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的這一天,陽光透過玻璃窗,滿滿當當地鋪了一地,逼仄的病房內因此而顯得亮堂起來。我左瞅瞅,右看看,試著在房間內轉悠了幾圈,白色的棉被,黃色的木桌,甚至連木桌上的陶瓷茶杯,都清晰地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做過眼角膜移植手術后,我心里總不免惴惴不安。兩周之前,當醫生為我取下紗布時,我沒敢立即睜開雙眼。后來,在醫生的鼓勵下,我讓左眼裂開了一道縫,發現有光感后,才慢慢睜開了左眼,然后又慢慢地睜開了右眼。
我能看到上面有很多亮點。我興奮地大叫起來。
醫生拍拍我的肩膀,笑呵呵地告訴我,那是手術燈,你的手術很成功!此后,在防排斥藥水的灌溉下,我的視力恢復得非??欤拖駝偝錾膵雰阂话?,一天一個樣。
今天,絢麗的世界又以它更加清晰的姿態展現在我的面前,想到馬上就可以走出醫院,我有一種重獲自由的快感,覺得窗外的樹木、小草以及趴在墻角曬太陽的花貓等,都在旺盛的春氣里直往上躥。在我和父親提著行李向醫生道謝的時候,我想起了王琳——那位為我捐獻眼角膜的女孩,我曾經不止一次地說過,我出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她。我把行李交給父親,央求說,我先去看看王琳吧。
父親愣了一下,說你的眼睛還在恢復期,你一個人去能行嗎?
我握著拳頭在父親面前晃了晃,說沒事!
王琳租住在天鵝湖附近的城中村里,離醫院也就兩站多的路程。走出醫院大門后我便小跑起來,跑肯定比坐公交車要快,至于打的,就更慢了,等車就得等十幾分鐘,合肥的出租車比馬路還少。
認識王琳,還是一年以前的事情。那年秋天,我的雙眼開始疼痛、腫脹,后來被醫生診斷為病毒性角膜炎,再后來就什么都看不到了,高中沒畢業便輟學在家。生活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總覺得自己被世界拋棄了,后來竟感覺不到日子的存在了。一天,我問前來送飯的父親,爸,我的眼睛什么時候能好?父親嘆了口氣,說很快就會好的。我又喊母親,問我的眼睛還能看見東西嗎?母親只是不停地哭泣,什么也不說。
我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感覺自己像跌進了冰窟窿中。父母送來的飯菜,聽著他們在的時候,我強迫自己咽下幾口,后來就沒有了胃口,什么都不想吃了。父母都去上班的時候,我便在房間里東摸摸,西摸摸,常被碰得鼻青臉腫。由于憋的勁使不出來,脾氣也變得越來越大,三天兩頭地摔東西,家里的板凳、鏡子、瓷碗等,不知被我摔壞了多少。生活在黑暗中,日子顯得特別的漫長,正因為漫長,日子才一點一點吞噬了我對眼睛復明的希望,終于,又吞噬了我對生活殘存的一點點希望。是的,我想靜靜地離開這個世界。一個瞎子,不僅拖累父母,折磨自己,還會受人嘲笑,除了痛苦就是痛苦,活在這世上還有啥意思呢?
這天,趁著父母都不在的空當,我用紗布給眼睛打上了繃帶,遮擋住它的沒用和丑陋,然后,偷偷地溜出了家門,想了結自己的一生。屋外顯得離奇的寒冷,等我摸到馬路上的時候,我才知道下雪了,而我失明的時候才剛剛入秋。自己生活在黑暗中,便感覺世界上的一切都匍匐在黑暗中靜止不動,時光也停止不前。季節的變化讓我認識到,這個世界還是老樣子,并未因我的失明而有絲毫的改變,我為我當初荒謬的感覺而感到可笑。一個瞎子,活著或者死去,對這個世界也不可能有一絲一毫的影響。
冰涼的雪花,無聲地落在我的臉上、脖子上。汽車喇叭聲、發動機的轟鳴聲、店鋪里刺耳的音樂聲撲面而來,這些平時讓我很討厭的聲音,如今聽起來竟是這么的親切,猶如在異鄉聽到的鄉音,我頓時感知到了世界的存在。想到這一切即將與我永遠地告別,我鼻子一酸,淚水直在眼眶眶里打轉。我自己也說不清,我心中對這世界是否還存有一絲留戀。
出門剛走了兩三步,突然,一輛急行的自行車或者是電動車刮了我的胳膊,我踉蹌了幾步后栽倒在地,“吃吃”的剎車聲過后,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靜,頃刻,便響起了車輪碾著雪花發出的吱吱聲。
該死的家伙!撞了人就這樣走了。我狠狠地罵了一句,從雪地上艱難地爬起來。
可我萬萬沒想到,我剛走了幾步,又和人撞了個滿懷。我后退了幾步后雙手支撐在地,差點兒又一次摔倒。
真是瞎了眼啦!我沒好氣地嚷道。
你是盲人?一個女孩的聲音傳來。聲音非常好聽,一如清澈、透明的湖水。
看不見嗎?我眼睛打了繃帶,跟盲人沒兩樣。
你要去哪里?女孩打破砂鍋問到底。
哪里都不去,哪里都去。
我給你領路吧?
有人送我一程,這樣會走得更快些,我伸出了左手,說,好吧。
許久,許久,我才摸到女孩的小手,那手暖乎乎的,像要燃燒起來。
抓住女孩的手,感覺就像搭上了一輛出租車,為了快點到達目的地,我催促著說,去附近的天鵝湖吧,天鵝湖里的水柔柔的、軟軟的,跟絲綢一般,就是死在里面也甘心。
我打小就喜歡水,我甚至想著,等我老去了就埋在水里,可我沒想到,這一天竟然提前來了,可對于失明的我來說,走進水里還需要一個助手——一個把我領到水邊的人,這女孩來得可正是時候。
女孩的手劇烈地抖動了一下,然后就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像牽著一個孩子似的,好像我隨時都有走失的危險。
雪下得緊了,我能聽到它們簌簌下落的聲音。地上已積滿了厚厚的一層,踩上去軟軟的,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我的店鋪就在天鵝湖東岸,等到了天鵝湖,你去我店里玩會兒吧。女孩沉寂了片刻后,終于又說話了。
我嘆了口氣,說,到了天鵝湖我們就分開吧,我喜歡湖水,我要和湖水在一起。我家離天鵝湖很近,以往有空的時候,我常常來到天鵝湖邊,有時會拍下幾張照片,有時什么也不做,只是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面,癡癡地發呆。
湖水到底是什么樣子呢?女孩突然問。
這個問題太出乎我的意料,也讓我感到特別的無聊。我思考了一下,說和藍天差不多。
藍天又是什么樣子呢?女孩繼續追問。
你難道是個白癡!我終于忍不住咆哮道。
說完這話后,我又后悔了,我想這肯定是因為我的心情太差的緣故。牽我的女孩,我雖然看不見,但我覺得,她肯定就像面前飛舞的雪花,晶瑩剔透,美麗可愛,讓人不忍心碰著,生怕傷害了她。
真瞎子還牽著假瞎子呢!刺骨的風中,突然傳來了一位孩童的嬉笑聲。
我像遭電擊了一般,渾身劇烈地顫抖了幾下,心也猛地一縮,我突然意識到:給我領路的女孩是一位盲人,是一位連藍天都不知道是啥模樣的盲人。瞬間,我感到有一股暖流從女孩的手涌遍了我的全身,融化了我內心里那層對她以及對這個世界排斥的隔膜。我緊緊地握住了女孩的手,并開始親切地和她交談起來,一如見到了久別重逢的好友,
女孩叫王琳,是名天生的盲人,父親靠收破爛掙錢,母親是一名馬路清潔工。由于家中拮據,王琳沒上過盲人學校,每天跟在父親的腳蹬三輪車后面,幫父親推著車子。年滿18歲那年,她想找個工作,結果到處碰壁,好不容易有一家單位愿意要她,還不讓她上班,說只要讓她的殘疾證“上班”就可以了。這家單位可謂煞費苦心,這樣做既賺了名譽,又能為單位省點殘疾人保障金。不料,王琳當即拒絕了這家單位的要求,她要靠自己的雙手掙錢。王琳到一家盲人按摩店免費打雜工,不久便學會了推拿、按摩。后來,父親用收破爛掙來的錢,幫她在天鵝湖東岸開了家盲人按摩店。
你每天都是自己去店里嗎?我不解地問。
是的,每天都是我自己,我父母也沒那么多時間。王琳說,不可否認,路上會有很多麻煩,但我家離店里也就一站多路,用我手中的木棍探路,能順利到達的——不過,今天馬路上落了一層雪,這棍有點失靈了?!鞍鸢稹?,她無奈地用棍在雪地上使勁敲了兩下。有盲道,我們就走,沒有盲道,我們也要走,只有勇敢地走下去,活得有意義,才不會感到累。
走著,聊著,漸漸就能聽到風吹樹枝的呼呼聲,空氣中也有了湖水的濕潤氣息,我明白,天鵝湖到了。
王琳站住了,搖著我的胳膊,問,你想和湖水在一起,還是到我店里去,和我在一起?說完,她咯咯地笑了。
我低著頭,一只腳在雪地上畫著,說和你在一起,我還打算跟你學按摩呢!
感覺得到,王琳對店內的情況很熟,入了店后,她很快便摸到了一把椅子讓我坐下,并給我送來了一杯茶水。我吹吹熱氣,剛剛吸了一口水,便聽到玻璃門被人迅速拉開的刺啦聲,接著就聞到了一股刺鼻的酒精味。
有特殊服務嗎?是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
沒有。王琳說。
媽的,這漂亮小妞兒是個瞎子!中年男子狠狠地罵了一句,接著便聽到了腳步遠去的聲音。
這樣的情況并不多見,估計是喝多了誤闖了進來,門上有我父親用紅漆刷的“盲人推拿”字樣呢。王琳輕輕地把玻璃門拉上,又接著說,我們的顧客大都是老年人和那些腰肌勞損患者。不過,今天下雪,估計不會有顧客來。
話音未落,玻璃門又被人拉開了,還傳來了跺腳的聲音,顯然要甩掉腳上的雪。
乖兒啊,你怎么跑到這兒來了,快跟媽媽回家吧!
我沒想到母親會找到這里。連忙擺著手,說,我不回家,我想拜王琳妹妹為師,學推拿按摩。
回家好好休息吧,孩子,等到有人愿意捐獻眼角膜,你還有可能復明的。母親說著說著就哭了。
走吧,孩子。爸爸竟然也來了。
我只得站起來,說再見吧師傅,我有空還會來。
王琳突然站了起來,說,等——等——我雖然是名盲人,但我的眼角膜是好的,我可以捐獻給你。
好孩子,這樣不行的。爸爸說。
我能捐獻,我也該捐獻了,我的糖尿病很厲害了……
媽媽哭了,爸爸也哭了,我摸到王琳的手,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是王琳,在黑暗中把我領向了光明;又是她,在我眼睛閉合的時候打開了我的眼睛,這山一般的恩情我是無以為報的。想到這兒,想盡快見到她的心情便愈加強烈,腳下的步子也加足了勁兒,可速度老是沒辦法提上去,我不時地要避讓隨意停放的車輛和亂擺的攤點,偶爾還要躲著突然竄出的摩托車和自行車。他們占了人行道,甚至盲道,我想他們這樣做,不可能是和盲人過不去,雖然他們也需要一些對手,但這些對手從來都不可能是一些盲人,他們只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忽略了他人尤其是盲人的存在。當然,我的視力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越過這些障礙不成問題。
城中村不是很大,但卻像迷宮一樣,瓦房擠著平房,涼棚靠著樓房,到哪兒都覺得是一個樣——破敗的外墻爬滿青苔,到處都顯得陰暗、潮濕。我曾為尋找我家的小狗,不止一次地在里面迷失過方向。
來到城中村的入口,我趕緊收住了腳步。這時,一位頭發花白,背微微有點駝的老人,正拉著一平板車紙箱、飲料瓶等往里趕。他掃了我一眼后,放下車把,說你是剛出院的小陳吧?
我驚訝地張大了嘴巴,說,是啊。難道大叔你是王琳的爸爸?
老人點了點頭,說,我一看你的眼睛就知道是王琳提到的小陳,我估計這會兒你也該來了。
我快步走到老人跟前,雙膝跪倒在地,說,王琳有照片吧,我想看看我的恩人。
別……別這樣。老人趕緊把我攙扶起來,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他撫摸著我的臉,凝視著我的眼睛,淚流滿面,說,你也讓王琳的眼睛繼續活下去了??!她臨走前讓我告訴你,她的照片不愿意給你看,她的模樣,就是天下所有盲人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