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清兩朝的“清流”,也叫正途。寬泛點說,凡是和以入學讀書有關而獲得當官資格的,全可以稱為正途。
明清時代,州縣正官佐的選任制度和仕宦風氣都發生了變化。先是明初時太祖朱元璋注重吏治,強調選任州縣官員應不拘資格,重在節操和能力,要大家推薦,于是不少沒有進士出身的人,甚至連舉人功名也沒有的人,亦得通過考核后派往州縣坐衙。把州縣官做好了,得到優異的考語,可以越級提拔當知府,乃至徑直調到京內當部員,部員的升途更廣一些。人們比較熟悉的海瑞和李贄,就都是以舉人出身獲得做官資格并且在州縣學署里先干起的,后來全升了京官。這兩個人全闖過大禍,蹲過監獄,但海瑞臨死前已當上了南京右僉都御史,李贄是主動提出退休,又去做和尚的,但好歹也是四品銜的知府了。接著是清朝時官場上的風氣大變,大家都想到地方上去當官。原因很簡單:做京官“經濟效益”差,缺少直接弄錢的辦法。清人梁紹壬在其名著《兩般秋雨隨筆》中,專有一節敘“京官苦況”,謂“領俸米時,百計請托;出房租日,多方貸質”。地方官呢,哪怕小到七品芝麻縣太爺,亦有許多撈錢的門道。州縣官提升不易,這也是眾人周知的,不過這會兒當官的人可顧不了這些了,甚至是巴不得別提升到京里去才稱心哩。
那么,官場上的人們都想去地方上干,這可如何分配呢?這就得論資排輩。據《光緒會典》統計,全國一共有1314個縣衙門,有145個和縣同級的散州衙門,兩項相加,還不滿1460,而常年中有資格任此官的人,數目遠遠超過,于是種種故事就出來了。
排在第一位的還是進士,發榜后參加朝考,然后分發各省見習、候補。這叫“榜下即用”,哪個縣太爺的位置空出來了,馬上就得讓他去填補。更厲害點的,就是所謂“老虎班”了,即新科進士因朝考優異,被派到翰林院里學習,叫翰林庶吉士。三年后散館,或者繼續留在京里當翰林編修、檢討之類,或者就去地方上當州縣正官。窮翰林的實惠,哪里及得上縣太爺,所以許多人寧肯這三年白干,也指望去地方上仍舊從七品芝麻官做起。不過這三年總有個報酬吧?于是便有“帶缺出京”的制度,即在京里就給你安排好上哪兒了,用不著候補,徑直赴任就行。因此有了“老虎班”的外號。
比進士稍次而排在第二位的是舉人。進士叫“兩榜出身”,舉人是“一榜出身”,都屬于“清流”。凡是鄉試后榜上有名的舉人接連應三次會試而榜上無名者,就可以到吏部注冊。每隔若干年,在這些一榜出身者中間挑選一批人去當地方官,這叫“大挑”。“大挑”中獲雋者,又分兩等出路,第一等安排當知縣、縣丞、鹽大使、藩庫大使,或調劑借補為州同知、州判、府經歷等,共有九班;第二等安排當教諭、學正、訓導,共有三班。輕薄者給取了個外號,叫“九流三教”。
“大挑”的進行方式,名義上是由王大臣舉行“面試”,具體做法為:皇帝欽點若干王大臣,一起坐在內閣里,參加“大挑”的舉人每20人為一隊,排好秩序后進去。大臣們照著名單念一個,下面應一聲。全點過后,大臣們商量一下,又開始唱名了。先唱三個,這三個都是一等補用了;再唱八個,這八個人全沒挑上,叫作“八仙”;剩下的九個,不再唱名,都以教諭、訓導即先前講過的二等補用了。然后,20個人全退出去,再換一隊進來。
讀者要問了,這種面試可真是聞所未聞,憑什么根據分的一等二等,又憑啥理由剔出“八仙”呢?
憑相貌。全看你爹你媽給你怎樣造就了。搽潤膚霜美容膏也沒有用,大臣們看臉型和身段。概括起來是八個字:“同田貫日身甲氣由”,創造性地運用了漢字的象形特征——
“同”,就是長方臉;“田”,就是四方臉;“貫”,就是頭大身直體長;“日”,就是長短肥瘦都適中,又站得端直。凡適合以上四個字的,都入選。
“身”,就是體斜不正;“甲”,就是大頭小身體;“氣”,就是單肩高聳;“由”,就是小頭大身體。凡不幸滑入這四個字的,都落選。現在,讀者們該知道為何這些落選者要被叫作“八仙”了:站在一塊兒,便是一個個李鐵拐扶張果老的模樣了。
“清流”以外而仍舊算得上是正途的,就是各級官立學校的學生。在首都太學里念書的叫太學生,后來太學改叫國子監了,念書人又叫監生。太學生或監生大多是從縣學、府學里一級一級考上來的。又有一部分年資較深的縣、府學生以及分試中的副榜(即備取生),老考不上,也以各種貢生的名義混進這筆賬內,其實主要是看年齡了。如《三言》的編者馮夢龍57歲才得貢生,6l歲給個知縣;他還算是復社名人,其他人能巴結個佐就不錯了,更有充雜職的。
薦舉和征辟,也算是正途。清朝乾隆四十一年(1776),高宗巡幸山東,武進人黃仲則以詩才為皇上所聞,把他召來面試,帶回北京,分在武英殿寫簽條,這也叫征辟;以后積勞績得保舉,派出去當個縣署主簿,是九品銜;后來再自己掏錢捐官,總算又升了一品,當個八品縣丞。一個民間詩人,走過征辟、薦舉、捐納三段道路,也只不過混上個“二尹”,足見州縣衙門里也是藏龍臥虎之地,可以自拉自唱上一段“楊四郎坐宮內”的人還真不少啊。
世襲和恩蔭、難蔭等,過去也被視為正途,實際情況是涇渭交流,不干不凈的事情多得很。
吏道和方伎,大概可以算是正途和雜途以外的別徑。吏道就是由胥吏中提升做官,漢唐時期,這種情況比較多;元朝時更為常見,甚至連一些高級官員也由胥吏出身;明清時胥吏升遷顯得很困難了,能夠爬到從九品、未入流已很不容易。方伎是指天文、陰陽、占卜、醫藥、算學、工藝等專業技術人員,如果派在州縣任職,起步之階只能是對口專業,諸如醫官、陰陽訓術等;但是有官運或會鉆營的,就有慢慢跳槽的機會。
最后要說的,就是所謂“濁流”了,靠花錢買官,這叫“納貲”或者“捐納”。 “濁流”泛濫成災是在清朝后期,特別是咸豐以后,國家財政越來越困難了,要辦的事情又有這么多,就以賣官為籌款之道。要辦海防了,有“海防事例”;要治理黃河了,有“鄭工事例”;山西陜西鬧旱災了,又有“秦晉實官捐”。文職官員,可以從未入流一直捐到道員。
大家在一個衙門里共事,不免要擺擺各自“出身”吧?你是兩榜,我是一榜,他是保舉,他是恩蔭,靠花錢買官的人呢,也有個講法,就是所謂“銀子科”、“銅進士”了。試想一下,連一個秀才資格也熬不出的人,居然也能坐在衙內大堂上擺威風,該鬧出多少笑話來?民國二年(1913),上海掃葉山房出版過一本《清代官場百怪錄》,這里摘錄一篇,權充本文結尾——
一捐職知縣將試士(主持縣試),問幕友曰:“凡作文果以何者為佳,何者為不佳?”幕友難其答,曰:“此無他,文字第一須看用筆好否,用筆好即為佳文,用筆不好即不得為佳文。”令點頭若有所悟。
既而點名畢,因召多士前來訓之曰:“汝輩作文字須講究用筆,用筆好方為佳文。”多士怪其胸無點墨,何忽然能作是語,咸唯唯。令復曰:“某少時作文,亦最講究用筆,每筆一枝非三四元不辦。”眾聞之,不覺哄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