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見柴靜,算了一樁愿,即使她不如電視上精神。
她為第二本書《看見》簽售而來。或因目的明確,所以話也不多,飛速的下筆禮貌的微笑。偶爾抬頭張望,她也無法估量,排隊的讀者,從河邊頭“蜿蜒”到了坡子街內,轉了七個彎。
《看見》這本書,拎在手里是有些分量的。在出版社的宣傳腰封上,赫然寫著首印50萬冊——這個數量,在當下出版寒冬里,令人瞠目結舌。是林青霞《窗里窗外》的兩倍,是梁文道《常識》的五倍,陳丹青《退步集》的十倍!所謂出版盛景,約3年前也有過一次,名字叫韓寒。這次是柴靜,“火柴的柴,安靜的靜。”她是一個記者。
賣字為生的人都明白,通往人心的道路是最艱難的。而一個記者,可能要付出“真實”才能得到別人的信任,但是你又必須在這個職業當中恪盡職守。這是件不容易的事。想起,最近與975主持人楊景聊過他這個十多年前的同事。記得楊有這樣的論斷:“她那種敏銳、思辨、敬業以及柔韌的批判……將在中國媒體版圖上‘確立自己的疆域’。”而那是的柴靜,堪堪大學畢業,持一張經濟學文憑,在電臺實習播音。
如今,大伙覺著她像個“公知”,粉絲叫她“女神”,也有人倆詞一起用——“公知女神”。有調侃,無惡意。因在非典時期第一個進入隔離病房采訪,以及《新聞調查》時代對真相不折撓的追問,她被寄予“新聞女俠”的期待。她重視新聞中的人與人性,給堅硬的現實注入幾分柔性關懷。她也是唯一還在堅持書寫每期節目的長篇采訪手記、反省總結的央視記者。
你看見,微博上,真實或虛構的“柴靜語錄”,和“白巖松語錄”一樣流傳甚廣,我們叫它“央視牌心靈雞湯”——而柴靜其實從不在微博發言。盡管她一再強調只關注自己在新聞專業領域的“公眾形象”,但人們對她的種種想象從未停止。讀者見面會上有人問她,“你真是‘央視最窮主持人’?你買不起房子,租房住?柴靜無奈的笑,“我的生活方式是我的個人隱私,我按我自己舒服的方式活著。這事跟能力和道德都沒關系,沒什么可自慚的,也沒什么可自得的。”澄清當然引起另一種情緒反彈,有人會指責她是造神運動下的“白蓮花”。
你看見,“沒有深夜痛苦過的人,不足以談人生”、“采訪是一種抵達”……這樣赤裸的“白蓮花”語境確實在她身上存在著。也不知道柴靜有沒有在娛樂周刊的偷拍之下、木子美等人的肆意吐槽之下傷神。柴靜如同個登山者,一直保持探索的傾角,也有隨時陷入危險的警覺。
你看見,她一直在做的是“減法”,把“聽”、“看”、“思”以及“說”敏感地融貫在一起,剔除“成見”,不留“成貨”,一步步地形成自己的采訪和語言的logo,當然,也有不可避免的個性與情緒的Logo。或許,在旁人看來,成堆的Logo壓身,多了一個“柴徽因”這樣的標簽也無傷大雅吧。但柴靜自己所警覺的,恰恰是把人符號化、標簽化。“世界也好,人也好,本來都是豐富多彩,參差多態的,為什么要通過標簽去認識呢?”印象里,這是讀者見面會上柴靜唯一提出的反問。
你其實大可試著問自己,去掉標簽、符號,柴靜是誰?你確定還能“看見”嗎?
“看開”理想
柴靜說:“現在是我最輕松舒服的狀態。年輕時,覺得節目是作業,要做得漂亮。現在,《看見》是作品,工作對我也不重要,我不是以央視記者的身份與人交往,是以一個人的狀態去跟人交往。有時想,自己真幸運。我怎么能這么幸福呢。然后又帶著點傻乎乎的天真,覺得其他部分少給我點吧,這樣我可以抱有這種幸福。不能奢求一個人可以匹配太多幸福。“
有天夜深,《看見》編導范銘和柴靜在網上討論完工作后問:“誰知道我們在深夜里都干些什么啊?”柴靜回:“眼睛熱了一下,為渺茫而認真的理想吧!”
“看不慣那時的自己,缺本事,卻太矯情了。”
剛進央視時,柴靜有爭議。2003年非典,她采訪一個白衣天使,打開門,跟攝像招了一下手,微笑了一下,走進去。編導葉山看到這個畫面,覺得“柴靜的微笑很小資,‘閃進去’的動作像一片樹葉,很飄”。
這種狀態呈現在鏡頭前是一種傾訴者的姿態。《時空連線》編導包軍昊回憶:“她總好像要去跟人談一些情感方面的問題。我觀察她更像一個夜間談話節目主持人。”
這也難怪,進央視前,柴靜在湖南調頻97.5主持一檔名叫《夜色溫柔》的夜間廣播節目。本科,柴靜在長沙鐵道學院學會計,1996年畢業后,父母安排她回山西老家省鐵十七局做會計。她不肯,執意留在湖南。每月300塊錢,一半用來租房,騎車上下班,自己做飯。當年做主持,她不為賺錢也沒想成名,只是喜歡這個行業帶來的“人與人之間的生命往來”。她還記得有聽眾給她寫信,一個湖南大學的女孩:說有一天自己去打水,邊走邊聽柴靜的節目,發現平時特別討厭的一個女孩也在聽。那一瞬,她忽然理解:原來每個人都有相似的部分。
三年后,柴靜當上了臺里的綜藝部副主任,有專欄,出過一本書,叫《用我一輩子去忘記》。名聲鵲起之后,有出版社找柴靜再版這書,被拒絕。柴靜說:“看不慣那時的自己,太矯情了。”
“我22歲,剛開始學寫字,大部分是模仿,拾人牙慧。多是青春期的孤獨感。總體來說,價值不大。”柴靜說,“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努力想擺脫在湖南的狀態,覺得是一個障礙。這倒不是在否定過去。”柴靜輕輕搖頭。“‘否定’過去多勢力啊。‘過去’我用不著了,就把它否定了。人都是從‘過去’生根發芽來的。”
1999年,在湖南小有名氣的柴靜選擇去北京讀書。若干年前,恩師曾告訴柴靜的母親:“這個女孩雖然不怎么講話,但心里有自己的主意。”大學讀的是會計,她不喜歡,筆記本上一邊是經濟筆記,一邊抄著亦舒的言情小說。在一篇文章中,她拿朋友羅永浩和馮唐出來說事:“我十七歲,還在讀汪國真的書,老羅已經寫了個挺魔幻的尿床故事,投給《收獲》,馮唐投的是《少年文藝》。”
“媽的,我真喜歡這工作。”
“她身上有股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勁頭。”柴靜在《新聞調查》時的同事郝俊英說,“她是迄今為止我見過的意志力最強的人。一般人被困于城中,往往試著爬兩下城墻,被上面扔下來的石頭砸疼了就放棄了,但柴靜不是,她看到一條路堵死,不會絕望,而是會繼續四處摸索,往往能找到別人沒留心的隱秘出口。”
郝俊英回憶,有段時間《新聞調查》里權力監督這種硬性選題不好做,大家情緒受挫,想“湊合湊合”,柴靜卻不,立馬轉個方向去關注弱勢群體,同性戀者、重度精神病者、犯罪的流浪少年、因家暴殺夫的女犯……她讓那些沉默群體進入鏡頭,出現在央視屏幕上。
柴靜說她也有過想放棄的時候。剛進央視《時空連線》,此前從沒做過新聞的她無所適從。她不會寫評論,眼神缺少和嘉賓的交流,節目內容缺乏深度……“問題太多,不斷被狠批,改都不知從哪兒改起。”
在新書《看見》里她回述這段艱難轉型的日子,“我知道自己身上已經開始散發失敗者的味兒,再這樣下去誰都會聞出來了”。她不想干了。但領導一問,“今天帶子能交嗎?”鬼使神差的,她張口就答“能”。
她發狠,每天上午報三個選題,下午聯系,晚上錄演播室,凌晨剪輯送審。熬著熬著,慢慢也拿到些獎,日子過得寬松點,有了喘氣的間歇。但疑問又開始滋長:“我正做的真是我喜歡干的嗎?”直到她離開《時空連線》去了《新聞調查》,這個問題才有了極明確的答案。
柴靜在書中回憶,為采訪被超期羈押二十八年的人,夏天大日頭下,她步行5公里去山里的看守所。要找失蹤的販賣假古董的犯罪嫌疑人,她深冬坐車去江西,半夜車熄火了,她凍得哆哆嗦嗦在后頭推車,身上都是泥點。為了找被戒毒所賣去賣淫的吸毒女阿文,她在垃圾一直淹沒到小腿、皮條客出沒的小巷里一家一家地問。汶川地震,她坐在村民摩托車后座上進災區采訪,采訪結束回北京后,她的胸脯和胳膊完全變成棕黑色。
她覺得自己終于接了地氣,參與了世界。長天大地,用力摔打,過癮非常。“媽的,我真喜歡這工作。”
電臺時期的她愛穿深紫淺紅煙藍竹青長裙,在節目末尾處會對聽眾說“蓋好被子,乖”,同事喚她“柴寶”。《新聞調查》讓她換了一個人,過去那點小女生的嬌氣被一層層剝下,新聞“野心”露出崢嶸。
“看清”現實
2009年,柴靜突然接到通知,離開《新聞調查》。她沒問為什么。
這對于柴靜來說是離開有保障和有預期的生活。“我那時候一直想可能到六十多歲我還在《新聞調查》,我跟我們攝像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得把身體鍛煉好,將來你起碼得跟我干到七十多、八十歲吧,你能扛動攝像機才行啊!”
“你不可能再用傳統的新聞管理方式了”
此前兩年,講述百姓民生的《社會記錄》被停播,盡管它的考核指標還不錯。后來去《看見》的李倫是它的制片人。當年讓柴靜決定留下的新聞評論部年會,白巖松說,N年沒有去了,下滑是慢慢出現的。
“圍繞評論部,《東方時空》,什么激情燃燒什么傷感,全都已經過去了。”白巖松在柴靜的新書首發會上說:“我們很幸運曾經成為一個很棒的青年人,我們現在有什么可抱怨的,在抱怨中就錯過了成為一個很棒的中年人的最寶貴機會,我還想將來當一個特別棒的老年人。”
讀者會上,當有人問起柴靜2013年工作計劃時,她的語速都變得不一樣,整個人有一種被點燃的感覺:“我們節目形態要重新界定,減少文化類選題。第一類關注發生在公共新聞事件中最受關注的人物,給他一個出來陳述的機會。第二類希望做在這個轉型期的當下中國,盡管還沒有成為轟動性新聞,但是我們認為值得剖解的選題。”即使在新書宣傳月,她還是一個月為欄目出了三趟差。
她覺得舒展,有點像2003年那種,一個猛子又重新扎進水里面,憋一口氣游很遠。
前一段時間做“江西校車”,居然碰到地方政府說,我們不會做任何阻擋。而且還給建議,“不止對我們一家媒體這樣。”柴靜說:“你會看到這個社會在變,里面有主動的成分,也有被動的成分。被動就是微博已經傳播非常快,這個事情一旦發生,你不可能再用傳統的新聞管理方式了。”
再往前數一段日子,做“廣州性侵少女案”,之前法院不接受任何媒體采訪,接受柴靜是因為6年前她做“許霆案”時采訪了他們。“那時他們在采訪中承認了之前的判決有問題,他發現這個坦誠本身并沒有受到更多的批評,反而給他們自己松了綁。這期節目以后,他們給我發了一個短信,說覺得做得很準確。還講要不要再合作一期節目,可以給我們選題什么。這個信任不靠任何私人關系,是靠一期期節目積累下來的。”柴靜停頓了一下,接著解釋:“我的意思是你別把自己當回事,你做的事情很重要,但是你自己不重要,事情的結果也沒那么重要。”
給朋友牟森的贈書扉頁,柴靜寫著:“你曾對我說,‘如果你不能報道國家,你還可以報道自己’,于是,這本書。”柴靜拿起茶臺上的《看見》晃了晃。
“博客這個平臺已經夠了”
2006年參與兩會報道,柴靜被開了博客。“一開始以為必須天天寫,每天晚上3點鐘回來還得寫博客。”
博客讓她尋回了最初電臺時期做傳播的感覺,給節目的意見鮮活撲面。“有人能耐心看完,還一字一句評點,就覺得特別珍惜。不能沒有納,只有吐。”柴靜說,“每一條關于節目的博客評論我都看。”這種評論她確實回復不少。有一次,寫到一個女律師穿著標致的米色套裝,觀眾批評:為什么要暗示女律師的職業身份,暗示她和當事人處于不同的階層?柴靜想想覺得對,馬上改了。
她并不像其他人一樣把博客當私人空間,這是她工作平臺的補充。她在里面貼采訪感悟,貼節目預告,發布新近選題,尋求意見,常說的話是“歡迎批評,回頭討論”。她愛用細膩的文字表述出電視鏡頭遺漏的部分。有時候,她給自己的朋友寫寫小傳:羅永浩、野夫、馮唐……有時候,她寫喜歡的歷史故人:葉企孫、顧準……。她甚至因為博客上的文章獲得2011年度華文最佳散文獎。
博客成了柴靜在電視之外的重要平臺。一次,她向馮唐說,她在博客上得到的成就感已經超過電視了。
但是,受益于新媒體的柴靜卻拒絕更新的新媒體——微博:“不要拿思想的殘片來敷衍這個平臺。我寫一篇博客文章是等這個念頭起來又沉下去后,再拿出來。我怕言辭不準確,是對事情和人的傷害。博客這個平臺已經夠了。”
最近,她在微博的潛水號被人發現。她一條條刪空了微博。
她說那些大都是她多半年來的讀書筆記,3個朋友組成了讀書小組,用這個來自我督促。被人發現后就拷下來筆記,很容易刪掉了。
“發現你微博的人說看到你罵粗口,覺得你可愛一些了。”有人問
“會有一兩個,比如看書或者有什么事觸動時。我書里也會有粗口。”柴靜笑了
“看見”自己
《看見》制片人李倫說:“央視十年,柴靜的變化不是顛覆式的,是成長式的,以前她鋒芒、靈動,強調現場的激烈感,在《看見》,她變得更寬厚了。”幾年前,央視新聞評論部副主任陳虻說:“柴靜離一個偉大記者的標準,還差一點‘寬容’。”“寬容是什么?”柴靜問。“寬容的基礎是理解。”
“柴小靜,勇于自省,永遠任性”
“原來有凌厲之氣,如今越來越寬厚。”《看見》制片人李倫評價柴靜這十年的變化時說,“過去她像把閃亮的刀子,現在更像一個溫度計。”
2012年2月,柴靜做歸真堂活熊取膽事件調查,采訪歸真堂創辦人邱淑花。邱一上來就哭哭啼啼說了不少帶情緒的話。換成十年前在《新聞調查》,柴靜可能就這么播了。但如今柴靜會停下來,告訴邱,她話里的情緒會導致網民反感,問她“你愿不愿意重新梳理思路,回答問題”。在節目中的柴靜,越來越學會了寬容。
而鏡頭外,“其實我是個小暴脾氣。”柴靜說,“尤其是對親近的人。”
范銘記得的柴靜最近一次“爆發”還是在7月份,倫敦奧運前她們在英國做《靜觀英倫》系列節目時。節目組原先商量,主采訪用中文,即興采訪用英文。當時柴靜正為即興采訪做準備,她希望盡可能多用英文溝通,于是一邊準備問題,一邊向翻譯求教。范銘在旁看著心疼,走過去說:即興采訪也用中文吧,不要如此辛苦每個都準備英語提問了。柴靜當場發了脾氣。范銘事后理解:“她已經拉滿弓弦,我的勸說反而是一股‘泄勁’的力量。”
柴靜在書中也寫,她有時的憤怒指向的是自己,“我對自己感到憤怒,憤怒是對自己無能的痛苦”。
其實原來在《新聞調查》時,有年年底開會,柴靜就為自己工作中的暴躁向組里道過歉。大家笑,后來送過柴靜一副對聯:“勇于自省,永遠任性”,橫批“柴小靜”。
自省和任性的循環出現讓柴靜慨嘆,“我怎么老沒法改變自己的弱點?”在中國支教的德國志愿者盧安克的話安慰了她:“如果(改變弱點)那么容易的話,還要漫長的人生干什么?”
現在的柴靜把弱點當成檢省自己的機會,“老老實實地面對吧。”
她的工作與生活是高度重合的。朋友王小峰說,飯局上的柴靜,說話也和《面對面》、《看見》節目錄制現場一樣。而柴靜自己的描述是,她把記者當做一種生活方式,每一分每一秒都要清楚地活著,即使在戀愛的時候也是如此,因為“就算附加在愛情這么美好的狀態下,盲目也是個挺可怕的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