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兒不缺調羹。
家里花花綠綠調羹一大堆。
但這次,西兒去那個邊城出差,忘了帶了。沒帶調羹也就算了,可同來邊城出差又奔赴另一個城市的阿巖來坐坐時,西兒想泡一杯咖啡給他喝,卻發現手頭少了樣東西。還好阿巖對于形式之類不是個太講究的人,他仰起脖子就將一杯沒經攪拌的咖啡囫圇吞下去了,還說味道不錯。在阿巖看來,凡是屬于西兒的東西總是不錯的,比如這咖啡的味道。比如西兒這人。還比如,西兒身上散發出來的所有氣息。所以,阿巖哪怕在邊城只有一天的行程,也是要奔過來看看西兒的。看看西兒有沒有更年輕更美麗。他鄉遇故知,是一件多么開心的事情。
“至少,風韻猶存。”阿巖瞇著眼睛對西兒說。
阿巖瞇著眼睛,西兒知道那是他對人最欣賞的表情。
阿巖前腳走,后腳一直在邊城生活的老秦就來電話說,要找個時間同西兒一起聚聚。“還是我到你那里吧,這么冷的天。”老秦說。
邊城的天氣是冷,可是邊城只是外邊冷,室內熱,有暖供呢。但邊城的暖供有時也會失效。記得那一年,西兒第一次來邊城出差,西兒好好地穿著單衣在賓館的房間里走,走著走著她就覺得身子涼涼的,以為自己感冒了,又算算日子,估計可能是大姨媽要來了。她怎么知道,邊城那天暖供癱瘓了呢。所以老秦讓西兒穿上厚衣服別著涼感冒。老秦沒想到,西兒擱手買了回程的飛機票去了南方。
邊城不是西兒想象中的那邊城,只是老秦呆著的一個北方城市,很小,地球角旮旯里的一個。但是西兒的老板說有商機。商機個頭!西兒暗暗叫道。大冬天沒暖供的日子,你來試試。
不過這種暖供癱瘓的事情,在我們邊城是很少發生的。至少在老秦一生中,幾十年來都沒有癱瘓過。怎么西兒一來,邊城的暖供就癱瘓了呢。
“還得在你身上找原因。”當時老秦笑著對西兒揶揄道。
阿巖很遺憾很不舍地奔赴另一個城市去了,臨走囫圇吞了一杯咖啡,西兒心里老覺得過意不去。要是老秦來,也讓他這么著,似乎就有點滑稽了。于是西兒問:“老秦,那你可不可以順便帶個調羹來?”
那日下午,兩點半光景,老秦總算風塵仆仆地來了。說老秦風塵仆仆,不是指他的家距離西兒住的賓館有多遠。才不遠呢,也就半個小時的公交。邊城本來就不大。可是,老秦對這次會面,已經醞釀了大半個月了。自從跟西兒會過一面,老秦就犯了相思,這是十幾年都沒有的。要是老秦還沒內退,他自然還自由些。單位總有些事情是可以出門蹓個彎兒什么的。但現在情形不同了,老秦內退了呆在家里也習慣了,什么事情需要出門只要領導吩咐一聲就行了。要是冷不丁自己提出來要上哪里轉轉去,這里面的微妙,從公安局退下來的領導火眼金睛,是肯定會覺察的。所以怎么能怪老秦呢。西兒半月前來邊城出差,老秦就說要來看西兒,但是他總說抽不出時間,也是情有可原的。老秦當然不是國務院總理的秘書。老秦內退前也不過是邊城氣象局的播報員,虧得他年輕時長得一表人才。據說老秦還文采斐然出過什么書。至于是關于氣象方面的呢,還是氣象之外的呢,老秦自己倒是好像說過,但西兒沒聽明白或者忘記了。當時,西兒正裹著一床被子在看電視呢。那個電視的名字,老秦也記得很模糊,好像是《北京愛情故事》,講一幫年輕人怎么離開父母自己去闖天下打拼。“怎么不來邊城呢?”西兒當時說了這句,“讓他們嘗嘗沒有暖供的滋味。”
老秦這次來,還是上次的老樣子,隨身帶著一個內退時用的公文包,事實上,里面就是一個簡易的菜籃子——布袋。那次我們邊城暖供癱瘓前,老秦來看西兒,帶的也是這個公文包,西兒以為老秦還要去單位辦重要的事兒呢。“哪里哪里,是掩人耳目的。”老秦當著西兒的面,打開公文包讓西兒往里瞅。老秦喜歡將真實的自己袒露給西兒。西兒瞅見那個布包還問是干什么用的。“領導關照我回家前必須先去菜市場。”當時,老秦的這句話說得西兒一陣大笑。老秦卻有些尷尬,覺得自己仿佛被剝了一層皮。但是這層皮是老秦自己愿意被剝的,因為剝皮的人是西兒不是別的女人。
老秦先從大衣外側口袋里掏出個大家伙。用幾張餐巾紙包著的。西兒一看,哇靠,一個超大型調羹!西兒當即說:“再大些,估摸著就成盛飯的勺子了。”
西兒笑嘻嘻接過去,低頭左右端詳了這個調羹好一會兒。
老秦從西兒的身背后抱住她,摩挲著她那散發著清香的黑發。這是他多少次夢里想象的情景。跟西兒第一次見面時,老秦覺得自己太縮手縮腳了,雖然心里十分想要跟西兒親熱,但是結果只是臨別前拉個手,吻了吻西兒的額頭。這次,老秦想好一定要抓住機會,挺身上前,直奔主題。“這幾天家里忙得一團糟,都沒時間出門給你挑新的。”
西兒聽著老秦的話不回答,只是拿著那大家伙,順手敲敲老秦在她小腹上部交疊的手背。老秦的手背,一看就是久經風霜的那種,各個骨節突突的,像一只只蒼老渾濁的大眼睛。
也許是老牛的眼睛——西兒為自己的想法而竊笑。
在很久以前,西兒讀余華的一篇小說:《活著》。小說里有一頭牛好像叫“來福”,哦不對,好像叫“福順”,好像……西兒記不起來了。總之是一頭老牛。西兒覺得那頭老牛的眼睛,跟眼前老秦的指關節很相似。
“我今天只有一個小時。還是借口找老彭商量個事兒才脫身的。”老秦見西兒笑得開心,手就緩緩上爬,又突然被西兒一記重擊垂了下來。“你知道,老彭的話她還是相信的。但老彭是個實誠人,我只好打個時間差。”
老秦口中念叨的擋箭牌老彭,西兒倒是聽老秦說過,也還回憶得起來。也是那次邊城暖供癱瘓之前,老秦才在西兒住的賓館呆了半個小時,老彭的電話就打過來了,問老秦現在在哪里。老秦回答說在菜市場。老彭一聽就哈哈大笑,說你老婆也正在菜市場等你呢還不趕緊去。老彭還叮囑老秦說,回頭見到領導千萬別說去菜市場了,就說拐了一下郵局。因為老彭有一封信件需要老秦幫忙去快遞。從老秦的單位到郵局,再到菜市場,怎么著都需要一個小時。“所以,足夠你現在奔菜市場做交待了。”可見,老彭的實誠也是別人眼里的。
打個時間差,似乎老秦也學會了。
“那,這個——”西兒轉身將那“大家伙”舉到老秦眼前。
“這個……要不,我還是帶回去吧。雖然很久不用它了,但要是領導找起來看不到,家里又要鬧翻天了……你不知道,她閑著沒事,也是經常要檢查抽屜的。”
老秦邊說,邊將他帶有濁氣的嘴巴貼過去。這幾天,老秦的身體總覺得有些不舒服,老秦很想念自己年輕時候那股朝氣蓬勃的勁兒,但是現在畢竟老了,想干什么都有點力不從心了。不過自從心里有了西兒,老秦的精氣神仿佛又回來了。只是,近鄉情更怯,近西兒,老秦總覺得自己底氣不足。
西兒使勁地躲,躲不了時,就舉著大家伙使勁兒敲一下老秦的額頭。西兒這次住的賓館,只是一個三星級的小地方,大概平時這地方也少有人來,所以屋里隱隱約約有一股霉味。這股霉味跟邊城冬季的霧霾所散發出的灰塵氣攪合在一起。要不是老板吩咐一定要簽回一個合同,要不是阿巖說要來看看西兒,要不是……此時西兒覺得,邊城這個地方的空氣怎么越來越糟了呢,連一屋的咖啡香都擋不了陳腐的味道。
“我后天再來看你。”老秦最后說。老秦出門后想,怎么一個小時連個嘴都沒親到呢,難道自己真的老了么?
隔天,老秦來消息,說在家里找到一個小巧的調羹,一定讓西兒滿意。
那日,也是下午兩點半光景,老秦又來了。還是那身打扮,還是那個公文包。老秦知道西兒對穿衣打扮挺講究,但是他不敢換一身地道的行頭來。領導是什么眼神?公安局出來的人,蛛絲馬跡留一點都會尋根究底找出殺人線索來的。所以老秦想,還是原來穿什么就什么吧。老秦一見西兒,就從大衣口袋里掏出個小玩意兒。仍舊用餐巾紙包著的。這小玩意兒的頭部,有點像女孩子點染過的美甲。
“看,這個不錯吧?挺精巧的,適合你。”老秦頗為得意地說。說完就一把將西兒抱住。
這回,西兒也沒掙扎,也沒多瞅這調羹,倒是像要做什么科學研究似的,盯著老秦的眼睛思量。老秦的眼睛里,明顯布著些血絲。很像枯葉的葉脈。西兒在多年以前有一個愛好,就是收集各種各樣的樹的枯葉。那些枯葉一點兒水分都沒有了,一點兒綠色都不見了,但是,西兒可以從這些葉脈里看到殘存過的生命跡象。那些微若游絲的線條,總能引動西兒的惆悵。仿佛,西兒面前的一個什么生物,也將在某一個季節,走到那些游絲里面去似的。有時,西兒喜歡在冬天的時候,看公園里坐著的那些老人。西兒甚至故意走近去跟他們攀談,好看看他們的手、他們的臉,以及他們的眼睛。老人的眼睛里,總是有像枯葉一樣的東西。
“是去年我小外甥帶來的。也就用了那么一兩次,一直放在抽屜角落里。”老秦坦白。說完,湊近西兒仰著的嘴唇要親熱。
西兒敏捷地用那小調羹橫亙在唇與唇之間,笑著說:“我給你沖一杯咖啡去。”
電水壺里的水熱得快,老秦還沒來得及多抱抱西兒,西兒就欠身沖咖啡去了。并且,用老秦帶來的精致調羹,在玻璃杯里攪拌了幾下后,又端到老秦面前。
“今天是多久?”西兒緊接著問。問完了好像有所預料似的莞爾一笑。
老秦無奈地說:“唉,馬上要走……”
這回,老秦還是連西兒的嘴都沒碰到。但是老秦很滿足,至少今天西兒任他懷抱著摩挲著。懷抱西兒的美妙感覺,已經能讓他回味余生了。
西兒在邊城出差的日子總算要結束了。她總算為老板簽回了一個合同。
“可我再也不要來邊城了。”西兒對老板說。
西兒之所以能這樣對老板說話,實在是因為所謂的老板,也就是西兒的舅舅——那個書生氣十足的老頭,平日對西兒總是言聽計從的。西兒本來就是到他單位里去混日子的,能在邊城給他簽回一個合同,真是西兒也是他天大的造化了。西兒從小就沒了父母,可要命的是,無兒無女的西兒舅舅舅媽,好像受到神的恩賜似的,對寄人籬下的西兒是百依百順。所以,別人寄人籬下是受苦,西兒可是一下就鳩占雀巢了。
西兒說再不去邊城,難道舅舅還能五花大綁地遣送她去么?
老秦仿佛有什么靈通一樣,巴巴地說要趕來送別,還說要贈西兒一件禮物。
在邊城機場,西兒微笑著,將精致的小調羹放到老秦大衣外側的口袋里。老秦無限感激地看著西兒,眼眶里似乎還有些濕潤的東西:“西兒,你是唯一懂我的……”說著,在大衣里子的插袋里,摸出一個小禮盒遞給西兒。老秦總想給西兒留下點什么東西。
西兒接過,并不拆開看,只掂了掂,說:“調羹?”
老秦贊許地點頭。
“新的?”
老秦很猛地點點頭。
“你說我要是不懂你,怎么可能跟你到現在?”
老秦更猛地點著頭。
“不過——”
老秦候著西兒未說完的話,一臉誠惶誠恐。
將禮盒重新交付到對方掌心里,西兒直視著老秦說:“你覺得,我還用得著——這個嗎?”
“你……平時喝咖啡可以用的。”
“老秦,好像我跟你說過,我胃不好,早就不喝咖啡了。”
“那,留著做個紀念……”
聽到“紀念”二字,西兒燦爛地笑了。“是讓我永遠記著你‘三送調羹’的故事呢,還是,讓我永遠記著你‘三送調羹’的故事——背后的故事呢?”
老秦兩手翻來覆去著小禮盒,心說結局不該是這樣的,一定不是這樣的。
“帶回去不好交待,是吧?”西兒笑著摸摸老秦的臉角,像摸著一張風干了多年的餡餅。但是那“餡餅”上有一層油膩,顯然是出過汗的緣故。于是,西兒又想起小時候外婆經常做的油煎餅,餅不大,跟西兒那時的巴掌一般大。西兒并不急著吃那煎餅,總是放在手掌里翻來覆去地對拍,將一張煎餅越拍越大越拍越大,最后拍得跟西兒的小臉盤一樣大,然后,西兒就“啪”的一下,往自己的臉上貼,然后就去外婆的屋里讓外婆看。第一次,西兒忘記在煎餅上挖兩個小洞了,所以差點撞在門柱子上。后來,西兒就知道在煎餅上開兩個小孔,讓自己的眼睛透過小孔看清前面的方向。哈哈,西兒想起來就覺得好笑。
“領導會追問你贈送的名目。哈哈,領導,多美妙的特殊人稱代詞啊!”西兒對老秦說,“那你就說——你們的結婚紀念日快到了。或者隨便編個啥理由。總之,你還能天天看見她拿在手里,調呀調呀的,說不定某一天就調出新鮮味兒來了,多好!哈哈哈……”
唉,西兒的笑聲真刺人啊!
在檢票口候著的時候,西兒轉身,遠遠看見老秦的腳步停留在一個廢紙簍邊很久。然后,老秦似乎下了決心一般,將手里的東西往廢紙簍里一扔,走了。
老秦那一扔,差點將西兒的心也扔了出去。
西兒悵惘地瞧著老秦顯出蒼老的背影。有些東西,西兒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忽然,西兒發現老秦不知道從哪個方向又折回來了,在那個他剛剛扔東西的廢紙簍邊,和一個清潔工模樣的人爭執著什么……
“……航班的飛機,馬上開始檢票了……”
西兒聽見機場的廣播里傳來有關的信息。她趕忙抖擻了一下精神,扭頭向檢票口的甬道快速走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