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先生(1898-1975)一生大部分時間是生活在二十世紀。在他生活的那個年代里,也有許多里程碑式的發展進步,例如在他青少年時代,故鄉附近的海寧就通了火車;石門灣故鄉也有了小火輪。所以當時,社會的節奏隨著物質文明的進步也加快了。豐子愷先生雖然沒有排斥現代文明,諸如拒絕享受類似火車的快速交通工具的意思,但對把航船當作交通工具,卻情有獨鐘。
上世紀三十年代,他在杭州作寓公,每次在杭州、石門間往返時,都選擇了慢悠悠櫓聲欸乃的航船。這種木制的航船也稱客船,在以水上交通為主的時代里,船內裝備很好,船梢、船艙、船頭三個部分,都有板壁小門隔開。船梢在后面,是搖船、燒飯和置放油鹽醬醋的地方,與船艙相交處,有放酒菜的小碗櫥,吃不完的小菜就放在這個小碗櫥里,十分精致。船艙是客人坐的地方,舒適講究,艙內設一榻、一小桌以及小巧的椅子,左右兩旁有幾個玻璃窗,兩側板壁上嵌著精致的書畫鏡框,雅致非常。白天,船在行進中,在船艙里可以聊天,可以欣賞運河兩岸農舍田園風光。晚上,稍加整理,船艙里可以打四席鋪,三四人睡在客艙里一點都不覺得擠,而且,睡在航船里,隨著河水波動而輕輕搖晃,似幻似夢,即使失眠的人也會安然入睡。船梢艙里,還可以容納船主人三口之家睡覺休息呢!
從石門灣沿運河坐船到杭州,早上出發,經過福嚴寺、崇福、大麻、博陸、五杭,到塘棲時,正好太陽落山,客船就在塘棲鎮上的運河里過夜。豐子愷直到晚年還記得自己這種悠悠然的慢生活,他說:“吃過早飯,把被褥用品送進船內,從容開船。憑空閑眺兩岸景色,自得其樂。中午,船家送出酒飯來,傍晚到達塘棲,我就上岸去吃酒了?!钡诙?,如果興致好還可以在塘棲游玩一天,趕上春末,買些塘棲土產——白沙枇杷。豐子愷就曾經有過這樣的經歷,他說:“我買些白沙枇杷,回到船里,分些給船娘,然后自吃?!贝稳?,客船再沿運河,經過梁山墳一直搖到杭州橫河橋上岸,然后坐上人力黃包車,拉到市中心的田家園寓所。本來二三個小時就可以到達的旅程,豐子愷卻偏要坐船去,花上二三天時間,可謂別有情趣。
豐子愷有一幅有名的漫畫,叫《三娘娘》。就是他坐船路過塘棲,船泊在小雜貨店門口的運河里,每次從客船的小窗里看出去,總看到一個中年婦女孜孜不倦地在\"打綿線\"而創作的。他在一篇文章中記錄了當時的情景:
我的船停泊在小橋墩的小雜貨店的門口,已經三天了。每次從船艙的玻璃窗中向岸上眺望,必然看見那小雜貨店里有一位中年以上的婦女坐在凳子上“打綿線”。后來看得爛熟,不經寫生,拿著鉛筆便能隨時背摹其狀。我從她的樣子上推想她的名字大約是三娘娘。就這樣假定。
從船艙的玻璃窗中望去,三娘娘家的雜貨店只有一個板櫥和一只板桌。板櫥內陳列著草紙,蚊蟲香和香煙等。板桌上排列著四五個玻璃瓶,瓶內盛著花生米糖果等。還有一只黑貓,有時也并列在玻璃瓶旁。難得有一個老人或一個青年在這店里出現,常見的只有三娘娘一人。但我從未見過有人來過三娘娘的店里買物。每次眺望,總見她坐在板桌旁邊的獨人凳上,打綿線。
三娘娘為求工作的速成,扭的綿線特別長,要兩手向上攀得無法再高,錘子向下掛得比她的小腳尖還低,方才收卷。線長了,收卷的時候兩臂非極度向左右張開不可??此粧煲痪恚直鄣膭幼鞣浅P量?!一掛一卷,費時不到一分鐘;假定她每天打綿線八小時,統計起來,她的手臂每天要攀高五六百次,張開五六百次。就算她每天賺得十分銅板,她的手臂要攀五六十次,張五六十次,還要扭五六十通,方得一個銅板的酬報。
黑貓端坐在她面前,靜悄悄地注視她的工作,好像在那里留心計數她的手臂的動作的次數。
有一次,豐子愷所雇的客船泊在一個塘路邊運河里休息,豐子愷在客艙里躺著看書,忽然從客船的窗口里看出去,看到岸上雜貨店邊草地上有一副剃頭擔。開始,剃頭司務坐在凳子上獨自吸煙。一會兒,將凳子讓給另一個人坐了。于是剃頭司務給坐著的人披上白布,然后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地給那個坐著的人剃頭,這讓躺在船艙里休息的豐子愷看得入神,看得神思萬里,突然,把剃頭司務想象成雕刻家,不對,忽然又想象為屠戶正在殺豬,也不對,又好像是病人在求醫,罪人在受刑……想著想著,豐子愷情不自禁地取筆,即興畫了一幅《野外理發處》的漫畫。
這些從航船里帶來的藝術收獲,自然是坐高速火車的當代社會里不可能得到的。現在的生活節奏越來越快,反而讓人生出了對“慢”的各種追求。如豐子愷先生這般充滿了藝術意味的慢生活,更令人無限神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