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耶忿耶,多年“亡父”上家門
楚南產煤,縣城南十里龍山坪一帶,散布著多家煤窯,小的十幾人,用鎬挖手推,人們都叫窯;大的上百人,用的機械,才能稱礦。在所有的煤窯里,數李玉海的龍山坪煤礦最有名,規模大不說,難得的是從未出過大的安全事故,效益自然比別人高。有人說他家資產近千萬,內情不得而知,但他連年被評為優秀民營企業家,還被選為縣政協委員,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這些年,煤價漲了又漲,開煤窯的都發了財,煮飯洗衣的事有人干,還在縣城修了樓房別墅,西裝革履地出入于賓館酒家,難得幾時鉆窯下井,不熟悉的誰會把他們和黑乎乎的煤連到一塊?獨有李玉海例外,讓媽在城里帶兒子上幼兒園,自己則常住煤礦,三天兩頭到煤井里去,一身煤味,外人都不相信他會是腰纏萬貫的大老板。一次,他出席工商聯的民營企業家座談會,門口的禮儀小姐對別人含笑鞠躬“歡迎光臨”,唯獨不給他笑臉,虧得組織者眼尖親自出來迎接,把禮儀小姐的粉頸都羞紅了。
“我本來就是個煤黑子嘛,哪算什么企業家?”他笑嘻嘻全不在意,才讓禮儀小姐解了窘。
這天上午,他剛隨升降機下到井里,電話響了,妻子張桂芳要他馬上回來。他一聽火了:“我不是早就講了,井下生產是生命線,天大的事也不能叫我嗎?”
“這事比天還大,你爸來啦!”
他哭笑不得,大聲吼起來:“神經病!我爸都死十幾年了,你開什么活見鬼的玩笑?明擺著是騙子,虧你還是聰明人!”
張桂芳的聲音挺驚惶,說她也不相信,告訴他玉海的爸早死了,可這人說他真是你爸李金堂,還說他離家時你已十八歲又不是三歲娃娃,能騙得了別人還騙得了親生兒子?再說,這人的相貌跟你是一個模子里鑄出來的,是真是假,你一看就知道……
“難道……他還沒死?”李玉海只覺得腦子里“轟”地一響,塵封多年的閘門猛然打開,傷心的往事涌上心頭:
十八年前,初夏的一個星期天,李玉海匆匆從學校趕回家。眼看就要高考了,憑自己的成績,考一所大學十拿九穩,他想學采礦,但是媽嫌采礦“吃的陽間飯,干的是陰間活”,高低不同意,要他去學醫。他想說服媽媽,再到礦里向爸爸要錢交伙食費,讓爸支持自己。誰知還沒進屋,只見堂屋里圍滿人,媽坐在地上哭泣。
“媽,你這是怎么啦?”他驚惶起來,預感家里出了事。
“玉海哇——”一見兒子,媽捶著胸膛號啕起來,“你爸那……沒良心的……扔下我們娘兒倆……”
“爸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你快告訴我!”李玉海的心一下給提到嗓子眼,只覺得天旋地轉,臉都白了。難道爸出事故了?
“傻寶崽呀!他要是死了倒好,我們娘兒倆還有撫恤金,可他偏不去死,帶個狐貍精跑了,還卷了公家的錢,一家都叫他坑苦了!”
咬牙切齒咒了一通,媽才告訴他,煤礦里派人來過,王礦長說李金堂跑了,把礦里三萬多塊錢卷得一分不剩,同他一道跑的還有食堂里做飯的狐貍精,叫什么劉月娥。說著罵著又哭了:“苦命的兒呀,那沒良心的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家里沒有一分錢,你這書還怎么讀呀?”
鄰居叔伯都嗟嘆,想不到金堂色膽包天,卷了公家的錢還拐了個嫩婆娘。那些婆娘們幫著咒罵狐貍精,勸了一會兒又漸漸散去忙家務,屋里就娘兒倆淚眼相對。父親讓家庭蒙羞,自己的大學夢也隨之破滅,李玉海心里就像扎了兩把刀。
“媽,你就別再難過了。”他默默地做好飯菜,還給媽煮了兩個雞蛋,“我不去讀書了,就到礦里去挖煤。”
“你千萬不能去!”媽像被黃蜂蜇了似的失聲叫起來,“你爸那沒良心的貪走礦里那么多錢,礦里工人能放過你?書讀不成了,你怨不得媽,就跟媽種田,哪里都不去!”
李玉海一夜就長大了。第二天,他到學校和老師同學告了別,背起鋪蓋,徑直走到龍山坪煤礦。礦長王青山是他爸的過心朋友,一見他吃驚不小,趕忙把他叫到自己房里,隨手關了門,急急地說:“哎呀玉海,你膽也太大了!你爸卷走工人的血汗錢,要不是我連勸帶嚇,早到你屋里抄家去了。趁著沒人看見,你快走!”
見了王礦長驚慌失措的樣子,李玉海心里挺感動。他告訴王礦長,自己決定不讀書了來挖煤,只吃飯不要工資,余下的錢替爸還債。王礦長大出意外,說一人犯法一人當,政府沒有父債子還的法律,你就別惹火燒身自討苦吃啦!說著,提過鋪蓋催他走。
門剛開,卻見一個人闖進來。定睛一看,是媽趙秀娥風風火火一臉汗。王青山像遇見了救兵,連忙說:“弟妹,你來得正好!玉海這孩子不懂事,硬要來挖煤替金堂還債。這里沒外人,我說一句沒原則的話,政府不興株連,你們別來犯這傻。再說又不是小數目,十年八年都難還清,何苦呢!”
趙秀娥兩眼發亮盯著兒子,顫聲問他:“玉海,你鐵心替那沒良心的還債?”
李玉海堅定地說:“媽,爸能昧心,我們不能昧心。我就想學采礦,工人們不會為難的!”
“好!媽也到礦里來,替你爸還那昧心債,省得別人說長短,落個一身清白!”
“你們這娘兒倆吶,屬驢!”王礦長感嘆不已,只得硬著頭皮同工人商量。世上只見躲債的,還沒見過硬要尋債還的,挖煤的工人再恨李金堂,此時也心軟了,央求王礦長給娘兒倆高定點工資好早日還清,說:“金堂再對不起我們,我們也不能對不起這娘兒倆!”
就這樣,娘兒倆一干四年,總算還清了李金堂的昧心債。李玉海能吃苦,難得的是肯動腦筋,常到國營煤礦向工程師請教,學了一手硬技術。市報的記者來采訪,寫了一篇感人的文章。后來興承包,李玉海一舉中標,挖煤的工人信得過,還情愿掏錢入股,一年比一年紅火,終于成了楚南聞名的民營企業家。
李金堂出走兩年后回過一封信,說自己對不起老婆兒子,對不起挖煤的兄弟,昧來的錢坐吃山空,買了安眠藥到另一個世界去贖罪。讀了他的信,李玉海和媽都流了眼淚。聽了的人都嘆息,說這么死了真不值,就漸漸把他忘了……
想到這些,李玉海不知該喜還是該恨,囑咐了安全組長,要上井看究竟。
左右為難,玉海勉力容老父
上了井,李玉海直奔辦公室,還沒進門,就看出椅子上坐的真是自己的親爸李金堂。十八年過去,李金堂沒有死,但讓歲月磨蝕出老態來,頭發花白稀疏,臉頰骨多肉少,神情呆滯畏怯,當年的精明干練幾乎找不出一點痕跡來。心里一陣翻騰,他不知怎么開口。
“玉海,爸回來看你啦!”李金堂先看到兒子,嘴唇一陣顫,擠出幾滴老淚來。
“你……總算回來了。回來也好。”李玉海心情很復雜,覺得他很可憐,語氣淡澀如咬著苦瓜,不肯叫“爸”。
張桂芳是個能干女人,曾聽說過這位素未謀面的公爹當年的風流罪過,也察覺出玉海和媽對“死”去的李金堂諱莫如深,自己從不去碰這塊李家的傷疤。猛一下子,“死”去的公爹又活生生走上門,丈夫冷若冰霜連聲“爸”都不肯叫,趕緊扮上笑臉,拿出水果重新泡茶,試圖打破這尷尬的氣氛。
“玉海,爸這次回來,是向你們娘兒倆……賠罪的……”
李金堂是個見風使舵的人,見兒子臉色不善,當即涕淚交流,痛悔自己當年不該鬼迷心竅,拋妻棄子昧了天良。那三萬越用越少,有心回家又怕坐牢,便生了死的念頭寫下絕命書。可真要死時又狠不下心,就又給別人打工茍且度日。唉,一失足成千古恨,如今老了,不愿死在外邊當孤魂野鬼,也不求你們娘兒倆原諒,看在生養一場的分上,給個安身之地有口飯吃吧。說著說著,眼淚簌簌往下流。
“你是一個人,還是幾個人回來的?”李玉海一陣心酸,驀地想起父親出走時帶了個劉月娥,心里又長出一個疙瘩來。
“一個人,就我一個人!”李金堂立刻明白兒子的心思,忙不迭解釋,“我一個人都沒臉了,哪還有別人?婦人家水性楊花,見我沒錢,早不跟我啦。”
正說著,張桂芳整好了飯菜,見李玉海還不肯叫爸,也只好稱他“老人家”。疙疙瘩瘩吃了飯,夫妻倆還有事要料理,便給李金堂安排了一間房。張桂芳見丈夫默默無言,試探著問他:“玉海,你爸好不容易才回來,你打算怎樣安置?”
“他如果要走,給他一筆錢;愿留,找個地方住下來生養死葬。反正,不能讓他回去叫媽傷心!”
李玉海早就想好了,張桂芳卻遲疑起來,說你爸過去再有錯,畢竟骨頭斷了還連著筋,你如今也算是有身份的人,這么子不認父的影響多不好!再說,你得先問問媽怎么想,一日夫妻百日恩,從來就沒有隔夜仇哩。
“你提醒得好,先問問媽再說!”李玉海笑了,連夸家有賢妻百事周,趕往城里告訴媽。
趙秀娥原本給煤礦食堂煮飯,說自己是勞苦人享不慣清福,當有了孫子,兒子媳婦左說右勸,想到兒子沒讀上大學至今心疼,再怎么也得讓孫子讀好書,才住到城里去。這會兒,正在陪四歲的孫子搭積木。
“他那沒良心的……還沒死……還有臉回來?”一聽“死”去的丈夫又回來了,趙秀娥手一抖,一盒積木“嘩”地一聲撒落地上。
張桂芳一見婆婆滿臉煞白眼噙淚,趕忙把她攙到沙發里。
“李金堂個沒良心的,傷透了我的心吶!我們娘兒倆累死累活替他還清孽債,這輩子不欠他什么了!媽當著你們把話挑明,你們要是還認他,打發三五幾萬或是收留,我都不管,可有一條得依我,這輩子不能讓他踏進這道門,別讓我見到他!”
見媽說得這么決絕,李玉海知道媽一時難以轉彎,只得答應不往家里帶,讓妻子陪媽說話,自己仍舊到礦里去。還沒出門,媽又大聲叫住他:“玉海,媽知道你心眼太實,還得給你提個醒,李金堂是屬貓的聞不得腥,這次回得不明不白,你得多個心眼,管好你的錢吶!”
李玉海心里一震,回頭說:“媽,他過去是有錯,總不能想得那么壞嘛!”
龍山坪煤礦有上百工人,有些還是老資格,李金堂一露面,立刻有人認出來,大家幾乎不敢相信。李金堂面無愧色,大大方方同他們招呼問好。沒幾天,全礦上下都知道他是董事長的親老子,幾個熱心人牽頭為老太爺接風洗塵。李玉海明白這是有意給自己長臉,也只得裝糊涂,張桂芳則很高興,當著大家叫爸。
八月中秋,恰巧是當年的老礦長王青山七十大壽,在縣城悅來酒家擺宴席。李玉海一直把他當恩人,夫妻倆齊去祝賀。宴席挺熱鬧,還精心安排了四世同堂的拜壽儀式,老壽星居中端坐,兒孫們排了隊鞠躬獻壽桃,主持人妙語連珠說:“朋友們,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神州大地,全中國過上了美滿富足的好日子。我看吶,這年月光有錢算不了什么,這四世同堂的天倫之樂,才是世上最大的幸福。在此,我真誠地祝福,每一位來賓都和老壽星一樣,家庭幸福美滿,同享天倫之樂!”
激動的掌聲淹沒了大廳。張桂芳見丈夫如醉如癡,知道他觸景生情心有所感,趁機把嘴附到他耳邊,悄聲說:“玉海,這樣的天倫之樂,我羨慕得差點要妒忌了,你呢?”
李玉海如同呻吟地一嘆,只覺得甘甜的橙汁都是苦的。敬酒時,老礦長讓他坐到身邊,拍拍他的肩:“玉海,聽說你爸回來了,真替你一家高興吶!那位主持人說得好,這年月光有錢算不了什么,一家子和和美美才是福。回去跟你媽說,哪天給你爸擺上幾桌,我們一班老兄弟都來湊熱鬧,我致賀詞!”
李玉海如同百爪抓心,一張臉臊得通紅,只得含糊答應慌忙告辭。張桂芳知道他心如亂麻,勸他:“玉海,王伯的話出自肺腑,你可不能讓他失望。爸回來這么久,你到現在都還沒叫過他,是不是太過分了?他畢竟是你爸,你的親爸呀!”
“不是我不原諒他,媽那一關難過啊!”
張桂芳立刻有了主意,趁熱打鐵勸勸媽。一進屋,媽就說王礦長是難得的好人,當年收留我們娘兒倆,有人告他立場不穩,差點把礦長的帽子都丟了,如今四世同堂,真是善有善報,一點都不假!張桂芳趁勢接過話頭說:大家都夸媽是好人呢。那年月,三萬塊是大得嚇人的數,硬是咬緊牙關還清,誰能不敬服?我正是沖這一點才嫁給玉海的。幾句話把她夸得眉開眼笑,又說:“媽,您索性好人做到底,讓爸回來吧!王伯伯剛才對玉海說,就盼二老破鏡重圓,他們那班老兄弟都要來祝賀呢!”
沒想到,媽說變臉就變臉:“王礦長是好人,可好人的話也不能句句聽,由他和稀泥!你們供吃供穿供他花錢我不管,要讓他進門,等我死了再由你們!”
夫妻倆相對望望,只得默默而出。李玉海打開車門,媽趕出來叮囑:“玉海,不是媽的心腸硬,我總琢磨,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十有八九,野種都快長大成人了。你們要是聽信他的花言巧語,悔斷腸子都遲了!”
李玉海感嘆姜還是老的辣,自己怎沒往那方面想呢。張桂芳嘆息說,媽受的傷害太深,一時轉不過彎,我們還得把他當爸,不能讓他受委屈。
李金堂在煤礦閑不住,不時四處走走看看,見了散落在地的碎煤,找了個鐵皮提屜收起來。李玉海耽心別人說閑話勸他休息,他樂呵呵地說:“我還能干點事,盡吃閑飯難受哩,就當舒活舒活筋骨打太極拳吧。”李玉海過意不去,只得每月給他一千塊零用。
這天,當年的老礦長真到龍山坪看李金堂來啦。他一下車,見李金堂滿臉是汗,當即板緊臉斥他:“我說金堂吶,你這么老子不像老子,打工不像打工的,存心丟兒子媳婦的臉!”
李金堂并不生氣,一臉誠摯拉著王青山的手,說自己過去對不起兒子,如今兒子媳婦把自己當菩薩供,這地上的煤都是錢,車碾人踩的多可惜,這點事累不著。
王青山讓他感動了。吃飯時,趁著酒興說:“玉海,那掉在地上的煤是可惜,讓你爸干著總不恰當,背地里的閑話難聽。他想做點事,過過磅開開票多好。別忘了,你爸當年是礦里的財務,一把好手哩!”
李玉海聽得渾身不自在,想起媽再三叮囑管好錢的話,又礙著老礦長是恩人,遲疑片刻,只得答應。王青山呵呵大笑:“玉海,這叫‘父子同心,其利斷金’,有你這句話,王伯伯比喝了茅臺還要高興!”
李金堂眼里閃出刺目的亮光,李玉海心里一跳,生出莫名的不安來。
真相大白,金堂截款懷恨去
這天夜里,挖煤的工人都睡了,張桂芳還在電燈下記賬,李玉海下井回來,疲倦了躺在床上歇息,不禁打趣她說:百來人的礦,一天也就百多噸煤,又不是論斤按兩的賣,那點賬用不了半小時,看你熬到這時候,反倒成了生手啦。
“玉海,這不關生手熟手的事,怕是出了黑手啦。”張桂芳皺起眉,說這些天開出去的煤明明是3000噸,卻整整少了50噸煤的款,算了好多遍都沒查出來。
“豈有此理!我來看看,怎么會有黑手?”李玉海一躍而起,從張桂芳手里拿過賬本。一看,票是爸李金堂開出的,財務處果真少了50噸款子,顯然有人繞過財務處提走煤,一萬塊煤款落入了黑手。
“你不用查了,結果只有一個。”李玉海正要給發貨的小王打電話,張桂芳一把按住他的手,說已經打電話問過啦。
“難道是……我爸?”李玉海的心緊縮起來,聲音發澀。
張桂芳沉重地點點頭,說家丑不可外揚,也許爸有什么急用又不好意思開口,到時候會說出來的,別讓他難堪吧。
“錢是小事,情理難容。就算他是親爺爺,我也要向他問個明白!”李玉海雙眉直豎,胳膊一伸將妻子撥開,腳步咚咚奔向李金堂的住處。張桂芳生怕他盛怒之下失去理智父子翻臉,慌忙跟上去。
李金堂房里沒有燈,門上落了鎖。隔壁住的老黃聽到動靜開門出來,說大爺傍晚時搭運煤的車走了,看樣子不會回來。張桂芳情急生智,推說燉了一只土雞想請老人品嘗,忘了他有事走了。老黃說你們這么孝順,李大爺好福氣喲。夫妻倆哭笑不得,只得回房。
李玉海頓時想起媽一再叮囑自己要管好錢,氣得捶自己的腦袋,恨恨地說他真不配當爸,當年卷走公款,害得我們娘兒倆蒙受羞辱吃盡苦頭,如今還是本性不改,真不該沒聽媽的話提防他!張桂芳勸他冷靜點,現在情況不明,千萬別誤會了老人家。
“現在還誤會?你說,不是他是誰?”
張桂芳無言以對,只得換上調侃,說你是做兒子的理當孝敬,你們父子十八年才相見,就當是十八年的孝敬費,何苦生氣呢?李玉海也只得苦笑著說:孝敬也沒這個孝敬法,不聲不響就把錢掏走,這算什么父子!不過也好,他得了手,肯定沒臉再回來!
想不到,第二天剛吃了早飯,李金堂又搭了運煤的車回到龍山坪,哼著小調拿了單據去開票。張桂芳知道丈夫正在氣頭上,忙迎上去說玉海有事找您商量,李金堂滿以為兒子媳婦蒙在鼓里,將圓珠筆往耳朵上一夾跟進來。
“玉海,這些天我估算過,這礦一年能產煤四萬多噸,每噸只賺50塊,你一年就能凈賺200來萬,可比爸強多啦!爸那時……”
李玉海滿臉寒霜,當頭棒喝打斷他:“你別光顧著算計我!先給我講清楚,你開出50噸煤款沒入賬,究竟怎么回事?”
李金堂吃了一驚,兩眼骨碌碌在兒子媳婦臉上滾來滾去,干咳幾聲說:“玉海,你別生氣,爸正要跟你說哩!”然后哭喪著臉,說年前得了一場重病借別人的錢,后來才知是高利貸,那些人心狠手辣,捎話來說要先廢我的腿再來向你要錢,爸一聽嚇得沒了主意,怕他們損了你臉面,就自作主張,你不會……”
“就算刀架在脖子上,你也得告訴我嘛!”
李金堂苦著臉,顯出一副可憐相:“玉海,爸這條賤命死不足惜,怕就怕他們叫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到頭來拖累你呀!那錢算爸借你的,往后每月一千不要,算爸還你行不?”
話到這份上,李玉海就是有天大的氣,也不忍再說什么。夫妻倆商量,這事不能讓媽知道,他還悄悄叮囑發貨的小王,說那筆錢是自己有意背著老婆給老人的,小王是聰明人,立刻心領神會,答應守口如瓶。
事情就這么無聲無息過去了,李玉海總覺得其中必有蹊蹺,還是多了一個心眼。不久,那搭過李金堂的司機又來運煤,他悄悄把那司機請到酒店,感謝他讓老爺子搭車。那司機受寵若驚,謙虛幾句也就不客氣,吃著喝著便放了膽:“李老板,承蒙您抬愛,我有一事不明,說出來您別生氣。您是有身份的人,論理不會缺房住,您媽和弟弟住在楚北,老爺子來回奔波的多不方便,何不住在一起同享天倫之樂?”
這話如五雷轟頂,李玉海手中筷子“啪”一聲掉在桌子上。怕司機起疑,忙說夜里和朋友打牌熬了個通宵掩飾過去。言來話去,終于得知李金堂在楚北下車,早有兩人相迎,夜色朦朧,只聽到老爺子叫那女人月娥,男孩叫銀海。
那司機道過謝開車走了,李玉海只覺得頭暈目眩,自己都不知怎么回的家。張桂芳從沒見丈夫這模樣,不知是什么急病,手忙腳亂要送他去醫院。李玉海兩眼流淚直擺手:“我沒病,就心里難受,想找個地方哭一場!”
張桂芳驚疑不已,摸摸他的額頭,還把耳朵貼到他胸口上聽,見他高低不肯去醫院,只得把他攙到床上,急切地問:“玉海,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你快說呀!”
“唉,我沒臉說,心里難受,比刀割還難受哪!”
正說著,李金堂慌慌張張闖進來。他見兒子一路踉蹌回來,心里驚惶,說玉海像是病得不輕,趕緊送醫院,快打120急救。哪知李玉海大喝一聲:“我沒病,都是你氣的!你來得正好,就當著面說清楚,那筆錢到底給了誰?我媽為什么住在楚北?我哪來一個弟弟叫什么銀海?”
李金堂干瘦的臉上泛起一片紅,眼珠一轉,反倒嘻嘻笑起來:“聰明!到底是我李金堂的兒子,才能有這份聰明。到了這田地,我也沒有什么好忌諱的,先前那些話都是騙你。這十八年,我一直跟你劉姨過,他給你生了個弟弟叫銀海,明年,銀海也要考大學了,爸沒這能耐送他讀大學,才又想起你。玉海,你如今一年能掙上百萬,做哥哥的幫弟弟,也是天經地義的事,你不會推辭吧!”
李玉海見他面無愧色,竟還振振有辭,鼻子都差點氣歪了:“我總算明白了,你不是來看我,是沖我的錢來的!”
“你莫瞪眼,眼瞪得再大,我還是你爸。”李金堂坐到沙發里,架起二郎腿,“如今是經濟時代,我索性跟你明碼實價,打發10萬,我立馬走人,就是死了也不要你收骨頭。”
李玉海氣得渾身發抖,說:“你是我爸,可你也實在太厚顏無恥了!十八年前,你薄情寡義拋妻棄子,我和媽受苦受累還了你欠下的昧心賬,再也不欠你什么,你還想再要10萬?你別作夢,休想拿到一分錢!”
李金堂聳身站起來,臉色變得很難看:“你罵得好!我知道我無恥,你是不再欠我什么,玉海,你恨我也就罷了,別人都說‘骨肉親,輩輩親,斷了骨頭還連著筋’,你連希望工程都捐款,真就這么絕情,不可憐可憐你弟弟?”
李玉海用力閉上眼睛,淚水涌上了眼眶:“十八年前,眼看就要高考了,你可憐過我嗎?現在,我也沒臉去告你詐騙,你還是走吧。”
李金堂臉頰不住抽搐,恨恨地盯他一眼,拔腿就走。張桂芳很是不忍,從兜里拿出一疊錢遞過去,他看都不看,手一揮拍在地上,一聲冷哼頭也不回。“我不是叫花子,這點錢,休想打發我!你等著吧!”
張桂芳只覺得心頭襲過一道寒流,連忙叫丈夫:“玉海,他畢竟是你親爸,你就這么忍心讓他走,傳出去,影響多不好。”
“我只有恨,恨我自己,為什么會是他的兒子!他還有家有兒子,你別擔心他。”
禍起蕭墻,兒子離奇遭綁架
李金堂突然消失,正如他突然出來一樣,龍山坪煤礦的人都很詫異,王青山也覺得莫名其妙。夫妻倆只得扯個謊,說老爺子耐不得礦里清苦寂寞,出去旅游散心了。回到家里,又怕媽知道了要傷心,絕口不提這話頭。
偏偏,他媽還沒忘了,嘮叨說李金堂屬貓沾不得腥,你們千萬別孝心過了頭,讓他錢多了又變壞哇。李玉海心知,紙是包不住火的,只得硬起頭皮說他走了,卻隱去劉月娥還有銀海和他索要10萬的話。
“算他還有點羞恥。”趙秀娥一愣,微微嘆口氣,“我這些日子總擔心,他如今62歲的人了,能吃不能動的,會變著法子挖你們的錢。走了就好!”
李玉海聽出,媽并不像先前那樣咬牙切齒,隱隱還有幾分憐憫,便說打發了一萬,往后如有難處還得管一管,媽您該不會生氣吧?
“你如今有頭有臉,希望工程都要捐款,媽有什么氣好生?就當行善積德嘛!”張桂芳摟著她的肩,夸她是菩薩心腸,她只淡淡一笑:“少給我灌米湯!橫豎錢都是你們掙來的,愛給誰就給誰,不關我的事,我只管帶孫子。”
李玉海和妻子相視一笑。回礦的路上,張桂芳問玉海說,你爸真要是還生了個弟弟就要考大學,你真撒手不管嗎?
“我正為這事頭疼呢。”李玉海一聲長嘆,“我爸這輩子是對不起媽和我,可誰讓他是我爸呢?你覺出來沒有,別看媽咬牙切齒的,到底還是個糍粑心,才說那就當行善積德的話。桂芳,你說怎么辦才好?”張桂芳舒口氣笑了:“媽都想通了,我才不會那么小心眼哩!”她這么一說,李玉海總算放了心。
忙這忙那的,沒多久,一家人漸漸把李金堂忘了。轉眼到了十月,趙秀娥突然打電話到礦里,聲音慌慌地帶出哭腔來,說孫子鶴鳴找不著了。夫妻倆口里叫媽別慌準是玩去了,兩顆心怦怦亂跳差點蹦出胸膛來,立刻開車往家里奔。
一見兒子媳婦,趙秀娥就哭,說三點鐘到幼兒園去接孫子,老師說,中餐時一個男子開車來,自稱是李董事長的朋友請一家人吃飯,已經接走了。媽知道兒子朋友多,也有開車到幼兒園去接過的,也沒放在心上。眼看天都快黑了還沒回,這才慌了神。李玉海趕緊給朋友一個一個詢問,都回答說沒有這回事,不由得也白了臉。“糟啦!不是拐騙就是綁架。”張桂芳一聽也慌了,馬不停蹄到派出所報案。
派出所王所長是個經驗豐富的老刑警,從各方面情況綜合推測,很可能是一件綁架案。李董事長沒有結下仇隙,只有財大招風的可能性了。這種案犯目的是為錢,一般情況下,不會傷害人質。
李玉海這時也完全沒了主意:“請問王所長,我該怎么辦呢?”
王所長勸他別著急,警方會全力設法營救,推測用不了多久,案犯會主動和你們聯系,無論他們提出什么要求都不要拒絕,先穩住他,隨時和我們保持聯系,警方才能相機采取措施。王所長把他們送出門,特意提醒千萬別和案犯私了,否則會影響破案,讓案犯逍遙法外,案犯還會陰魂不散纏著你們后患無窮。李玉海一一答應,然后才告辭回家。
趙秀娥是女人心眼細,又提醒兒子說:“玉海,你們夫妻再想想看,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這些年掙的錢是不少,可都是規規矩矩的辛苦錢,招誰惹誰了,這么昧著良心下黑手?”
盡管心急如焚,李玉海還得強裝鎮定去安慰媽別著急,有警察保駕,鶴鳴很快就會回來的。張桂芳也是細心人,突然想起李金堂臨走時說的話,悄悄提醒丈夫。
“不會吧?”李玉海也曾這么想過,又用力搖搖頭,“虎毒尚且不食子,他該不會那么壞吧?”
張桂芳也覺得自己不該把他爸想得那么壞,立刻打消那種想法,一家人守著電話和手機,誰都沒合眼。好容易熬到天亮,電話終于響了,傳來一個陌生的男子聲音:“你是李董事長吧?對不起,兄弟沒經同意就把公子請來,讓你受驚啦。別擔心,我們只圖財,你去準備100萬贖人,保證不會傷害公子一根頭發。”
終于來啦!李玉海心里一跳,堅持要聽到兒子說話才相信。不一會兒,果真聽到兒子天真的聲音:“爸爸,叔叔帶我玩,給我買了好多玩具,要我再玩幾……”
“鶴鳴,你在哪兒和誰玩?”驚呼中,對方已經掛斷了。王所長得到他的報告,立即向縣局匯報,然后囑咐李玉海,不妨大張旗鼓到銀行取錢以麻痹綁匪,千萬不要擅自行動。
直到夜里,那陌生男子才打來電話,單刀直入問錢準備好了沒有。李玉海忙說,錢一分不少,請你告訴我怎樣交付,快讓我兒子回來。
“你總算明白,兒子比錢重要啦!早知如此,何必……”對方竟然向他嘲諷,但立刻被另一個呵斥聲打斷,才冷冷地續上話,“我可得提醒你,要是敢跟警方串通做套讓我們鉆,就沒有好果子吃!”
王所長知道情況,立即匯報縣局進行周密部署。他告訴李玉海,綁匪狡詐多疑,警方會暗中全力保護,千萬別緊張露出破綻節外生枝。
深夜十二點,李玉海按照綁匪的電話,同張桂芳駛出城外,警察改乘私家車和出租車或前或后隨同前往。這是一個偏僻的山區,只有一條坑坑洼洼的村道。一夜過去,直至旭日東升,綁匪都沒露面,只得怏怏而回。剛到半道,卻接到對方的電話,陰陽怪氣地氣冷如冰:“好你個李玉海,你以為我們真就那么傻,不知道你領了警察等著抓我們的兔子嗎?既然你舍得兒子,我們還有什么舍不得?大不了分文不取撕票嘛!”
李玉海幾乎嚇得肝膽俱裂,懇求對方相信自己,只要兒子能平安歸來,什么條件都依你們,千萬別亂來。對方這才轉了口氣:“好吧!我們也不忍心傷人,看在100萬的份上,再信你一回。嘿嘿,你還是別再玩心眼,我們敢干這一行,當然會有辦法知道你和警察的任何舉動。”
好狡詐的家伙!縣局分析,案犯也許另有同謀暗中窺伺,決定改變策略,給李玉海的車安裝了衛星定位儀,并且同周邊縣局配合,撒下天羅地網,盡快解救人質。
沒想到,綁匪也改變了策略,接連奔波三天,每次趕到約定地點都見不到蹤影,李玉海差不多要崩潰了。王所長安慰他說,每次都能聽到兒子講話,說明人質還很安全,只能耐心等待相機而動,警方一定制定周密措施解救人質。果然,中午時分,電話又響了,叫他把車開到雪峰山去。剛到雪峰山,又叫兩人的手機都開通了不能關,才能告訴他該去的地方。
“這些家伙太狡猾了,竟然提防我們和警方聯系!”知道警察已作了精心布置,李玉海心里踏實了,“幸虧縣局想得周到,車上安裝了衛星定位儀,隨時知道我們的準確位置。”
一小時后,李玉海驅車趕到雪峰山芭茅嶺,已經夕陽西下了。這里山高林密荒無人煙,到處透出神秘和陰森。李玉海看清,路邊果然有一塊“354公里”字樣的路標,下面有處赭紅的懸崖,判斷出正是指定地點,定定神,打開車門走出來。就在這時,山頂響起一個男子得意的聲音:“好!李董事長果然守信用!請你提好錢,再往前走200米,有棵大松樹,就能見到你的寶貝兒子啦!”
李玉海只得提著錢往前走,張桂芳愛子心切,朝山上大喊:“不行!我得聽到兒子說話,才能把錢交給你們。這些天,我被你們騙慘啦。”
“久聞董事長夫人精明過人,果然名不虛傳。請原諒,不是我們存心欺騙,只怪警察太厲害了,不得不為安全著想呀。”綁匪答應了,不一會,真聽到兒子在上面的聲音:
“爸——媽——叔叔不讓我回家,你們快來呀!”
聽到兒子的聲音,似乎并沒受到什么傷害,兩口子如同聽到天籟,頓時振奮起來,邁開大步往前走,走到大松樹前住了腳。四下打量,只聽到上面樹枝草葉窸窣亂響,閃出兩把明晃晃的大砍刀,走出兩個蒙面大漢,拉著五天沒見面的兒子鶴鳴。
“董事長,說好一手交錢,一手交人,總得讓我們先見錢吧!”
李玉海只得拉開包,把錢一疊一疊拿出來,碼在大松樹下,然后退到一邊。看著兒子撒開小腿跑過來,夫妻倆眼都不敢眨一下,生怕綁匪變卦,兒子又會從眼前消失,直到兒子“哇”地一聲撲到懷里,才相信兒子真回到了身邊。張桂芳摟住兒子,兩行熱淚滾滾而下,雙腿突然癱軟了。
那兩個綁匪四眼發亮,手忙腳亂將錢往包里塞,也忘了管他們。
“此地不可久留,快走!”李玉海沒忘了王所長的叮囑,一聲低喝,抱起兒子,拉著妻子掉頭就走。剛回身,他驚駭地看到,自己的空車竟然無聲無息滑過來,在他們身邊突然又停住。沒等他來得及發出聲音,車門開處,鉆出一個人,居然是王所長。
王所長打個手勢,示意他們別聲張,讓他們進了車立即開走,一個人朝綁匪走去,厲聲大喝:“不許動!我是警察,把刀放下,兩手抱頭走過來!”
兩個綁匪做夢也想不到,他們用望遠鏡看得仔仔細細,車里只坐著李玉海夫妻倆,警察怎么會從天而降。面對王所長黑洞洞的槍口,頓時心膽俱裂,不知還有多少警察,只得扔了刀束手就擒。剎那間,警車呼嘯而至,把他們押進車里。
驚喜交加,李玉海這才說出話來:“王所長,你是怎么來的,我該不是做夢吧?”
“我一直藏在你們車里。怎么會讓你們單獨涉險呢?”
王所長一邊淡淡笑著,一邊舒胳膊伸腿。原來,縣局精心設計,王所長神不知鬼不覺鉆在車后的小艙里,隨時接受縣局的指示。當李玉海夫妻走下車,他就悄悄出來,手里的槍口瞄準綁匪的腦袋。這一切,不光狡詐的綁匪想不到,連他們夫妻都毫不知情。正是他們提心吊膽的驚惶神態,綁匪更確信車里只有他們夫妻二人。
“這真是‘狐貍再狡猾,也斗不過好獵手’,太感謝了!”
李玉海一家縱聲大笑,五天的驚恐一掃而空。可是,誰是幕后黑手呢?
頑石點頭,金堂悔恨獲寬刑
綁匪就擒,案子很快破了。剛剛慶幸欣喜,李玉海一家又陷入更大的痛苦和煎熬中。
經審訊,兩個綁匪交代,他們是受人指使,真正的幕后主使不是別人,正是李玉海的生身父親李金堂。這結果,不但別人,連辦案多年的王所長都異常震驚。
順藤摸瓜,李金堂很快被捕。他神情沮喪,只得承認綁匪是自己指使的,一個是妻弟,另一個是結識的酒肉朋友。交代完了,他并沒有多少驚惶和羞愧,反而神色自若理直氣壯,仿佛他是受害者和控訴人。
“他兩人沒有罪,我更沒有罪。我是李鶴鳴什么人?我是他親爺爺,這也算綁架,真是天大的笑話!真要說起來,我是被逼無奈,把孫子叫到身邊,向兒子索要贍養費,這也算犯法嗎?”李金堂一張利口,還不時引用法律條文,說自己是李玉海的親生父親,如今年老力衰沒有謀生能力,更沒有能力給次子交學費讀書,李玉海身為長子,有推卸不了的法律責任。李玉海如今家資千萬,自己有權分享他的財產,100萬合情合理。“你們都是執法者,不能袒護有錢人,不維護窮人正當的生存權。我要起訴李玉海,告他不贍養親生父親,向他要錢!”
由于被告和受害人關系特殊,案情復雜起來。為了慎重起見,王所長向上級匯報,請李玉海提供有關情況,派人調查取證。
幾天工夫,小小的楚南縣滿城風雨,茶樓酒館,街頭巷尾,都在議論這樁爺爺綁架親孫子的骨肉奇案,言辭很激烈。有的人義憤填膺,說李金堂綁架親孫子,真是喪盡天良沒人性,該判他終身監禁以儆效尤;有的人卻反唇相譏,說李玉海家資千萬,竟然不贍養老父對親弟弟不聞不問,這才叫六親不認沒人倫哩!有時,雙方各執一詞,一個個臉紅脖子粗,竟然在大街上吵起來。
這些,李玉海一家都有耳聞,畢竟家丑不可外揚,自然不便和人爭辯,聽了便拔腿而走;出門辦事,背地里都有人指指戳戳,連小鶴鳴在幼兒園都不得安寧。一天夜里,還叫人砸了窗玻璃。
“唉,明明是李金堂喪盡天良,把我們一家三代都害慘了,怎么反倒指派起我們的不是來,這世上還有沒有天理王法?”
趙秀娥傷心欲絕,掙扎著要上法院,請求政府把李金堂槍崩了,還要出門跟人理論理論,兒子媳婦好不容易才拽住了,勸她別和不明真相的人一般見識。
兒子剛從虎口歸來,親生父親卻要被投入監牢,李玉海心如亂麻徹夜不眠,比兒子遭了綁架時還要難受,礦里都去得少了。張桂芳也料不到,自己明明是受害者,那些天,別人說不完的關切和同情;一夜之間,反而成了民間口碑的被告,真正成了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
正在左右為難身心交瘁,一個怯生生的小伙子找上門,“噗通”一聲跪下來:“哥……嫂……求求你們,放爸一條生路,媽……快急瘋了!”
“你就是……銀海?真是……我弟弟?”李玉海如聞霹靂,一聲驚叫,只覺得眼前一黑,身子晃了幾晃,跌坐在地。
眼見兩個同父異母的兄弟在這情形下相逢,張桂芳驚愕不已。她是個聰明女人,很快回過神,深怕屋里媽知道了,真不知怎么收場,趕緊關了門,把這兄弟倆拉到沙發里,忙手忙腳倒茶,拿紙給丈夫擦淚,吩咐他們低聲點。
銀海收了淚,哽咽著說:他從小跟著父母在外東奔西走經常搬家,一直不知自己的身世,直到讀書時,才知道自己家在楚南,至于家里還有什么人,父母為什么總不肯回家見親人,就不知道了,只覺得他們似乎有事瞞著自己。讀到初中時,一家三口來到楚北,就靠爸擺攤子媽擦皮鞋掙點錢維持生計;讀到高中,學費也高了,他們時常為我的學費發愁。幾個月前,爸說要找楚南一個朋友想辦法,沒多久就借回一萬二千塊,可爸還是說這些錢太少,再想辦法多弄點……
李玉海只聽得意亂神迷,喃喃地說:“原來如此……”
“哥!我怎么也想不到,爸居然會……綁架……侄兒呀!”銀海說著說著又哭起來,“我是爸被警察帶走后,才知道的,連媽都不知道他干了些什么,當時就嚇暈了,現在還神志不清。哥,嫂,我不讀書不要緊,你們就可憐他一片苦心,放他一馬吧!”
李玉海心如刀絞,拉著銀海的手,好一陣才說出話來:“銀海,爸再錯,我也不會記恨他,可他觸犯了法律,我心有余而力不足,救不了他呀!”
銀海絕望地哭起來。張桂芳到底是聰明女人,立刻掏出一疊錢塞給他,讓他放心回去,哥嫂一定不起訴,還會盡全力請求法庭寬大處理,還執著他的手,囑咐他安心讀書,只要考上大學,學費包在哥嫂身上。銀海看出哥嫂是真心誠意,紅著臉推辭一番,哽咽著告辭而去。
剛把銀海送走,就見老礦長王青山迎面走來。王青山滿眼疑惑往銀海臉上盯,輕輕“咦”了一聲,李玉海連忙告訴他請他別聲張,他面露喜色連連點頭。張桂芳知道,媽這輩子就信服他這老礦長,趕緊進屋告訴媽。
趙秀娥顫巍巍走出來,沒等他落座,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訴開了:“老礦長哇,您來得正好,我正要找您訴苦呢!您是公道人知根知底,李金堂這沒良心的,當年害了老婆兒子還不算,如今又對孫子下起手來,他還能算是人嗎?聽王所長說,他那沒良心的反倒要告玉海,外頭一些糊涂人也跟著起哄,這還有天理嗎?”
王青山長長一嘆,慢慢啜口茶,掃了每個人一眼,才說:我正是為這事來的。金堂干出這種事,我也恨不得踹他幾腳才解恨!可恨歸恨,靜下心來,又覺得他怪可憐的。弟妹,你替他想一想,到底也是六十多的人了,只有吃飯的力沒有拉車的力,還要管個兒子讀書,也真夠他難的了。你別忙著打斷我,正想要說你幾句呢。當初,你肯帶著玉海替他還昧心賬,誰都對你敬八分,怎么如今錢一多,那氣度反倒小了呢?你們要是還有原來那心胸氣派,給他十萬八萬的,他怎么會冒著犯法去綁架親孫子,直鬧得一家擔驚受怕臉上無光?不是我來替金堂求情,聽王所長說,前些日子,他把小孫子弄了去,沒驚沒嚇的還真當孫子待,多少還有點良心嘛。
李玉海夫妻都看著媽的臉色,只見她撅起嘴:“王礦長,我們一家都敬重您,可今天您這話就有點聽不進。玉海給希望工程捐多少,我都沒二話,讓他拿錢給那不明不白的人讀書,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你這就叫老糊涂!”王青山故意板起臉,“你怎么不再想一想,銀海跟玉海高低是同父兄弟,這順水人情不趁早送,難道要招人戳脊梁說六親不認才光彩?王所長讓我捎話說,金堂犯下事該判刑,玉海照樣得出錢贍養。真要上了法庭,可就由不得你了吶。我也不想多說,你自己掂量掂量,玉海如今是工商聯副會長,還當著政協委員,多少雙眼睛在盯著,日子還長哩!”
趙秀娥低聲咕噥泄了氣,說我半輩子土里的人了,才懶得操閑心,由玉海兩口子去辦吧。王青山呵呵直樂,索性趁熱打鐵,邀玉海到法院一趟。
一位中年法官接待了他們,說這是刑事附帶民事案,法庭會依法處理,并就李金堂贍養費的起訴征求當事人的意見。李玉海陳述了前因后果,為了表示誠意,當場交納20萬保證金,用以負責同父異母兄弟李銀海讀書的費用,懇請法庭轉交。
“李董事長,感謝你的真誠配合。目前,社會上有各種傳言,我們也注意到了本案的獨特性,有你的理解和支持,我希望,本案能成為合法合理又合情的典型案例。”
李金堂看過法庭轉交的保證金,知道自己最懸心的事有了完滿結局,不由得老淚縱橫,痛悔自己鬼迷心竅一誤再誤,要求撤回自己贍養費的訴訟請求,還連夜寫出認罪書。
開庭那天,趙秀娥不肯出席旁聽,把一個縫得嚴嚴實實的小布袋交給兒子,哽哽咽咽告訴他:十八年前,念著李金堂有風濕病,在煤礦夜里腳涼會犯病難受,特意做了一雙燈芯絨棉鞋。鞋剛做好,他那沒良心的跟別人跑了,本想扔到火里燒成灰,總是不忍下手。后來聽說他死了,就用布袋縫牢了壓在箱底不敢動,如今那沒良心的犯了法得坐牢,政府已經替我們出了氣,也不想再恨他,你去把這雙鞋給他,也算積點陰德吧!
接過那雙鞋,李玉海心里滾燙,不禁流出淚來。這雙布鞋,不是壓在箱底,而是壓在媽的心底,凝結著媽媽對爸爸的一片深情,就是鐵石心腸也會為之落淚。張桂芳明白,媽這次是徹底原諒了爸,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抹著淚帶兒子去出庭。
一開庭,全場肅靜,公訴人念讀公訴書后,被告李金堂對所犯重婚罪和綁架罪供認不諱。當法官代表原告念了贈送給異母弟弟李銀海20萬的捐贈書,法警把前妻趙秀娥十八年前做的燈芯絨棉鞋當庭出示,李金堂頓時失聲痛哭,低頭要往欄桿上撞,幸虧身旁的法警眼疾手快,及時制止了才沒受傷。這個意外,旁聽席里立刻傳出短暫的騷動和交頭接耳的議論。
“噢,原來是這樣!我還當真是兒子不孝惹的禍呢!”
“那個董事長一家也真不容易,接連遭了這么大的事,還肯拿出20萬給野弟弟讀書,不是那號有錢就變壞的黑心老板,這心胸難得!”
庭辯時,李金堂不讓律師替自己辯護甘愿認罪服法,也讓人覺得意外。最后,法庭宣判:兩名綁架犯罪嫌疑人認罪態度較好,綁架期間并未對人質造成身體和精神傷害,各判有期徒刑一年;李金堂并案處置,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期執行。
判決一出,犯罪嫌疑人表示服從,陪審員和旁聽沒一個提出異議,連說審得清又判得公,難得的是三合:合法、合理、合情。
出了法庭,王青山夸李玉海能顧及骨肉情分,連原來那砸過他家窗玻璃的老頭都流了淚。那老頭因兒子媳婦不孝流落街頭,認準他是忤逆不孝的壞種動了義憤,今天才知錯怪了,說這樣的兒子世上少有。
可是,李玉海心里還是挺沉重:“我實在難受。畢竟,爸還是為我服了刑。”他一路沉思,自己還該做點什么才好呢?
仁者佛心,玉海情系敬老院
緩刑,說到底是一種法律制裁,一種人性化的法律手段,被判緩刑的,并不真要到監獄里去坐牢。
李金堂判了三年緩刑,心里反倒沒了顧忌,也不愿再過那種藏頭露尾的日子,索性舉家遷回楚南。痛定思痛,他自思無顏投靠玉海,在縣城尋了一處偏僻地方住下,依舊擺個小攤子,讓劉月娥給人擦皮鞋,銀海到重點中學讀高中。沒多久,他就讓人認出來,有些個愛管閑事的人前去打聽,他也不諱言,自己就是老浪子李金堂,那綁架孫子的事就是自己干的,如今政府和大兒子一家給了自己一張人臉,重新做人啦。
那王青山是個重情義的人,特意尋了去和他敘舊扯閑篇,感慨萬千地說:“金堂吶,照我說,你也算是因禍得福啊!那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了,自古‘浪子回頭金不換’,難得的是一家團聚,就好好過日子吧!”
這么一說,李金堂幾分不自在紅了臉,說不盡的感慨唏噓:“老哥哇,我這叫‘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一輩子就這么稀里糊涂過去了,實在無地自容啊。你老哥說‘浪子回頭金不換’,我是萬萬不敢當的,就算替玉海長長臉吧。”
李玉海知道,也是感嘆不已,怕娘知道了會不高興,悄悄帶著鶴鳴去看望,問寒問暖送東西,鶴鳴很懂事,見面就叫爺爺。趙秀娥心眼細,早已看在眼里,佯裝不知,只是很少出門,在房里供了一尊觀音像,晨昏叩首還擇日吃起素來。這讓媳婦很是不解,說虔心禮佛也就罷了,可別吃素,那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和玉海虧了孝道呢。
“你這話顛倒!我們家遭這么大的事,你同玉海還掏出那么大一筆錢給那銀海讀書,求政府寬大沒良心的爸不坐牢,這楚南城誰不夸是大仁大義的孝子?”趙秀娥眉眼盡笑,低聲告訴媳婦,“寶貝孫子遭逢大難,到頭來汗毛都沒掉一根,這叫好人好報,我再替你們向菩薩祈福哪。”
張桂芳心里一熱,要討老人喜歡,也學媽的模樣,恭恭敬敬給觀音上了一炷香。夜里同丈夫打趣說:媽如今成了觀音大士的俗家弟子,你可別跟媽學,見了人自稱居士嘍。
“媽拜觀音信佛,不能當迷信看,其實是她的心性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李玉海心里一動,忽然生出從來沒有過的感悟,“桂芳,經了這事,我也在思考,這些年,我們是不是在錢上面想多了一點,還該做點別的事來?”
張桂芳不禁“撲哧”一笑:“看來,我料得不差,不愧是你媽的親兒子,只差沒稱居士了!說吧,是不是又想給哪些貧困學生捐款了?”
李玉海知道,自從鶴鳴平安歸來,她也跟媽一起上香,便調侃她說:“你多跟媽學學吧!心誠則靈,沒準還能感動財神菩薩呢。前段時間,國際石油價格市場一路攀升,準會拉動煤價上漲,到那時,你都不知該往什么地方捐哪!”
想不到戲言成真,煤價果然接連上漲,每噸漲了幾十塊,龍山坪煤礦每天多出幾千來,連以前廢棄的煤矸石都有人爭著拉去燒磚,一個合同簽了30萬。趙秀娥笑逐顏開:“觀音菩薩顯靈啦!我說好人早晚會有好報,好報就來啦!”
李玉海見媽高興,邀媽帶著孩子出去走一走。她歡歡喜喜答應下來,說要出去就別開車,別讓腿腳生了銹,把一家都逗樂了。
楚南縣城不大,也沒幾個好去處,難得的是一條碧水穿城而過,夾岸細柳垂江,濃陰匝地,迷得情侶們流連忘返,老人孩子也喜歡到那里一覽田園風光。也不用商量,便往那里走去。剛到橋頭,已是黃昏時分,只見許多人大聲嚷嚷,還有人往河里伸手指點,猛聽得“撲通撲通”跳下河的濺水聲,還傳出一片議論聲。
“真可憐,那女人瘋了!這么冷的天,河水冰涼,苦了救她的男人和兒子!”“男人倒不苦,綁架孫子只判了緩刑,大兒子一筆給了幾十萬,正該洗個冷水澡清白清白!”“真是報應,看來,他命中沒福消受。”
李玉海聽得心驚,知道他們說的是父親和弟弟,卻不明白劉月娥為什么會瘋,頓時呆若木雞。幸好傍晚光線昏暗,那些看的說的人眼睛都盯著河里,也沒誰認出自己一家來。
一會兒,那女人被救上來,定睛一看正是劉月娥。李金堂淋淋漓漓上了岸,不住地發抖,只有銀海不管不顧,架著媽往醫院奔。這時,趙秀娥也認出來了,低聲問兒子:“玉海,那不是劉月娥嗎?好好的怎么會瘋?真是眼前報應!”也不等兒子回答,拉了孫子轉身就走。張桂芳知道,讓人認出來不免難堪,也拉了丈夫快步疾走,一路悶聲無言。
進了屋,李玉海告訴媽,自己要到王大伯家里去有點事。趙秀娥愣愣地看他一眼,早猜出他心思,不咸不淡地說:“玉海,你這點小心思瞞不過媽。你想去醫院只管去,可別把媽當老糊涂!”
張桂芳見他一臉窘相紅了臉,“嗤”的一聲笑出來:“自作聰明,活該!”
李玉海去了醫院,銀海告訴他:爸被警察帶走后,媽一天到晚哭哭啼啼;可當爸被放回來,她卻有事沒事都笑,逢人就說兒子給了20萬,這輩子都用不完啦。精神病院的醫生說,患者長期承受著巨大的精神壓力,又接連遭受重大刺激,這輩子恐怕離不開藥物得有人照顧了。說著說著,銀海不由自主哭起來。李玉海心里酸酸的,安慰了銀海,只得告辭。
趙秀娥很晚了還沒睡,在等玉海回來。聽了兒子陳述,她長長地嘆口氣:“真要論起來哇,我這輩子吃過別人沒吃過的苦,可也享了別人沒享過的福,值!劉月娥可不一樣,一開頭就背了個壞女人的名聲,提心吊膽過了十八年,到頭來還落了個失心瘋,只怕別再想有好日子過啦。可憐的女人,這都是命!”
李玉海頭一次聽到媽為狐貍精傷感,心里也挺感慨。過兩天,他給銀海送去一筆錢,叫他給劉姨好好治病。
轉眼到了年終,政協舉行總結會,收到縣政法委轉來的材料,高度評價李玉海真愛無私,讓犯罪嫌疑人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為構建和諧社會提供了榜樣。會上,他被提名為下屆政協常委候選人。討論會上,他慷慨陳詞,老有所養是和諧社會的重要組成部分,建議由民政部門牽頭,向社會各界募捐善款,建立敬老院,自己愿意帶頭捐款。這個提議受到一致贊同,立即寫成提案遞交政府。
春節剛過,敬老院的工作正式啟動,民政局撥出專款,政協幾個組織配合募捐善款。李玉海開了一個家庭會,商量捐款的事。趙秀娥首先發言:“玉海,媽如今老了,才知道老有老的難處,每回上街,見了年歲大的苦人,還有討錢的殘疾,都要給十塊八塊才心安。媽想過,你如今也算有錢人了,有人說這是福氣菩薩保佑什么的,媽心里明白,都是搭幫政策好才掙來的。難得政府辦這大善事,你要是捐少了,媽都嫌你小家子氣!”
聽媽說得這么氣派,張桂芳暗自詫異,試探著問:“媽,照您看,我們家該捐多少,才不小家子氣呢?”
“媽是過日子的,知道你們用錢的地方多,也不要你們掏家底。”趙秀娥沉思著說,“只當那煤沒漲價,你們不會心疼吧?”
玉海告訴媽,煤價漲出100多萬,煤矸石賣了30萬,總共130萬。張桂芳說,向民政局打聽過,建一個敬老院得一百來萬,就捐一個養老院吧。
李玉海捐建一個敬老院的事傳出去,電視臺進行了專題采訪,播放后引起強烈反響,許多單位和個人紛紛捐款捐物,爭相為構建和諧社會獻愛心。民政局一統計,全縣共建六個敬老院,基本解決了問題。
幾個月后,敬老院建成并投入使用,一批孤貧病苦的老人被請進了敬老院。劉月娥從精神病院出來,李金堂每天照顧她,不能再擺小攤子了,民政局慎重研究,認為他們符合條件,讓他們住到敬老院,那病很少發作了。
王青山到敬老院看望他們,劉月娥哽咽著說:“老礦長,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玉海他們娘兒倆。想不到,他們反倒待我這么好,親生兒子也不過如此,真不知是哪輩子修來的福!”
“有福就好!現在是和諧社會,大家都有福,就好好享福吧!”
王青山不住感嘆,想起玉海為李金堂擺幾桌酒席的話還沒兌現,徑直往他家走去。快到家門口,忽然又覺得大大不妥,屈起手指頭,彈了自己幾個響爆栗:“我這不是老糊涂了嗎?玉海做到這份上,讓那么多老人安度晚年,哪是幾桌酒席能比得來的!”仿佛教訓了不懂事的孩子,心滿意足地掉頭而去,一路哼起了京戲“我正在城樓觀山景……”
八月的傍晚,李玉海又陪媽去河邊散步。走到橋頭,趙秀娥忽然想起劉月娥發瘋冬天里跳河的往事,問兒子說:“玉海,你在政府提出辦敬老院,是不是為了劉月娥那女人,還有你爸李金堂?”
“這……”李玉海沒想到媽會突然這么一問,一時愣住了,“為她?……”
張桂芳人機靈,見丈夫猝不及防,連忙挽住媽的胳膊笑起來:“媽,那時您教我們別心疼錢,是不是自己心疼了,要尋玉海出氣?”
“看你這張嘴,反倒責怪起媽來了,媽會是那種人嗎?”老人笑出一臉觀音像來,笑瞇瞇地看著她,“媳婦,你再疼丈夫也疼不過我,玉海可是媽身上掉下來的肉哪!”
張桂芳沒提防媽會這么打趣自己,心里一熱紅了臉,扭過身摟住兒子親起來。李玉海禁不住“撲哧”一聲笑了:“你這也叫自作聰明!”
玩了不久,一家子又說著笑著慢慢往回走。剛到家門,只見銀海拿著大學錄取通知書,迎面見了趙秀娥,靦腆地說:“大媽,我來向您報喜啦!”
李玉海正擔心媽會給銀海臉色看,沒想到她略一愣神,立刻又笑出觀音像來:“有出息的好孩子!到底比你哥出息,我們一家總算出了大學生!”
張桂芳見媽從心里喜歡,她又是個會來事的機靈人,趁勢把鶴鳴拉過來讓他叫叔叔,眉開眼笑地說:“媽,您多了一個出息兒子,該得好好賀一賀!”
趙秀娥心里明鏡似的,知道兒子媳婦的心思,索性大大方方把話說出來:“是該好好賀一賀!你們要是不反對,何不把老礦長請來?”
“老礦長?”李玉海聽得莫名其妙,立刻恍然大悟,明白了媽的心思,向妻子使個眼色。張桂芳心領神會,立刻去準備,讓兄弟倆去請老礦長。
王青山盼的就是這一天,一見兄弟倆聯袂而來,一張嘴笑得半天合不攏,當即倚老賣老,把當年那班老兄弟一個一個通知了,興沖沖告訴他們金堂的小兒子考上大學,玉海代表一家請客,明天到悅來酒家聚齊。
第二天,趙秀娥在悅來酒家和一班老人見了面,說不出的高興,一見李金堂和劉月娥也來了,故意撅起嘴:“哎呀,老礦長,就是您愛多事!”
那王青山人老成精,看看李金堂三口,再看看李玉海一家三代,大聲對當年的老兄弟說:“今天,金堂一家同享天倫之樂,你們說說看,我這算多事嗎?”
那些人一個個心中有數,齊聲說:“老礦長,您這事多得好哇!”
王青山十二分得意,舉起杯子,對趙秀娥朗聲說:“弟妹,兄弟們都說我這事多得好,自古請不來的客,大家一片心意來賀喜,您可不能怨我,這杯天倫酒可得喝!”
其實,這正是趙秀娥盼的,見他們給了自己臺階,又掙足了面子,樂滋滋舉起杯子:“老礦長,難為您一片心意,大家同喜,喝!”
李玉海心里格外暢快,只覺得杯里的酒分外甜,不禁浮想聯翩,那主持人的話又在耳邊想起:這年月光有錢算不了什么,天倫之樂才是最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