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宗家坡上那棵古老的棗樹就越發引人注目,老遠就能見它枝杈橫生無遮無攔的姿態,??!這是前棗林屯,人們用手指著老棗樹感嘆。前棗林屯這棵老棗樹聞名遐邇。它經歷了滄桑歲月,靜默地窺測著兩戶鄉村人家的蛻變。
棗兒棗兒,七月十五紅圈兒,八月十五晾干兒,晾干砸成泥兒,泥兒當成餡兒,餡兒做成饃兒,饃兒噴口甜兒。
老丁家的歪棒子和妹妹小穗兒蹦蹦跳跳地唱著兒歌從門口先后冒出來。歪棒子雖說八歲了,仍沒法去村中的關帝廟讀書。那里是剛剛建立不久的國民初小,老師仍是教過私塾的張先生。因他生性呆板遲鈍,脖子上長個大膿包流膿流水的,導致腦袋總是歪著,村里人戲稱他為歪棒子。兄妹倆在門口的道上堆土堆,歡歡樂樂無憂無慮。
一陣風吹落零星棗樹葉,卷起塵土,塵土迷住小穗兒的左眼,揉揉后淚水直流,小穗兒便坐在地上踢著雙腿哭起來。
歪棒子哄著說不哭不哭,再哭我也要哭了,爹媽回來要打我們倆呀!
嗚嗚……小穗兒眨眨眼還是難受,就長一聲短一聲地唏噓起來。
歪棒子急得無法時,發現地上有一個棗兒,綠中透白,白中泛紅,招人喜愛。歪棒子撿起來在深藍色的對襟上擦幾下后遞給小穗兒,說你看棗兒酥脆干甜,吃一口解饞,吃,別鬧啦。
小穗兒接過來咬一口,果然酥脆甜香,心中一喜,眼里還流著淚呢,淚珠兒還掛在紅紅的臉蛋上呢,可她已經破涕為笑說,哥,這棗兒真好吃。
歪棒子見妹妹不哭還樂了就說,那哥哥給你打棗兒。歪棒子邊說邊尋找了幾塊磚塊仰臉沖那掛滿棗兒的枝杈扔去,枝杈遭到突然襲擊嘩的一聲掉下幾個棗兒,小穗兒的眼淚流多了,眼里的沙子被沖了出來,眼睛不疼了,便樂呵呵地去撿棗吃。
老宗家也是倆孩子,姑娘秋芹也近八歲,弟弟秋爽和小穗兒歲數相當。兩家前后院住著,是幾十年的鄰居了。兩家都有百十畝地,有驢有車,日子紅紅火火。那年代重男輕女,秋芹沒上學堂,整天哄著弟弟秋爽玩。這天她倆在院中玩陀螺,弟弟秋爽抽不好陀螺,著急鬧騰。秋芹想想說,咱倆打棗去,那棗兒現在可脆啦。說著找根竹竿扛著,和秋爽屁顛屁顛地從門前繞到后門的坡坎上,正好見到歪棒子用磚頭溜棗呢。秋芹喊,歪棒子你干嗎偷我家棗呀?害臊不?
歪棒子歪著腦袋瞧一眼秋芹說,我沒偷,是小穗兒想吃。
秋芹從肩上拿下竹竿說,你們快走吧,不然我可要打人啦。
歪棒子本來就是個愣球,天地不怕,一聽秋芹說要打人便嘿嘿一樂說,好呀,我怕你?說著就把手中的磚塊擲向秋芹。
秋芹躲過,舉起竹竿跑向坡上,歪棒子正貓腰撿磚塊,沒想到背后挨了一竹竿,哎喲一聲爬起來把磚頭向秋芹砸過來,正砸在秋芹腹部。秋芹更來了火氣,呀地一聲把竹竿橫掃,沒想到竹竿打到了歪棒子的膿包上,立刻膿水血水流出來,秋芹一看傻眼了,突然,歪棒子哭著喊著抹一把臉上的污物,把手中的磚頭擲向秋芹的腦袋,砰地一聲正砸在秋芹左腦殼上,立刻冒起血泡。秋芹用手捂著腦袋哭罵歪棒子,歪棒子摸著膿包哭。
這時,丁士文騎著大黑驢回來,他是遠近有名的祖傳獸醫,正要從驢背上下來,見歪棒子用手捂著膿包齜牙咧嘴地哭,忙走過來問怎么了?誰打的?
歪棒子見到親人哭鬧更歡了,指著秋芹說是她用竹竿打的,哎喲——疼呀——疼呀——誰的孩子誰不心疼,丁士文大步走到秋芹面前,一把攥住她嫩小的右腕瞪著牛眼說,你這小丫頭怎這大膽子呀!秋芹哭聲更高了,悲悲凄凄地說,他……偷棗……偷棗,還打人,他……他把我……腦袋……砸……腫了……哎喲……
丁士文看到秋芹左腦袋上有個雞蛋大的包兒在冒著血絲,翻翻大眼珠子說,好了,都回家吧。
丁士文牽著驢,領著倆孩子進院,喊妻子弄點溫水給歪棒子洗洗膿包,然后坐在東屋的太師椅上,拿起烏木桿長煙袋,吧嗒吧嗒地吸溜山煙。丁士文家院子深,東西廂房是磨棚豬圈柴火堆,秋涼季節門窗關得嚴實,妻子盧靜平沒聽見外面孩子的哭鬧。她腆著大肚子用毛巾給歪棒子擦拭膿包,說怎么破了呢?
丁士文在鞋底磕磕煙鍋說,他打宗家棗子吃,跟那秋芹打架被竹竿打的。
盧靜平嘆息一聲說,家里干鮮果品都有,還想那棗吃,真是的。
丁士文也嘆口氣說,要不怎么叫孩子呢,他還給秋芹腦袋上砸一血包呢。
盧靜平輕聲說,得啦,一還一報誰也甭說誰啦。
次日清晨,伙計們吃完棒子粥老咸菜,套上牛車去地里收早棒子,丁士文拉出黑驢去別的村行醫。盧靜平關上門讓倆孩子在院中玩耍,然后喂雞喂豬喂狗,干完雜活后,她靠在炕間的被垛上休息。
晚間倆孩子躺下后,丁士文拿出《獸醫大全》,又往上捻捻煤油捻,滿屋立即亮堂起來,這時門上的銅鈴突然響起,大黃狗也緊聲狂叫。盧靜平摸瞎走出去說,誰呀?
是我,宗寶祿!
盧靜平聽出了嗓音說,喲,大兄弟呀,快進屋吧。盧靜平走步緩慢,那宗寶祿已是大步流星地進屋挑起門簾,丁士文慌忙站起來放下書讓座,兄弟,這么晚了有事吧?
宗寶祿沒坐,站著說,昨天倆孩子打架了吧?你家歪棒子沒事吧?
丁士文聽到心想,倆孩子打架的事兒,人家倒先禮啦。一邊說沒事兒,一邊扶著宗寶祿的肩繼續讓座。
宗寶祿瞧一眼躺在炕上的歪棒子,見他腦袋脖子綁著紗布,趴在炕上眨眼望著宗寶祿。丁士文見狀忙說,就是那膿包破了,靜平用溫水洗過沒事了。
宗寶祿翻翻眼說,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可我家秋芹病倒了,不信的話你過去瞧瞧?
丁士文心中啊了一聲,翻翻大眼說,丫頭她怎么病了呢,好,好,我這就過去看看。囑咐幾句妻子,他就跟宗寶祿先后出門了。
丁宗兩家都是前棗林屯殷實的莊戶人家,都有百十畝地,車馬齊全,平日里你過你的日子,我過我的生活,誰不干涉誰,祖輩傳下來的互敬互尊,從不打架斗毆找別扭。宗家以勤儉著稱鄉里,宗寶祿夫婦每頓飯總是讓干活的先吃,剩下的飯菜夫妻倆后用,圖啥呀?錢湊夠了置地,地是農戶人家的寶啊。
宗寶祿家的房屋和丁士文家差不多,三合院廂房磨房車棚子。東屋亮著燈,宗寶祿妻子范青側坐在炕沿,瞧著秋芹發愁。秋芹躺在炕上緊緊握拳,瞪著兩眼渾身顫抖,嘴中喃喃自語:打……打……
丁士文進去與范青寒暄幾句,俯下身子叫,秋芹,秋芹,我看你來啦。
范青捅一下秋芹說,丫頭,你丁大伯看你來啦。
秋芹像聽懂又像沒聽懂似地更加顫抖起來,咧嘴咬牙嗚嗚嗚地哭。
丁士文看罷,對夫妻倆鄭重地說,孩子興許是嚇著了,我身上有兩塊大頭,你們先拿著給孩子看病,花多少錢我頂著,今天已夜深了,明天我再過來看看。
夫妻倆互相看看,宗寶祿說孩子要不是病成這樣,我也不會去找你,唉。
丁士文又安慰幾句就回家了。
第二天,丁士文從鎮上買回水果點心送上門。宗寶祿洗了水果,范青扶起秋芹抱在懷里,用一只手拿著蘋果往秋芹的嘴邊送,可她就是張不開嘴,脖筋挺著。抓來的湯藥煎好了,用筷子撬開嘴灌了幾回,也沒能咽下多少。秋爽哭叫姐姐,她只轉動眼球不說話。村里老人講桃枝能避邪,又砍來桃樹枝杈放在被窩旁及院子各個角落,都無濟于事。沒幾天,秋芹就死了。
一家三口痛哭了一場,用個薄棺材埋在荒涼的野地里,就算了結。
宗寶祿有個弟弟叫宗寶富,在縣城開個古玩行。一日回家看望哥哥,中午喝酒他大半天不見秋芹的蹤影,便隨便問了一聲。宗寶祿夫婦這才把秋芹的事兒道了個明白。宗寶富聽后把酒杯一磕說,大哥呀,水蔥似的一個孩子就這么沒了,這不行,咱得想法整整丁士文,省得他趾高氣揚。我今兒不回去啦,下午就找人研究,不弄出個公母來我心里難受。說罷眼淚滾落下來。
宗寶富進城后,與一個打燒餅的女兒結了婚,女人尖臉高個兒,可一直不生養,人稱白虎星。宗寶富夫婦很疼愛秋芹,動不動就接到城里住一段,每次回來總給零花錢,雖說沒寫字過繼,雙方都有那意思了。秋芹也很會獻殷勤,見到叔叔總甜甜地叫,這么個歡蹦亂跳的孩子沒了,看不見了,宗寶富怎不傷心呢?宗寶祿夫婦聽完弟弟的話,誰也沒言聲。宗寶富站起來說,嫂子收撿碗筷吧,咱倆先商量決定找誰,再決定怎么辦,事不宜遲。
晚上,范青的哥哥和村里有臉面的人物都來到宗寶祿家,坐在東屋里議論,主要挑選能擔起責任的人。顛過來調過去,最后大家認可三個人:一是宗寶祿的堂兄妹宗寶敏,她是“五四”以后成長起來的年輕人,因是個二性子,故沒有結婚,洋學堂中學畢業后在縣城里成立了三友醫院,名望很高,認識些縣府里的頭面人物。二是在村中關帝廟教書的張先生,他有一套民國的新刑律,懂法,書寫狀紙八九不離十。再一個是村中的丁士全,他與丁士文同族同姓同祖宗,大家思來想去,根據他以往對事情的處理辦法,都認為他貪財圖利,只要能請動他事情就完成了一半,大家便決定讓宗寶祿帶二十塊大洋去找丁士全商談。
為什么要找丁士全?丁士全是縣城有名的人物,光妻妾就有十幾個,是有頭有臉的角色。丁士全在前棗林屯村東有七十多畝地。出村東口往南很遠才入他家地界的道。多年的土路走成河,遇到雨季,人馬車輛泥濘難走,花轱轆大車運不出棒子豆子。為這事兒丁士全思謀良久。那年秋后,丁士全找來民夫把道往出村口改直了,有一百多丈遠與自家地的山溝相對。約六七畝地的范圍。改道后棗林屯的徐茂急了,晚上約了村中的頭面人物,研究丁士全狗膽包天改道這件事,說來說去拿不出好辦法。最后拿出那張地契擺在煤油燈下認真地看,終于看出問題來了。一位花白胡須者用手指敲著說,道在哪兒都行呀,反正都是道。大家噓了一聲。徐茂急得拍著巴掌說這可怎辦?一位戴著瓜皮帽的漢子晃晃腦袋說,咱們請一位高人把地契改改。那年間的地契一般都是使用高麗紙,那紙用桑樹皮制成,有任性耐持久,徐茂托人請來榮寶齋做裱畫的姚老先生,好說歹說行禮作揖,姚老先生才勉強答應并說好在夜深人靜時一人操作。傳說姚老先生能把名家書畫掀下一層,也能把模仿作品熏黃變古,使人真贗難辨。姚老先生做完此事,徐茂千恩萬謝贈送了十塊大頭。
一日,丁士全在大廳中和幾個小姨太太搓麻將,小丫環在走廊里訓教八哥:丁老爺好!這時一匹快馬飛奔到丁家大院。護院的領著來客進了院落并高喊一聲。丁士全讓幾個姨太太退下,瞟一眼來人是民國時期官府人員的打扮,便慢條斯理地說,進來吧。
來客笑呵呵地進了屋,站著說,我是縣府的二壯,徐辛莊的甘師爺讓我轉告您,修路事件后棗林屯的徐茂已告到縣府。說罷停住話乜斜一眼丁士全。
丁士全輕淡地唔了一聲,這才讓丫環沏水倒茶。二壯連連擺手說,我得趕緊回去,不喝水了,甘師爺說您要想打贏這場官司,他有主意幫您,就這些話。
丁士全會意,立即讓手下人給二壯兩塊銀元。
丁士全與那甘師爺交往,為的是在縣府中有個風吹草動的好及時知情。丁士全讀私塾不靈,一天背不下幾行字,但頭腦靈活,偷奸?;用晒镇_令人眼花繚亂。他知道不管哪朝哪代貪污腐敗之人總有,就像那畦中的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上面的法令再好再惠及民生,那腐敗之人也會尋滋覓縫查找機會充足自己??滴醺咝金B廉怎樣?清朝過了些年還是在腐敗中滅亡了?有錢能使鬼推磨,何況人呢?丁士全想到這些,第二天便騎一匹快馬去了縣城。
甘師爺家一溜兒七間正房,院子不大卻也豁亮。這天早晨,擦擦眼鏡正在書屋中研讀新刑律,突然響起了敲門聲,妻子走出去開門,見是丁士全忙笑臉相迎。
丁士全把馬拴好,與甘師爺在院中相見作揖問候,甘師爺掀開門簾讓進丁士全,坐好后沏茶。甘師爺拿出地契放在書桌上說,這是后林屯徐茂的地契,丁先生過目。
丁士全哈哈一樂說,你真會開玩笑,我懂什么呀,怎么能贏,你就說罷。
甘師爺輕輕一笑,坐下飲口茶說,您嘗嘗,這是地道的杭州雨前龍井,香爽利口。
丁士全沒心思品茶,翻翻眼珠子說,你說怎么能贏?
甘師爺捅捅眼鏡,慢條斯理一字一頓地說,十拿九穩、板上釘釘的事兒。
那好,快說說,你不道明我心里不踏實啊。
不忙不忙,您先品茶。
丁士全覺出來了,不給他點好處他不會說的,便解開馬褂扣,從兜里出二十塊大洋往桌上一放說,這回行了吧?
甘師爺望望桌上銀光閃亮的銀元,這才微微一樂說,不好意思啊,您得這么辦,他起身附在丁士全耳旁低語了幾句,然后扶扶眼鏡哈哈一樂。
過堂那天,丁士全、徐茂坐在兩個木凳上。杜知事閱完案卷后問丁士全,你還有何話講?
徐茂坐在一旁冷笑。
丁士全抬起頭說,第一,我沒占他的地。第二,請您拿起徐茂那地契對著亮處認真看,您會看明白的。
杜知事聽后一愣,忙拿起徐茂的地契沖著陽光認真看起來。
徐茂坐不住慌了神,忙說,杜知事,杜知事,我不告了,我撤訴,我撤訴啊!
杜知事回到座位上,一拍驚堂木大聲說,徐茂,你修改地契,你可知罪?
徐茂這時跪在地上作揖說,杜老爺,我知罪,我撤訴啊。
結果,徐茂被判六個月苦工,挑土修堤,丁士全改道的事兒再也不敢提了。徐茂被送走后,丁士全坐在那仍舊未動。杜知事問,丁士全你怎還不走,還有何事?
丁士全說,我有事稟告,作為新民國政府中的甘師爺,為了這樁案子跟我索取了二十塊大洋,不知他犯不犯法?
杜知事問,果有此事?
丁士全搖動腦袋說,我敢用頭顱擔保,早晨我從天和錢莊取出的大洋,您可以看底票。
杜知事轉身問正在書寫案件的甘師爺,他聽了丁士全的話后瞠目結舌魂不附體,杜知事詢問,他慌忙放下毛筆跪在杜知事面前求饒。杜知事見狀冷著臉說,把銀元退還丁士全,你回家種田去吧,真給民國政府丟人現眼!
甘師爺垂頭喪氣地走后,丁士全走近杜知事輕聲說,干爹,中午我在小樓里等您。
宗寶祿能不找丁士全嗎?事情都是悄悄進行,沒走漏一點風聲。
一天,丁士文在場院囑咐工頭哪兒堆放黃棒子、白棒子、黑海豆、黃豆等,又告訴工頭雇些勤快的人剝棒子,然后回家。在門口看見小穗兒和秋爽玩抓子兒,歪棒子在玩堆土堆。丁士文嘆息一聲,孩子就是孩子,前些天還打架呢,現在可好,又一塊兒玩了。他拉出大黑驢,準備去河東老譚家治那匹得了糞結的大青騾子。
這時,縣署的二壯策馬來到,遞給他一紙傳票后又策馬而回。
丁士文心中一愣,心想哪來的傳票?我讓誰給告了?我這輩子謹小慎微,能讓人處便讓人,誰會告我呢?他一看落款的是宗寶祿,心中一驚,這才踱進屋中,坐在太師椅上認真地讀。原委欄中寫著:秋芹因丁士文之子歪棒子偷棗被打傷致死。目的欄:索要賠償一百五十塊大洋。一看日期,丁士文哎呀一聲,只差三天了,這可怎辦?丁士文急得腦門流汗,抖動著傳票在屋中來回走動。
妻子盧靜平挺著大肚子進屋問,什么事兒?火急火燎的?
你看看,你看看,咱們讓前院的給告了。我已經對得起秋芹那丫頭啦,調養醫治吃喝發喪,他,他宗寶祿還是把我告了。歪棒子這臭小子,偷人家的棗吃干嗎呀?
盧靜平說,都啥時候啦,埋怨誰都沒有用,趕緊找人商量怎么擺平。
丁士文說,你快去把干活的工頭叫回來吩咐找人去。
盧靜平慌忙出去了。
丁士文在屋中拍著手說,一百塊現洋,我到哪兒找去?那得賣掉多少地??!宗寶祿你太狠了!他坐下來使勁撓著腦袋思索。盧靜平娘家除了倆種地的,只有老三在城里拉洋車,那管個屁用。三友醫院的吳大夫,那年自己得盲腸炎是她做的手術,有交往,讓她給宗寶敏說說,再讓宗寶敏跟宗寶祿談談?不行,太繞圈子啦。同族的丁士全,找他?他可太霸道啦,無孔不入,還是甭找。還有鎮上的巡警所頭頭,得!就找他。
這時,長工頭進了屋,丁士文說,我這有服草藥,你馬上給河東大柳店的譚家送去,就說我有撓頭的事兒要處理,趕快去吧。
第二天傍晚,鎮巡警所的頭頭老齊騎輛洋車來到丁士文家。進屋后摘下帽子嘆口氣說,老哥呀,我找了縣署的甘師爺,他已被撤職幾年了,如今換成了沈師爺。知事、刑房、書吏都換了,宗寶祿那邊都已安排好了,我可真無能為力呀。
說話間,妻子和使喚人已擺上酒菜,丁士文強裝笑臉說,兄弟呀,來,來,喝酒,喝酒。
老齊喝了一口說,咱知道太晚了,也沒給巡警局送信兒送銀子,我怎么也說不進話去,人家說要破棺驗尸。
丁士文放下酒杯,兩眼愣愣地瞧著老齊,心中怦怦直跳。
老齊又喝了一口說,話說回來,那丫頭埋在亂葬崗上有一個月了吧,就這天兒,說不準尸體早爛了呢,看他怎么驗?
丁士文嘆一聲說,聽天由命吧。
老齊夾口豬頭肉邊吃邊說,他宗寶祿為個丫頭片子驗尸,這人呀,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傳票的日子那么緊,讓我們措手不及呀,我的哥哥呀。
丁士文的頭沉沉的,只好勉強讓酒。
喝酒不爽不快,丁士文夫妻嘆息一夜。
一日,縣署承法房帶來頭快、二皂,還有一名檢驗的(老百姓稱仵作),要開棺驗尸,檢驗秋芹的死亡原因。頭快等人很麻利地在關帝廟的老槐樹下支起深藍色的驗尸棚,宗家的人已經用馬車把秋芹的棺材運回來送進驗尸棚。雙方當事人站在藍棚外靜聽驗尸結果。村里人聽說要開棺驗尸,千載難逢,奔走相告,一會兒關帝廟的土場上聚集了男女老幼一群人,人們窺測私語,嘈雜混亂。
一會兒,一個身穿黑衣頭頂大尖帽的人從關帝廟的旁門走出,戴好白手套,胳肢窩處夾個黑色皮包緩步進入棚子。人群向藍棚子擁去,被頭快大聲喝住。人們稍稍安靜,聽見了吱吱地撬棺材板的聲音。人們屏住呼吸望著藍色棚子,豎起耳朵傾聽里面的聲響。過了好長時間仵作才出來,走到兩位當事人面前,站直,打開皮夾宣讀檢驗結果:經檢驗,秋芹左腦有傷痕,系硬物所致。右手腕脫臼,系人手擰傷。死亡原因:系驚嚇、破傷風。讀完把卷宗收回皮包。
宗寶祿用傲慢的眼神望望頭上已冒出汗珠的丁士文,問仵作,老爺,我索要的賠償呢?仵作說索賠無誤。然后望著丁士文大聲說,丁士文賠償現洋一百元,限期三十日,逾期不給入監。
丁士文聽后心中大叫一聲我的媽呀,一下癱倒在地。場上轟動起來,人群圍著丁士文嚷什么的都有。丁士文被工頭攙起,由親朋好友護送回家。丁士文暈頭昏腦悲傷滿面,盧靜平給他脫掉圓口納幫鞋,扶她靠在被垛上,示意人們出去。
夜里丁士文煩躁不安,下地在屋中走動。盧靜平安慰勸解,事已至此,著急也沒用啦,我給你弄點菜吃點喝點,可別把身子骨拖垮。說著點燃煤油燈,拿來五香花生米和羊頭肉擺在桌上,又從椅子底下取出燒酒斟滿說,吃點吧。
丁士文吃了幾?;ㄉ缀攘艘豢诰疲瑳]想嗆住了,咳嗽起來。他腦子里搜尋故友深交,最后還是想到了三友醫院的吳大夫,期待讓她從中調解調解。銀子,銀子,我只得賣地了啊……想著,想著,流出了淚水。
盧靜平輕輕捶著他的背說,也別胡想啦,緩口氣,吃兩口,你這樣我心里也……說罷扭過身子,眼淚噗地滾落下來。
丁士文聽出妻子哭泣的聲音,想到她身懷孩子,不能讓她受到打擊,就夾起一塊羊頭肉說,你看,我吃,我……喝……你睡……睡吧。
第二天上午,丁士文揉揉惺忪睡眼,從棚里拉出大黑驢,看見歪棒子在窗前玩泥,心中立即怒火中燒,你這王八蛋,打人家棗吃,嘴怎么這么饞!伸手狠狠地一巴掌,歪棒子被打倒在地哇哇哭起來,丁士文怒氣之下又踢一腳說,你這害人的東西!
盧靜平扔下豬食桶一邊喊叫一邊急走過來,別打呀!別打呀!我的媽呀,這日子可怎么過呀……
小穗兒從屋中跑出跪在爸爸面前哭說著,別、別打哥,那棗、那棗是給我……打的……爸爸……
丁士文一跺腳,指著歪棒子,你太坑人啦,家業要毀在你手里啦!說完眼淚撲嗒撲嗒地滾落下來。
盧靜平腆著肚子說,你別生氣啦,快去吧。
丁士文騎著大黑驢,走近路從河堤奔楊坨。一出楊坨西北口,便聽到那里人聲嘈雜,那兒是渡口。晚秋渡口繁忙,大船來回擺渡,車馬人要一撥一撥地等。河岸上挎簍子的,推車子的,提包裹攜兒帶女的,驢馬騾?;ㄩ镛A車等,都得從這兒擺渡過河去縣城。
丁士文牽著大黑驢正排著隊緩慢地往前挪動,那由馬夫牽著一匹膘肥大馬橫沖直撞地過來,眾人一看,喲地一聲,有人悄悄說這就是丁士全,都謹慎地閃開,怕招惹是非。見到丁士文,丁士全讓馬夫放慢,丁士全哈哈一樂,老弟啊,忙乎什么去?沒事兒,趕趟集。沒事?哈哈哈,那好呀,過河后咱哥倆在清泉社喝碗茶歇歇腳怎樣?丁士文想想說,好,就去就去。這時船夫高喊上船噢,人靠邊點兒,讓驢馬進來,都站穩了!
清泉社是縣城有名的妓院,可在屋中耍樂,也可在游船上吃喝睡覺。丁士全的九姨太就是從那兒弄出來的。自己為什么不和丁士全拉拉關系,讓他從中調和化解事件呢。下了渡口,丁士全說,我的馬快,我等你去,不見不散。
丁士文牽著大黑驢穿過熙熙攘攘的人流來到清泉社,在牲口棚系好驢,跟丁士全的馬夫說了幾句話,走進了清泉社大廳,大茶壺喊一聲有客到,廳中熱熱鬧鬧地誰也沒聽見。只見丁士全在老鴇的關照下引出來七八個花枝招展的少妓,圍著丁士全調情賣俏、擠眉弄眼、摸摸摳摳,丁士全嘻嘻哈哈,摸摸這姑娘的臉蛋,又拉拉那姑娘的手,丁士全在嬉笑高潮中并未發現丁士文進來。丁士文見況,高叫了一聲,丁士全!廳內頓時鴉雀無聲,丁士全循聲望見了丁士文,也不起身,呶呶嘴說,老弟坐這里來,熱鬧熱鬧。老鴇聞聽來者是丁士全的老弟,便慌忙過來雙手攙著丁士文,微笑著說,來,來,您坐在丁先生這兒。
丁士文滿腹苦水還沒往外倒呢,哪有心情在這鬼地方作樂,心中又煩又惱,便說,我不坐。丁士全仍沒起身,指著丁士文嘆口氣說,唉,我知道你有苦衷,你干嗎不先找我呢?你是瞧不起我呀!你要找了我,十拿九穩讓你贏這場官司……
眾妓女也嘻的一樂說,是呀是呀,您要找他多好呀。
丁士文聽了這些稀松的話,心里的火拱拱的,原來那點求丁士全的意思早跑得無蹤影,他恨自己草率地跟到這兒來。他低下頭大步朝門外走,老鴇攔著說,客官,您就在這休息一會兒吧,我給您開個房,姑娘你隨便挑,咋樣?
丁士文兇狠地瞪一眼,急忙躲開這尷尬之地。
丁士全說,讓他去吧,他這叫自作自受自尋倒霉,誰也攔不住的。
丁士文走出清泉社扭頭狠狠啐一口,什么地方!
丁士文在三友醫院找到了老處女吳大夫,等她干滿一段活兒后,把她拉到僻靜處又作揖又說好話,告訴她自己的情況。吳大夫聽后很是同情,好言好語勸慰,最后很難為情地說實難幫助,原因是宗寶敏不僅是三友醫院的領導,也是縣衙里的紅人,她和她二哥宗寶富已在縣里安排妥當,一般的人物是不好再說啦,再者你們莊的那個大財主在知事那也使了勁兒,我一個草民真無能為力呀!這時宗寶敏在醫院進口處高喊,吳大夫,給三床打針。吳大夫高聲答應一聲,又低聲說,老哥,真的對不起啊,你再想想別的道吧。說罷顛顛地走了。
丁士文拍著大腿,哀嘆了一聲。
丁士文吃了點飯,就喪氣地回了家。大黑驢走到家門口一聲嘶鳴,丁士文搖動身子揉揉眼,看見小穗兒和秋爽倆孩子正在那棵棗樹下玩跳繩。棗葉無聲地落下,互相碰撞,落在倆孩子頭上和身上,慢慢地又落在地上。倆孩子無憂無慮樂樂呵呵。秋爽說,你錯啦,你錯啦。小穗兒說,你剛才就不對嘛。丁士文想數叨小穗兒幾句。嚅動了幾下嘴停住啦。唉,小孩懂個屁呀。
丁士文進院把大黑驢拴好,咳嗽一聲。盧靜平聞聲挑起門簾讓進丁士文,見他坐好后問怎么樣,丁士文嘆息一聲說,賣地給人家錢吧。
盧靜平聽后輕聲柔氣地說,既然這樣了,別著急了,別急壞了身子骨,咱倆省吃儉用,過幾年再置,千萬可別著急呀!
丁士文沒吱聲,拉過枕頭躺下,這才發現歪棒子頭朝里在炕角躺著呢,便問小子怎么了?
盧靜平說,早晨挨了你幾下,心中不舒服,晌午扒拉幾口飯就躺下了,也沒玩去。這孩子老是病歪歪的,唉!
一夜無話。次日清晨,盧靜平肚子疼痛起來,坐臥不安。丁士文正要騎上大黑驢去河東大柳店譚家瞧瞧那匹馬,盧靜平叫住了他,讓他趕緊去請何太太,說快去吧,都……都流……流水啦。
丁士文聽后,大步流星地趕到何家。沒想到何老太太去鄰村接生了。丁士文慌忙跑回家,拉出大黑驢快馬加鞭去了鄰村,千尋萬尋總算找到了。老太太一聽都流羊水啦,飯也不吃,騎上大黑驢趕到丁士文家中。萬幸沒耽誤,老太太接生麻利,一會兒,一個大胖小子就落生了。丁士文趕緊讓使喚人熬小米粥煮雞蛋。心中總算有了些高興勁兒,可歪棒子在炕角又是哎喲又踢被子,讓丁士文難受。
洗三那天,丁士文擺了一桌酒席。一方面感謝接生婆何老太太,一方面感謝盧靜平的娘家人,再一方面就是請村中有頭有臉的人物,讓他們幫自己賣地。
何老太太先到,丁士文嘻嘻笑著迎進屋中,等何老太太坐穩坐好,便拿出山煙來,何老太太的煙桿很長,也是烏木桿的,黑亮黑亮。何老太太一邊往煙鍋中捻煙一邊樂呵呵地說,士文呀,你太有造化啦,這回可有傳人了。小家伙真壯實。
丁士文見老太太裝好煙,趕快起身劃火點煙,笑著說,瞧您說的,我能有啥造化呀?
老太太吧唧吧唧嘴深吸一口說,這官司有輸就有贏,別往心里去。人呢,摔倒了再爬起來,挺挺身子再干才叫漢子。你說我說的對不?
丁士文笑笑說,您說的太對啦,咱大活人還能讓尿給憋死了。
何老太太樂樂地說,嘿,這煙夠勁,夠味。
丁士文說您夸好就行,待會兒我給您拿一斤。這是純山煙,好抽。
還讓你破費呀,我于心不忍??!
說話間,何老太太沖屋外問,那水怎么樣啦?好啦,我給您舀一盆。何老太太把煙灰在地下磕掉說,好啦,我給大孫孫洗澡啦,來,來,干凈干凈。洗完澡后,老太太又在盧靜平躺著的地方遮上一塊花布簾子,以防出來進去的人帶的風傷害月子里的人。
中午,喝酒劃拳,痛痛爽爽,自不必說。何老太太和親戚走后,剩下村中的三人,他們邊喝水邊抽煙。丁士文一抱拳說,三位兄弟,我的事你們都清楚了,我就想麻煩三位把我翟家墳的幾畝地賣了,幫我找找買主。
嘴唇有顆大黑痦子的人說,您準備賣多少錢一畝?其他兩位也說,對,這得先定好。
丁士文笑笑說,這幾年兵荒馬亂的凈打仗,地也沒原來值錢了。我也問了問,每畝怎么也得二十塊大洋吧。
冬瓜臉說,差不多吧,民國八年、九年時每畝合大洋三十五塊呢。
瘦長臉翻一眼丁士文說,老哥你放寬心好啦,我們仨協商好啦,誰也不乘機買你的地,我們是實頂實地幫你把地賣了,讓你度過這一劫。
丁士文又抱拳說,我謝謝各位啦。
商量好后,又扯了會兒閑篇就散去了。
因為在東大屋給孩子辦洗三,就把歪棒子扶到使喚人那屋去了。人走后又把他扶過來,仍放在炕腳那頭。天氣越來越冷,盧靜平舍不得把歪棒子扔在使喚人那兒。
幾天后,黑痦子、大冬瓜、瘦長臉先后來到丁家訴說了那塊地的情況。那塊好地有人相中了它,是村南頭在城里賣衣的賈家,就要辦手續了,沒想他找我們說不敢買那塊地啦。原來丁士全知道你要賣地賠錢,放出聲來說每畝十五塊大洋,說那塊地跟他的地挨著,誰買也不成,想買的人誰也不敢吭聲了,都知道他厲害,誰也不想招惹是非。仨人齊說,我們使不上勁兒啦。
丁士文聽后,靠在椅子上半天沒說一句話。等人走后,他長出一口氣,猛地一拍桌子說,丁士全啊丁士全,你干嗎跟我過不去啊,就因官司的事兒沒找你?
靠在被垛上的盧靜平動下身子說,你小點聲,別把孩子嚇著了。
丁士文緩緩坐下,長噓一聲。思來想去又想到了教過私塾的張老先生。瞧瞧時間,便囑咐盧靜平幾句,急忙向關帝廟村小學走去。趕巧課間休息,丁士文便直奔臥室。張老先生威嚴正坐,慢慢品味著香茗,見有人進來站起迎接,但不挪動腳步。丁士文擺手說,不喝茶,我是求老先生來啦,您聽我訴說一遍,請您給我思量思量。張老先生整整大褂坐好。丁士文便把賣地的事細說一遍。老先生聽完后捋捋花白胡須嘆一聲說,此事不好理。丁士文說,您不是有一套《新刑律》的書嗎?
張老先生瞧一眼丁士文說,書,果有之,奈何而用之,汝系思也,士全錢勢皆具,孰與爭雄,知事系其干佬也,吾實無法與爾消弭,請尊見諒。
丁士文又把打算組織幾個家門向丁士全求情一事說過,張老先生哈哈一笑,非也,士全秉性汝應了然。
幾天后,說和的人回來跟丁士文匯報情況,說丁士全好不容易放下架子,他說為了祖宗的關系,照顧照顧丁士文。那地是九畝七分,他照十畝算。給你一百五十塊大洋,行就行,不行誰也別再找他啦。那幾人還說,我們可沒少費口舌,誰知他大眼一瞪說,賣地是賣地,有出價的就有給價的,這跟親戚關系不相干,風馬牛不一回事兒,送客!就把我們轟出來了。唉,我們沒轍了。
丁士文哀嘆一聲,心想這一百五十塊大洋找誰借呀,親戚近枝都是窮苦人家,給人家錢的日子快到了。丁士文只好忍痛割愛,從鐵匣子中找出地契,請來張老先生書寫??珊?,你丁士文不是沒去丁士全家嗎?他派了個長工來辦理了。送走人,哪知歪棒子一伸腿,死了。丁士文夫婦倆抱頭痛哭,哎喲媽呀——鐵石心腸之人也會潸然淚下的。凄楚之中,請來木匠打了個薄匣子埋了。
人世間死個人是常事,有生就有死,代代襲承。夭折也并不稀奇,可萬沒想到丁士全在縣里把丁士文告了,說歪棒子的死因是丁士文踢打所致。三友醫院的吳大夫聽到消息后,立即雇了個馱腳的到前棗林屯找丁士文,一是告訴他丁士全索要大洋六十塊,否則拆棺驗尸,并說丁士文已有前科,后果不堪設想;二是上次丁士文求救于她,確實幫不上忙,總感遺憾,算補個情。丁士文聽后嗷地一聲大叫,渾身亂顫伸腿瞪眼口吐白沫,叭地一聲從椅子上溜在地上。吳大夫、盧靜平趕緊揉腿順胳膊捶背掐人中。吳大夫喊叫著,士文,士文呀!盧靜平哭叫,我的天呀,你可別氣壞身子呀!小穗兒先是瞠目結舌,見媽媽一哭,她也哇地一聲,爸爸!好一會兒,丁士文才長噓一口氣緩過來,猛地一拍炕沿罵道,丁士全呀丁士全,我操你祖……他本想罵祖宗,想到自己也是丁族人,剎住了口。他改口說,這是什么社會啊,有錢有勢的跟當官的勾結,串通一氣欺壓百姓,這老百姓還怎么活呀!吳大夫和盧靜平一直勸著。丁士文哀嘆連聲欲哭無淚,心想拆棺驗尸,自己確實踢打過啊!最后只好又賣了幾畝地把錢給縣衙送去。
近日來,丁士文不管外出給牲口瞧病,還是在家中歇著或干零活,丁士全總是出現,冷笑著瞧著他的一舉一動。丁士文想他這是笑話我呀,瞧不起我呀。晚飯后,丁士文告訴盧靜平說有事就走出家門,徑直朝河邊走去。他來到丁家的墳地,找到老祖宗。老祖宗仨兒子分三支,三支子孫又往下分,越分越多,占了好幾畝地啦。丁士文撲通一聲跪在祖墳面前號啕大哭,哭了一陣,覺得胸中舒服些了,起身撣撣土走回家去。
第二天晚上,丁士文請來私塾的張老先生,告訴他說,我跟丁士全一個老祖,這是無法分開的,他這么狠地整治我,讓我賣地!我恨透了他,別的辦法沒有,我的后代不跟他的后代字兒挨著了,從小穗兒這輩開始。應該是興字輩了吧,得!打住,小穗兒躲開這字兒。叫什么您給想想,我們這幾家近枝一律全改,我給老祖宗磕頭了,您老放心吧。
張老先生微笑著勸說幾句,丁士文仍堅持己見,說不改我這心里窩囊呀!
張老先生說,起姓之名各有所好,皆個人喜為之。最后商定小穗兒大名丁清香,近枝同輩皆清字輩,清字之下所有字輩,根據后人所喜歡的字而定。
棗樹發芽時,丁士文和近枝把孩子的名字都改了,不再跟丁士全家的名字排著叫了。這事兒有人匯報給了丁士全。丁士全聽后一陣狂笑,然后說,這算鳥事啊,誰管他呀,哈哈……去,叫馬夫備馬,今兒我要進城。
有兩位姨太圍著他不讓他去,說風大。丁士全愣了會兒說,得去了,原來縣里的頭兒叫知事,咱熟,還真知道了不少事,現在叫縣長,三天兩頭地換,縣長就是一縣之長啊,咱不聯絡不行啊。
這時馬夫進到屋里說,老爺,那匹馬今兒鬧脾氣,我一牽出棚它就仰脖子咴咴叫,放進棚里又沒事啦。
丁士全走出去,站在馬棚前對馬夫說,把它拉出來。那馬一出棚又咴咴地嘶叫。丁士全問飲了沒有?飲啦。那先拉它遛遛。遛了三圈后好些了。出了大門,丁士全騎上馬,那馬又是一陣長嘶。丁士全囑咐馬夫拉緊些。在村中穩步走,一出村口就小跑起來。過了黎莊,翻過河堤,走去縣城最近的路。走著走著,突然竄出三條壯漢,面蒙黑紗,手持長槍對準丁士全大喊一聲站住!丁士全見況知道不妙,還沒來得及撥馬快跑,槍響了。丁士全立馬跌落在地,胳膊腿抻動,馬夫嚇蒙了,緊緊握住咴咴嘶叫的馬不放手。三條壯漢跑過來,一人還狠狠踢了丁士全兩腳說,丁士全你也有今天!從馬夫手中奪過韁繩說,不關你的事兒,你回去報喪去吧。說完三人牽著馬揚長而去。
丁士文知道丁士全被人在道上槍殺并奪走馬匹是在第二天。鎮巡警所的老齊騎著洋車來到丁士文家,進門就喊老哥,喜事喜事,讓嫂子備酒。丁士文兩口子正逗小子玩呢。聽到老齊喊叫迎了出來,老齊拎個包哈哈笑著進了屋,把包往桌上一磕說,熟菜我都買來了,驢肉,扒雞,還有如意堂的醉棗兒。
丁士文問什么事???瞧把你樂的。老齊坐在椅子上后,架起一支胳膊用右手食指一勾說,叭叭兩聲槍響,丁士全讓人給崩了!
丁士文夫婦一愣,丁士文說你做美夢了吧,丁士全死不了,快別瞎說。
老哥,千真萬確,喝酒吧,沒這回事我干嗎來呀。
丁士文也樂了,說好好,靜平弄倆好菜,今兒一醉方休。
菜擺好后,老齊起身舉起酒杯說,丁士全這狗東西勾結腐敗貪官,欺壓百姓,強占民田,如今怎樣?完蛋了,老哥!
丁士文也起身舉起酒杯說,他貪贓枉法,營私舞弊,死有余辜,干!倆人用勁一碰杯,仰脖一飲而盡。丁士文坐下吃了兩口菜說,這蒼天有眼啊,誰這么大膽,把這王八蛋給治了?
老齊哈哈一樂喝口酒說,哎呀,這說法可不一樣啊,有說是綠林人干的,有說是甘師爺請的人,有說是家里人雇用的人,也有說是土匪干的,跟咱都沒啥關系,別管是誰,都算為民除害,咱解恨,咱慶祝。
丁士文把兩杯酒倒滿說,好,壓在我頭頂上的這塊烏云總算散開了。來來,干!
老齊從包里倒出一堆紅嘟嘟的棗兒說,這是如意堂的,香脆可口。
丁士文拿起一顆瞧瞧又放下,長嘆一聲說,因為這棗兒,我,我……
老齊見狀忙說,我知道你的心境,丁士全死了你高興不?我今兒來喝酒,你高興不?敗興的事咱不想它!
丁士文舉起酒杯說,好!干!
丁士全的尸體經過縣府驗尸照相勘察一系列形式后才算完畢。天黑時四馬高車悄悄拉回了村,因為死得不光彩,沒敢聲張,只告訴丁士全的直系親戚說是暴病而死,大門前寫明一律不收禮。宗寶祿懷揣著錢,在丁士全門口走了幾個來回。十幾個姨太你吵我罵,你摔我哭,整個院落亂成一鍋粥。宗寶祿想想還是沒敢貿然進去,長嘆一聲,走了。
棗兒又紅了。
一個晚霞燦爛的日子,縣城方向來的路上走著兩位年輕人,一男一女,他們來到前棗林屯那棵茂盛的棗樹下站住了。他倆深情地望望老棗樹及家中的房屋柴門。
宗秋爽說,看見這棵老棗樹我們就算到家了,它給我們兩家人帶來了仇也帶來了愛!
丁清香說,老一輩死的死,沒的沒了,我家只有母親和一個弟弟了,你呢?
還有母親和兩個兄弟,我們兩家還有什么仇呢?在民族抗日大局面前,家族的恩怨算得了什么,要一同對外??!今晚我回家跟我母親下點毛毛雨,你也跟你母親好好說說。你參加大刀隊,我支持,我也參加了抗日救亡運動,我……丁清香本想說已和共產黨聯絡上了,但一想這事不管對誰都不能講,只好停住。
秋爽正耐心地聽,見丁清香愣住,便問她還想說什么?丁清香笑笑沒什么說的了。宗秋爽雙手扶著丁清香的雙肩說,不對,你不要瞞我!
丁清香說,我想說的是我們都要把雙方家里的工作做好,秋爽,你說是不是?宗秋爽點點頭。戀戀不舍中各自歸家。
第二天是八月十五。天高云淡,月朗星稀。
傍晚時分,宗秋爽拎著禮物進了丁家大門。清香的弟弟丁清月開的門,他已是十幾歲的半大小子了。清香正和母親說話,宗秋爽進門二話沒說,撲通一聲就給盧靜平跪下磕頭,嘴中說,媽,以前兩家不痛快的事兒,您就統統忘掉吧,我和清香是真心實意地要好!
盧靜平忙說,別這樣,別這樣??炱饋硌剑?/p>
媽,您如果不同意,我就一直跪下去。
盧靜平說,快,你們把他扶起來,我可受不起啊!清香、清月攙起宗秋爽。
丁清香說,媽,您同意啦?
盧靜平長嘆一聲說,我也沒說不同意啊,唉,咱兩家鬧騰的呀,唉!她起身立即擺上干鮮水果月餅,宗秋爽把一個布袋在桌上一抖,一大堆棗兒散落在桌面。
丁清香把一顆最紅的遞給盧靜平說,媽,您嘗嘗。
盧靜平咬了兩口說,哦,嘎巴酥脆。
丁清香問,甜不甜?
盧靜平微笑著說,甜!
次日清晨,兩家人都起得很早。盧靜平笑呵呵地領著清香清月向那棵棗樹走去。范青滿臉含笑,帶著秋爽及兩個弟弟在棗樹下等候。兩個女人一見面就熱乎乎地拉起手。
盧靜平說,咱都老啦。
范青說,時光不饒人呀,令人寬慰的是倆孩子為抗日救國走在了一起。
盧靜平說,大敵當前,倆孩子都是好樣的!
宗秋爽和丁清香見兩位老人拉著手說著知心話,這才放下心來。倆人并肩站好,向兩位老人深深鞠了一躬說,我們就要走了,請你們多保重!
兩位老人走向前去,盧靜平整理整理宗秋爽的衣領和肩部,范青擺擺丁清香的發卡后遞上十塊大洋,然后兩位老人后退一步說,你倆好好地生活,一起去打小鬼子吧!
兩個年輕人干脆地答應一聲:是!隨即轉身走向門外。
許久許久,老棗樹下兩家五口人仍翹首相望,望著宗秋爽、丁清香遠去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