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布魯克在他著名的《空的空間》一書中開篇便道出了他理解的戲?。骸拔铱梢赃x取任何一個空間,稱它為空蕩的舞臺。一個人在別人的注視之下走過這個空間,這就足以構成一幕戲劇了?!睆牡谝淮慰吹竭@句話開始,我就一直在思考——有了舞臺、演員和觀眾這么簡單的三個元素,真的就能完全構成一出戲劇嗎?其實看似他把戲劇的本質極簡化了,可實際上他對崇高戲劇提出了至高的要求——簡約但絕不簡單。在看完林懷民云門舞集帶來的《流浪者之歌》后,我似乎對彼得·布魯克的那段話有所領悟了。雖然戲劇和舞蹈有著本質的區別,但云門舞集給我們所有藝術工作者們帶來的啟迪和鼓舞遠遠大過藝術門類之間的區別,因為藝術是相通的。
無論是戲劇還是音樂、舞蹈抑或繪畫以及其他,我們投奔藝術的主要目的和來由在于我們是一群表達饑渴癥患者,我們迫切的需要用一種方式把靈魂找個地方安放,而絕不是別的那些什么??墒浅D陙砦覀兯坪跬浟宋覀冃枰l自內心的表達。在眾多藝術工作者迷失在了所謂“思想”、“意義”、“故事”、“獲得”的莽林中時,林懷民在17年前就帶領云門舞集走出了這片莫名的沼澤,譜出了舉世聞名的《流浪者之歌》,同時他把自己的這部作品稱作“佛祖的禮物”。
確確實實,這部珍貴的舞作貫穿了禪修的道理,透露著無上的智慧,可以照破一切貪、嗔、癡,也令劇場從舞臺到觀眾席的每個角落無不得到最大的觀照和洗禮。無怪乎,在看完《流浪者之歌》后被譽為“現代舞第一夫人”的皮娜·鮑什會痛哭流涕。不光是這部舞作,整個云門舞集都是來自佛祖賜予的珍貴的禮物。
菩提樹下得道的舞者
1994年,林懷民懷揣一本黑塞的佛教小說《悉達多》來到了佛祖得道的圣地菩提迦耶,尋求能“度一切苦厄”的法則?!爱旉柟獯┻^菩提的葉隙照射在林懷民身上時”,這位研習過法律、新聞、寫過小說的云門舞集創始人如醍醐灌頂般頓悟了——那便是“行深”、“無我”,“人生是空的,一切都是空的,所以你擁有的永遠只有當下”。
于是林懷民立刻回到臺灣開始了《流浪者之歌》的創作,和云門舞集的舞者們一起禪修、精進和打坐,在寧靜和虛空中獲得靈感和源泉。
和我們以往看到的現代舞不同,《流浪者之歌》中的演員們不再是用舞蹈的技巧去達到外在的張力和呈現,所有的舞者都是含蓄而內在的進行表達,更多的則是在和自己的身心對話和周圍的環境對話和天地相接通??此茮]有技巧的前行和舞動,卻深深體現著某種哲學的深意。所有行動著的演員都是重心放低,下肢彎曲,緩慢地行走。但很明顯舞者們的大腦絕不是放空或者壓抑的狀態,恰恰相反身體是緊張的,精神卻是松弛的,這或許才是這出著名舞作得以延續至今17年常演不衰的原因。
只有禪定,才可“行深”“無我”“度一切苦厄”,舞作中表現的跋涉和掙扎就像我們人生在不斷的苦行,終是場虛空,過程卻不孤獨甚至尤為重要。這是佛祖給林懷民帶來的啟迪,更是《流浪者之歌》帶給我們觀眾的啟迪。
重復帶來的巨大能量場
我們被《流浪者之歌》中執著的跋涉者們感動,而當我們發現黃金稻谷如流水般傾斜在站立于舞臺前方的僧侶頭上長達70分鐘時,便不再僅僅是感動而是驚嘆和震撼了。
開始我們對這樣的舞臺設計不以為然,那僧侶真的好像布景般不被我們長期關注,我們的視線和注意力僅僅停留了短暫的時間便轉移。除此以外,別的舞者都是流動著的,可是只有他反復不懈地一刻不停地接受黃金谷雨的洗禮。像極我們的生活,終歸在反復中走向平淡。轟轟烈烈難,平心靜氣更加不易?!读鎵洝ぷU品第五》曰:“外離相即禪,內不亂即定。外禪內定,是為禪定?!比松鷣砭褪鞘芸嗟?,禪定即為修心,我們生活便是在修行,便是在日復一日的流年中自省。
《流浪者之歌》的最大精華出現在我們以為的結束之后,一名演員拿著犁耙緩慢地、勻速地、不間斷地弓腰屈膝,繞著一個圓心整理地上的谷堆。一圈又一圈,一輪又一輪,一遍又一遍,不停的旋轉長達二十分鐘之久。我們由開始的不解到煩躁到調整呼吸到將身心投入其間,和演員一起在運動中輪回靜心。當演員停下腳步時早已大汗淋漓,觀眾的掌聲更像潮水般涌起。寧靜和重復帶來的力量比爆發來得更加令人動容。
回向是最好的報恩
人們的目光往往集中在成功之上,常常忽略光芒背后的艱辛。云門舞集從1973年創辦至今,歷經兩次大的洗禮。一次是1988年因種種原因而無以為繼不得不被迫關掉,但很快便在林懷民的執著和眾舞者的堅持下重新站立并迸發出更加耀眼的光芒——“休息只是為了走更遠的路”。而最近一次的重創源于2008年的一場大火,這次災難燒掉了云門舞集幾十年來積累的文字和影像資料。在民眾的募捐和支持下,云門舞集再次浴火重生,而對于這份厚愛,林懷民和他的云門舞集用回向來報恩。
眾人常常認為藝術是高雅的,著名的舞蹈團更是應該在殿堂級的劇場演出給正襟危坐、衣冠楚楚甚至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們看。然而,眾生平等,何謂藝術。云門舞集在得到民眾的恩惠再次站起來以后,將自己所獲的功德和利益“回”轉歸“向”與眾生同享,以拓開自己的心胸,并且使功德和利益有明確的方向輻射而不致散失。
于是云門舞集常常出入于災后重建的區域和臺灣的鄉間舞臺,表演給最底層民眾欣賞。時常在那里撫慰受災人們的心靈,給他們視覺上帶來最直接的心理輔導。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們把教化農村觀眾視為己任,教訴他們觀看演出是件高雅的事,我們看完后一定要把果皮紙屑帶走,用這種言傳身教的方式來改變農村窮孩子的文化局面。
經過這些不計回報只求付出的諸多底層演出,哪怕是臺灣的農村觀眾也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云門舞集帶來的鼓舞和造化。印象深刻的是,觀演前記者采訪一名臺灣農民,他專門買了一雙新的白色球鞋去看云門的舞蹈演出。他說說明書上有寫看演出不能穿拖鞋。
作為一個民營舞蹈團,林懷民和云門舞集真正做到了“用藝術度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