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中國歷史上任何一個王朝而言,吏治都是當政者著力整肅而又無法真正解決的難題,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任何一個王朝的起興衰亡,都與吏治息息相關。就中國王朝的吏治狀況而言,主要有三大頑癥,即貪瀆腐敗、庸碌無為、冗官冗政。對于官吏之貪瀆,史家已有充分論述,無論是其表現、危害,還是其根源,都有深入探討,種種的《貪官傳》、《廉政史鑒》等也不斷面世。但是,對于官吏之庸碌無為、冗官冗政,并未引起足夠重視,這兩者所帶來的國家行政系統的效率低下、成本膨脹以至于運轉失靈、局面失控等問題同樣是國之大忌。因此,對吏治問題的討論,三者缺一不可。不過,我們更關心的還應當是這三大頑癥的根源何在,也就是中國歷代吏治問題的癥結所在。在此,我們先行探討內循式政治體制與吏治問題。
所謂內循政治,是指在王朝政治運轉中,各個環節環繞一個中心建構,均由一個權力中心調控、掌握,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有效的制約力量。以對官吏的選用與管理而言,即完全環繞于皇權與中央集權,在野之普通民眾與在朝之一般官吏都無權也無力監督與制約,其用人效能完全由權力系統內部自我監督。
從官吏制度的基本設計看,在王朝權力系統內部也設有種種的監察機構與監督辦法,但這些機構與辦法的力度實在有限,無法正常發揮作用。對其內在效能我們可以以不畏強權的諫臣包拯為例略加分析。
包拯在任諫議大夫和御史中丞期間,對于當時吏治及用人問題多有彈劾,最有代表性的案例有張堯佐案、閻士良案與王逵案。在此,我們重點分析王逵案。
王逵是與包拯同時代的一個官員,河南濮陽人,進士出身,此人為官貪虐,民憤頗大,但善于結交朝中權貴,屢貶屢任,甚至不斷擢升,是吏治監督失控的典型案例。包拯曾七次彈劾此人,均無效。根據包拯的彈劾可知,此人在任湖南轉運使時即刻剝百姓,“酷法誅求財利”,致使“一路之民,例遭枷錮,逃移死亡者無數”。在大臣的彈劾下,被降為池州知州。當地百姓歡欣不已,“潭州父老數千人共設大會,以感圣恩與人去害;在城數萬家,三夕香燈徹曙;又被苦之家,并刻木做王逵之形,日夕笞撻,其人心憎惡如是”。
就是這樣一個“人心憎惡”的惡吏,剛貶到池州不久,便被啟用為福州知州、揚州知州,又升任江南西路轉運使。到任之后,依然“不顧條制,苛政暴斂,殊無畏憚,州縣稍不徇從,即被捃拾,吏民無告,實可嗟憫”。因此,包拯上章彈劾。
仁宗皇帝接到彈劾后,將此事交由江南西路提刑司處理。提刑司與轉運使實是并列同僚,難以辦理,因此,包拯又上奏章二彈王逵,指出:“提刑與轉運使俱是按察之官,事相關連,寧無私徇,縱使情狀的著,恐未必能遵朝旨。”結果,情況比包拯所預知的還要糟糕。在此期間,江南西路提刑李道寧改任瀘州知州,王逵兼任提刑一職。這樣一來,此案如何再查?
不僅如此,王逵認定告發其劣跡者是前任洪州知州卞咸,遂“追捕平民數百人”,要構陷卞咸;另外,又讓前任提刑李道寧上書,建議留任自己。包拯對此又上第三道奏章彈劾此事。在包拯等人的堅決彈劾下,王逵未能留任,但平移為荊湖北路轉運使,不久,又改任河東路轉運使。
在此兩使任上,王逵“所為恣橫,愈甚于前”,一度被降任福州知州。在此任上,更是貪贓枉法,被彈劾后,雖然“贓濫不法事件,俱有實狀”,但均不審理,只是改任光州知州而已。更讓人不解的是,改任不久即升任徐州知州,又自徐州知州升任淮南路轉運使。包拯遂第四次上奏彈劾王逵,提出“豈忍以一方民吏,俾王逵殘害”,要求仁宗追回成命,仍以王逵為徐州知州,但未被理會。包拯又連上三道奏折,繼續彈劾,目標直指庇護王逵的那位執政大臣。他在《彈王逵七》中寫道:
且執政大臣,所宜與國家進才良,退苛暴,規恢治體,沮勸將來,今仍不恤人言,固用酷吏。于一王逵則幸矣,如一路幸何!(《包拯集校注》卷一)
遺憾的是,仁宗并未因此收回成命,王逵仍然順利地升任淮南路轉運使,繼續刻剝百姓,殘害吏民。
需要注意的是,包拯所在的北宋仁宗時代,是一個較為安定、開明的時代,朝中既有包拯、吳奎等知名諫臣,又有范仲淹、歐陽修、文彥博等知名大臣。就在這樣一種政治環境中,集貪官、酷吏于一身的王逵能夠反復被任用,充分表明內循政治對吏治的影響。而且,王逵之例絕不是個案,更不是特例,僅從包拯所彈劾的人物中,就有閻士良、張堯佐、王渙、郭承祐等多人。從王逵一例,我們能夠看到內部監督對吏治的種種無奈。這種無奈由三種原因造成。
首先,在任何王朝的政治監督中,雖然都能提到民心民意,統治者也深知民心向背的意義,但百姓的監督制度從未建立。王逵所到之處都是民怨沸騰,離任之時則是萬民歡呼,但這對于他本人的升轉去留沒有任何影響。
其次,朝中監察機構與監察大員屬于弱勢朝臣,對于君主,他們無可奈何;對于權臣,他們同樣無可奈何。包拯前后七次彈劾王逵的結果充分說明了這一問題。也就是說,包拯及其所在的監察機構只有彈劾權而無處置權,直接影響了其糾劾吏治的效果。包拯雖然明知王逵之屢貶屢用,是有執政大臣之庇護,而且,在第七道彈劾奏章中也指出了這一點,但也僅此而已。執政大臣都是君主信用之臣,只要君主不直接處置,任何人都無可奈何。
再次,平行的監督機構與人員形同虛設。北宋地方政體是路、州、縣三級,全國共設十五路,各路設轉運司,長官為轉運使,主管財賦;設提點刑獄司,長官為提點刑獄,主管司法與監察;設安撫司,長官為安撫使,主管軍事;設提舉常平司,長官為提舉常平,主管賑濟、農田水利興修與管理等。四司是平行關系,不相統轄。但即使如此,級品相似、同處一路的提點刑獄如何能監察其他正司?王逵在任江南西路轉運使時,被包拯彈劾,仁宗便是將此案交由江南西路提刑司辦理,對此,包拯堅決反對。事實證明,提刑司無法秉公辦理,并且,王逵還要求已改任他職的提刑上書挽留自己,為自己“洗清罪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