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長城

在中國的歷史中，長城總是和暴秦連在一起的。

司馬遷在《史記·秦始皇本紀》中寫道，“秦王懷貪鄙之心，行自奮之智，不信功臣，不親士民，廢王道，立私權，禁文書而酷刑法，先詐力而后仁義，以暴虐為天下始。”在《史記·陳涉世家》中，陳涉憤然說道：“天下苦秦久矣”，并提出了“伐無道，誅暴秦”的口號。漢代賈誼在《過秦論》中說秦始皇：“一夫作難，而七廟隳，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唐代的《貞觀政要》中也說：“始皇暴虐，至子而亡。”史書中這樣的評價，不勝枚舉。

為什么少有人說秦始皇的好話呢？其根本原因，就是因為秦始皇在統一中國之后，沒有順應歷史，沒有順應民心。百姓苦于戰亂，多思安定，而秦始皇統一之后，不去休養生息，不去發展生產，卻反其道而行之，舉全國之力，筑長城，修弛道，造陵寢，建宮殿，僅咸陽周圍就“建有宮殿270多座，行宮關外400多座，關內300多座”。難怪項羽一把火，燒了阿房宮。

為了鎮壓人民群眾的反抗，秦始皇設立酷刑，并花樣百出，僅死刑就可分為斬、戮、車裂、棄市、梟首、腰斬、生埋、賜死、夷族等十余種之多，甚至不惜株連， 一人死罪誅及三族，一家犯法鄰里連坐，視人命如草芥，以致民怨鼎沸。

為了鉗制人民的思想，他視思想為異端，視知識分子若死敵，他焚書坑儒，摧殘文化，剝奪人民群眾說話的權力，表達思想的權力。然而，這種嚴酷的統治，不但沒有讓他實現“二世、三世，以至萬世”的理想，反而使他一手創建的大秦王朝成了中國歷史上最短命的王朝，僅存一十五年。

其實，在老百姓的口中，長城是和無道聯系在一起的。

公元前221年，有一塊隕石從天而降，有人趁機在上面刻了一句話，詛咒秦始皇：“始皇帝死而地分。”始皇聞之，龍顏震怒，立刻派御史嚴厲追查刻字的人。結果沒有追查出來，于是秦始皇便將隕石附近的老百姓全部處死，然后毀壞刻字的隕石。這件事上，民心所向，已露端倪。

還有一個千百年來在老百姓中間流傳的故事，孟姜女哭長城，這個故事表達了人民群眾對修長城的否定和對秦始皇暴政的不滿。在這個故事中，不僅孟姜女千里尋夫，哭倒長城八百里，它還對秦始皇進行羞辱，以解百姓心頭之恨。故事說，秦始皇被孟姜女的美貌所動，要封她為正宮娘娘。孟姜女強壓仇恨，將計就計，要秦始皇答應她三個條件：一是找到丈夫范杞梁的尸體；二是要為其夫舉行國葬；三是要秦始皇為范杞梁披麻戴孝，打幡送葬。唐代的一位和尚，法號叫禪月大師的貫休，有感于孟姜女的故事，寫了一首《杞梁妻》的詩：“秦之無道兮四海枯，筑長城兮遮北胡。筑人筑土一萬里，杞梁貞婦啼嗚嗚。上無父兮中無夫，下無子兮孤復孤。一號城崩塞色苦，再號杞梁骨出土。疲魂饑魄相逐歸，陌上少年莫相非。”這個故事，也許僅僅就是個故事，但是老百姓卻寧愿相信它是真的。所以，他們在山海關附近的一個山頭上，為孟姜女修了墳、建了廟，據說是文天祥還寫下了這樣的一副對聯：“秦皇安在哉萬里長城筑怨，姜女未亡也千秋片石銘貞。”其實，這就是來自民間的聲音，這就是老百姓的愿望。他們就是要通過這樣一個故事，通過修建孟姜女的廟宇，公開表達自己的觀點，表達對暴秦的譴責。

不光是孟姜女的故事，清代《房縣志》中還記載了一個這樣的傳說：當地人發現一種全身長毛的“毛人”，原來，他們的祖先是秦代筑長城的勞工，為了逃避修筑長城而逃入深山老林。盡管過去了許多年代，但他們對秦始皇、對修筑長城仍然心有余悸。見了面他們就會問你：“長城筑完乎？秦皇還在么？”如果你嚇唬他說：“長城未筑完，秦始皇還在。”他們就會望風而逃。這個故事雖然類似于我們今天的政治笑話，但卻發人深省。

其實，在中國文人的筆下，長城也并不是美好的。其中最著名的當屬三國時那位“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陳琳，他寫了一首《飲馬長城窟行》，其中就有“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生男慎勿舉，生女哺用脯”、“君獨不見長城下，死人骸骨相撐拄”這樣驚人的句子。

在中國的文學史上，對秦始皇修長城進行鞭撻的詩文，千百年來，不勝枚舉，不絕如縷，其中又以唐代為最。

他們有的寫那些筑城勞工的苦難。如王翰的“歸來飲馬長城窟，長城道傍多白骨。問之耆老何代人，云是秦王筑城卒。黃昏塞北無人煙，鬼哭啾啾聲沸天”，晚唐詩人于濆的“ 豈將版筑功，萬里遮胡虜。 團沙世所難，作壘明知苦。 死者倍堪傷，僵尸猶抱杵”，所描寫的慘象，令人目不忍睹。詩人王建寫道：“長城窟，長城窟邊多馬骨。古來此地無井泉，賴得秦家筑城卒。征人飲馬愁不回，長城變作望鄉堆。”

他們有的寫天下百姓對修筑長城的怨恨。如鮑溶的“蒙公虜生人，北筑秦氏冤”，崔湜的“容顏離別盡，流恨滿長城”，陳標的“金鞍玉勒無顏色，淚滿征衣怨暴秦”，詩寫得催人淚下。

他們有的就修筑長城和大秦王朝的興衰提出自己的觀點，發人深省。唐代那個“葡萄美酒夜光杯”的詩人王翰寫了一篇《古長城吟》：“富國強兵二十年，筑怨興徭九千里。秦王筑城何太愚，天實亡秦非北胡。”認為秦始皇修長城其實就是一個愚蠢的舉措，就是筑怨于民，就是自掘墳墓。

還有一位叫胡曾的詩人，在他的《長城》詩里就說得更明白了：“祖舜宗堯自太平，秦皇何事苦蒼生。不知禍起蕭墻內，虛筑防胡萬里城。”堯舜沒有修長城，但是天下太平，百姓擁戴；秦始皇給老百姓造成那么多苦難，到頭來，推翻他的力量來自蕭墻之內，枉筑了一座防胡的萬里長城啊！

還有那位寫《阿房宮賦》的杜牧，更是語出驚人，“廣德者強朝萬國，用賢無敵是長城。君王若悟治安論，安史何人敢弄兵。”在他的眼里，什么是長城？如果治國以德，啟用賢才，關愛百姓，這才是真正的長城，有了這樣的長城，天下誰還能打敗你呢？

在唐代，不僅僅是詩歌，還有文章。其中最著名的當屬徐彥伯的《登長城賦》和陸參的《長城賦》，這兩篇文章，讀來如慷慨悲歌，一詠三嘆。尤其陸參的《長城賦》，可與杜牧的《阿房宮賦》相媲美。

陸參一開始便用急促的節奏寫道：“千城絕，長城列。秦民竭，秦君滅。”接下來寫民工之苦，“時若炎風熾烈，川原盡竭。枯肌外焚，內火中竭”、“民之既酷，載僵載仆。饑兮不粟，寒兮不服。病不暇休，蟣不暇沐。基人之骸，壓人之肉。少者不遑，老者不復。秦民嗚嗚，向城而哭”；進而寫修筑長城給整個社會造成的災難，“巷無居人，田無稼民”、“其傷財也，極民之賦。虐民之賂，糊口而供，赤立而赴”；接著寫老百姓對秦王朝的憤恨，“聞之者攘臂而切齒，睹之者涕泣而長嘆”；最終的結果是：“城未畢也，而秦已無”、“本以為御，而反以為亡者哉”。寫的情真意切，鞭辟入理，發人深省。

我就想，這些偉大的詩人們，他們不愛自己的祖國嗎？他們不愛自己的民族嗎？他們不愛自己的優秀文化嗎？他們不知道長城是一個奇跡嗎？他們不知道長城會成為我們中華民族精神的象征嗎？他們可能不知道，但他們知道的是，他們不能愛一個不拿人的生命當一回事的君王，他們不能愛一個殘暴專制的帝國。他們有一顆悲憫的情懷，他們不是一味地歌頌，他們以一個人最基本的良心來評判歷史，他們以最起碼的道德來衡量君王。他們是真正的詩人，他們的作品比長城還要偉大，因為他們抒發的是人民的心聲。

其實，對長城的大面積歌頌，不過是近些年的事。個中原因一個是中華民族遭遇外侮，特別是當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時候，長城便成了中國人民頑強抗日的象征。然而，這時的長城，已經不是秦始皇所修筑的那個長城了，而是賦予了全新意義的精神的長城，文化意義上的長城。

我們過于贊美長城了，我們過于熱愛長城了。其實，長城和其他的文物一樣，我們愛它，不過是因為我們賦予給它太多的意義。然而，不能因為我們給長城賦予了意義，便漠視古人付出的生命；不能因為我們認為長城偉大，便不準別人對它有半點的非議。不能因為有意義，便剝奪人的尊嚴；不能因為寄托了理想，便漠視人的生命。

中華民族的偉大并不一定來自于長城。盡管長城會增加我們的自豪感，盡管長城會增強我們的自信心，盡管長城在世界上獨一無二，盡管長城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

我們說，長城給與我們的更警示的意義在于：任何一個統治者，不管其是以國家的利益還是民族的大業為借口，只要是不顧國力，不顧人民死活，勞民傷財，大興土木，都只能落得一個“城未畢也，而秦已無”的悲慘結局。

但是，長城畢竟還是存在了，長城畢竟還是修建了，長城畢竟還是我們古代建筑師和廣大筑城民工用生命和苦難建造起來的，長城畢竟還成為了我們民族的精神的寄托，長城畢竟還有其考古的意義，長城畢竟還有其旅游的價值，長城畢竟還是世界獨一無二的，所以我們無論如何都要進行保護。

我很喜歡魯迅先生的一篇短文，題目叫《長城》，還不到200字，這里不妨全文錄下：

偉大的長城！

這工程，雖在地圖上也還有它的小像，凡是世界上稍有知識的人們，大概都知道的罷。

其實，從來不過徒然役死許多工人而已，胡人何嘗擋得住。現在不過一種古跡了，但一時也不會滅盡，或者還要保存它。

我總覺得周圍有長城圍繞。這長城的構成材料，是舊有的古磚和補添的新磚。兩種東西聯為一氣造成了城壁，將人們包圍。

何時才不給長城添新磚呢？

這偉大而可詛咒的長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