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朱元璋親審賣毒藥案說起
在朱元璋晚年所編的特種刑法《大誥三編》中,記錄了一個奇特的案子:醫生王允堅私售毒藥事發,朱元璋命他服下自己配制的毒藥,待毒性發作,又要其交代解毒之方,用糞清插涼水為他解毒,次日才梟首示眾。
從這個案子中,我們看到了一個什么樣的明太祖?一個高度好奇的人,一個一絲不茍的科學實驗者。好奇不是壞事,探求未知領域的渴望推動著人類進步,而科學實驗更需要一絲不茍的精神。只不過,成為明太祖實驗品,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中掙扎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明太祖所好奇的,是一個人吞服毒藥后究竟會有何種反應。
在“服毒及其反應”這項測試中,明太祖是非常敬業的,他不但認真記下了服毒者的神態和生理上出現的種種異常,還對其逼近死神時的心理高度關注。這里出現的明太祖簡直就是一個鑒賞家,當然,被其鑒賞的客體,不是自然風光也非藝術品,而是人面對死亡時所表現出的恐怖與痛苦。
中國古代精神醫學不發達,對心理疾病缺乏基本的洞察。所以,很多時候某個人行為乖張,卻常常只被視為修養欠佳,極少有人想到這也是一種病變。以現代觀念看上面這樁奇特的案件,看暮年朱元璋的驚人之舉,實際上很容易得出一個答案:暮年朱元璋在心理上肯定出現了一些問題。
另一種文化背景的人,在解讀朱元璋時早就有了相似的結論。
洪武三十年(1397年),朱元璋70歲,也就是離他去世前一年,明王朝發生了一場因地域差別所導致的科場冤案。由于南方和北方文化水平不一,在科舉考試中南人往往比北人具有優勢,錄取者更多,這一年也不例外。參加科考的北人不滿,攻擊主考官偏袒南人。朱元璋命人徹查,結果證明并無徇私舞弊行為。這時又有人造謠,說奉命復查的人故意把北人中不好的卷子給皇帝看,朱元璋大怒,立即將復查的多個官員賜死,原主考官也被發配,同時他親自考試,重新選拔了61人,均為北方人士。“時謂之‘南北榜’,又曰‘春夏榜’”。西方學者所撰的《劍橋中國明代史》在敘述這一科場冤案時直截了當地評價說:“這種事件表明了一個人長期患偏執狂后會是什么心理狀態。”
在現代醫學中,“偏執狂”就是一種精神疾患。西方學者認為,朱元璋長期患有這種疾患,自然是有根據的。不過,細讀史料,可以認為,朱元璋的精神疾患和心理病變發作最為嚴重的時期,無疑還是在他的晚年。
無法擺脫的幻滅感
剖析朱元璋晚年心理,其中一個很突出的印象就是,隨著年華漸老,這個不可一世的君王,居然產生了越來越濃重的幻滅感。
這種幻滅感,一個很顯要的表現,就是他仿佛突然意識到了“帝力之微”,感受到了自己的無力和虛弱,屢屢發出人生的悲鳴。這在向來信心滿滿,自起兵以來一直順風順水,登基后又以天縱之圣自居的朱元璋身上,是非常不尋常的。比如他鐵腕反貪,重典治國,一度相信,只要帝國的政治機器按照他制定的軌道運行,就能“復先王之治”,自己就能做一個超越前代的成功帝王。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顯然不那么樂觀,而是不止一次地感嘆:“我欲除貪贓官吏,奈何朝殺而暮犯”,“我這般年紀大了,說得口干了,氣不相接,也說他不醒”,甚至“自謙”自己“才疏德薄,控馭之道竭矣”。
對朱元璋原本強悍的心理給以近乎致命一擊的,是太子朱標的早逝。朱標是馬皇后所生,按傳統觀念,是所謂的嫡長子,朱元璋對他寄予厚望,延請名師,悉心調教,但太子生性比較仁弱,和父親在治國理念上存在一定差異。據野史記載,太子為了求父親不殺自己的老師宋濂,曾經投水自盡,又勸諫喜歡濫殺的父親,說“誅夷過濫,恐傷和氣”。朱元璋便把一根荊條放在地上,叫太子拾起,太子見荊條上布滿了刺,面有難色。朱元璋趁機訓導他:惡人就和這些刺一樣,我現在殺人就是除刺,我替你除了刺,未來你這個皇帝才好當啊。可是太子卻并不買賬,頂嘴說:“上有堯舜之君,下有堯舜之民。”意思是有什么樣的皇帝就有什么樣的臣民,正是因為攤上不好的皇帝,才有不好的臣民。此舉惹得朱元璋大怒,抓起一把椅子就砸過去,太子趕緊逃走。盡管如此,朱元璋對這個沒有什么邪行的兒子基本還是滿意的,特別是從情感上,較之更像他性格的其他兒子,如后來成為明成祖的燕王朱棣,他對知書識理、宅心仁厚的太子更有一種親近感。所以當洪武二十五年五月,太子病逝時,他就陷入了極度的悲痛之中,召見群臣時,他一邊大哭,一邊悲嘆:“朕老矣,太子不幸,遂至于此,命也!”在臣下面前大哭,無遮掩地表現自己的軟弱,這于朱元璋是非常少見的。
太子的早逝,加上前幾年馬皇后的死,對朱元璋都是沉重的打擊。在艱難困苦中蟄伏,于群雄中脫穎而出后,朱元璋就幾乎未碰到什么強有力的阻礙,即使有,也是很快被他消滅。久而久之,很容易生成一種幻覺,即“人莫予毒”,認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可對自己造成真正的威脅,也沒有什么自己辦不成的事。但隨著身體一天天衰老,目睹最親愛的人從自己眼皮底下消失,自己卻毫無辦法,他才突然感到,原來,一個擁有再大世俗權力的人,也不能對抗疾病、衰老和死亡,在這個世界上,其實還有很多東西是自己所無法掌控的。
太子死后,衰病之中的朱元璋做過一件意味深長的事。即于太子死的那一年十月,下詔征求能掐會算的陰陽家,“試無不驗者,爵封侯”。一個向來迷信權力的人,突然變得如此迷信命運,這表明,支撐其強悍的內在根基已經動搖。而一個處于迷茫之中、突然失去方向感的人,是最容易被焦慮感所困擾而喜怒無常、暴戾乖張的。
使朱元璋產生幻滅感的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這就是他越來越認定,自己的治國理想在有生之年已經不可能實現。
熟悉朱元璋的人應該知道,這是一個帶有強烈理想主義色彩的君主。他雖然文化素養并不高,但依靠他對傳統儒家文化一知半解的認識,在其心中,是有一整套理想的國家和社會圖式的。簡而言之,就是在強大國家機器的威懾和深厚儒家倫理的教化之下,創造一個完全自然經濟—男耕女織、民風樸厚、官員守法、富人謙抑的小農社會。這樣一個社會是他心目中的盛世,從登基之日起,他就一直在為此孜孜不倦地努力。然而社會發展本身的規律卻不是蠻橫的人力能夠生硬阻止的,經過宋元兩代商品經濟的發展,資本主義經濟的萌芽已在中國大地誕生并緩慢成長,可朱元璋卻偏要開倒車,把人類天生聚斂財富、向往奢華、追求物質享受的欲望遏制。雖然其嚴刑峻法一度能夠發揮作用,但也注定難以持久。就像他為反貪煞費苦心,貪官仍然層出不窮一樣,民間社會在其政治高壓之下,仍然不斷出現所謂“僭越”、“奢靡”等怪象。而他對人性和社會規律又缺乏基本的寬容與理解,這樣就越發加深了他內心深處的困惑與迷茫。
哲學家馮友蘭先生曾經說過:“人們大多知道自己在社會中的地位,卻不知道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其實大多數人還不僅僅是不知道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而是根本就不關心這個問題,因為他們要為一日三餐而奔波發愁。關心這個問題的,只能是超越了果腹暖身層面的人士。作為從布衣中崛起的一代帝王,朱元璋無疑是世俗眼中的成功者,但他究竟是不是一個成功的帝王,晚年的他是不敢自信的。也許垂暮之中的朱元璋曾經一次次自問:我究竟會以一種怎樣的面目進入歷史?而最終的答案會是什么,他顯然存在很大的疑慮。
一個被幻滅感折磨卻又掌握巨大權力的老人是可怕的,加之他天性中本來就有嗜殺的成分,晚年朱元璋行事不以常情常理揣度,就是一種必然了。
患得患失而生的憂慮
折磨晚年朱元璋的,不僅僅有幻滅感,還有一種因患得患失而生的濃重憂慮。
費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得到的江山,對他來說太沉重了。如果他只把這個江山看作他一個人的江山,那倒好辦,隨著死神的逼近,問題會自然解決。但他顯然把江山視為他老朱家的私產,渴望世世代代永傳下去。這樣煩惱就來了,因為他雖然不相信在其有生之年,有人能撼動這座大廈的根基,可一旦自己撒手西歸呢?因太子朱標早逝,朱元璋選擇的是太子的兒子朱允炆做繼承人,皇太孫年幼柔弱,更加重了朱元璋怕江山在其身后一朝易手的心理負擔。
于是,他強烈地感到,為了確保朱家的天下,必須與死神賽跑,抓緊作好防備江山易主的工作,就如他給太子朱標打的比方,要把荊條上的刺全部清除,把一根干干凈凈的荊條交到后代手中。然而喜歡讀史書的朱元璋分明又知道,要確保這項工作萬無一失,是幾乎不可能的,歷代帝王,百密一疏,常常會因看上去非常微小的一個紕漏,就帶來致命的后果。這樣就出現了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一方面,朱元璋起早貪黑,廢寢忘食,還不惜大開殺戒,為確保江山無虞爭分奪秒地工作;而與此同時,以朱元璋的智商,他自己又清楚地知道,他不可能預見到所有的紕漏,因此也不可能在自己去世之前就替后代將這些漏洞全部堵上。這就使朱元璋愈發焦躁了。
在幻滅感和憂慮感雙重夾擊下的朱元璋,其暴虐和攻擊性在晚年達到了極致。沒有人替他分憂,也沒有人使他放心,他喜歡恭維,卻又害怕奉承背后隱藏著陰謀;他痛恨強諫,認為是對自己輕蔑,但有時又想從臣下的倔強中尋找一點支持的力量。他對臣僚們才信又猜,已赦復罪,讓人摸不著頭腦。而就是其妃嬪,那些王子的母親,也常常會無端成為他發泄異常心理的對象。據清初學者查繼佐所著《罪惟錄》記載:御河中發現一墮胎嬰兒,朱元璋在沒有任何憑據的情況下,懷疑是楚王朱楨之母胡充妃所為,乃親手殺死,棄尸郊外,楚王來朝,哭求母尸不得,只得到一條練帶,歸葬于王府;魯王母郭寧妃、唐王母李賢妃和伊王母葛麗妃,竟在朱元璋的一次暴怒中同時被殺,三具尸體裝在一個大筐中,埋于太平門外,待朱元璋怒氣平息,想給棺木進行埋葬時,三具尸體已腐爛得不能辨認,只好立三個墳丘算作三妃墓。
縱觀朱元璋一生,他的天性雄猜好殺是沒有什么疑問的,但這種性格的發作,在不同的時段顯然又有不同的表現,即早年有所抑制,而越到后期,發作得越厲害。這實際上可以用西方著名心理學家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解釋。
弗洛伊德認為,人的本性是由本我、自我與超我三種精神活動交互作用的結果。本我,是人的本能的沖動,包括性本能和攻擊本能。因為客觀環境的制約,人的這種本能,即“本我”常常要受到“自我”的控制和壓抑,所以,很多時候“本我”是潛藏的,難為人窺知的。“超我”則是在“自我”上面的最高層次。朱元璋雖然天性嗜殺,但過去為了在群雄逐鹿中爭取人心奪得天下,其“超我”發展得較好,能夠適當注意節制自己的本能,于是我們看到了一個禮賢下士、約束軍紀、聲稱“唯不嗜殺人”的朱元璋。隨著其帝王基業的肇建,他的“本我”開始顯現出來,而到了洪武中后期,朱元璋的“超我”和“自我”退化得更加嚴重,幾乎喪失了壓抑沖動和欲望的自制力。這個時候的朱元璋,基本上就是一個“本我”的朱元璋了,這才是一個真實的朱元璋。
“本我”肆虐的晚年,朱元璋喜歡殺人,在殺人的過程中,固然可以緩解其焦慮,得到某種病態的心理滿足,像親自觀看服毒者掙扎一樣,但這顯然不表示其內心的強大,毋寧說更是內心虛弱的外化。史書上描寫朱元璋晚年生活狀態時有這樣兩句話——“中夜寢不安枕”,“四夷有小警,則終夕不寢”,這樣一個時時處于高度緊張,一有風吹草動就無法入眠者,怎么會是一個強大的人呢?老實說,我讀到這樣的文字,對朱元璋的憎惡減輕了許多,油然生起的,倒是一種深深的同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