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時政類報刊的報頭和刊名,很少用印刷字體,多系名人墨跡。這些名人又多半是在世的政要,因而這些報頭和刊名字跡的變化,可以成為時代變遷的寫照。《光明日報》自創刊以來三個報頭的替換,正可見一斑。
1949:創刊伊始的平實
1949年6月16日,《光明日報》在行將定都的北平創刊,其身份是中國民主同盟(簡稱民盟)機關報。
創刊伊始的《光明日報》,由民盟副主席章伯鈞出任社長。1948年初,民盟在香港召開一屆三中全會,確定由沈鈞儒和章伯鈞以中央常委身份領導民盟。以章伯鈞對歐美政治體制的推崇,雖然承認和接受中共的領導,但其根本出發點體現在為《光明日報》的創刊題詞:“我們為實現人民的民主奮斗。”發刊詞《團結一致建設民主新中國》將辦報的宗旨和風格歸結為這樣四條:一是負責的態度,二是服務的精神,三是建設的批評,四是忠實的報道。章伯鈞看重《光明日報》,甚至在共和國成立之后出任政務院部長和政協全國委員會副主席之后,仍兼任社長一職。
創刊號的頭版,右上角的報頭是自上而下的四個黑頓頓的顏體楷書,中欄偏右是毛澤東的題詞墨跡:“團結起來,光明在望。慶祝光明日報出版”。左側是朱德的題詞:“民主光明”,其篇幅僅為毛的1/4,不甚醒目。其實毛澤東題詞雖較為醒目,但也僅占通欄的1/4,處理規格遠非后來的六七十年代可比。朱德題詞的篇幅不成比例,多半是緣于鋼筆或鉛筆所寫,線條太細,加之文字又少,故難以放大。
為《光明日報》創刊題詞的,不僅有毛澤東、周恩來、朱德、董必武、葉劍英等中共領袖和要員,也有郭沫若、馬敘倫、彭澤民、陳叔通、陳嘉庚等民主人士和社會活動家,甚至還有徐悲鴻這樣的藝術大師。
1952年12月,《光明日報》改為由各民主黨派合辦,社長仍為章伯鈞,總編輯胡愈之(1933年加入中共,公開身份則為民盟要員)已于1950年12月奉調出任新聞出版總署署長。該報以報道科技、教育、文化等領域為重心,以高級知識分子和民主黨派成員為讀者對象的方針未變,所辦的文字改革、文學遺產、哲學、史學等專欄一直為廣大知識分子所關注。
1955年,胡喬木在一次專門談《光明日報》辦報方針的講話中,言及毛澤東稱贊該報“有許多材料是獨出心裁的”。但公允地說,在經歷了1951年對電影《武訓傳》的批判,1954年對俞平伯《紅樓夢研究》的批判、對胡適的批判,直至1955年對胡風的批判,《光明日報》因其重在文化領域,自然較之其他報刊在這些方面的報道評論要更多些,但也很難說有多少真正獨出心裁的東西讓知識分子和民主黨派成員耳目一新了。總之,創刊以來的五六年間,以“平實”來概括,大體上符合《光明日報》的辦刊實際。
1958 :“多事之秋”之后的改組
1958年元旦,呈現在讀者面前的《光明日報》確是“舊貌變新顏”:報頭已由原先黑頓頓的顏體正楷替換成紅彤彤似有歐體風格的行楷,書寫者乃時任民盟主席沈鈞儒。倘創刊之際即由沈鈞儒書寫報頭,以其所處的地位,名列民盟主席張瀾(1955年逝世)之下而在另一副主席章伯鈞之上,亦合乎情理。然而在經歷了“反右”運動之后替換報頭,應另當別論。在這場政治運動中,章伯鈞成為55萬(官方統計)“右派分子”的頭號代表。夫唱婦隨,李健生亦名列其中。保留“右派分子”書寫的報頭當然大不宜。
1950年12月,首任總編輯胡愈之離任之后,先后由宗漢、常芝青(均系中共黨員)接任。1956年春,毛澤東發表《論十大關系》的講話,提出發展科學、繁榮文學藝術的“雙百”方針。“春江水暖鴨先知”,章伯鈞感覺到《光明日報》應有作為的時機已經到來,遂于這年夏季先后召開首都各界知名人士和各民主黨派負責人及宣傳部長座談會,商談改進《光明日報》的問題。章伯鈞在這些座談會上說:“中國各民主黨派的任務,都是為了建設社會主義,所以《光明日報》的總方針就是宣傳社會主義,決不是宣傳別的。”
毛澤東在1957年1月召開的省市自治區黨委書記會議上兩次講話,指出“去年這一年是多事之秋”,“現在還是多事之秋”。對待部分人士,“有一些讓他暴露,后發制人,不要先發制人”。2月和3月,又連續在最高國務會議和中共宣傳工作會議上發表講話,一再營造“放”的氛圍。不同尋常的是,中宣部決定調離《光明日報》總編輯常芝青,撤銷報社的中共黨組,放手讓民主黨派獨立辦報。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章伯鈞力邀當年以創辦《觀察》聞名的儲安平出任《光明日報》總編輯。聽聞中共中央統戰部領導傳達毛澤東關于“《光明日報》可以和《人民日報》唱對臺戲”的指示,章伯鈞與4月初到任的儲安平雄心勃勃,要通過“改進”《光明日報》來實現自己的報國理想。
5月1日,《人民日報》在頭版頭條通欄刊登《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于整風運動的指示》。僅過半個月,5月15日,毛澤東在《事情正在起變化》這篇僅供黨內高級干部閱讀的文章中說:“最近這個時期,在民主黨派中和高等學校中,右派表現得最堅決最猖狂。”
章伯鈞定為頭號“右派”的影響最大的言論是“政治設計院”。他在5月1日統戰部召開的民主黨派座談會上說:“我看政協、人大、民主黨派、人民團體,應該是政治上的四個設計院。應該多發揮這些設計院的作用。一些政治上的基本建設,要事先交給他們討論。”在6月1日召開的同樣性質的座談會上,儲安平以《向毛主席和周總理提些意見》為題,發表語驚四座的言論。由章、儲操控的《光明日報》自然也成為眾矢之的。6月14日,毛澤東以轉載姚文元《錄以備考》為契機,以人民日報編輯部的名義撰文批判《文匯報》和《光明日報》:“基本政治方向,卻在一個短時期內,變成了資產階級報紙的方向。這兩個報紙在一個時間內利用‘百家爭鳴’這個口號和共產黨的整風運動,發表了大量表現資產階級觀點而并不準備批判的文章和帶煽動性的報道。”
11月11日,《光明日報》社務委員會邀請各民主黨派負責人舉行會議。會議一致決定:撤銷章伯鈞的社長職務和儲安平的總編輯職務。會議并決定民革要員楊明軒為《光明日報》社社長、民盟要員陳此生為副社長兼總編輯。
1958年元旦,改組后的《光明日報》替換成由沈鈞儒題寫的報頭(周恩來譽沈為“中國民主人士左派的一面旗幟”),正是順理成章的選擇。
新的編輯方針強調宣傳“知識分子、民主黨派成員的思想改造”也是時勢使然。1958年3月中下旬,《光明日報》突出登載民主黨派和無黨派民主人士舉行“社會主義改造促進大會”的報道。沈鈞儒的開幕詞、黃炎培等人的講話,一字不漏、全文發表。其中最突出、最具分量的是郭沫若的講話。
1967:穆欣制造“毛澤東親筆題字”的錯覺
在1966年春夏批判吳晗、鄧拓、周揚的“文革”初期筆戰中,《光明日報》有兩次異于其他報刊的動作。一是5月上旬發表署名何明(即關鋒,不久便成為“中央文革小組”成員)的《擦亮眼睛、辨別真偽》,與同日發表于《解放軍報》的署名高炬的《向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黑線開火》大增刀光劍影的肅殺氛圍。二是7月上旬該報總編穆欣發表《“國防文學”是王明右傾機會主義路線的口號》,全國各報轉載。也許是穆欣自儲安平辭去《光明日報》總編輯后接替有功,使這家名義上由民主黨派主辦的報紙卓有成效地貫徹新的編輯方針,獲得高層的賞識,穆欣成為“中央文革小組”成員。也正是在他的運作下,《光明日報》的報頭在1967年元旦替換成毛澤東墨跡。
當此“全國全面內戰”(毛澤東語)展開之際,得有毛澤東的題字,對于仍然擔任總編輯的穆欣來說,似乎是護身符。殊不料,就在這個月中旬,江青令穆欣從“中央文革”駐地釣魚臺回報社,接受“革命群眾的批判”,從此穆欣一蹶不振,竟至于一年后入秦城監獄,被關押8年之久。筆者當年看到小報所載穆欣的種種“罪狀”,其中一條“政治騙子”竟緣于報頭的替換。原來毛澤東并未為《光明日報》題寫報頭,所采用的墨跡出自毛澤東1963年1月9日書贈周恩來《滿江紅·和郭沫若》之小跋“郭詞見一九六三年一月一日《光明日報》”。報頭替換之初,配合發表“熱烈歡呼毛主席題字”之類的文字,確實也使不明就里的讀者產生《光明日報》得能廁身同獲毛親筆題寫報頭的《人民日報》、《解放軍報》之列的錯覺。當然,穆欣的遭難絕非此舉。巧合的是,《光明日報》新報頭啟用的當天,包括該報在內的全國所有報紙,都在頭版刊登毛澤東的“滿江紅”詞墨跡,只是“郭詞見一九六三年一月一日《光明日報》的這件已為2月9日書寫的另件所取代。令穆欣既高興又不安的是,在節日的頭版刊登毛澤東詩詞墨跡,此種帶有個人崇拜色彩的版面安排其實出自該報的首創,而今則已非《光明日報》的專利。
1964年春節,《光明日報》在頭版頭條通欄刊登毛澤東的《采桑子·重陽》墨跡,第二版配發郭沫若的詮釋文字《“寥廓江天萬里霜”》。1965年春節,該報又在頭版頭條通欄刊登毛澤東的《清平樂·蔣桂戰爭》墨跡,第二版配發郭沫若的《“紅旗躍過汀江”》,內稱毛澤東詩詞“成為了詩詞的頂峰”,毛澤東墨跡“成為了書法的頂峰”,并且匪夷所思地稱贊這幅墨跡極其生動地體現了林彪提出的“四個第一”的原則。1966年春節,該報又在頭版頭條通欄刊登毛澤東的《沁園春·長沙》墨跡,在第二版配發郭沫若的《“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與往年不同的是,全國各大報紙轉載了毛詞墨跡,甚至有不少報紙還同時轉載郭沫若這篇六千余字的詮釋文字。這種各地聞風而動的響應,發生在“文革”的前夜,正是個人崇拜的一個寫照。
毛澤東一向極為看重輿論宣傳的作用。
1964年夏秋間,面對聲望如日中天的劉少奇,毛澤東竟在一日里接連主動給三位省市委第一書記寫信,為的是更換當年由自己書寫的報頭,并明確指定在當年國慶節改換。在具有特殊政治意義的國慶節同時改換,這就產生了效應,啟發各地報刊群起仿效,至1965年元旦,改換為毛澤東題寫報頭的中央和各省市自治區報刊竟達十余家之多。毛澤東不憚其煩,竟至《中學生》、上海《青年報》這樣的報刊亦有求必應。1966年8月,在八屆十一中全會公報發表,對毛澤東的個人崇拜熱潮遍地之際,全國各報刊均在頭版刊登毛澤東為《中國婦女》和《新北大》的題字墨跡,并發表“熱烈歡呼”一類的文字,闡發“重大意義”。
據穆欣披露,1967年元旦前后,毛澤東在一次會議上談到報紙問題,抬起右手伸出兩個指頭說:報紙不必要這許多,過去影響大的是申、新兩報(即1949年之前上海出版的有全國影響的《申報》、《新聞報》)。陳伯達接著說:北京就留一個《人民日報》、一個《光明日報》,除軍報外其他報紙可以停刊。毛澤東未置可否。“文革”期間,世人知曉的確實也就是中央的“兩報一刊”(即《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和《紅旗》雜志)。毛澤東認可報頭的替換,《光明日報》未停刊。1974年“批林批孔”運動展開之后,該報所刊發的馮友蘭、華羅庚、張永枚等文化人的詩文,還是多少為知識分子所關注,也算是特殊年代希圖保持自身特色所留下的若干印記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