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見到那光,是在抬頭眨眼那一剎那。春分還沒在意呢,埋下頭又寫了幾個字,那道光突然在腦子里亮亮一閃,閃得春分的心小氣球樣呼啦一下脹起來了。憋了口氣再看時——那光,自對面山腰的坡地埂上,又是亮亮一閃。
腦袋里立刻轟轟隆隆響,奶奶昨晚才講過的故事,現在就遇上了?回頭看清明,清明在院壩里抽陀螺,玩得正歡。趕緊吆喝,清明,你過來,你過來。清明有些不情愿,扔下鞭子,噘著小嘴巴走過來。你寫你的作業,有啥事嘛。
春分把清明拉到春凳前,攬住清明的小腦袋,抬只手起來,讓清明順手指的方向看。你看你看,那是啥?
清明沒有看見呢,眨巴眨巴眼睛說,那是桑樹。
春分有些急了,用力攬清明的腦袋,兩張臉都貼一起了。你仔細看呀,桑樹下,茅草籠里。
清明看見了,哆嗦一下,帶動春分的胳膊跟著哆嗦一下。金子。清明說,是金子。
不是不是。才不是呢。春分快喘不過氣了,嘴里偏偏不承認。
是。奶奶說過,金子的光,黃得耀眼。平常金子藏在土里,下過雨的天空氣好,金子就鉆出來透氣。
要是奶奶在就好了。可惜奶奶一大早就去了弗角寺。奶奶那么說過么?我咋不記得了?
清明惱火了。奶奶說過,金子是土地里的寶物,有靈氣。說不定過會兒,就嗖地鉆回土里了。他不想浪費時間去和春分爭論,扯開春分的胳膊,爬起來就跑。他得趕緊呀,不然金子就溜了。
見清明有了動作,春分顧不得了,趕緊攆在清明后面。心里記下了,從地角數過去,第三棵大桑樹下,埂子上有籠茅草,正對著桑樹干,光就在茅草籠里閃。
奶奶說過,金子是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有多寶貴呢,奶奶也說不上。春分依稀有些知道。書本上說過,偉大的人物,都有一顆金子般的心。拿金子來比心,人要沒有心活也活不成,可見得金子有多寶貴。
昨夜一夜雨,路都濡了,一腳下去泥就漫起來了,糯糯地往腳背上濺,春分和清明跑下了溝底,翻上了堰坎,到山腰了,到地角了,都沒覺得那路溜滑著,好幾次都險些跌倒。只是兩個人的臉,都紅著都濡著汗,小胸脯子都一鼓一鼓的,都張著嘴呼呼直喘。
你從這邊過去,我從那邊過來,腳頭一定要輕呀。氣喘得稍勻了,春分趕緊吩咐。記住了,正對第三棵大桑樹。吩咐完清明,春分想從地后繞過去。他怕驚著金子。奶奶說,金子是土地養的精靈,警醒得很呢,一驚就嗤溜下鉆進土里了。跨出兩步了,才想起自己從這邊數的桑樹,從那邊該是第幾棵?沒有數呀。想要回頭數,見清明都從地埂過去了。來不及實施剛才的計劃,直接跳到下面地里。上下包抄也行。順著地涯走,呼吸放得緩了,腳步落得輕了,眼睛只盯著上面。
墨綠的苞米葉,一夜雨浸潤,都舒展了。葉面兒中間,順著梗向下凹,積下的雨水,汪成一泊,亮晶晶的,給春分身子一碰,那泊水便散了,散成些小珠子,向四方滾動。換作以往,春分會伸出手,多接些水珠子喝上一口。奶奶說,那是無根水,老天爺賞的,喝了眼神好。但現在的春分可沒那功夫。幾乎是同時,到第三棵桑樹下了。
是這里了。春分心里說。他仔細看,大桑樹下,沒見那黃的光。抬頭看清明,清明也看他,臉上也是奇怪的表情。怎么就沒見那光呢,剛才在屋檐下,那黃的光,閃呀閃的直炫眼呀。現在就躲了跑了?春分不甘心,扒開茅草,一點點一點點地搜,茅草葉子扎著手也顧不得了。一遍尋過了沒有,兩遍尋過了還是沒有。只尋出幾塊雞骨子石疙瘩和片碎玻璃樣的東西。那是誰家用的保溫瓶,碎了的瓶膽,鍍著層黃鈦。
春分撿起瓶膽,反反復復看,是它發的光吧?
清明嘟著嘴,才不是呢,那光是金子的。
那,金子哪去了?
春分看看清明,突然想起來,奶奶的故事里,那個人撿到金子,可他不孝順,金子嫌棄他,眨眼變成了瓦碴子。昨夜里,清明不肯睡,還罵奶奶臭奶奶,可不是不孝順么?回頭來,揚揚手里的瓶膽片子,朝向清明說,哈,我曉得了,是你不孝順,罵過奶奶呢,金子就變了,變成瓶膽片子了。
清明急了,嘴一撇,就眼淚汪汪的了。你才不孝順呢,那天,你罵奶奶老巫婆。
清明一說,春分想起來,那天,自己真罵過奶奶。原來我也不孝順呀。
這時,有風吹過來,晃得桑葉簌簌抖,晃得苞米葉沙沙響,晃得春分的心,好一陣驚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