
二代們的“極品飛車”很有象征意義。他們甚至還沒有弄明白城市最基本的交通規則就匆匆上路,將鬧市和高速公路當成賽車場,不可思議的是,他們把交通規則和行人安全徹底拋在腦后,一如他們一夜驟富,還沒有學會如何駕駛財富,就稀里糊涂成了財富的奴隸。就在他們下意識喊出“我爸是李剛”、“我爸是李雙江”的時候,當他們沉迷于夜總會熱衷于保養的時候,當他們在海外賭場一擲千金的時候,也許他們不知道,權勢和財富是很好的仆人,卻是非常糟糕的主人。他們還沒有駕馭權勢和財富的能力。新的交通法規規定,新手上高速公路必須有老司機陪駕,然而,如果在財富鋪就的高速公路上,一代們和二代們一樣不知道如何駕馭,那又該如何?或者一代們發跡本身就是權錢交易的結晶,他們又怎么可能避免“言傳身教”的惡果?
上世紀20年代初,時值一戰結束不久,僑居巴黎的美國女作家格·斯泰因對海明威說“你們都是迷惘的一代”,這句話用來形容時下不少官二代、富二代、星二代是最合適的話語。古人尚且知道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而現在的二代們則天不怕、地不怕;古代的人尚且知道想方設法避免“富不過三代”的歷史周期律,現在的二代們則很多如賈寶玉一樣:“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的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好時光,于國于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绔與膏粱,摹效此兒形狀!”
在一份一千多人參加的調查問卷中,有24·3%的人認為,貴族精神是腐朽沒落和荒淫無度的,有73%的人認為是修養、道德、責任和自由。只有3%的人認為中國新富階層具備了修養、道德責任和自由,高達92%的人則認為不具備。
培養一個暴發戶需要一代人或短的時間,他只要會賺錢就行,但是,培養一個貴族,按照托爾斯泰的說法,至少需要三代人的努力。這期間,你還得教會他如何花錢;培養一個高官同樣需要一代人或更短的時間,他只需要學會如何掌握或控制權力,但培養一個貴族則完全不同,你還得教會他如何自覺約束權力。事實證明,暴發戶有的僅僅是信心,但是,貴族有的則是謙卑。這就是兩者的本質區別。
孟子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子孫只知道坐享其成,飛揚跋扈,那祖宗的福蔭用不了幾代就會用盡。為了避免這種情況,中國人自古注重庭訓家教,歷史上的名臣大儒如宋朝的司馬光,歐陽修、朱熹;明朝的王夫之及清朝的鄭板橋、曾國藩等等,都留有家訓。而家訓之祖偉北齊士族顏之推,為了告誡子孫不可自恃門第,驕逸怠情,于是寫下洋洋灑灑二十篇的《顏氏家訓》。顏之推的苦心沒有白費,顏家子孫果然爭氣。他的孫子顏師古是唐朝注《漢書》的大學問家,五世孫又出了顏真卿和名政治家顏果卿。
這些家訓對于傳統文化的傳承,居功至偉,即便是流于表面也聊勝于無。在康德看來,偽善正是通向真善的必經之路。放眼當下的權貴之家,能傳之后世,敢公之眾的家教,又有幾何?尼采曾經所過這樣一句話,謙遜基于力量,高傲基于無能。
三
人們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寧做真小人,不做偽君子。但其實人們在現實生活中是喜歡真君子的。之所以不得不退而求其次選擇真小人,也反過來說明了真君子的另一面。就像娛樂圈,人們肯定喜歡熱情、謙卑的明星,否則追星不就成了熱臉貼到冷屁股一般?然而,時下走冷艷路線的明星似乎更受歡迎,被認為是真性情。比如2000年12月王菲第一次到武漢的大型演唱會,整個晚上只說了三句話:第一句是“武漢好冷啊?!钡诙湓捠牵骸澳銈儾灰偃訜晒獍袅恕!钡谌湓捠牵骸澳銈冊偃游揖筒怀?!”然而,這絲毫不影響王菲的持續走紅。
這只能說明一件事情,公眾對娛樂圈的假謙卑已經洞若觀火,明星們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做法讓粉絲們大失所望。咆哮帝馬景濤,在戲中俠骨柔腸,現實生活中卻完全不然,甚至在臺北的大街上雙手掐住警察的脖子;玉女張柏芝,泡夜總會艷照門早已眾所周知,還經常與媒體發生沖突,甚至對家中傭人吆五喝六;歌手周杰倫在參加一檔娛樂節目時,一位小歌迷因為坦言自己對周杰倫的并不熟悉,既沒買他的所有專輯,也沒有去看他的演唱會,并且給周打分不高,使得周杰倫大為不快,不僅立刻掛掉電話,還在節目結束時脫下自己的襪子,寫上“有點臭,但配上你的嘴剛好”。讓工作人員送給小歌迷。2000年末日,唐笑當場辱罵執勤武警是看門狗,并腳踢對方襠部。
類似的明星丑聞不勝枚舉,讓人很難相信這是舞臺上甜美可人的明星們的所作所為。說到偶像,人們首先想到的自然是這些娛樂明星,但人們卻不會忘記偶像的另一層含義:一種為人所崇拜、供奉的雕塑品。其實,高級的宗教都是反對偶像崇拜的,不論這個偶像是木偶還是人。
《圣經·使徒行傳》記載,彼得受圣靈指引到了哥尼流家中,哥尼流馬上俯伏在彼得的腳前拜他,彼得連忙將他拉起來說:“請你起來,我也是人。”被神化被膜拜,對于人來說是很難抵抗的誘惑,即便絕大多數人不會像宗教和政治領袖或者娛樂明星一樣有成千上萬的崇拜者,但作為單位領導下屬的吹捧,作為被追求者享受戀人的膜拜,甚至作為一個自戀的人享受自己對自己的膜拜,大多數人是很難拒絕的。娛樂明星很難做到像彼得一樣謙卑,自然會在千萬人的崇拜面前飄飄然,自以為是高人一籌和目空一切了。
其實,明星有很多面,我們也有很多面。我們看到明星的陰暗面的同時也不應該忘記另外一點:明星容易跌倒之處,正是每一個人都容易跌倒的地方,我們在給明星適當理解的同時不妨暗自警醒。
四
網絡讓每個人都有了話語權,這是千古以來從未有過的事情。然而,在網絡時代,污言穢語,語言暴力到處都是,尤其是近來規模越來越大。如果說過去的網絡語言暴力還僅僅是單兵作戰,正邪分明的“刑事犯罪”,最近的幾個案例則是一場大規模的“戰爭”,雙方陣線分明,參與人數動輒十萬或上百萬,是非曲直真是難以一目了然。
前一段,持續幾個月的“方韓論戰”熱鬧非凡,使得雙方各自幾百萬粉絲卷入其中,不堪入耳的話語鋪天蓋地,很多文化名人也不顧其身份,相互攻擊,模糊了名流和下流之間的界限,最后,還是韓寒單方面宣布收兵,方舟子卻戰意不減,匕首、投槍發之不已卻累及妻女,最終停滯新浪微博的更新而轉戰搜狐。娛樂圈也不甘寂寞,甄子丹、趙文卓粉絲對罵,舒淇無辜卷入憤而刪博,只留下上千萬粉絲空對這一片白茫茫大地。
現實生活中溫文爾雅的紳士,到了網上可以變成滿嘴臟話的憤青,除了在虛擬空間無所顧忌這一原因之外,恐怕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在網絡上,最有力的戰術并不是擺事實講道理,而是大罵一通然后直接拉黑,把自己的聲音發出去,讓別人的聲音發不出來,最后,哪邊的聲音大,哪邊就算告勝。而且臟話在網絡空間還有一個妙處,不停地復制一句臟話,就足以令最有耐心的對手忍無可忍,惱羞成怒。在網絡上,最簡單最低級的武器就是最有效的武器。
這一點與古希臘時代的城邦民主很是相似,整個城邦的自由民聚集到廣場上,以呼聲的高低來判斷雙方票數的多與少。我們現在知道,古希臘的城邦民主只是民主的低級形式,它未必就比貴族政體更加優越,所以柏拉圖這樣的人才會舍民主制而鼓吹貴族制;網絡業是現代民主的一種低級形式,可以說,網絡民主是大鳴大放的民主,謙卑的人只會患上失語癥,所以要想取網絡民主之利而去其弊,如何避免多數人的暴政,就始終是首要問題,不要忘了,偉大的蘇格拉底不是死在貴族的政體下,而是由雅典民主投票決定的。
五
德國哲學家黑格爾說,一個民族只有有那些關注天空的人,這個民主才有希望。在一個社會中,公共知識分子就屬于關注天空者之列。我們希望他們超越自己的厲害關系和視野的局限,告訴我們一些我們所不知道的東西。然而,看來是公共知識分子們做得并不夠好,公共知識分子有另外一個名字:臭知識分子。公共知識分子之污名化,并不始于韓寒,然而卻因為韓寒的一片文章《就要做個臭公知》而臭名遠揚。在韓寒的眼中,公知成了時事政治的消費者,公眾的消費品。既然如此,商品經濟的一些招數自然也就用之無妨了,比如炒作比如包裝甚至在網上約架等等。
知識分子喜歡走極端,作為消費主義的知識分子是一個極端,這種知識分子 該說什么甚至該想什么,以消費者的需要為準,因為他們受過專業的邏輯訓練,按照著名學者許紀霖的話說:“由于專業知識分子改變了寫作姿態,面向學院,背對公眾,他們與公共讀者的有機聯系因此也斷裂了,重新成為一個封閉的、孤芳自賞的階層”,從而認為自己高人一等。所謂的啟蒙,在他們看來就是用他們的專業知識去教育公眾。
知識分子的優越心理有兩個支柱:理性和良知。然而,我們知道理性和良知并不總是靠得住的。在懷疑主義盛行的時代,康德借以維護理性的途徑正是限制理性,承認理性有自己的局限和范圍;而人心同樣是無底的深淵,缺乏反省的良知只會淪落為盲目的自我感覺。實際上,現代邏輯學早就告訴我們,在一個形式系統中永遠存在著不能被證明的真理。人類的世界充滿悖論,尤其是出現了“指向自身的否定”的時候,當你說自己很謙卑的時候,你必然是高傲自大的,當你認為自己很狂妄的時候,你反而是謙卑的。古希臘“認識你自己”的德爾菲神諭,真要做到,何其難也。
人類總是容易高估自己的力量,權貴階層容易高估財富權力的力量,有名望者容易高估自身力量,蕓蕓眾生容易高估多數的力量,專業人士則容易高估理性的力量。他們都認為自己是無所不能的上帝,而由此造成的悲劇早已經是無人不知的事實。其實,冷靜地想想,也許人們會有點沮喪:人類連自己是否謙卑都午飯確定,還有什么理由不謙卑?還有什么理由不對無限者心存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