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像逃難一樣,吳宗憲抱著頭沖進化妝間,喘口粗氣,開始換衣服,化妝師見縫插針地往臉上褶子里塞粉。他擺弄了下頭發,沖鏡子笑笑做了個鬼臉,那一刻,他確實很自戀。
燃了一半的雪茄被重新點起,極具喜感的臉轉過來,“Action?I am ready!”。那張臉,五官齊全,談不上是英俊。說他不英俊呢,某些時刻卻有些邪門地英俊起來。周星馳的臉也有類似的戲劇張力,這兩個款有些類似。
定定神,不得不大聲向吳宗憲發問,沒辦法,隔壁演播廳某芒果明星還在引吭高歌。吳宗憲皺著眉頭抽雪茄,努力擺出一副大佬姿態,其實這沒必要。因為他實在忍不住講段子和笑話,“世界上最偉大的攝影師是誰……陳冠希你都不認識?”小秀下魅力,老大的氣場頓時煙消云散。
拋開那些天馬行空的機靈,吳宗憲的確是個極舒服的采訪對象。他回答問題的分寸感很強,善談但絕不夸夸其談,正如他來內地主持節目一樣,完全明白并熟練掌握新的游戲規則。盡管有的時候,你會覺得他的赤誠表白有點假惺惺,但是很快,你就會被他的這種自剖感染到,這是避無可避的。
《康熙來了》也做過吳宗憲,重點在盤查當年他和陳孝萱可歌可泣的情事,試圖把真相調查出來,這怎么可能?蔡康永也做不到。很快,憲哥眼眶泛紅,說到自己被人戴綠帽子,挺痛苦。隨即,他反繞到小S被黃子佼同學無情拋棄的另外一段情事上,頓時把現場變得煽情。這個男人,你不知道他哪句話是真的,哪句話是假的。有時候也覺得挺遺憾,聽得懂臺語的人,看起吳宗憲的節目應該會樂趣翻翻,這個男人,毒舌、男權、俗辣,機智到鬼都拿他沒辦法。
“昨晚在臺北錄節目,忙完兩點多,回到酒店又看個劇本到3點半,5點起床打高爾夫,那里有我的LED生意伙伴,接著飆車到機場飛長沙……”化妝師把他的黑眼圈處理得很不錯,但沒辦法解決眼睛里的血絲。采訪中,節目編導沖進來,說要補錄倆鏡頭,眼看吳宗憲像打了雞血一樣沖出去,扯著嗓子吼了一曲《窗外》,接著回到休息室,無奈聳肩,“繼續,繼續,我們談到如何為大腦充能……要我說,‘俯仰皆智慧’。”旁邊的美女助理一直在筆記本上抄抄寫寫,今晚11點,節目錄完,他們要開會討論公司運營情況。如今,臺島Local King還身兼一家上市公司董事長。
采訪結束,憲哥的美女助理終于從材料夾里抬頭,很認真的說:“請別相信那些負面新聞,我們在大陸做公關也不容易。”當記者說明是要做一期藝術家采訪而不是小報八卦時,分明瞟到吳宗憲松了一口氣。他很夸張的挽過記者的手,“真心看好你!下次在瑞典諾貝爾頒獎禮上,我來采訪你”。
“老藝術家”
臺灣不會有這樣的稱謂,但內地有,甚至還會有一個“人民的”前綴。按照朱軍做“藝術人生”的路數,吳宗憲就是個“老藝術家”,他同樣深受普羅大眾的喜歡,可列入“人民的”行列。 虎年出生的吳宗憲,是臺灣“制霸”。他的名字總會在諸多排行榜上出現,一個中年老漢,還能有如此的魅力,也算是一個奇跡。
成功的幾個要素據他自己所說是:聰明、環境、機遇,并特別強調了一萬個小時努力的勤奮。吳宗憲是成功者中的“異類”,他功成,但名似乎“未就”。他是一部“老藝術家通史”,從舞臺的邊緣走進鎂光燈聚焦點,同樣充滿辛酸、淚水、挫敗,拋灑一片熱血。如果朱軍愿意請吳宗憲上節目,他一定能聽到一個非常非常《藝術人生》的故事。
“X你媽的臺北”
每次被八卦雜志惹到,吳宗憲召開記者會,總愿意多說一句:“我只是來臺北討口飯吃的。”聽著有點委屈,他說自己不過是想表達:“我是南部鄉下的窮小孩,來到臺北大都市掙飯吃,你們何必如此對我。”一句話就把自己和廣大中南部鄉親拉在一起,就像他的臺南老鄉陳水扁常干的那樣。
“我生在臺南,16歲跑到臺北打拼,發誓不要家里一分錢,混出個‘出頭天’。”嗓子還行的吳宗憲一邊讀書,一邊開始在民歌餐廳賣唱,靠一把吉他養活自己。正值臺灣民歌運動興起,劉文正、羅大佑陸續出道,“我在餐廳門口大喊口號‘唱自己的歌!’老板就像被人挾持了一樣,不得不讓我進去。”
曾經有個臺大學生和吳宗憲在一個餐廳唱歌,價錢時段都不如吳宗憲,但偶然一次機會被李宗盛看中,然后在歌壇一路突進。吳宗憲說:“我沒有那個叫周華健的家伙好運氣,唱一個小時150塊,連唱6個小時也上不到千。有個地方唱一天能掙兩千,但女搭檔的主要特點是不穿衣服。”
他在脫衣舞廳唱了一年、業余還在夜市賣點壯陽藥,不是每個文藝青年的神經都足夠粗大到可以承受這些。“《海角七號》看過嗎?阿嘉一句‘X你媽的臺北’,我當時罵過無數遍。”他嬉笑著說起往事,但總是笑里帶淚的效果。這個時候,你一定會仔細端詳下這個人:皮膚真黑,頭超大,個子不到1米7,這張臉往好了說也就是“五官深邃”而已。
“或許是唱功被肯定,或許是時來運轉,或許是我的唱片公司剛剛簽約了黃舒駿,覺得我這個外形條件已經算不錯了……不管怎么說,我發行了一張專輯,《是不是這樣的夜晚你才會這樣的想起我》。”這首主打歌的名字奇長無比,但到今天還常會在KTV里被點到。不幸的是,吳宗憲遇到了歌手所能想到的最悲劇的悲劇:歌紅,人不紅。
某次,吳宗憲被告知可以去《鉆石舞臺》錄節目,早上10點鐘就化好妝在影棚等著,沒人理,中午蹭了一個盒飯,下午繼續等,沒人理,晚上再蹭一個盒飯,接著沒人理。晚上11點,人走得差不多了,樂隊都開始拆樂器了,他跑過去跟制作人打招呼說我是吳宗憲哎,人家看著他一臉問號。“我就直接開唱,是不是,這樣的夜晚……對方把‘哦’拉長了若干,淡定告訴我,等通知,下次來。”
“有一夕成名的歌手,沒有一夕成名的主持”
前年有一本叫《異類》的暢銷書大火,李開復、任志強、姚晨等人都為它站過臺。作者格拉德經過對麥卡尼特、比爾·蓋茨等人的采訪,總結出成功的條件:生逢其時,使十二分。
吳宗憲的成名史簡直就是這本書的典型范例:為了能夠有演唱的機會,也為了賺錢,他跑遍全臺學校,參加了兩千場校園演唱會,“別忘了,還有七八百場的工地秀,賣房子需要藝人表演吸引顧客。”
有一次參加校園演唱會,明新工專告訴我,葉佳修(《鄉間小路》、《外婆的澎湖灣》作者)有事來不了,你能不能兼做下主持,唱歌一起打包給你3000塊,吳宗憲連忙說好啊好啊。
“我那時想法單純,做主持,就可以在臺上站久一點。當主持,我就能借機會告訴同學們,我是歌星,同學往往順勢配合說來一個,我又能在臺上多待一會,這樣的舞臺鍛煉難得。”校園演唱會并不好做,學生一旦不滿意,馬上會報以噓聲,現場條件的有限,主持人也得有十八般武藝,不然罩不住場子,這種磨煉為吳宗憲日后成功奠定了最堅實的基礎。陶晶瑩回憶說,沒成名時,她和吳宗憲在高雄一同主持了場校園演唱會,結束后,吳宗憲很認真和她說:“我們要努力,以后就有機會上電視。”
一邊繼續跑著脫衣舞俱樂部等龍套,一邊是2000場校園演唱會主持記錄無人能破,江湖上漸漸有了他的傳說,“校園天王”吳宗憲身價猛增。“在一個師范學校,我跑去主持,卻被告知,主持、歌手就我一個,因為你的價錢太高,全套人馬的錢只夠請我一個。那時候,我覺得電視離我不遠了。
梨園流傳一句話“要想人前顯貴,就得人后受罪”,同樣適用于沒背景的吳宗憲,他除了努力沒有別的辦法。有一次出外景,與水牛共舞,水牛一發力,吳宗憲就飛出去,渾身裹滿泥巴,鏡頭才定格在他臉上,一臉笑容。“沒人發現,我的膝蓋處已經能看到白色骨頭。”
1998年,他接手《我猜》,成為綜藝界“三王一后”標志人物,相當于能當春晚主持了。成名后,他好像是報復那些等待的日子,瘋狂做節目。“我媽說,怎么老是你,我都要看吐了。”當然,說這話的時候他一臉自豪。命運給吳宗憲開了個小玩笑:終于紅了,卻不是歌手身份,但好歹還是紅了。
“老賤人”
如果只看上面的故事,吳宗憲就成了勵志故事代言人。其實他的故事遠比這復雜得多,如果忽略了社會背景的變遷,也就沒辦法更好理解吳宗憲。
楊錦麟稱他為“賤文化”的代表,他確實是,但不妨試想,何以他的賤和俗,會深受觀眾的喜歡,而那些裝模作樣、裝腔作勢的話語表達,卻是那么蒼白無力,總要讓人心生厭煩呢? 不全然是收視率的問題。2008年,在唯一一次獲得的金鐘獎頒獎禮上,他說:“評審老師把這個獎頒到我的手上,也把社會責任交到我的手上,從此以后我的節目就不會好看了,因為我要演一些你們要看的。”
“商女不知亡國恨,妓女不懂婚外情”
顯然,他在故意調侃金鐘獎的評審,成名多年,卻從來沒得過主持人和綜藝界最高榮譽的獎項。更惡搞的是,1995年,他都快放棄歌手生涯時,居然得了把金曲獎。吳宗憲不無得意地說,“我可是金曲獎和金鐘獎雙料獲得者,獨此一家,咦!我忘了庾澄慶和費玉清。”
吳宗憲獲獎遲遲,因為他節目的爭議性。“膻色腥”這是李敖對其節目的評價,也曾經有家長組織了“媽媽團”去控告他。在節目里,他每每能往“飲食男女”方面聯想。比如討論女嘉賓胸部大小,就是屢試不爽的法寶。他也因此被視為“消費女性”、“公然宣揚大男子主義”。
對于爭議,他倒是有自己的解釋:“‘商女不知亡國恨,妓女不懂婚外情’,我是做服務業的,電視娛樂節目吸引人無外乎靠性和暴力,我根本沒有太多選擇空間。”
“沒有太大的意義但有存在的必要,”這是他對自己工作的總結。
吳宗憲津津樂道于他的“三不原則”——不開會,不彩排,不NG。有一次去大陸領獎,和一個副臺長同臺出席,對方問,你的稿子能不能給我看一眼?他說,啊?什么稿子?臺長說,你不是一會兒上臺嗎?你要先告訴我你要講什么。他很認真的告訴臺長,沒上臺之前,實在不知道自己要講什么。“我后來聽到臺長給人打電話——‘這怎么行,待會出了問題誰負責?”
王偉忠說,解嚴前的電視節目要體現“黨國意志”,解禁后才是“群眾訴求”。這樣看來,臺灣電視綜藝發展史上,吳宗憲生逢其時:臺灣解嚴后,媒體管制基本取消,商業電視臺紛紛涌現,2000年之后,臺灣政黨輪替,本土文化得以進一步高調宣揚。“我作為本省人和南部文化代言人,在這種社會氛圍里自然如魚得水。”與此同時,網絡成為現代人生活不可缺少的部分,吳宗憲的綜藝節目通過互聯網開始在華人地區隱秘傳播,人們不再受到有線電視的束縛,他的影響力伸向了臺灣以外的地區。
“藝人本身就是一件商品,我已經取悅觀眾了,我為什么還要遭受別人踐踏?”
《電視大國民》里,他的褲子被徒弟康康扒了,還到處秀,吳宗憲作勢拿起道具大刀滿攝影棚“追殺”,現場效果極好。“我不想因為自己是大哥輩,就脫離被調侃的命運,身段擺在低處,這本是百利無害的”。這種姿態加上他屢開黃腔的風格就是“賤文化”的集中體現。
《時代》周刊曾經訪問他,記者的主旨原本是每一個社會都有耍賤的代表,金凱瑞是美國代表,吳宗憲就是臺灣代表。記得題記大致如此:他節目品相不高,人又大嘴巴,有妻室有4個小孩卻到處沾花惹草。結果是吳宗憲與《時代》大談做人與為人父親的感悟,記者不耐煩,直言,“來找一賤王,不是來找圣人……”話音未落,平時什么話茬都能接上的Local King轉身離開。
對于這種結果,吳宗憲很無奈。八卦時代,他的一舉一動都成了透明的,他屢屢和媒體對簿公堂,又始終感慨為什么自己沒有媒體緣。“我一直認為自己只是一個小丑,而不是白癡,因為小丑和白癡最大的區別是小丑知道什么時候停下來,但媒體卻不理解”。
“有時,我覺得當老二比當老大爽”他壞笑著說出一句雙關語,而后又突然沉默。
其實,怎么看,吳宗憲的價值觀都多少顯得傳統:他對女性的態度和傳統意義上三妻四妾沒什么不同。他挑下重擔,卻又不愿用太多現代管理手段。他瘋狂工作又很容易讓人想起他的出身。他反問,“我到底做錯了什么?”。實在搞不明白,一個人為什么要把自己搞到如此辛苦,他只是笑:“有手推我向前”。 “曾有一天,百無聊賴在街上暴走,走累了上部出租。司機認出我,情緒立刻變得很high,反復說你和那誰誰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還不停叫我講點笑話樂樂。”
下車后,那是吳宗憲第一次在臺北街頭嚎啕大哭。“隔天娛樂頭版赫然寫著,吳宗憲精神失常。”
“老伙子”
最近,臺灣媒體在說吳宗憲的節目被停掉了一半(歷經15年的《我猜》也宣布正寢),八億豪宅變賣,家里被機槍掃射出400多個彈孔!這個記者的筆調顯然是幸災樂禍的,吳宗憲撓頭。“大概哪里不小心又得罪了他,一年跟媒體打30幾個官司,不差這一個”。
吳宗憲不得罪人是不可能的,他到大陸來圈錢很積極,四處惹事也非常來勁。跟從來都以“失敗、可憐、二線”自居的臺灣另一天才諧星九孔不同,吳宗憲成功得太明顯,很招人恨,很忙很辛苦,很是停不下來。“電視業就是如此,特別在臺灣,綜藝節目像軍閥混戰,某天聽說出來一支新軍,但不到幾個月,那只新軍死得連骨頭都看不到。一個電視臺的主持人要保溫,實在不容易,不像有鐵飯碗,年年都有飯吃。”
說到這里,吳宗憲臉上真的有酸楚的神色浮現出來。
“小富由儉,中富由勤,大富由天”
他也曾投資過100多家餐廳,但整體成績并不盡如人意,“到如今還有10多家在營業”。 他曾開過酒吧,“朋友都不付酒錢”。他開過唱片公司,公司最知名藝人就有周杰倫,可惜公司也沒開多久,“唱片業已是垂垂將死”。他曾擔任臺島上市公司翔升電子董事長,“掛職,掛職”……如今,他是阿爾法光電子科技公司的老板,“再再再次創業,來一次最大的跨界”。
從吳宗憲投資LED開始,經營不善的消息不斷翻新,虧兩千萬,虧兩個億,虧六個億,吳宗憲說:“按媒體的說法,我現在已經‘虧’得無感了,也懶得解釋了,以免報紙上又加碼兩個億。”倒是憲哥的助理很激動,翻出一大摞材料“我們剛剛在東莞簽了四千萬的合作單!”
吳宗憲沒在錢的問題上過多糾結,他為記者描述了第一次召開阿爾法董事會的畫面,“電氣工程師們一臉期待,等著我來點搞笑戲碼,我卻搬出兩百多頁的計劃書,一連三個小時,從模擬電路到AVR開發,從入電容量到進口集成塊的成本計算……整個公司里,老板應該是專業思路最清晰的人。”吳宗憲隨手一指化妝間的頂燈,“我們賭100塊?這盞LED35瓦。”
50出頭的吳宗憲認為,自己這輩子都會在“勤”字上大做文章。“就像個剛入行的小伙子,哦不,該叫‘老伙子’。我的世界里,還沒有一件事情是失敗的,只要還在努力中,都不能稱之為失敗。馬拉松是跑到終點才叫結束,我目前還在跑啊。說真的,一百米、四百米我已經拿了第一,馬拉松冠軍為什么做不到呢?不找點刺激,白長這么大的頭了……”
吳宗憲說,LED公司他至少還會再干10年,而10年后會去做些什么,他的答案是未知。或許正如他對《我猜》停播的看法那樣,“一檔節目紅了15年,已經是個了不起的奇跡,但越是這個時候,自己不去淘汰自己,別人也會淘汰你。”
采訪近結束,眼見吳宗憲又開始臭屁的照鏡子,鬼使神差地拋給他一個怪怪的問題,“你覺得自己怎么樣?”吳宗憲收起笑容,若有所思。“我是一個好人,你怎么會看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