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切說,十多年前就已經路過那座山。
我是因為一座洞,才知道那座山的。那座洞叫“甑皮巖”,那座山叫“獨山”。
第一次知道那座山和洞,是因為在路旁看到一塊寫有“甑皮巖”的牌子。牌子在桂林至陽朔公路的大風山路段,很不顯眼。坐車路過這里,如果車快一些,不會留意到路旁的這塊牌子。當時,看到“甑皮巖”這三個字時,對“甑”字充滿好奇,不知道如何讀。后來,查字典才知道它的正確讀法。
如果不是五年前歷時四個多月關注漓江兩岸的人文資源,說起甑皮巖,我可能還是一臉麻木。
五年前的8月8日,北京奧運會開幕,那一天,我和兩位朋友來到漓江源頭的貓兒山,啟動尋訪漓江兩岸人文資源的私人之旅。兩位朋友,一位攝影,一位攝像。他們均比我年長,也比我更早默默關注身邊這條江,拍下許多獨家鏡頭。僅僅為一個心愿,大家約定,從漓江的源頭一段一段走下去,梳理這條母親河的前世今生。
正是那次 “沖動”的私人之旅,才讓我有機會走進“甑皮巖”——一個遲到多年的厚重之地。
時隔五年,仍然清楚記得第一次走近甑皮巖的細節。那是一個周六的上午,天氣很涼爽。去之前,在網上查閱關于“甑皮巖”的相關資料。資料看得越多,心里越后悔沒早一點去那里。同時,心情也越發復雜。
眾多考古專家研究后判定,甑皮巖遺址史前文化遺存共分類五期,年代距今12000—7000年之間。甑皮巖,因此被考古界譽為“萬年地書”。
萬年地書!內心一度被這個詞重重撞擊。究竟什么樣的洞穴才可以被戴上如此重的桂冠呀!
一路詢問,終于找到那座許多桂林人至今仍然忽略的地方。說明來意,守門的師傅倒很客氣,讓我進去隨意觀看。因是周六,只有門衛一個人在大門口。偌大的院子內,只有我一個人,連空氣也變得格外寂靜和肅穆。進入院內,循著路標,一路尋找。院子并不大,又被一池湖水占去大部分,很快便找到那座孕育了桂林先民的萬年洞巖。
洞口被鐵柵欄攔著。只能站在洞巖口,盡管隔著鐵柵欄,但目光觸及洞巖的角落,仍然能強烈感受到厚重的歷史氣息。寒風不時從洞巖深處悄無聲息地襲來,一路上的燥熱被洞巖深處的涼風替代。燥熱消去,冰冷襲來。怕承受不起洞巖深處沾染著萬年文化堆積的冰涼微風,我只好匆匆離開那座堆積著桂林先民靈魂的萬年巖洞,
補課,從甑皮巖回來之后。廣西最早的古人類發現,從柳江流域的巖溶洞穴中開始。1958年,柳江縣新興農場的一名工人在一座孤山挖取巖肥時,無間之中挖出一具人類頭骨化石。一時,“柳江人”譽傳四海。古人類學家吳汝康研究后宣布:“柳江人”是南方蒙古人種的早期代表。冷靜之后,考古專家們陷入深思:桂林漓江流域是否分布著“柳江人”的旁親或后裔?1965年,專家們在大風山的“相人山”西南向的一個洞穴終于發現桂林史前文化的秘密。
當時所說的“相人山”,就是后來正名的“獨山”。那座藏著桂林先民秘密的洞穴,就是后來聞名考古界的“甑皮巖”。據記載,當時曾把甑皮巖所在的獨山誤作其北的相人山,甑皮巖發掘出來的陶片上1973年仍標著“相人山”字樣。這段歷史誤導,直至1973年以后才糾正過來。
1965年的洞穴考察,本來有望解開桂林史前文化的萬古之謎。然而半年之后,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席卷中國,幾乎給甑皮巖帶來滅頂之災。
如果沒有后來頗富傳奇的發掘故事,甑皮巖留給桂林人的將是永遠的遺憾。
故事,是當年發掘當事人之一的趙平先生生前在他家中堆滿文獻資料的書房講述的。
1973年6月11日,趙平和當時桂林市惟一一名北京大學考古專業畢業的陽吉昌先生不約而同去了市文管會。或許是天意,大家不知不覺聊起甑皮巖遺址現狀。似乎是天意,大家決定馬上到現場探望。最后,推舉留會秘書王靜宜帶陽吉昌、趙平先過去看情況。
三人趕去洞穴口時,眼前的一切讓他們萬念俱滅。當時為響應“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的最高指示,附近的大風山小學響應號召正組織力量在甑皮巖內爆破。經過三個月的爆破,洞外已高高堆起三個土堆,這正是洞穴積淀萬年的“文化堆積”。桂林的史前文化即將毀于一旦,孕育桂林人秘密的萬年地書即將化為烏有!
看著已成為土堆并隨時可能被清理的“文化堆積”,考古專家們心急如焚。奇特的屈肢蹲葬、距今超過九千年的古老陶片、最早的家豬骨骼、一個動物新種屬——桂林廣西鳥……,看看后來從這座洞穴內發掘出的眾多享譽考古界的“寶貝”,才會理解當時專家們的“心急如焚”。
第二天,他們緊急向上級匯報。當時,“文革”的陰霾已籠罩中國長達七年之久,許多官員在這場革命中慘遭迫害和打擊,桂林的文化官員還有精力去管一個遠古先民遺址嗎?
兩天后,消息傳來。桂林市革委會不僅過問此事,還撥給兩千元清理現場。消息好得讓人不敢相信!
桂林,你不愧是桂林。
萬年地書——甑皮巖,你應該永遠銘記那些在危難時刻為你奔走的人。
陽吉昌,1973年甑皮巖遺址發掘主持人,甑皮巖遺址博物館的第一任館長。當時桂林唯一一名北京大學考古專業的畢業生。
趙平,1973年甑皮巖遺址發掘參加者之一。他貢獻出自己記錄并保存下來的甑皮巖遺址資料,給日后專家研究甑皮巖提供諸多幫助。
黃云,桂林市前市委書記。當時在第一時間明確指示:要建陳列館、要上報自治區相關單位、要盡快編寫試掘簡報。
賀亦然,時任自治區宣傳部副部長。對甑皮巖遺址的發掘和保護提出指導性意見,并在發掘及保護經費給予大力支持。參與當年遺址發掘與陳列館籌建工作的人,每提及他都贊不絕口。
郭文綱,時任桂林市文化局分管分物的副局長。在他的領導、協調與斡旋下,大風山小學在甑皮巖遺址修建防空洞的工程下馬,甑皮巖遺址的發掘與保護工作有序運行。
夜深人靜,我在書房內看到《桂林甑皮巖》一書中關于甑皮巖的這段史料時,朝著甑皮巖方向的獨山深深三拜。
甑皮巖,你是幸運的。幸運遇到一批知你懂你的專家。幸運遇到一批具有文化遠見和膽識的官員。不敢設想,如果當時的官員缺少對甑皮巖文化的遠見和膽識,甑皮巖如今會是什么結局?
再次走進甑皮巖,專門約了甑皮巖現任館長周海先生,電話里他說中國社會科學社考古研究所的傅憲國先生正好也從北京來桂林,有問題正好請教。打開鐵柵欄,終于走進那座萬年洞穴。講解員在旁邊詳細講解,她的介紹讓我的思緒一次又一次在時光隧道里穿梭。 爾后,講解員又領我去洞穴旁邊的博物館。打開燈光,沉睡萬年的文化堆積瞬間激活,它們爭相講述屬于它們的史前故事。
富有殺傷力的倒鉤骨魚鏢,縫制衣物用的輕巧骨針,陶器表面象征經緯編織術的席紋和籃紋……多么聰明的先民呀!
印象中,在博物館內,與傅憲國先生是站著聊的。傅憲國先生曾主持2001年的甑皮巖再次發掘, 他對甑皮巖有發言權。他告訴我,一些專家根據甑皮巖發掘出的文物研究推斷,甑皮巖人是現代華南人、東南亞人的遠古祖先之一。
在此之前,聽說寶積巖人和甑皮巖人曾是桂林的先民,甚至想,每年清明節,桂林人應該去甑皮巖朝拜祭祖的。
清明時節雨,他鄉寄客魂。但愿數千年前從桂林遠赴他鄉,如今散落在華南和東南亞的先民后裔,能尋根溯源回到桂林,伴著這紛紛春雨,在先人發祥之地朝拜祭祖。
張迪簡介:
張迪,70后,河南沈丘人,曾在空軍部隊服役若干年,現供職于桂林日報社,曾主編《桂林休閑地圖》、《桂林米粉》,著有中短篇小說集《曾經那么接近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