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支書王叔大半生嗜好吃豆腐,煎豆腐、溜豆腐、麻辣豆腐、豆腐丸子、豆腐干子、豆腐皮子,乃至農(nóng)家自制的腐乳——腐豆腐,樣樣愛吃。
在家愛吃豆腐,外出走親戚也是如此,他不樂意人家大魚大肉拿他當(dāng)稀客或貴客待。這樣一來,王叔就有了個幾乎無人不曉的稱呼——豆腐客。
在我們鄉(xiāng)村,稱人為豆腐客,帶有明顯的戲謔成分。黃豆是鄉(xiāng)村的物產(chǎn),因而豆腐也就不稀罕了,檔次比蘿卜白菜茄子辣椒高不了多少,一般情況下待客是不用豆腐的;但如果客人久住不走,主人家又實在拿不出佳肴,就只得以豆腐相待了。倘若桌上真端出了一碗豆腐,主人和客人的臉上都難免有些掛不住。這是誰都不希望出現(xiàn)的情形。所以,我們鄉(xiāng)村又有這樣的民謠,久住人犯賤,勤走親也疏,就含有勸人不做豆腐客的意味。
但唯獨老支書王叔是個例外。愛吃豆腐,家里買得起,親戚也不用破費,于己于人都好。更為重要的是,就因為這嗜好,他當(dāng)支書不知為集體省了多少開支。早些年上公社或是縣里開會,他自帶幾塊巴子,用瓶子帶點腐豆腐,就能湊合過去,比梁生寶為集體買稻種還節(jié)儉,怎么吃也花不了集體該發(fā)給他的補貼。老王叔當(dāng)了二十年支書,上級稱贊,群眾擁戴,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不在吃喝上揮霍公家的錢。
因年齡原因,老王叔退下來了。賦閑在家的他,制豆腐磨豆?jié){生活上簡樸,讀書讀報看電視精神上充實,倦了,躺椅一搬,在家門前的梧桐樹下,睡個囫圇覺,遇上有老哥們前來,半斤老白干,幾碟豆腐菜待你沒商量。人有了自己的天地,就不大喜歡過問村里的事。偶爾,年盡臘底,村委會召集老干部座談,或請老干部當(dāng)民意代表搞財務(wù)清理,王叔是能推就推,能躲就躲,因為他不習(xí)慣山吃海喝,更做不到討晚輩們的好。
一晃,今年的重陽節(jié)到了。
村委會一班人一一登門接村里的老黨員老干部去村部開慰問會。慰問會結(jié)束后,開來了一輛中巴車,是來接老黨員老干部們?nèi)ユ?zhèn)上吃飯的。王叔一聽就不肯上車,說哪里不能吃頓飯,還要去鎮(zhèn)上。無奈村干部們一口一聲老前輩老領(lǐng)導(dǎo)地相邀,加上幾個老哥們一攛掇,也就勉強上了車。
飯局安排在鎮(zhèn)上的四月天賓館。點菜時,村干部們請王叔他們點菜,王叔看了看菜譜上密密麻麻的菜名,皺了皺眉頭,問服務(wù)員,有沒有豆腐類的?服務(wù)員望了一眼王叔,說,先點主菜吧。什么,豆腐就不是主菜?王叔不滿了,質(zhì)問道。服務(wù)員嘴角浮上一絲笑,說,你說是主菜就是主菜,鐵板豆腐,酸溜豆腐,家常豆腐,你點哪一個?王叔說,這三個菜,我都點了。
也許是王叔帶了頭,結(jié)果菜雖說上了一桌子,卻以豆腐、蓮藕、菱角、家常魚為主,一缽清燉全雞湯,還是在村干部們的堅持下,才端上桌來的。飯局結(jié)束后,村干部一班人送老黨員老干部們上車,而陪同他們回來的卻只有兩個村干部。
車開動后,王叔問了一聲,他們怎么不一同回去?緊挨著他的一個老哥們,湊近他的耳朵告訴他,好像是說吃豆腐去的。
王叔不解,正要問,被老哥們暗地里扯了下衣襟,便不再做聲了。
吃了快一輩子豆腐的王叔,總算搞清楚了吃豆腐的另一層含義。年底村里照例要搞財務(wù)清理,這回王叔是不請自到。他專門尋出了重陽節(jié)那天招待老黨員老干部們吃飯的發(fā)票,我的天,竟然是兩千四百元。王叔找來當(dāng)時的幾個人一一核算,然后掏腰包向村會計交了該交的一份,對于超出的兩千元錢開支,王叔筆一揮,在上面赫然寫下了這樣一行字——誰吃豆腐誰付錢!
村干部們吃豆腐的事情就這樣敗露了,豆腐客的范圍也一下子擴大了,有戲謔,有嘲諷,但仍然有贊許。
因為,身板硬朗的老支書王叔一如既往地吃著他喜歡吃的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