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天空

兒時母親留給我的記憶是嬌俏、文弱和溫婉，苗條的身材，修長的雙腿，一張白白凈凈的瓜子臉，是現今所有女人之向往，可那時的母親，總向我埋怨她自己光吃不長肉，個子太高。她喜歡那些長著一張圓圓臉蛋的女人，甚至用兩只手捏著我的腮，唉嘆著說：“翎兒，你瞧隔壁家的阿寧，臉兒多圓，多漂亮?！焙孟襁@么一捏，我的瓜子臉也能被母親捏成圓臉似的，為了能經?？窗幍膱A臉，母親甚至把阿寧的照片要來一張放在墻上的鏡框里，作為欣賞。

阿寧是同班同學阿萍的妹妹，有一張可以用圓規畫出來的圓臉，張粉撲撲的圓臉上有一對淺淺的酒窩，雖不漂亮卻可愛之極。

因為母親對圓臉的嗜好，我也認為，女孩子長一張圓臉兒才是漂亮，就像鄰居家的阿寧。所以，我認為母親不美，我也不美。

但是，我卻喜歡母親的笑，母親無論與男人女人，言談舉止中總會流露出一份自然的羞澀，她的笑也總是淺藏在羞澀中，迷人，給人以寬慰。

父親第一次和母親相親，就被母親的笑容深深地迷住了。

當時，父親在無錫27軍所屬的通訊連里當指導員，而母親在山東煙臺的一個農村里當副村長，是祖父的“花言巧語”把母親從山東騙到了無錫。

當祖父帶著母親跨進招待所的房間時，當即就被父親的一句笨拙的玩笑話噎在了那里。

父親見到了母親，立刻就被母親那羞澀的笑容醉倒了，連祖父也扔到了一邊，他心中的喜悅不言而喻，想說兩句得體的話向母親表示他的激動與開心，可是吐出嘴邊的話卻是：“糧票帶了嗎？沒有糧票可沒有飯吃?！?/p>

暈菜！母親的腦袋當即就大了，她認為軍人的嘴吐出的話一定不會假，淺淺的笑立刻就僵在臉上的紅暈里，二話不說，提起行李扭頭就往外走。

“你這是干什么？”父親嚇得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心里不明白自己這玩笑話怎么就得罪了母親。

“有你這么開玩笑的嗎？”祖父埋怨著，見父親還愣在那里，搡了他一把，“把她追回來呀！”

母親的性格并不像她的長相，外柔內剛是她性格最貼切的用詞，否則，她也不會當上那么大一個村的副村長。一個剛滿26歲的女副村長。

母親見父親追來，走得更急，趁著天黑，七拐八拐就拐出了部隊的大院門。可是出了院外，母親卻傻眼了，黑黢黢的四周，找不到通向公交車的馬路，她摸了一把，是一片桑樹地，再摸一把，還是桑樹地。她憑著來時的印象繼續沖撞著，可找來找去都是桑樹地，仿佛這些桑樹地都有意和她作對似的，把她包圍了個嚴嚴實實。

就在母親走投無路、淚流滿面時，祖父和父親找了來，硬把母親給拉回了招待所，軟硬兼施，好說歹說，才讓母親留了下來。

當然，母親是在經過了激烈的思想斗爭后，才同意嫁給父親的，因為在離開煙臺時，她已經把自己的命運也拽出了農村，拋向了那個遠離家鄉，說話笨拙的當兵的父親。

母親對父親沒有任何感覺，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傳統觀念深深扎根在她腦海里，所以，不愛不等于不會侍候丈夫，母親會專心致志地在家里等待那個部隊特有的休息日——星期三，母親會把所有好吃的都留在那天來款待父親。從我記事以來，我就認為，父親的休息日就是我和弟弟的節日，因為這天，我們三個可以吃到母親專為父親用勺子攤出來的煎雞蛋，午飯和晚飯可以吃到燉肉，而在我和弟弟的眼里，煎雞蛋和燉肉遠比父親重要。當然，在母親眼里，父親又遠比我和弟弟重要。

母親是個要強的女人，未嫁前是家中的長女，村里的副村長，嫁給父親后又成了家里的頂梁柱，把一個家托舉了起來。其實母親認不得很多字，只在解放初期參加過一個掃盲班，但母親好面子，從不告訴別人她不識很多字，因為她聰明的腦瓜與超出常人的心靈手巧掩蓋了她可憐的文化水平。在外面看到的任何東西，她只一眼，回家后就能琢磨出來。她給我們織的毛衣，做的衣物，都是當時最時尚的。我的一個女同學，因為看上了我穿的一條裙子，去和她的母親鬧絕食，但跑遍了大街小巷也沒能買到那種樣式，一問才知道，是母親親手為我做的。

母親是個很有計劃很會打算的女人，嫁給父親后，她為自己計劃了一生，只生兩個孩子，不管男孩女孩；好好侍候丈夫，不管丈夫能不能當官；要出去工作，絕不在家當家庭婦女。母親的一生是按著她為自己設計好的軌道往前走的，上帝眷顧她，賜了她一兒一女，上帝懲罰她，塞給她一個不會疼人的丈夫。父親雖不懂得體貼母親，卻幫母親找了一份算不上好的工作，母親很熱愛那份工作，她的為人，她的勤奮，她的靈與巧使她成為每年的先進人物。家里用的毛巾盆鍋都是她得獎得來的，還有迄今仍在我家柜子里堆積的獎給她的筆記本。那份算不上好的工作，成為了母親一生的驕傲。

母親的為人，包括她的善良、賢惠、謙恭是左鄰右舍公認的，連常來我家門口撿破爛的一個叫王巧英的女人都知道渴了敲我家門，就一定能有一杯熱水喝，母親甚至還把她的衣服和家里食物拿出來送給王巧英，我問母親為什么要對那個撿破爛的女人那么好？母親笑著逗我：“因為她是你媽呀！”

那年我上小學二年級，聽到母親這話，卻不啻于原子彈爆炸，我憤恨地瞪了母親好幾秒，扔下剛吃了一口的早飯，頭也不回地跑出家門，母親這才知道我把玩笑話當真了。于是，她在后面追，我在前面跑，跑到部隊大院門口，被站崗的軍人攔住，問我跑什么？后面那個女人為什么追我？我的眼淚撲簌簌掉下來，我哽咽著告訴站崗的，“我后媽不讓我去找我親媽。”

站崗的軍人動了惻隱之心，放我出了大門，卻把母親攔住了，一直等見不到我的身影，才放母親出了大門。母親猜我不會去找王巧英，便立即回家，把飯菜裝到飯盒里給我送到學校，我卻躲了起來，絕不吃她的飯。等到放學時，我已經是餓得前心貼著后心了，于是和同學一起離開學校，卻不直接回家，而是躲在離家不遠的地方，一直等到母親出來洗菜，故意在她的視線里出現，等著她把我抓住，帶我回家吃晚飯。其實，我這點小聰明早就被母親識破，但母親很給我留足了面子，一直等我吃飽了，才問我：“怎么不找王巧英去？”

一聽王巧英三個字，我的眼淚又吧嗒吧嗒掉下來，母親這才慌了神，連忙拿出好吃的零食來哄我。一直到鉆進被窩里，見我還悶悶不樂，于是母親就給我唱她最喜歡的幾首歌，什么《洪湖水浪打浪》、《手拿碟兒敲起來》、《北風吹》等。我閉上眼睛，聽著母親柔美的嗓音，我的思緒飛到了湖邊，在一碧千里的藍天白云下，仿佛看到母親劃著小船蕩漾在水面上，她年輕美麗的臉龐倒映在水里，她的歌聲在湖面上輕輕地飄揚。我睡著了，做了一個很美很美的夢……

就在這一個又一個美麗的夢中，我長大了，一個人帶著母親十五年的親情參軍到了另一個地方。我的走，把母親的魂也抽走了，所有母親的朋友絕不敢在母親面前提及女兒兩個字，只要提起，她就會哭得稀里嘩啦，仿佛我再也回不到她身邊一樣。母親把對我的愛統統織進了毛衣里，總給我寄新織的毛衣毛褲，把舊的收回，然后拆了再織成新的，再寄給我，再收回舊的……年復一年，那些新毛線被洗成了舊毛線，穿到了她身上。而我，總是穿著她給我織的花樣新穎時尚的毛衣在女兵中炫耀，直到我結婚，直到我也學會了織毛衣毛褲，把對父母的愛也統統織進毛衣毛褲里給她寄去。母親看著我織的并不算好的毛衣毛褲掉了眼淚。我知道，那是因為她女兒小小的回報而流下的幸福的淚。

懂得母親對我的疼愛，想更多地回報給她這種對我來說輕而易舉的幸福，于是借戰友回家探親之際，給她帶了一旅行包的秦冠蘋果。見戰友氣喘吁吁把二十幾斤蘋果交到她手里，母親過意不去，非要留戰友在家吃午飯不可，其實這要求正中戰友下懷，那時我并不知那個戰友在暗戀我。他見母親挽留，便痛快地留下，借著母親的熱情，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直喝到眼也紅了，話也多了，就把喜歡我的事說了出來，說完就倒在床上睡去了。戰友一直睡到晚飯時，才被母親叫醒，母親又留他吃了晚飯，才放他離開。

戰友把母親的客氣當成了喜歡，回到部隊后主動承擔起要保護我的責任，我莫名其妙地寫信問母親向他承諾了什么？母親卻不明究里地責問我是不是給了人家什么承諾？哎喲，整個一場誤會，怪就怪母親的熱情，非要留人家吃飯，吃飯就吃飯，又讓他喝什么酒。這不，為了這場誤會，讓那個在部隊天天見面的戰友傷心了好一陣子。

雖然是場誤會，母親卻常常拿那個戰友向我說事：“翎兒，其實你那個戰友人挺不錯的，總是笑瞇瞇的，脾氣好，你將來不會受氣的。”

“媽喲，說什么呢？我可沒說要跟他?。　?/p>

“可瞧他那么喜歡你。”

“那也得我喜歡他??！”

“你不喜歡他嗎？不喜歡他還讓他帶東西回來？那么重的水果，你也真敢想。”

我暈死了，這邏輯上說得通嗎？可母親就這么想，為了令母親轉變我對那個戰友沒有任何意思，我告訴她我有了男朋友，不料這話令母親目瞪口呆：“你還這么小，就有男朋友了？”

“我都二十歲了，怎么??？”不過我知道在父母的眼里，我永遠是他們的孩子，我永遠也長不大。但二十歲，我知道，若放在母親年輕時的年代，早已是領著抱著一兩個孩子的母親了。

母親雖然如是說，但她很快就接受了我有男朋友的實事，開始不厭其煩地問起男朋友家里的情況。直到結婚前夕，她才流著眼淚鄭重其事地對我說：“從內心里來說，我是不同意你的婚姻的，因為……”母親羅列了幾條，“第一，你沒有公公，這個家會很窮；第二，你婆婆癱瘓，你將來會很苦；第三，你有三個姑姐，你的家不會和諧。”我以為母親不同意我的婚姻，不料母親卻說：“但不管怎樣，你喜歡的男孩就是我們喜歡的，日子得由你來過，我只不過是提點建議而已，你自己得有心理準備?！?/p>

應了母親的話，結婚生孩子后的日子的確很苦，得不到婆家任何人幫助，月子里丈夫開會去了，我只能天天抱著哭鬧的孩子坐在床上跟孩子一起掉眼淚，就在自己感覺到走投無路時，母親打發弟弟拎著幾個特大的蛇皮袋來了。母親為我送來了十只老母雞和補品，還有一大堆孩子的尿布被褥衣物。我哭了，有些歇斯底里的哭，望著床上的孩子，望著不停安慰我的弟弟，再一次感到了母愛的深厚。

經過了婚姻的種種艱難，我驚訝于母親的判斷，感嘆于母親清晰的分析，她的判斷都得到了證實，好在是她和父親喜歡了我喜歡的男孩，同意了我要嫁的男人，雖然有過那么多艱難，但經過我和丈夫的努力，我們的日子過得很好。直到如今，母親都掩飾不住她當時同意我選擇自己喜歡的男孩的驕傲：“我早就看出來了，他是個有前途的男人?！?/p>

我感激母親的豁達。我的生命之旅是她為我點燃的曙光，為我開啟的一個人一生的旅程。我很慶幸又一個生命的輪回，是她讓我變成一個真正擁有生命的人。我從心里感激她使我身體里流淌著的是她的血，從骨子里都透露著她給我的一切，承繼著她質樸而簡單的性格。

我不是出生于書香門第，也不是商賈之家，而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四口之家。父親是個普通的軍官，部隊忙碌的軍營生活令他很少回家，家里的大小事全由母親做主，母親是個普通的工人，她用僅有的文化教導我怎樣做人，書寫她教給我的語言和文字，賦予我為人該有的善良和寬容。我的努力使我的著作一本接一本地出版了，我拿回家給她看，母親并不認得幾個字，卻要我為她朗讀。一部長篇如何一下子讀得完，我就挑選了一些比較感人比較得意的情節讀給她聽，結果她落淚了：“這是你寫的么？你怎么能把我的淚寫出來？”

我笑了，我知道我那顆多愁善感的心就是從母親那里遺傳來的，能令我感動的章節，就一定能感動她。我常對母親說，她有著林黛玉的性格，動輒就會掉下眼淚，母親卻不同意：“我剛強著呢！”是的，母親的性格是典型的內柔外剛，她七十歲那年，父親得了尿毒癥，對母親來說，她明白這就意味著父親的生命就要隕落。為了使父親的生命能夠延長，她和弟弟兩人像保姆似的在父親身邊跑前跑后地侍候著，我感激母親和弟弟，要不是他們的照顧，父親不會多活上那生命中最后的六年。

父親走得痛苦，母親卻平靜地為父親料理著后事，許是這些年侍候得累了，她只是默默地流著眼淚，把父親的遺像捧在手里，一遍又一遍地看著。這個把她騙到手的男人讓她陪了他一輩子，在父親面前，母親像他的慈母，給了他一輩子別的男人無法享受到的溫柔和照顧。母親又像他的孩子，偶爾的撒嬌讓他手足無措地來哄她。但母親最終還是父親的妻，父親的老伴，盡了一個妻與老伴該有的一切品德，無私地把自己的一切奉獻給了父親。

父親去世的當天，我把母親接到了北京，為的是給她換一個環境，讓她不那么悲傷地度過那幾個月。夜晚我們睡在一張床上，聽著她翻來覆去不能成眠的樣子，我就安慰開導她。她卻反過頭來勸我：“睡吧，別想太多了?！逼鋵嵪胩嗟氖撬剑∷恢?，我就和母親坐起來聊天，母親的話題總是圍繞著父親，說著說著就號啕大哭起來。她絮絮向我說起父親一生的辛苦，說起父親的病況，說起她做的有關父親的夢……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記憶中，我無數次見過母親流淚，卻從沒見過母親如此號啕大哭過，即便在生活中遇到了再難的事，她都堅強地應付過來，可此時……我僵僵地坐在那里看著她，這個傷心欲絕的女人是我的媽媽。小時候，我餓了渴了，向她撒嬌；氣了苦了，向她抱怨；喜了樂了，與她分享；這一輩子，她都是我的靠山我的港灣?？纱丝?，或許我就是她的靠山和港灣，我把她緊緊地摟過，聽憑她在我懷里傷心地哭泣，任憑她把這一輩子的苦水打濕我的胸襟，任由她在我懷中做一回孩子，無所顧忌地把對父親的懷念一泄。

母親終因掛記著家里的瑣事只在我這里住了兩個月，她住得很不踏實，我知道這兩個月里，她的心有多惦記家里，那里有她的兒子，那里有她熟悉的環境。最主要的，她的那個家還有許多父親留下的遺物等著她去整理。我想，只有在那里，她過熟的日子才充實安心，每個鄰居都親切，每件事她都做得順手，只有在她自己家里，她才能讓失去父親的悲哀慢慢自愈。

母親的身體向來不好，她說她怕坐車，這樣，只有我?；厝タ此?。每次回去，母親總要把自己的一生絮絮叨叨地從童年那一章開始，一直講到現今。姥姥的事兒，姥爺的事兒，舅舅的事兒，姨媽的事兒，當然最多的還是母親自己的事兒，從她如何被父親騙到手開始，講到自己多災多難的如今。母親的每一句話我幾乎都能背下來了，因為她年年講，次次講，講得已經成了轉了多少個圈的車轱轆話。但是，每次，我仍舊會乖乖地坐在母親身旁靜靜地聽著，不時問一句早已被我問過無數次的為什么，那些時間，很浪費的?？墒牵蚁矚g看到母親因為把她心里那些小秘密告訴我時的幸福，我也喜歡看到這一刻的母親因為告訴了我她不能向父親敞開的心扉而釋懷的模樣。我滿足于這一刻給母親帶來的快樂，所以，這時間，我浪費得心甘情愿。

母親是個虔誠的基督徒，她不能每個禮拜都去教堂，只能參加每周基督徒的小組活動。每次參加活動，她都會把自己打扮得干凈利索，像赴約一樣仔細。失去了父親的寂寞，她把這種信仰，當成一種心理的安慰，一種生命的寄托，一種精神的追求。每次我回去看她時，她都會鄭重其事地說：“翎兒，你加入基督教吧，做一個基督徒真的很好?！蔽倚π?，并不拒絕，也不答應。我總會拿起她那本基督教歌曲集，一遍一遍地教她唱，看著她慈悲虔誠地學著基督教歌曲的樣子，那份真誠令我內心極其感動。望著她眼神里始終憧憬的最美的祈福，和她與生俱來的憂郁，在經歷了那些年的沉浮之后，她的內心會有怎樣的寄望呢？她的靈魂深處會祈求怎樣的歸宿呢？我想，也許只有她自己才清楚。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身在異鄉，卻總會想起與心歸屬的那些泥土芬芳，懷念擁有童年純真夢想的故土，回憶曾經生活過的那個再熟悉不過的家。雖然和母親聚少離多，但能夠從心里感覺到她一直在我身邊陪伴著我，一年一年，她已夕陽黃昏人，我感嘆歲月無情，她默默地付出著一切，可是時間卻讓她老去，我的心情更惆悵，更黯然心傷。我每周都會定點抽出時間給母親打個長途電話，一到那個時間，她就會像小孩子般地等在電話旁。其實，她想我的時候也期望著給我打電話，但她總是撥不對號，有一次居然撥到醫院里去了。醫院里的人告訴她，這個人早沒了，嚇得她心臟病差不點犯了，最后是弟弟幫她撥通了我的電話，她這才釋然。

我經?；厝ィ偸遣诲e眼地端詳著母親，分明昨天還年輕的她如今已經這樣老了。她頭發花白得更厲害了，個子又矮了些，背也有些駝了。她的眼角兩邊已經鑲上密密的皺紋，只有那依舊白凈的臉上，一雙矍鑠的眼睛依舊和善可親，深鎖凹陷的眉骨透露出溫暖而慈祥的目光，顫動著我的內心。眼神里倒映出她過去已經淹沒的青春，能夠從她眸里看出久別的眼神依然期盼著幸福，一種能夠和我在一起的簡單的幸福。這是經過聚少離多的日子的顛簸，相聚就成了她生活中的一種奢侈。在電視的吵鬧聲中，一家人圍坐在一張桌前吃飯，對一般人來說，是一種平淡簡單的日子，但對母親來說，卻是她想要的幸福，一種簡單的幸福。每次回家，她從不要我下廚，我只能在廚房幫她打下手，騰出空來，我就伸出兩手從身后抱住她，把臉貼在她的發上。每當這時，她都會放下手中的任何事情，靜靜地享受一下女兒的親昵。我的眼淚總會在這時掉下來，落進母親雪白的發絲中。我悲哀，這個我世上最親近的女人，正一天天衰老，終有一天她也會留下所有的愛，所有的溫暖，離我而去。

聚散終有時，每次都是開心地回去，傷心地回來，每次母親都像在囑咐一個孩子：“回去后注意自己的身體，你也不年輕了……”

我嗯嗯作答，把母親擁在懷里，在她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親吻著，淚水打濕了她的臉，淚水融進了她的淚水中。我在心里一千遍一萬遍地說：“媽，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拖著行李箱，一步一回頭，她那慈祥而充滿愛的眼神依舊充滿力量。她遠遠望著我不肯離去的眼神定格在心里，她越來越小的身影仿佛一把高大的傘，為我撐起了一片天空，為我遮擋了烈日酷暑、暴風驟雨。如果可以，我愿意用生命中的所有時光換她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