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叔公和細婆走到一起的時候,我剛好到了記事的年齡。
叔公和細婆的結合,都是再婚。原來的細婆一次上樓拿東西時,不慎從樓梯口跌落下來死了,留下兩個女兒,大的七歲,小的三歲。那時是生產隊時代,叔公要出工掙工分,回家又要侍候兩個女兒,既當爹,又當娘,力不從心。細婆的前夫身份高,在一次斗爭會上讓人活活打死了。經人牽線,叔公和細婆便重組了家庭。
那時的細婆也就是四十上下年紀,但口中沒顆牙齒,嘴巴凹陷得十分厲害。細婆吃東西不是嚼咬,牙床像兩片石磨樣磨動。當時,我的好奇心重,有事沒事到叔公家去看細婆。細婆見到我,老遠叫著我的名字,國民,來了!逢他們吃飯的時候,細婆不是往我口中喂菜,就是從飯碗中捏出一個飯團,或一塊鍋巴塞給我。喊婆婆,快喊婆婆。婆婆。細婆雙眼笑成一條縫,無牙的嘴成了深不可測的無底洞。哎,哎,哎,乖。
(二)
細婆是春暖花開的時候被細公和大叔公接來的。那是個晴朗的日子,細婆提著一個包袱跟在細公身后徒步進村,沒鑼鼓嗩吶開道,也沒擺酒、舉行隆重的儀式。細婆嫁到我村不久,時令到了芒種,隊里開始忙活播種花生、棉花。一天晚飯時間,村上眾廳里的鼓聲忽然響起,咚咚,咚咚咚,二長三短,召集社員去眾廳開會。大家撂下碗筷,自帶凳子或椅子向眾廳匯集。
我跟在父親身后到眾廳時,眾廳已人影綽綽,黑壓壓的一廳。一盞昏黃的馬燈高高懸掛在屋梁正中,眾廳景物依稀。
父親在一個角落坐下后,我的眼睛也很快就適應了光線,立即和伙伴玩起了藏貓貓,在大人間躲躲閃閃,像泥鰍,穿來穿去,你追我抓。嬉鬧聲、哭叫聲,只差把眾廳屋頂掀開。
進去——一聲呵斥,有人從眾廳后門跌了進來,喧鬧的會場立即靜寂下來。
我吃了一驚。
細婆被隊里的民兵營長四疤推了進來,踉蹌了下,險些摔倒。
團英,老老實實交待,你是怎么偷隊里花生的?
我沒偷。細婆大聲地回答說。
原來,今天上午四疤路過細公家的大門口時,看見兩個小姑姑小手中各抓著幾顆花生坐在門口吃。叔公家與隊里的倉庫挨得近,昨天隊里剛開倉,曬了花生種,今天就看到小姑姑吃花生。四疤憑此斷定細婆做了賊。
沒偷,那你家的花生是哪來的?
自己家里的。
笑話,隊里從前年到現在,沒分過一次花生,都用去交公完了任務,誰家還有一根花生毛?
四疤重重地吐了一口濃痰,歪著嘴瞪著細婆,左右太陽穴上兩塊大疤閃閃發光,連脖子上的兩塊小疤也發出陰森森的光。騙鬼吧,誰家有啥東西,我還能不清楚?快老實交待。
我沒偷。細婆看著四疤大聲爭辯。
啪。細婆挨了四疤一巴掌。你還牛起來了,你是三條腿板凳上睡覺的黑五類(地、富、反、壞、右)分子,別以為我們不知道!再不老實,讓你戴高帽子游街。
細婆像讓人掐著了七寸,頭低下了,聲音小了,說話也結巴了。我……我真的沒偷……
任憑別人怎么批,細婆就是一句,我沒偷。
時間長了,開會的社員有嘆氣的,有打瞌睡的,有抽悶煙的。來公坐在一把竹椅上,口中的涎水不時像瀑布流到腳跟,頭像雞啄米樣——睡著了。我打起了哈欠,不久我靠著父親的大腿睡著了。
(三)
算數,散會。不知過了多久,父親鏗鏘有力的聲音把我驚醒。
她還沒有交待清楚啊!
明天要出工是不是?你要她認偷,她說沒偷,有啥辦法。
算了。社員們響應父親,陸續離開眾廳。有那富同情心的婦女看到細婆還低著頭站在原地不動,便嘆著氣上前攙扶細婆回家。四疤不得好死,人家被窩都沒睡熱,一點臉面都不給新媳婦。這輩子打光棍,下輩子還會嘗不到女人味。她們邊攙扶著細婆往家走,邊心里咒罵四疤做事太狠,不得好死。
到了細婆的家門口,有人上前打開大門,一只腳剛邁進門檻,吱,吱吱聲忽然響起,踩著老鼠了,那人嚇一大跳,慌忙撳亮手電筒。一伙人就看到一只半斤來重的老鼠箭也似的鉆到細公家谷倉下去了,一只同樣大的老鼠口中銜著一顆花生,在手電光下發呆。
花生。眼尖的人看到老鼠嘴中銜著花生,地上也散落有幾顆花生,驚吼起來。發呆的老鼠驚跑了,他們再把手電光射向谷倉下,赫然發現谷倉下的一角,一堆小山似的花生殼,仔細看,其中還有好幾顆完好無損。再向廳堂巡視,廳堂的東墻根有個酒盅大的老鼠洞,洞口光滑溜溜,也散落下了一顆花生在那里。東墻根與隊里倉庫僅一巷之隔,隊里倉庫四周墻腳,老鼠洞遍是,與外面靈靈通通。
老鼠在搬家!有人又吼了一聲。
原來,細婆早上起床時看到自家廳堂地面上散落有幾顆花生,撿起來有一把。雖然奇怪,但沒多想,隨手分給倆女兒了。小姑們坐在大門口吃時,四疤見了,四疤就誣賴細婆做賊,細婆百口難辯。
細婆見大家看出了端倪,嚎啕了。
之后,除細婆啜泣了一陣,野狗吠叫了幾聲,鄉村的夜,很快復歸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