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的學術界似乎一直和商界保持著很好的默契,商界的炒作“概念”之風在學界也頗為流行,自1977年以來,中國的學術界除了個別知識分子保持著自己的獨立道路和鉆研方法之外,有很多學者都加入了“學術潮流”的行列中,這種所謂的潮流并不是一種大家研究學術最新動態、解析前沿理論的過程,而是盲目地,一窩蜂似的參與討論,并在討論時不求甚解、制造混亂的過程。早的從80年代的美學熱、哲學熱再到90年代的人文精神之爭均是鮮明的例證,而90年代中后期,隨著本土語境的不斷被消解和學術資源在經過近20年的盲目消耗之后的匱乏,很多學者又走上了炒作外來學者理論的道路,比如薩義德、亨廷頓等人的著作又成為很多所謂獨立思考的學人案頭的新寵,到98-99年、結合涌動的所謂自由主義思潮,國內又出現了陳寅恪和顧準的研究熱潮,而在這些熱潮的背后,我們可以看出中國學術界十分明顯的缺陷和自1919年以來一直積淀的積弊鮮明地曝露出來。
顧準和陳寅恪在各自的圈子內的確都有十分出色的成就,如顧準傳奇般的經歷和精辟獨到的學術見解和他晚年在困頓和極其不利的環境下研究方向改變及改變后取得的成就,都證明顧準是一個罕見的通才,他關于“娜拉出走之后怎么辦”的思考和對于中國經濟道路大膽而準確的預見都顯示此人不凡的學術功底和高尚的學術良知,而為了紀念顧準的逝世,一系列文集出版,包括各界生前友好對顧準的懷思以及顧本人的日記,大量的學者甚至與顧準無相同學術背景交合的人也撰文表示懷念,一時間顧準成為學術界的一大熱點。人們懷念的原由多集中在顧準身處不幸而遭遇坎坷仍矢志不渝醉心經世致用之學的氣魄和他最后家破人亡英年早逝的悲慘結局。
而陳寅恪則不同,陳在歷史學界是與王國維等人齊名的泰斗,但陳的名氣多集中在純學術圈子內,以陸健東著《陳寅恪的最后20年》為標志,一股懷念陳寅恪的熱潮就此拉開大幕,一時間陳寅恪的學術倒不是學界諸君評析的熱點,相反有很多人樂于描述陳寅恪會多少門外語,他有多么驚人的記憶力和深厚的學養,以及在添油加醋之后把陳寅恪裝扮成反對強權,挑戰郭沫若等“御用文人”的堅強斗士,一股濃烈的個人崇拜氣氛彌漫在對陳寅恪的討論中,尤其在對陳的懷念中,陳寅恪被打扮成了一個先知先覺無師自通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對他學術的具體分析、構成和理論來源并無深入的分析。而又有相當多的學者寫下了很多不負責任的文字將對一個學者的懷念和其學術的分析演化成肆意的吹捧,陳寅恪在逝世多年后又遭到了一次侮辱,只是這一次陳成了某些人為自己謀取利益的一面旗幟。其實陳寅恪本質上還是屬于舊知識分子,但是他的閱歷和獨特的學術方法決定他又在研究方面擁有獨特的優越性,比如,陳獨到地將語言解析方法運用到歷史研究方面,使得中國史學在王國維“二重證據”的基礎之上再進行了一次飛升,90年代的學者們在發現了“話語體系”這個詞之后一度失態地將其進行濫用,殊不知陳寅恪早在數十年前就已經明曉特定歷史時代材料中語言和文字遺存對歷史研究的巨大作用,他以自己獨特的學術方法建立了一套將這些語言文字信號“解析-還原”的系統從而還原了這些信息講述的歷史真相,這是陳在中國學術史上真正值得稱道的地方,但陳建立這一套系統的理論和學術來源還是源自于他在西方留學時接觸到的語言學理論,而不是醍醐灌頂一般地突然悟道,而陳也不是如某些人標榜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因為崇尚學術自由是每一個求知的人在跋涉路上必須堅持的原則,相反陳骨子里對貴族王胄生活的留戀,對自己幼年大戶時價輝煌場景的懷思無不驗證他也渴望過著優越的生活,在陳中年乃至晚年時期所寫的很多古體詩中都充分體現了這一點。作為《陳寅恪的最后20年》的作者,陸建東收集了大量的這方面的材料,但是此書過多的情緒化的演說極大地妨礙了這些珍貴的史料講述它們見證的故事,相反,陸的筆端不時流露“怨婦”情愫,讓人著實哭笑不得。
回過頭來再審視顧準的坎坷生活,顧準是黨的知識分子中罕見地保持獨立思考的“異端”,在經歷了革命成功之后的喜悅和位居要職的成就感之后,作為經濟專家的他與外行領導的意見相左成為災禍的開端,此后他又經歷了57年反右擴大化和大躍進直至文革等一系列歷史事件,顧準雖然體驗著下放勞作的痛苦與折磨,但作為一個正直的知識分子和一個堅貞的共產黨員,他陷入了極大的痛苦中:為什么會是這個樣子?娜拉出走之后該怎么辦?這種痛苦隨即又使得他進入了長久的思考中,正是這種思考改變了顧準晚年的學術研究方向,從經濟理論轉向政治制度研究,特別是關于民主制度淵源和公民權利的研究,而顧準研究的重點就是西方民主制度的搖籃-希臘城邦。他曾經擬訂了詳細而宏偉的研究計劃,如果顧準的計劃能得到實施或者死神給予顧準時間來完成他的研究,這將是中國學術史在最黑暗的時候留下的濃墨重彩的一筆,但遺憾地是,長期的顛沛流離嚴重損耗了他的身體,顧準帶著太多的遺憾匆匆離去,而顧準晚年極其悲苦的處境也深深博得了人們的同情,但更讓人敬佩的事情就在于顧準在個人生活極度困頓的情況下從未放棄對國家民族命運的思考,他不僅站在一個學者的角度,更站在一個政治家的高度關注著身邊的世界,充分體現了“位卑未敢忘憂國”的氣質。這也正是顧準本人留給后人的最大的精神財富。
反觀學術界對顧準的懷念也不無展現著一種“借死人大做文章”的筆法,顧準何時是一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顧準到死都沒有放棄共產主義信仰,顧準的一生都以黨內理論者的身份工作并影響他人,可是他卻在死后數年被人冠以“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頭銜并大肆借題發揮,人們不去想悲劇是怎樣發生的,也不去總結究竟該怎樣避免悲劇的發生,卻一味渲染悲劇的恐怖,難道渲染恐怖就可以正本清源就可以讓悲劇不再重演嗎?再回過頭來想想,自1978年以來,除了少數學者真正堅持陣地之外,又有幾人不是人云亦云?應聲復合?跟風已經成了一種時尚,更可悲的是在中國學術界居然很少有人把跟風當做恥辱相反還真把之當作時尚!當有人大聲疾呼人文精神已經淪喪的時候,就有人跳出來大玩概念說“中國原本就沒有人文精神,何來淪喪?”,當有人以否定1919以來文化界成就刻意丑化中國知識分子之時,有些人將昆德拉、哈維爾玩弄股掌上,動輒“生活在別處”時,有些自封的“思想家”更不知恥地叫囂徹底否定中國知識分子時,可曾有人出來為顧準這樣的人說過一句公道話?可曾有一個人為忍辱負重從不放棄對祖國摯愛的優秀中國知識分子說過一句?當后來書商們將定位瞄準“自由主義”等概念時,多年不被提起的一些人之流又被鍍上金粉,搖身一變成了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原來,我們的人文精神和學術潮流不是什么一脈相承的,而是書商策劃的?!于是當他們將目光瞄準顧準和陳寅恪的時候,又一場熱潮開始了。
這就是這場潮流的由來,很多所謂的學者自覺不自覺地扮演著“共謀”的角色,而那些真心祭奠、多年來一直懷思逝者的人,他們的境界卻是如此尷尬。主角和配角就這樣發生了變化。顧準和陳寅恪泉下有知、該做何感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