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0月7日13時20分,我省發(fā)生一起特大空難事故。省測繪局下屬的省地航空公司1架伊爾——14型客機,在臨汾機場組織空中瀏覽時墜毀。機上乘客44人,機組人員4人,除4名被救外,其余人員全部遇難,另有2名行人不幸喪生。本次事故共死亡46人,傷11人,造成直接經(jīng)濟損失約81萬余元。
——摘自1988年12月24日《山西省人民政府辦公廳關(guān)于“10.7”空難事故的通報》。
這是一篇壓在箱底24年的文章。原因在于文章寫的是空難,是一段提起來就讓人心底流血的往事。
1988年10月7日,在山西省臨汾市空游的飛機突然跌在地上,小城頓時大驚失色,猝然失語。第二天,人們逐漸從噩夢中醒來。一時間各種流言哄然鵲起,大街小巷蜚語不斷,里面無不潛藏著關(guān)于命運的玄機。那一年7月,我結(jié)束了魯迅文學(xué)院的創(chuàng)作研修回到市政府上班,空難發(fā)生后不僅有機會親臨現(xiàn)場,還能見到相關(guān)的當(dāng)事人。我既能聆聽民間那些惶惑的議論,也能貼近實際走進面對的事實。我無意為民間議論推波助瀾,卻也無法厘清真實事件里承載的混沌。趁暗夜屬于自我的時光,我記下了街巷傳聞打探到的事實。寫好了,本想拿出去發(fā)表,稍一遲疑放下了,是怕文章面世,碰傷遇難者親屬剛剛結(jié)痂的疤痕。沒想到,這一放就是24年。如今,昔日的傷痛和苦難不會再給當(dāng)事人增添傷痛和苦難了。我該打開那塵封的文章了。
生和死成為熱門話題
臨汾城不大,盡管經(jīng)過六七年的較快發(fā)展,城市建筑早已越過古老城墻向外擴展,然而固定人口仍然沒有超過18萬。按照20萬人口以下為小城市的規(guī)定,臨汾市充其量也是座小城市。小城市有小城市的特點,“熱門話題”就是特點之一。這里人口稠密,口頭的無線電傳播得分外快,一點政治、經(jīng)濟風(fēng)潮就會波及千家萬戶,各個角落,不少人會被攪得寢食難安。
1988年國慶節(jié)前后,臨汾市被一片空游的氣氛所籠罩。城市鄉(xiāng)村、機關(guān)學(xué)校、街頭巷尾的熱門話題都成了:空游。
空游,算起來是這年的第4個熱門話題了。前3個話題,都是有關(guān)物價的。4月的話題是:肥皂、洗衣粉、火柴漲價。人們一改往常見面的寒暄術(shù)語“吃了么?”開口便是:“聽說了么?肥皂要漲價了!”一傳十,十傳百,城里城外緊急行動,過去買肥皂成條的買,買洗衣粉成包的買,現(xiàn)在成箱地搬。你搬他搬,供貨很快不足了,小城一派緊張氣氛。
7月的話題是家用電器漲價,于是彩電、冰箱、洗衣機、電風(fēng)扇一搶而空。尤其是電扇,成批成批地進,還趕不上人們成群成群地買。汾濱鐵器廠要賬換回來的電扇,囤積庫存了幾年,就是賣不出去。這下可好了,“買賣不在一日在一時”,三年終于等到了一個閏月。往出一擺,頃刻銷售光了。
9月的話題是面粉。面粉漲價風(fēng)吹得好邪乎:
“面要漲價了,知道嘛?”
“糧票不算了,以后糧本沒用了!”
……
這還了得!民以食為天,衣服不洗能湊合,電視不看能睡覺,不吃飯可是活不了啊!要是漲了價還吃得起嗎?豈不活活餓煞人嗎!搶,你搶,我搶,大家搶,搶購光了前店里的糧,搶購光了后庫的糧,調(diào)運的卡車跑得風(fēng)轱轆轉(zhuǎn),還是供不應(yīng)求。9月19日中心糧店銷售面粉3萬公斤,是往常7000公斤的4倍。好家伙,最多的一戶竟拉走50袋!市糧局再三在廣播上宣傳糧食不漲價,還是沒人聽。廣播里聲音曾經(jīng)戲弄過他們,他們以為這次又是戲弄。直到有一天抬起頭,忽然發(fā)現(xiàn)這么長時間了,面粉還是老價格,沒有動,這股風(fēng)才趨于平靜。
這就是熱門話題的效應(yīng)!
空游成為熱門話題,也不是偶然的。這些年剛剛填飽了肚子的人們,都被高消費的聲浪撞得暈頭轉(zhuǎn)向了,不知道自己口袋里到底有多少錢?“吃要講營養(yǎng),住要講寬敞,用要講高檔”,玩雖然沒有被列入其中,但市區(qū)中的公用園林早不適應(yīng)人們的需求了。盡管政府重修了堯廟、大中樓、元代舞臺、仙洞風(fēng)景區(qū),改造了人民公園,新建了城南游覽區(qū),但是,仙洞風(fēng)景區(qū)路還不暢,公園和游覽區(qū)均是彈丸之地,跑上兩三回,景物都背熟了,熟能生厭,連戀愛都這樣,何況逛公園呢?于是,走出去,旅行結(jié)婚的青年一批批南下北上,游蕩五湖四海。可是,走出去的畢竟還是少數(shù)呀!
山西省地方航空公司的飛機,就在這時停泊在南機場,廣告通過電波進入城市鄉(xiāng)村,坐飛機馬上成為小城的熱門話題。
花果簇?fù)淼纳虝铮桥R汾風(fēng)光最美的地方,也是小青年人約黃昏后的最佳選擇。往日樹下面卿卿我我的聲音,如今被坐飛機的話題取代。坐一次飛機十塊錢,對于一般月薪四五十元的人來說,雖然算不上高消費,可也是不小的開支。因而,坐飛機成為姑娘考驗小伙兒的命題。不過,更多聰明的小伙兒倒將此演繹為討得姑娘芳心的機遇。別說這些浪漫的年輕人,就是那些走村串戶倒賣生鐵的農(nóng)民,也在洪流里身不由己。
平陽汾河大橋上,駛過兩輛自行車。車上都帶著簍子,一看就是收鐵的農(nóng)民,只要地里農(nóng)活一松,他們撲騰這行道。據(jù)說,每天吃喝不算,可以凈賺15塊錢。留胡子的那位說:
“今天趕早些送了,咱坐回飛機。”
“聽說10塊錢哩?”光嘴巴的青年說。
“咋,10塊錢是你的命呀?有錢不花,死了白搭,你要那些錢圈墳圪洞呀?”胡子挖苦地說。
“放屁,坐就坐,誰心痛那幾個錢,老子給你買票!”
農(nóng)民都熱到這個份上,工人可想而知。在一家影壁上寫著“廠興我榮,廠衰我恥”的企業(yè)門口,剛下班出來的男男女女議論到“坐飛機”,都說是好事,10幾分鐘在城上轉(zhuǎn)一圈,多風(fēng)光呀!談到出錢,他們不像農(nóng)民那么痛快,長期貪吃大鍋飯的毛病還沒有根治,有人便說:
“讓廠里組織”!
有人說:“廠里承包啦,誰認(rèn)這賬!”
有人又出主意:“找工會,會費也行。”
“好喲!”
于是,走出門的人又返回來,向辦公樓涌去。
做飛機生意的人當(dāng)然不是傻瓜,早有人分頭去附近各廠礦機關(guān)聯(lián)系。臨汾城到處洋溢著坐飛機的熱烈情緒。
然而,熱烈情緒的沒有持久幾天,空游的飛機墜落竟然轟然墜地。
空難。對臨汾人不是陌生名詞,但是,卻有著遙遠(yuǎn)的距離。往日的空難都是在廣播電視里聽到的,而今猛然間突兀到自己的臉前,而且死者是不少人熟悉的。上午還歡蹦亂跳的生命,下午就成了一具燒焦的枯木,人們無不驚恐。一剎那,小城驀然沉寂,眾生的表情如同春雪打過的樹葉,僵冷得無不難看。
不過,僵冷沒有多久。短暫的沉寂過后,大街小巷,鋪天蓋地而來的熱門話題變換了內(nèi)容,物價和搶購變成了生和死。
首先傳揚的是針織廠的人代替了水泥廠的人送了死。人們說得神乎其神:
“知道嗎?本來該水泥廠的人坐,針織廠的人先坐了,搶著去送死。”
“人家水泥廠的人命大!”
……
事實還真是這樣,建材水泥廠和針織廠是汾河西面兩家不錯的企業(yè),他們都購到了票。建材水泥廠,廠子不大,前些年雖說有些長進,但日子并不寬松。自從和大同水泥廠聯(lián)營,引進技術(shù),改進工藝,質(zhì)量效益好多了,廠里當(dāng)然不在乎坐飛機的這幾個錢,只要能調(diào)動工人的干勁就好!針織廠,前兩年棉紡市場不景氣,廠里冷寂了多時。現(xiàn)在市場轉(zhuǎn)好,產(chǎn)值增高,收益多了,一派祥云瑞氣。這歌舞升平之氣當(dāng)然不是廠長一人之功,還靠車間主任、班長組長、技術(shù)骨干通力合作。所以,廠里決定讓這些人一起坐飛機,去空游。
時間確定了:10月7日建材水泥廠,8日針織廠。
轉(zhuǎn)眼,日子迫近,建材水泥廠的工人們都準(zhǔn)備第二天去乘飛機,小青年喜不自禁,哪個人沒有做過幾回飛機夢呢?人家領(lǐng)導(dǎo)飛來飛去,出國留洋,咱沒有大福氣,過過小癮也行。可是,事情哪能盡如人意:廠里宣布因有緊事推遲一天。全廠上下如同遭受了突降的秋霜,小青年繃住臉,好像真的“一天等于二十年”,明天遙遠(yuǎn)的看不見。
建材水泥廠的工人在急切中唉聲嘆氣,針織廠卻是一派鶯歌燕舞。電話傳達(dá)了喜訊:他們提前一天乘坐飛機。遲一天,早一天,本沒有什么可以喜的,反正該得到的總會得到。偏偏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工人們記牢了一句話:撈到手里是便宜。大概以往許愿太多,還愿太少,因此,眾人心里都打上了撈實惠的烙印,看待空游也如此。當(dāng)然,早坐勝過遲坐,坐過就不會是沒坐,沒坐的可能性也就沒了。這正應(yīng)了民間一句古話:“打臥兔不打跑兔”。針織廠群情激奮,許是緣于這樣的古訓(xùn)。有好事者,差點能寫封感謝信送給建材水泥廠;感謝他們先人后己的高尚風(fēng)格。
就這樣,在一片歡樂聲中,針織廠接過了從建材水泥廠傳遞過來的邀請。不過,誰也不會想到那是死神的邀請。
就這樣,在一片歡樂聲中,針織廠的近40名領(lǐng)導(dǎo)、骨干、模范興高采烈地踏上去往飛機場的路。誰會想到這是前往死亡的墓地?幾個小時后再看那些興高采烈人們,是多么令人痛心地興高采烈啊!
事實為生死替代的話題提供了依據(jù),真令人不可思議。
該死的和不該死的
大概是針織廠的人代替了建材水泥廠的人死的緣故吧,自飛機墜落那一刻,臨汾的大街小巷到處是該死、不該死的議論 ,“生死有命”的說法卷土重來。信奉科學(xué)的共產(chǎn)黨,一登上政治舞臺就詆毀迷信,為此做了大量的工作,文化大革命更是容不得半點迷信色彩,號稱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凡有封建之嫌的貨色都要被扔進歷史的垃圾堆。然而,一場空難動搖了人們的信念。說法越來越神乎,已經(jīng)觸及到針織廠的具體人。哪個人死的何該,哪個人就不該死,是該死的搶了不該死的死。
真是這么回事嗎?
何該就該死嗎?
走進針織廠一切都明白了,其實,死神那里并沒有列入何該的名字。不是死神,是坐飛機的名單中最初根本沒有他。沒有他不是忽略了他,而是領(lǐng)導(dǎo)、骨干他都不是,先進人物更沾不上邊。
何該,膀大腰粗,干事稀里馬哈。當(dāng)了幾年兵,回來按政策應(yīng)安排正式工干。安排復(fù)員軍人卻是一件頭痛的事情。頭痛的地方不在于沒有指標(biāo),痛在都承包了,廠方愿意雇傭臨時工,不愿要正式工。臨時工工資低,好使喚。干得好,你就給我好好干;干不好,卷鋪蓋走人。正式工你就奈何不了,明知是彎彎子木頭,也只能湊合著使喚;與其這么窮湊合,還不如我雇傭臨時工!何該的就業(yè),不用說是費了一番周折的。還好,有門路的留在城里,何該沒門路,卻愿意出城。所以,在汾河西邊沿的針織廠上了班。
工廠顯然并不需要何該這樣的正式工,車間里需要的是心靈手巧的姑娘們。男人本來用武之地就不大,何況從部隊回來的人連一點點技術(shù)也沒有?但是,工廠無法推卸何該這樣的包袱,這是政治任務(wù)。受慣了政治教育的干部群眾,都明白政治任務(wù)的含義非同小可,與其推不掉,還不如慷慨應(yīng)諾。而且,這幾年廠里治安大大不如前,附近的村民時常到廠里拿東捎西,保衛(wèi)工作一直沒有個像樣的人干。何該耍過槍桿子,干這事說不定是人盡其才。
何該走馬上任,就受到廠里的這般拾舉,深受感動,積蓄在身上的那股子熱勁全都迸發(fā)出來。整天戴上個紅袖章,在廠里轉(zhuǎn)悠來轉(zhuǎn)悠去,見個生人就喝神斷鬼,盤問半天。那些常來騷擾的長毛、二毛子,聽說廠里來了個當(dāng)過兵的,又聽說在部隊練過擒拿格斗,自覺不是對手,好久也就不敢登門光顧。這正應(yīng)了“軟處好取土,神鬼怕惡人”的俗話。
長毛、二毛子望而卻步,可一般俏姑娘們還是照來不誤,她們早和廠里的姑娘們結(jié)下了友誼。不來走走聊聊,心里怪難熬的。姑娘們也知道廠里添了個“二桿子”,可聽說年輕,也就沒放在眼里。她們都有體驗,再兇煞的男人,只要你媚笑幾眼,他們就會變得慈眉善眼。因此,從廠里走時,那個燙發(fā)姑娘還是順手往懷里揣了兩把棉紗。
快出廠門,燙發(fā)姑娘正巧碰上何該。何該一本正經(jīng)要她站住,她放慢腳步,笑得酒窩都深下去好多。按常理,那男人的眼光應(yīng)當(dāng)直了,腳步應(yīng)當(dāng)亂了。可是,今天的這位卻直愣愣緊走過來。
姑娘有些心慌,撒腿就跑。
鄉(xiāng)里流傳著一句老話:“雞不和狗斗,男不和女斗”。按說,姑娘一溜也就是失理了,認(rèn)輸了,不會再來了,何該也就應(yīng)到此為止。可“二桿子”勁一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應(yīng)該,什么不應(yīng)該。姑娘沒敢往家里跑,怕父母知道后抱怨。轉(zhuǎn)身跑進汾河灘,何該緊隨著追下河灘去。這里需要說明的是,針織廠緊鄰汾河,是在岸邊的一片沙窩子上建起來的。工廠墻東面就是汾河,河灘比黃河灘還要寬闊。夏秋時日,河水猛漲,滔滔奔流,整個河道里洪流不斷。可是到了冬春時令,水瘦草茂,河灘成為禽鳥的樂園。
姑娘在這禽鳥的樂園里跑得卻如同驚弓之鳥。回頭看看,那個不識好歹的男人還是緊追不舍。她到底跑不動了,喘著氣停住步,怯怯地瞅著撲上來的何該。何該也瞅著姑娘,追趕時的怒火消散了,一晃間變成了邪火。他問:
“公了還是私了?”
姑娘低著頭怯怯地問:
“公了咋個了法?”
“罰款,游街!”
一聽游街,花一樣年華的姑娘咋能不怕。聽老人說,那年村上有個女娃摘了隊里個倭瓜,被人逮住,在會上示眾檢查,夜里栽進汾河死了。自個要是游街,那以后還怎么有臉見人?她膽怯地說:
“私了。”
她萬沒有料到,私了的損失比公了大得多……
直到何該跌跌撞撞走了,姑娘才漸漸驚魂附體,穿好散亂的衣服,痛哭起來。姑娘想死,覺得死了太冤;想告,覺得太丟臉面。她只能活活咽下這口氣。
從此,歡歡喜喜的姑娘,變得木木訥訥,先后判若兩人。本來知道這事的只有汾河灘的荒草,和驚飛的野雞。別人誰也不會知道,可那回何該多喝了些酒,自己竟然抖摟出來炫耀。廠里的人都說他,討了便宜,還要賣關(guān)子。
何該這“二桿子”日漸有了名氣,廠里比先前安然了好多。他也就以此為資本,先是得意洋洋,再是老氣橫秋,后來有些老子誰也不尿,成為廠里最難剃的頭。當(dāng)然,廠里組織領(lǐng)導(dǎo)、骨干、先進人物空游不會有他的名字。
何該知道后火冒竄天,連聲大罵:
“操他娘的,廠里安全了,就用不著老子啦!不是老子,你們能省心?老子又沒有把你家娃攛到井里,為啥不認(rèn)老子坐飛機!”
有人勸:“你別吵,和領(lǐng)導(dǎo)說說!”
“說毬哩!讓老子求告他們呀,沒門!老子明說哩,不讓老子去,他三輩祖宗也安然不了!”
一張空游票弄得小廠里風(fēng)旋塵灰,領(lǐng)導(dǎo)犯了難:不讓何該去,這“二桿子”啥缺德事都干得出來。讓他去吧,票已發(fā)到人頭,不讓誰去呢?要別人把票退出來,豈不又得罪了一個人?得罪一個就夠煩了,哪里能再得罪一個?
領(lǐng)導(dǎo)正在作難,這時站出一個主動讓票的人來。這就是人們傳言為不該死的那位。何該的罵聲刺痛了每一個人,聽見最難受的是“不該”。“不該”在辦公室工作,長期協(xié)調(diào)各方面關(guān)系,多少難事都靠他擺平,可以說是廠長的最好助手。最近,領(lǐng)導(dǎo)派他去石家莊跑一趟業(yè)務(wù),火車臥鋪票已托人買到手,可領(lǐng)導(dǎo)又讓他安排空游。他沒坐過飛機,也想趁這個機會,在空中飛一飛,趕緊把好不容易弄來的臥鋪票退掉。
雖然,何該不是因為不該的這張票吵罵,可是,如果因為空游給領(lǐng)導(dǎo)招惹麻煩,辦公室人員至少是些失職。聽見第一陣叫罵聲,“不該”有些歉疚;聽見第二陣,“不該”有些猶豫;聽到第三陣,“不該”就打定主意不去了,把票讓給這“二桿子”。
何該被“不該”叫到辦公室。
像處理任何事情一樣,“不該”平心靜氣,低聲細(xì)語。而且作了自我批評,說領(lǐng)導(dǎo)本來讓你去,自己一忙沒能及時把票發(fā)到手里,請諒解。何該一聽,哪里還有火氣?接過票,一蹦三尺高,出了廠辦搖著票嚷叫:
“哈哈,老子說去就能去!”
事后看,何該真是悲哀,他爭到手的哪里是一張票,分明是張死亡通行證。
當(dāng)然,眾人不那么傳言,說的是他缺德,死的何該!而那位辦公室的好人,常做善事,就不該死。
不該死的也死了
惡有惡報,善有善報。該死和不該死的事實印證了古老的法則。熱議的人們還想熱議,讓這古老的法則煥發(fā)新的生趣,可是,突然張不開嘴了。那是因為該死的行列里混跡著不該死的人。
這人是針織廠的一位副廠長。
36歲的副廠長近些時正忙著給新建的廠房安裝暖氣管道。秋日了,樹上偶見的一片葉子,像是給他亮出了黃牌:必須加快速度,否則,就不能保證冬天按時供暖。他找工人,買器材,蹬著自行車一次次來往于進城的道路。這是一條多么熟悉的路呀,他已在這條路上來往了18個春秋。
18年前,他第一次來到汾河渡口時,那是多么蒼涼啊!他和十幾名剛被招來的小青年,生在缺渠少溪的汾河?xùn)|岸,看著濁浪翻卷的洪流止不住愣神發(fā)呆,不知該如何渡過這滔滔濁浪?
18歲的他滿臉困惑。曾經(jīng)一心想求學(xué)深造,繼續(xù)讀書,可生活和他偏擰著勁。“文化大革命”洪流一來,他和他那些剛剛讀完小學(xué)的伙伴,一下被沖到了知識的荒灘。學(xué)校去不成,在家找書讀吧。那時的書極為有限,幾乎任何一本書都有四舊之嫌,都在橫掃之列。他只有昏沉沉地打發(fā)時光,一遍又一遍咀嚼那些他喜歡讀而又讀不透的《毛主席詩詞》。記得,他坐在汾河邊上的土坎上想起的是:白浪滔天,秦皇島外打魚船,一片汪洋都不見,知向誰邊?北戴河與汾河自然差之千里,毛澤東與小青年自然有天壤之別,此刻小青年卻在借用偉人的詞句來傾吐自己的愁緒:知向誰邊?
領(lǐng)隊指著河對面那個荒丘告訴大伙,那就是咱們的廠址。頓時,面對汾河指手畫腳的小青年無不長吁短嘆。只有他仍然沉默無語,朝河邊走走,讓淚水滴進那排天的濁浪。
他們過河了,是坐著木船擺渡的。船靠東岸,船家吆喝眾人把船從下往上游拉來,他們?nèi)即钍郑贸裂剑蝗喝撕艉爸栕樱皇翘栕樱钱?dāng)時流行的毛主席語錄歌: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船往上拉了一程,集聚在岸邊的人一擁而上,船家起錨,木船便在河里顛顛簸簸。木船沒舵,船家靠撥動兩舷的棹板引渡。船至中流,浪激水猛,棹板猛然翻動,船也難以橫渡西行了。泥鰍般的水手喊啞嗓子,也遏制不住順流直下的船只。船上的人都驚呆了,死亡大禍突現(xiàn)在眼前。船頭見勢,大呼一聲,縱身跳進濁流,撲通撲通,十幾名船家紛紛落水。
有人哭了,女人,撕裂肝膽地哭,人們就這樣留戀塵世!18歲的他惶恐地注視著一切,腦子里老飄蕩著那個秦皇島外的打魚船。哭聲很快平息,人們發(fā)現(xiàn)船家不是跳水逃命,而是用肩膀扛著船緩緩?fù)七M。人們看不到用力的肢體,只見一個個紫色的面孔,緊咬的牙關(guān)。除了浪呼水叫,再沒一點聲響了。
船總算靠了西岸,可已經(jīng)偏離渡口一里多遠(yuǎn)了,真險呀!上岸后,人們輕松了,四散而去。小青年們上了岸,沒有離去,直到幫船家把船拉回渡口,看著另一群人上了船,看著船頭又起了錨,才向荒丘走去。
18年了,副廠長每過汾河都若有所思。汾河早沒了昔日的古渡口,10多年前飛架的大橋溝通了天塹,人來車往,穿梭而過。那些留長發(fā)、蓄胡子的小青年也許根本沒有渡口的概念,更不知道這里曾有一批拼搏濁浪的船家。但是,無論歲月怎么流逝,船家抗擊風(fēng)浪的架勢卻永遠(yuǎn)無法消去。那種勇猛粗悍的頑力,一直潛伏在副廠長的心底。他相信人具有搏擊風(fēng)浪的力量。這種力量鼓蕩著他跨越了人生的一道道壕塹。建廠的勞累,他沒有畏懼;機械的陌生,他沒有畏懼;技術(shù)的艱深,他沒有畏懼;領(lǐng)導(dǎo)工作繁重,他沒有畏懼……青工、平車隊長、車間主任、設(shè)備科長、副廠長,副廠長的路是走過來的,是拼過來的。好些年了,他沒有找到能表達(dá)自己心跡的歌聲,看了電視劇《西游記》后,他卻一遍又一遍唱:
敢問路在何方?
路在腳下。
路在腳下,副廠長的路在足下延伸,在足下踏出。似乎副廠長的一切全憑他的頑強勇氣,決不盡然,他還有一個柳暗花明境地。這境地是他學(xué)生時代夢寐所求的,偏又求之不得的。自從十年前,知識又復(fù)回歸,他就成了書籍的醉翁。八小時之外,書中自有他的一片領(lǐng)地。他讀技術(shù)書,這是經(jīng)常用得上的;他讀歷史書,這可以深厚自我的根底;他讀哲學(xué)書,這可以增強思辨的能力;他讀文學(xué)書,這可以領(lǐng)略人生的另一個世界。他讀各種書籍報紙,他說博學(xué)才能多識,時代已進入信息社會,沒有最先進的科學(xué)技術(shù),就沒有最大的生產(chǎn)力。沒有廣博的知識,就難對應(yīng)時代的要求!副廠長在時代的潮流中追擊著時代,對眼前的一切困難,他都不屑一顧。
屈指數(shù)來,離燒暖氣還有一個月時間,按常規(guī)推理,11月15日送氣是完全可以的。這常規(guī)卻被不正常價格打亂了,7月以后,物價暴漲。過去人說:“飛馬攆不上青菜行”。現(xiàn)在建材的價格也和青菜并駕齊驅(qū)。一切超過了承受能力,按照原定合同,工頭就要賠本,一撒手不干了。工頭可以撒手,工程卻不能不干。干,預(yù)算又追加不上,很少的錢要辦很多的事,這大概也算我們的時代特色吧!副廠長就糾纏在這種麻煩當(dāng)中,工程能否按期完成,別人捏一把汗,他卻信心十足。他相信,路是人走出來的,只要敢踩,荊棘堆里也過得去!
這一回,副廠長令人悲憤憂傷地失望了。
失望不在于工程沒有按期完成,而是“10.7”空難中,他們失去了百折不回的副廠長!
副廠長的死動搖了按了多少代的古訓(xùn),侃侃而談惡有惡報,善有善報的人們喑啞了,搖搖頭,無奈地閉住嘴走開了。
空難,讓混沌的世事更為混沌。
老廠長愛心成“禍心”
飛機掉下來的消息傳到針織廠,老廠長失聲痛哭,連連打自己的耳光,邊打邊罵:“老不死的,老不死的。”
老廠長的痛苦只有老廠長明白。不過,老廠長這痛苦卻是從平靜的日子開始的。
那日清晨,老廠長一如既往地起了床,一如既往地舒展筋骨,抬腳踱步,一如既往繞著廠子環(huán)行一周。這已成了他的習(xí)慣,他的腳步是平緩的,悠然的。從緊張的一線退下來,每日都要這樣享受過去難有的安閑。邊走邊觀覽這幾十年汗水心血孕育出的工廠,看多少回,愉悅多少回。老廠長喜歡用這樣的心情享受每一個清晨。
剛來時,這里是什么情景呀!廠址選在馬務(wù)村北的沙圪垯上。沙圪垯上荒草枯枝在秋風(fēng)中抖索,田鼠趕在酷寒之前搜尋吃食,成群結(jié)隊的穿行在荒丘上。先搭起的是帳篷,先壘起的是鍋灶,先光顧的是西北風(fēng),鋪天蓋地,掀起了帆布,把黃沙塵土拋灑在鋪板上,被褥上,爐臺上,連飯鍋也沒能幸免。建廠的工作就是這樣開張的。
如今,一個陌生人來到此處,看著這工廠,也許不會有什么感慨,甚而和那些先進的廠家相比還有一種缺憾。但是,對一個帶領(lǐng)工人白手起家,費盡辛勞的老廠長來說,其欣慰和自豪實在是他人無法體會的。老廠長的滿意和自豪不僅止于此,他退下來了,卻沒有“人走人情散”。廠里有些大事仍請他指指點點,工人們相遇,都親切寒暄。這不就很好嗎?他就想不通那些人占著位置不下來的人,那有何好呀?放開手讓青年人干怕什么呀!
老廠長回到屋里,老伴遞給他一張票,是進城空游的機票。老廠長一時激動,他感謝廠領(lǐng)導(dǎo)心中總掛記著他,沒有忘記他這個建廠的元老。一張小小的票,老廠長觸到無窮的暖意。廠里越是關(guān)心他,他倒越是體貼廠里的難易。他嘗夠了廠長的滋味,一人難稱百人心,遇有集體活動,往往很難照顧周全。老廠長拿著票來找廠長,他說:
“我坐過飛機了,還是照顧別人吧!”
廠長說什么也不要,老廠長只好拿著票往回走。此時,他想到了一個人。這個人只會干活兒,不會說話。你分配的活兒,他沒有不完成的,沒有干不好的,但是他自己的事從沒有向廠里開過口。這年頭,為了私利,別人可以理直氣壯指著廠長的眉眼鬧鬧嚷嚷,而他卻從沒有說過自己的事。
這人是木工。木工的心計全在木料上,推、拉、鋸、刨,精細(xì)得毫厘不差,他的心智全在那些精美的模型上。這天,刨子在他的手里梭行,一朵朵,一串串刨花噴涌而出,飄落在地,蓋住了他的腳面,漫沒了他的小腿。雖然時已初秋,暑熱消退,但是,他仍然光著脊背干活,就這背上還滲出的密集的汗珠……
木工抬起頭,停住了手中的刨子。老廠長的到來打斷了木工手里的活計,把那張空游的機票遞給他。木工眼里露出少有的驚喜,空游的事他早有所聞,不過這消息對他來說只是秋風(fēng)過耳,諸如此類的好事,木工從來也沒有輕而易舉的和自己聯(lián)系起來。從他初曉人事開始,生活就給了他一個信條:受苦。他有的是力氣,從來沒有覺得活重,活累,活苦。他靠的就是這好苦成,從太行山的腹地,扎根到汾河岸邊的工廠,苦干就是他手中的通行證。他最大的愿望是靠木工掙錢,養(yǎng)家糊口,做夢也沒想過要成為國營工廠的一名職工。然而,廠里錄用了他,他由一名流竄做活的木工,成了一名堂堂正正的職工。木工滿足了,他不會再向領(lǐng)導(dǎo)張口索求。他只有低頭奉獻,來報答工廠對他的厚恩。他趁年假回家接來妻子、兒女,把身子全撲在廠里。
木工拿到機票,就像當(dāng)初讓他轉(zhuǎn)正一樣,簡直不相信這天大的好事與他有緣。接下來,木工一連串的行動,都讓人看到他少有的興奮:
木工扔了手中的刨子。跑到墻邊,站到一口大甕前。甕里的水經(jīng)常是滿的,以備不測之火突然燃起。木工對著甕口的鏡面,觀看自己,頭發(fā)太長,胡子太長,這樣子坐飛機,成何體統(tǒng)!
出發(fā)的時候,木工換了個模樣,頭發(fā)理得短而齊,胡子刮得凈而光。一臉的塵屑不見了,清風(fēng)滿臉,長長短短的皺紋里盡是得意的笑容。他翻箱倒柜找出了那件只有在年關(guān)才披掛幾天的灰色滌綸襖。哦,簡直是另一個人了。
木工趕到時,汽車上的人已經(jīng)坐好,他洗頭換衣遲到了。按常理大家應(yīng)當(dāng)責(zé)怪他,可是眾人不僅沒有責(zé)怪他,反而被木工莊重的裝扮逗樂了。眾人一起發(fā)笑,笑得汽車顛顛的。木工剛剛從后馬槽爬上去,汽車便開動了。
這就有了后來的傳聞:
“有個木匠也死了!”
“是啊,那小伙子陽壽盡了,動身時就穿好了壽衣!”
“還剃頭刮臉呢!”
……
老廠長不知道街巷的那些議論,只知道是自己把票給了小木匠。該死的是自己,自己這老不死的卻害死了他喜歡的小伙子。他懊悔萬分,再打罵自己也難消解心里的懊悔。
啼笑皆非的故事
這個傳聞沒散,臨汾城里又傳開另一個故事。
“嘿嘿,那家伙沒有坐成飛機,保了條命,還給老婆磕頭呢!”
“真的嗎?”
“真的。”
“嘿嘿,沒出息的東西。”
……
磕頭的故事又給世事增加了混沌。我們權(quán)且把磕頭的主人公稱為“磕頭”。
國慶節(jié)時,工廠放假休息,而農(nóng)村卻沒有休息的余地。村里忙得一塌糊涂,秋要收,麥要種,事關(guān)兩年,農(nóng)民把時間看得比金子還貴。“磕頭”是工人,享有休息的權(quán)力。他的妻子是農(nóng)民,兒女在農(nóng)村。農(nóng)民要種田,不種就沒有糧食吃。妻子是個壯勞力,地里農(nóng)活沒有做不得來。集體干活那會兒,連年都領(lǐng)獎狀。眼下卻是自耕農(nóng),自種自收自己吃。家里5口人的地,父母老了不能干,兒女還小不會干,妻子就是有三頭六臂也種植不好5畝地。所以,他是工人,亦是農(nóng)民,地里干活他還是主力軍。他曾和別人說,他是“工農(nóng)型”的。
“磕頭”這個“工農(nóng)型”的人,不同于他人。不同之處在于,他在汾河畔上的田園里長大,骨子里質(zhì)樸的精髓還沒有污染。不論別人怎么在廠里出人不出心,出勤不出力,埋頭把心思,把力氣使在家里,他兩頭都實心實意。在家里實干,在廠里也實干。實干是他多年的好習(xí)慣,村上有個教生物的老師,說他有點祖?zhèn)鳌K母赣H就是那種三錘砸不出個響屁的漢子,可干起活來,早不知命到哪里去了。20歲的時候,吆著毛驢到呂梁山的小嶺煤窯上馱炭,毛驢馱80斤,他一條褡子就背回50斤。如今60多歲,落下個腰疼腿疼癥,實在干不動了。虧得有個兒子頂家立業(yè),像他一樣不算頭好牛,也算條倔驢。
“磕頭”這倔驢就是靠實干當(dāng)上工人的。學(xué)大寨那會兒,他二十挑頭,輕輕一摟,200多斤的麻袋就弄起來便走。基本路線工作隊并不喜歡實干家,他們的任務(wù)就是來抓階級斗爭,批資本主義的,對只埋頭拉車,不抬頭看路的人根本瞧不起。一幫會賣關(guān)子的諞拉子,批判發(fā)言有板有眼,很得工作隊長的賞識。隊長天天和“磕頭”碰面,并不知道他叫啥,見他總穿著粗布織的小褂,就喊他“小褂”。誰知,就是這個不起眼的小褂,救了隊長的命。
那回汾河漲水,洪流滔天,他們這靠河的村子遇上了百年不見的險情。洪流直往村子邊竄,村子的地盤雖然比河床高得多,可洪水沖得河岸的土一層層塌陷,不足一天就攻塌100多米。村里上歲數(shù)的老年人偷偷在屋里燒香禱告敬獻龍王,還是不治事。不知怎么透了風(fēng),被讓工作隊隊長抓住小辮子帶來批判。搶險陣地上,“磕頭”正起勁地舉起拉來的石頭一塊一塊往岸邊填,工作隊長和民兵連長押著幾個老漢、老婆走過來。對著拼命猛干的人群,工作隊長喊:
“貧下中農(nóng)階級弟兄,階級斗爭一刻也沒有停止。我們在這里搶險,這幾個家伙卻在那里復(fù)辟資本主義,讓‘四舊’借尸還魂,看來階級斗爭必須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我們要大批促大干,相信人定勝天,戰(zhàn)勝洪水……”
水字尚未落音,一個激浪打來,河岸又塌陷了一大片。工作隊長見勢不妙,正要后退,腳下早已踏空,掉進了激浪中。波浪一卷,工作隊長立馬在混濁的洪流中翻了幾個滾兒。一岸的人都驚呼不好,卻只咂嘴吐舌,不敢下水。唯有“磕頭”甩掉小褂就跳下河去。隊長被洪水涌著冒出個頭,看見有個人影近到臉前,一手捏住“磕頭”的胳膊,一手摟住他的脖子。頓時,倆人向下沉去。“磕頭”慌了,對準(zhǔn)工作隊長頭上猛擊一拳。隊長脖子一仰,松了手順?biāo)魅ァ!翱念^”忙游過去,拽住他的一條腿,拖到岸邊。岸上的人們匆忙甩下繩子把他倆一個一個吊上去。還算隊長有點良心,大難不死,知恩圖報。正巧針織廠招工,“磕頭”便被隊長送去了。
“磕頭”進了工廠,勤勞傳統(tǒng)沒有丟,手勤腿勤好使喚。領(lǐng)導(dǎo)交給的事,沒有完不成的。就是啥技術(shù)也沒學(xué)下,十幾年的老工人,只能干些別人嫌臟不沾邊的腳重活。“磕頭”不怕活重,只要不費腦筋咋干都行。一場暴雨,茅房墻倒進了茅甕,別人嫌臭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他把臭烘烘的磚頭一塊一塊撈上來,雙手沾糞也不在乎,不外跳進汾河撲騰一會兒沖干凈。因此,回回評先進,少不了“磕頭”的份兒。這回廠里空游,他便沾了先進的光,領(lǐng)到一張飛機票。
同所有領(lǐng)到票的人一樣,“磕頭”是高興的,他幾乎是笑了十里路,笑回家里的。一直笑著尋到地里,把這天大的喜事告訴老婆。也許在別人看來,坐飛機就坐飛機,只那么一會兒,有啥好高興的。可對于“磕頭”來說,這事就非同小可。試想,自從娘胎降生到黃土地上,從村里到廠里就是他的生命線,偶爾進一回城也就不錯了,大汽車坐過幾回,小汽車摸過幾回,就是沒坐過。這回突然要飛上天了,還不是喜從天降?所以,”磕頭”真有些“沖昏了頭腦”,要不然,決不會在地里當(dāng)著滿是汗水的老婆,夸口就說要坐飛機。話還沒說完,老婆滿臉怒氣,打殺了他的喜氣。村里四鄰五舍都明白他老婆“嘴臭”,罵起人來,真比刀子剜人心還厲害。“磕頭”這回又領(lǐng)教了一番:
“高興你娘的腳,你奶累得快死了,也不可憐可憐,飛機好,你跟飛機睡覺去!”
“磕頭”討了一臉的沒趣,自知老婆干活累了,也沒往心里去,便掄起小镢刨五茭桿。老婆還在一旁里窮叨叨,他心里話,叨你娘的腳,只要明天不擋老子走就行。
偏偏,第二天這倔老婆就是不讓他走。“磕頭”好話沒少說,老婆總不吐口,指著滿地的玉茭說:
“你要的眼窩出氣呀,下場雨漚了,你讓我們老的小的喝西北風(fēng)呀?就不能走!”
“磕頭”用常理推算,她嘮叨她的,他走他的,她怎么也奈何不了他。事實卻讓他失算了,老婆不僅嘮叨吵罵,竟然擋住門不讓他出去。“磕頭”脾氣好,在村上,廠里是數(shù)得著的,他還是沒發(fā)火,按住性子勸說。說只要飛機一落地,馬上就往回跑,地里的活全算他的。他怎么也弄不明白,老婆會變得這么邪乎,好歹不聽,就是不讓路。他火了,使勁一推,老婆一個趔趄退出丈八遠(yuǎn)。趁機,他甩開步就走。邪乎的女人更邪乎了,號叫著撲上來,披頭散發(fā),摟住了他的腿。“磕頭”左腿一閃,栽倒在地,額上蹭破一層皮,血漬漬的。他掙起身,老婆還是不放手。“磕頭”再沒客氣,手腳并用,打得老婆吱哩哇啦亂叫。他一松手,老婆捂著頭就跑,“磕頭”還要攆,兒子、女兒哭著攔住他。好人不惱,惱了不了,“磕頭”氣急了,一蹦三尺高:
“操你家八輩祖宗,你回來,老子不日踏掉你就不是人”。
趁兒女們攔擋的空隙,老婆溜走了,哭喊著去了娘家。這沒什么稀罕,農(nóng)村婆娘的看家本事都是這樣。
這一來,“磕頭”大大失算了。老婆一走,看家的人沒了,做飯的人沒了,孩子沒人管了,空游更去不成了。“磕頭”蹬著腳,火氣還在往上躥。眼看著預(yù)定的起程時間到了,“磕頭”還走不成,他掏出那張票,一把撕了個粉碎。
“磕頭”倒在炕上,什么也無心思再干,他想睡個痛快,可心中憋得慌。還沒睡穩(wěn),孩子都喊叫肚子餓,他只好爬起來做飯。他和面讓兒子生火,兒子沒生著火,弄得屋里熏獾似的,煙蒙蒙,嗆得他站不住。他奪過火炷捅火,屋里什么也看不清,一用勁捅破了鍋。他抄起火炷要打兒子,兒子慌忙跑出了屋。他追出屋去,瞅著兒子背后舉起火炷要打,就聽見有人說飛機掉下來了……
啊!
“磕頭”一愣,什么飛機掉下來了?兒子趁著空兒卻逃遠(yuǎn)了。待到真弄清了咋回事,他頭發(fā)驚得奓起多高,腿一軟栽倒在地,誰也扶不起來。
“磕頭”,接下來才名副其實。當(dāng)女兒把母親從娘家拉回時,他什么也說,只是跪在地上直磕頭,磕得咚咚響。
有人說,“磕頭”不死是老婆救了他的命。
有人說,看起來是這樣,其實不是,是“磕頭”救過別人一名,老天還給他一條命。
真是這樣嗎?
有人不信,卻也覺得有些怪異,“磕頭”的老婆是有點刁蠻,死抱著男人不讓走,還真有些不可思議。越是不可思議,傳言越是迅猛,傳言歷來需要的就是不可思議的效應(yīng)。
男人替了女人死
這個不可思議的話題人們還沒咀嚼厭倦,又一個不可思議的話題撲面而來。
“那個女人送了男人的命。”
“不能那么說,女人也是好心啊!”
“好心是好心,可送命是真的啊!”
是真的,這事是從事故現(xiàn)場傳開的,根源卻有一些日子了。
往常異地客人漫步臨汾街頭,會有這樣的感覺,頭腦發(fā)脹,口干舌燥,這是空中飛機轟鳴引起的反映。小城有個航校,飛機的航線恰好環(huán)繞市區(qū),因此,市中心雖然近年樓房林立,卻沒有六層以上的建筑。
對于本地人來說,飛機盤旋于頭上,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那隆隆噪音下工人照常做工,干部照常辦公,學(xué)生照常上課。站在講臺上的教師,即使講得口噴白沫,也不會怨嘆飛機轟鳴。習(xí)以為常,一切都會麻木。
這些天,飛機的轟鳴更為頻繁,因為地方航空公司借用航校的機場做開了空游的買賣。10幾分鐘飛機就會翱翔一圈,聲音由低沉而嘹亮,由嘹亮而低沉,這似乎成了一個規(guī)律。不過習(xí)以為常的人們,早已忽略了這個規(guī)律。
倒是突然的靜寂使小城感到了不適,幾乎誰也沒有說話,誰也愣怔過那么一霎,誰也沒有去追究愣怔的緣故,直到有人傳言:
“飛機跌下來了!”
人們才驚呆了!也才明白剛才的愣怔是由于突然失去了慣常的轟鳴喧嘯。
驚呆的人漸漸醒過來,開始涌向出事的地方。出事的地方在城西南角,緊挨公路。公路直通城中,與鼓樓南大街相接。這條路舊稱“官道”。當(dāng)年慈禧太后被八國聯(lián)軍趕出京都,逃奔長安,便由此經(jīng)過。據(jù)說,百姓們清水灑街,唯恐太后面蒙塵灰。這是一條要道,高入云霄的鼓樓,正南門上寫著“南通秦蜀”。八十年代這座小城的肢體躍出城廓,向外擴展,過去無名的道旁也蓋上了屋舍。開始辦理民居民身份證時,沒有名稱這里的人們無法填寫地址,只好趕緊命名。于是,這路被冠之于秦蜀路。
此刻,秦蜀路上萬頭攢動,四面八方涌來的人已經(jīng)將道路阻塞的水泄不通。若不是警車高鳴,市政府派去保護現(xiàn)場的公安干警是斷然難以入內(nèi)的。人口眾多的國度又一次顯示著人口的神威。一百層的人墻后面又復(fù)加上了一百層,一千層。盡管后來的人除了窺視前面的后腦勺外一無所得,人們卻仍然不肯離去。倒像是來這里就是為了耐心地品賞著眾人的后腦勺。
人窩中突然引起一小小涌動。涌動的原因是驟然闖來的一個女人。女人尖厲著聲音叫嚷:
“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尖厲的聲音漸趨沙啞。
女人蓬頭散發(fā),臉上說不清是汗是淚,淋淋道道。腳上沒有鞋子,弄不清是掉了,還是沒穿。明知道千萬層的人墻緊阻著她,她卻拼命嘶叫著直往里闖。被闖的人回過頭來怒罵一聲:
“瘋子!”
瘋子全不介意,一如既往地闖,我行我素地喊:
“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
沒有多久,城里城外便傳遍了瘋子的故事。
瘋子韶華盛時,光彩奪目。多少男兒都為之傾倒,悔恨沒有得手的高招。得手的他,能言善辯,開口便有滔滔美詞。每每相逢,撩撥得她心魂狂巔。
他成了她心目中的高人,哲人,完人,重合了她少年時代的幻夢!
她為他傾倒,她讓他得手,她是在懷孕后匆匆成婚的。可惜新婚的日子并沒有她預(yù)想得那么甜蜜,他的一切屬于她了,她可以自由支配,自由領(lǐng)略了,過去的新奇、珍貴消失了。往日的愛隨著時光的流失大為貶值,枯燥而乏味的日子降臨了,而且,一天又一天的重復(fù)。
她失望,煩躁。
他煩躁,失望。
兒子一降生,他就說要去省城發(fā)展,她沒有阻攔。
一走就是半年。起初,她并沒有發(fā)現(xiàn)失落了什么,反而有一種孤獨的新鮮感,寂寞的清靜美。她在一種節(jié)奏有致的定規(guī)中飲食起居,上班下班。她有些沾沾自喜,可是,這種悠然的生活沒有多久,便被體內(nèi)燃起的青春之火燒得灰飛煙滅。她畢竟還是芳齡盛年,思想難以超脫生理的實際。常常失眠,一向懶于回首的頭腦卻掘開記憶之堤,往事滾滾滔滔,飛流直瀉。那合歡樹下的邂逅初識,那陋室間的侃侃而談,那相思亭下的焦慮等待,那石破天驚的人生激進……她千百次地回味,千百次地動情,她猶如培植了一枝萬能的甘蔗永遠(yuǎn)有著咀嚼不完的蜜汁。就連婚后那單調(diào)枯燥重復(fù)的生活,也由厭倦變得新鮮多姿。她開始去思考不知從哪兒聽來的一句話:失去的最珍貴。
她盼望珍貴的復(fù)歸。她懂得怎樣擁有珍貴的生活,決不會再把金子廢棄為砂礫。
她度日如年,焦渴地等待。不是等待,是千方百計把他催促回來。
那是怎么一種情景啊!倒海翻江,怒潮澎湃,山呼海嘯,天塌地陷……世界在他們的眼中翻中翻了個,人世在他們身邊變了樣,當(dāng)她平定喘息,仔細(xì)品評著那張她倍感熱切的面孔時,幸福地眩暈使她癱倒在他的胸脯上……
那一夜,永久地銘刻在她的神魂上,神魂間游蕩著祖祖輩輩遺留下的格言:久別勝于新婚。她服了,明白了先祖的科學(xué)論斷。
他,成了她心目中的金子。她,甘心情愿地為他奉獻一切了。她堅信,一切不愉快,已成往事,新的多姿的生活將由她來書寫。
她奉獻和書寫的第一筆是:將單位空游的票送給了他。盡管他再三推辭,要她乘坐,然而,她還是將票塞在他的手里,目送他離去。
……噩耗猝然而至,睛亮的天空,狂魔亂舞,她看到的是瘋魔的世界,卻不知道,瘋魔的不是世界,而是——她!
她為把他送上不歸之路懊悔、自責(zé),而精神失常。可是,這一切能怪她嗎?她能知道飛機會掉下來嗎?要知道這樣,她不會坐,更不會讓男人坐!
可鐵的事實是男人坐了,死了,她的好心辦了壞事。
人們反復(fù)議論這個話題,是不是那里面潛藏著好心難有好報的非常邏輯?是不是包含著蕓蕓眾生對世事的無可奈何?
外甥把舅舅送上了西天
好心沒有好報的還有那個外甥,他把舅舅送上飛機,也就送上了西天。
舅舅來了,外甥很高興。是外甥約舅舅來的,外甥和舅舅有著特殊感情。舅舅在這位外甥身上,投下過不同于常人的春暉。外甥的父親是位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冀中平原雖然廣衰而肥沃,那年月卻榨取得這沃野貧瘠而消瘦。生活在鄉(xiāng)下的外甥去城里讀書,每月當(dāng)工人的舅舅都從工資里拿出幾塊錢來供養(yǎng)他。外甥如今參了軍,提了干,成了航校里光彩體面的小軍官,怎能忘了舅舅的養(yǎng)育之恩。外甥最了解舅舅,老老實實,辛辛苦苦做了一輩子工,總沒有邁出他們那縣城的界限。外甥很希望舅舅能走走轉(zhuǎn)轉(zhuǎn),旅游一圈,風(fēng)光風(fēng)光。可自己不在京都,不在蘇杭,也不在名山大川間,不能如愿。好在這座城雖小,資格倒挺老,史稱堯都,古跡不少,有堯廟,堯陵,還有堯王成親的仙洞風(fēng)景區(qū)。這里稱得上中華民族的發(fā)祥地。南面不遠(yuǎn)的襄汾縣,有古丁村人遺址,河西一帶元代舞臺就有3座,北面還有明朝移民的大槐樹,聞名全國的蘇三監(jiān)獄。僅就這些文物古跡,也足以使舅舅一飽眼福。當(dāng)然,還要帶舅舅登一登鼓樓,這重新修復(fù)的鼓樓位于城中,傳說是全國最高的鼓樓。民謠說:“平陽府有個大鼓樓,半截子蓋到天里頭”。
外甥給舅舅安排好觀光日程,首先要看臨汾的全景,正好乘坐最近剛啟動的空游飛機。飛機就在航校的南機場起落,他們乘坐最為方便,外甥當(dāng)然不會放過這優(yōu)越的條件。
外甥同舅舅談了自己的安排,舅舅很欣喜,只是提醒外甥:
“坐飛機能行,咱不要搞特殊,掏錢買票,不要讓人背后說長道短。”
舅舅還是一貫的老脾氣,外甥明白剛才說漏了嘴,不敢把不買票的事情也抖摟出來。其實,一張票也就10塊錢,10塊錢又不是誰的命,又不是掏不起。外甥是要摳一口氣,掏錢那才是沒臉面呢!哪個有板有眼,有臉面的人坐個空游飛機還自己掏腰包,送不上去人那才丟人呢!外甥不是小氣,是要爭口氣! 舅舅的話確也提醒了外甥,外甥心中浮起受過的常規(guī)教育,各種公正無私的條規(guī)一霎間都來在眼前。可惜,只一剎那那些條規(guī)觀念又煙消云散,散落在窗外那一片灰煙之中。
那灰煙并不是窗外固有的,而是近年才彌漫開的。灰煙下面是煉焦?fàn)t,一坑坑的黑煤點火燃燒,生成焦炭,熊熊的火苗日夜焚燒,濃煙涌出,漫天飄蕩。偶有風(fēng)來,撩起塵灰,黑色的精靈光顧四方。灰色的機身上,浮滿了這不速之客。機場原來那空曠的地面如今見縫插針,真不知道這針是怎么插進來的。焦坑是附近的村民經(jīng)手的。以往誰也不準(zhǔn)入內(nèi)的禁地為何能有大批的焦坑涌進?聯(lián)營的,收入分成,分成分到哪里去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外甥和同行一樣,也被這灰煙熏得迷迷糊糊。但他們都清楚,金錢已成為時代的光榮物,誰也不把金元寶往外推。既然如此,利用工作之便不買機票,有何過錯?
外甥一面恭敬地答應(yīng)給舅舅買票,一面悄悄疏通好了關(guān)系。一切進展順利,那趟飛機尚未讓游客登機,外甥便扶著舅舅登上舷梯。他手里晃動著幾天前用過的一張票,算是檢票進了機艙。空空的機艙暫時顯現(xiàn)著它的寬闊,笑吟吟的舅舅剛要在通道邊落座,外甥又招呼起來。外甥扶著舅舅坐在了機窗邊。他告訴舅舅,湊近窗口看下面方便。別小看這小小窗口,這可是特權(quán)所在呀!空游不就是要在空中俯瞰下面么,若坐在中間,外面的景物一點也看不見,那就只空不游了,還有什么意思?可是,就那么幾個窗口,有意思的畢竟是少數(shù),而沒有意思的人才是多數(shù)。多數(shù)人登機時都有著濃厚的興致,多數(shù)人落地時都有著莫大的遺憾,游不能盡興盡致,這就大煞風(fēng)景。外甥是東道主,享有地主的特權(quán)。特權(quán)者擁有窗口,窗口被賜予舅舅,舅舅安穩(wěn)落座,人們才陸續(xù)登機。未待人們坐穩(wěn),舅舅就催外甥下去。外甥又囑咐舅舅如何坐穩(wěn),如何觀看,才無不得意地走下來。他在地上朝舅舅揮手,那手舉起了外甥的一片孝心,也舉起了外甥的一片自豪,他在向舅舅宣告,外甥大了,外甥沒負(fù)所望,外甥有能力讓舅舅愉快度過在臨汾的時日。透過窗玻璃,外甥看到一張布滿皺紋的笑臉,一張怡然自得的笑臉,一張大慈大悲的笑臉。
飛機啟動了,在跑道上滑行向前!
飛機騰飛了,躍過地面,斜指藍(lán)天!
外甥目送著飛機展翅,高舉在頭上的右手,落下來插著腰間。
突然,外甥如一段木樁,倒在地上。
外甥的眼前漆黑一團。漆黑的如同夢境一般。他夢見有架飛機跌落了,著火了,濃煙滾滾。他想睜眼瞅瞅,可濃煙封閉了他的眼皮,無論如何,也難以撐開。
于是,人們傳言,外甥把舅舅送上了飛機,也把舅舅送上了西天。
還是沒有躲過龍年的災(zāi)難
聽見飛機跌下來的消息,栽倒在地的不只是那個外甥,還有老龍。老龍昏死過去,半天難以蘇醒。
1988年,農(nóng)歷是午辰年,按照中國傳統(tǒng)的屬相是龍年。
龍年,祖上遺留下來的古訓(xùn)是令人亢奮的,努力進取的。老輩人都說,兔年里人們得以歇息,一年的安逸讓大伙攢足了精神。進入龍年,渾身有使不完的勁,應(yīng)該挽起袖子大干一番宏偉事業(yè)。這一年,做生意錢來得容易,結(jié)婚生孩子也都吉利,龍會給人許多幸福和好運氣。聰明人要抓住龍年的時機,辦大事,成大器。
多么通人情,達(dá)世理的龍年啊!
但是,老龍卻早對美好的龍年發(fā)生了動搖。這動搖來自他的真實感觸。感觸最深的莫過于1976年。那確實是一個龍年,而且他也對那一年有過最美好的企盼,企盼這一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萬事如意,若是還能在工作中有所升遷,那才真正是天遂人意。可是,那一年給他的卻是莫大的遺憾。那一年,吉林市郊區(qū)金珠公社下了一場罕見的隕石雨,唐山發(fā)生了震驚中外的大地震,一座城市化為一堆廢墟。進入元月,龍年就賜予國人莫大的悲哀:周總理逝世。繼而,7月朱德委員長長辭人寰,9月曾經(jīng)被稱為偉大導(dǎo)師,偉大領(lǐng)袖,偉大統(tǒng)帥,偉大舵手的毛主席駕崩!人們將這一年概括為“天塌地陷,三老去世,四害橫行”,還有人指著日歷說:“閏八月,反臘月”。弄得國人極度不安,度日如年。所幸,臘月里終于沒有顛亂,這就是龍年,曾經(jīng)留給國人的深刻記憶。
基于這樣的記憶,當(dāng)1988年——又一個龍年再度光臨時,曾經(jīng)如驚弓之鳥的人們又處于以驚弓之狀。老龍,也是驚弓之群中的一員,還是最敏感、最膽怯的一員。自古以來,人們把男人看做是力量的象征。男人應(yīng)該具有超越女人的膽略和氣魄,靠自我的力量去改造和安排外界,驅(qū)使外部環(huán)境變得有益于自身。生在龍年,又姓龍的老龍應(yīng)該具備龍的那種氣概。可惜,老龍不是龍之驕子,而是龍子弱子。他天性善良,隨和,溫存,從不與人爭斗,血脈中流溢孔老夫子的人倫道義。他信奉的是因果報應(yīng),不因善小而不為,不因惡小而為之,不計較眼前的錢財利益,相信蒼天有眼,吉人有福。除此,老龍還具有些憂國憂民的良知,他不愿自己受害,也不愿他人受害。也難為了老龍的一片苦心,他沒有與災(zāi)禍抗衡的能力,也沒有人定勝天的信念,卻深信在臨汾廣為流傳的感天神技。
龍年和眾生的神技是“過年”。
這“過年”的神技不同于1983年傳信的手法。那一年的傳信,不知起自何人何地,到老龍手里時是一張污染了的紙片,上面彎彎扭扭地寫著:“今年是大災(zāi)之年,國人要引起注意。五朋有災(zāi)禍降臨,弄得人們有衣不能穿,有飯不能吃,有屋不能住”。要度過此難,就請趕快將這信傳遞他人。老龍不敢怠慢,燃起高香,叩過三個頭,閉目禱告逢兇化吉。然后熄滅香火,和女兒連夜抄出10張。第二天一早,趕緊分送給熟悉的親朋好友。那一年,平安無事,女兒順利考上了高中,老龍暗自慶幸傳信的“威力”。
龍年這“過年”,雖然不像大年那樣備足酒肉,走親串友,人醉狗倒個半月二十天,但外觀上也像個過年的樣子。別的都可以從簡、舍棄,唯有響炮之事不僅不能從儉,而且要加重分量。四月初,堯都古城炸響了“過年”的爆竹,若不是歷史上有過起義農(nóng)民李自成當(dāng)上皇帝,一月過一次年的先例,那這也算作開天辟地了。老龍是“過年”中最積極、最富有公心的一員,他買的炮最多。盡管他沒有放炮的兒子,只有高中畢業(yè)后在家待業(yè)的女兒,但還是買了50多塊錢的炮,鞭炮、雙響炮、起火、全家樂、滿堂紅,各色各樣的炮整整裝了一提兜。零點,中央電視臺、電臺沒有播放新年鐘聲,可小城里的爆竹卻猶如一聲令下似的齊聲奏鳴,此起彼伏,而后斷續(xù)到天色放亮。老龍對這樣“過年”很滿意。過了年,就不是龍年了,就能消災(zāi)避邪,逢兇化吉了。他暗里欣喜。
然而,這種欣喜并不持久,上海火車相撞,長江渡船沉沒……一陣陣惡聞又相繼傳來。人們說龍年的災(zāi)難并沒有過去,千萬不要出門,“坐火車,鐵碰鐵,坐飛機往下跌,坐汽車流了血,坐輪船喂了鱉……”那就待在家里。可待在家里,又是“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怎么辦?
“過年”,再“過年”,不過龍年心不安。于是爆竹又一次在小城響起……
記不得爆竹響過幾次,小城終于平靜下來。盡管放開名煙名酒價格導(dǎo)致了搶購彩電、冰箱、電扇、洗衣機之風(fēng),盡管放開議價糧油,導(dǎo)致了面粉搶購風(fēng)……但這終歸不是什么流血斃命的禍端,人們沒有危機感。
老龍,心中又籠罩上了欣喜之彩,他祈禱的平安終于降臨了。好吧,幾次“過年”,總算送走了兇神惡煞的龍,現(xiàn)在不求龍年有何瑞兆,只求平安無事。這當(dāng)兒,一件可稱喜事的小事光臨了龍家。老龍在家待業(yè)二年的女兒可以到勞動服務(wù)公司干臨時工了。老龍喜出望外,過早分布在臉上的皺紋,由憂慮狀,呈現(xiàn)出少有的歡樂狀。這不怪老龍沉不住氣,這樣的事進入哪個尋常百姓家也是值得慶幸的。別人可以接二連三的安排子、女、親、友,他卻沒有安排獨生女兒的能耐。就因這,老龍被老婆指著鼻子臭罵了幾回。要在以往,老龍是不服這口氣的,可是這回實在理短,也只好忍氣吞聲。老龍也不甘受這份窩囊氣,所以挨個跑了十多個同學(xué)家里,拜托他們幫助自己安排女兒,哪怕臨時工也行。功夫不負(fù)苦心人,老龍的一片誠心感動了一位有點實權(quán)的同學(xué)。別看這同學(xué)只是個副局長,可手里管著一攤事情。湊巧下屬單位的打字員不應(yīng)手,他便辭掉她,通知老龍的女兒上了班。老龍雖然對辭退別人甚感不安,可還是挺高興地讓女兒去了。
這一天,老龍破天荒的由敬神變?yōu)榫慈肆恕K蝗活I(lǐng)悟到熟人的可貴。難怪人們說,三個公章不如一個老鄉(xiāng),熟人真的好辦事啊!老龍破費了一桌子,請了十幾個同學(xué)吃吃喝喝。酒的魅力很快顯示出來,當(dāng)場就有人拍了胸膛,保證給他女兒要個正式指標(biāo),轉(zhuǎn)為全民所有制合同工。老龍好不亢奮,這種亢奮是近十年來少有的,他紅光滿臉,高呼妻子的名字:
“小玲,來來,再給大家敬一圈!”
妻子應(yīng)聲過來,挨個敬酒,大家暢懷喝,盡興喝,喝得好不痛快!
恰在這時,門被猛然推開。滿桌人的驚呆了,大張的嘴難以合住。老龍和他妻子,幾乎在同一時刻跌坐在地上。
——女兒和單位(這一天空游的是針織廠和勞動服務(wù)公司)空游的人乘坐的那架飛機栽下來了!
“過年”, “過年”, “過年”!
年,早就過了無數(shù)次,為什么就躲不過龍年攜帶的災(zāi)難?
迷惘的不只是老龍,還有那些連續(xù)不斷鳴放爆竹“過年”的眾多人們。人們說道老龍的不幸,也在訴說自己的迷惘。
惶惑波及小山莊
誰也不會想到城里的災(zāi)禍會波及遙遠(yuǎn)的山莊。
災(zāi)禍不期而至?xí)r,山莊正在壘砌照壁彌補久有的驚懼。
泥瓦匠二漢剛摞穩(wěn)最后一塊磚,腰還沒有直起,就聽見耳邊炸響了爆竹。緊接著響聲密不可分,山峁峁上的小莊這會兒又沉浸在節(jié)日的氛圍中了。爆竹聲中,缺牙少齒的老人笑出了牙齒的豁口。留小辮的孩童歡蹦亂跳,卻不知道這爆竹為啥響起。那咧嘴大笑的老人們,最懂得這熱鬧的意思,這不是慶賀照壁的落成,是為莊上補全風(fēng)水而高興。照壁一壘,以后就能逢兇化吉,萬事如意,咋能不高興?這些年,緊揪在手里的那顆心,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放回肚子里去了。
是呀,真該松口氣,高興高興了。近幾年,災(zāi)難頻頻光顧這山高皇帝遠(yuǎn)的小村莊,攪得人提心吊膽。相傳這里原是一座荒無人煙的禿嶺。光緒三年,天下大旱,人餓的眼睛發(fā)綠,山莊上的祖爺們在山下帶著哥兒們搶了東家的糧食。不料事發(fā),官府要捉拿收入獄。那祖爺聞訊逾墻逃走,翻山越嶺,來到禿嶺背后,看中了這天然屏障。他料定衙役不會追到此地,才折枝搭棚,棲下身來,繁衍后代。所以說,禿嶺莊這十來戶人家都是同祖之根。
禿嶺莊的先祖在這里躲過了官家的追捕,禿嶺莊的后世卻沒有享受“世外桃源”的偏待,一樣經(jīng)受著國家的冷冷暖暖。禿嶺莊最值得喜慶的是七八年前,他們第一次懂得了吃飽肚子要比挨餓好受得多。那時候,他們滿意得多,滿足得多。踅門時說的都是一個話題:
“總算熬出來了,不愁吃飯了!”
不愁吃飯的人,滿足了沒多久。他們是被一聲炮響震醒的。炮聲是山下人開礦的聲音。這聲音使多少不愁吃的人伸長了脖子。看見山下聳起那么多高煙囪,山上來了那么多挖礦的。愣了這么多年,該情我們腳下踩的都是金銀財寶呀!奶奶的,咱們不挖倒讓川老鼠亂打洞。
山神爺動了怒,攆走了川老鼠,自己打洞挖礦,再把礦賣給高翹的煙囪。一摞摞票子撐圓了腰包,禿嶺莊的人哪里見過這么多的票子!往昔清明上墳給老祖先燒紙錢也沒有這么多呀!禿嶺人搬出土窯洞,住進新瓦房,扔了黑白電視機,買來彩色電視機。有點膽子的年輕人不再鉆洞采礦,把票子換成了汽車、拖拉機,跑運輸。
汽車、拖拉機開到村邊,莊上人才發(fā)現(xiàn)這禿嶺上上下下實在不方便。他們早忘了當(dāng)年老祖宗所以在此棲身避難處,正是因為這禿嶺把后面遮擋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有人貿(mào)然提出,開個山口跑汽車。這一嚷,馬上得到全莊人的響應(yīng)。山雖頑,卻經(jīng)不住山里人的炸藥轟擊;石雖多,卻經(jīng)不住山里人的繭手搬填。很快,禿嶺像是掉了顆門牙,乖乖騰出一個豁口。汽車、拖拉機、小四輪在那豁口里來來往往,穿梭而行,暢通無阻。
禿嶺人在豁口邊笑了,笑著感慨自己的神奇威力!
然而,笑容沒能鑲嵌在禿嶺人的臉上,先讓山里人驚疑的是那個20歲的后生。他是拿著釬子,提拎著炸藥包去的,活蹦亂跳而去的,卻是躺在門板上被抬回來的。礦窩子崩塌,他被砸死在下頭。活蹦亂跳的小伙子再也不能蹦跳了。娘瘋哭著喊他,喊破了嗓子他也不會應(yīng)聲,嗓子里的血和淚水同時流著。有人勸說他娘:
“你想開點,青葉也落,黃葉也落哩,不要哭傷身子!”
“青葉也落,黃葉也落”,苦難又被言中了。那輛車在豁口前百米處,沒拐好彎,直開進溝里。車碎了,鐵皮零件甩下一溝;人碎了,血肉骨頭撒下一地。人,老年人、青年人,車上那5個進城逛花燈的人,沒有一個幸免——全慘死了!
死神嚇住了小山村。山里人驚魂難安,炊煙也不敢直直升天了,彎著腰在各家各戶來回繞,出門的人少了,干活的人少了,人們開始思考:活著和死了就這么簡單?他們不相信轉(zhuǎn)眼間就有五六個人會到了另一個世界,可那些人真真切切死了,再也不會和他們共有一個天!這到底是為什么呀?
惶恐中的禿嶺人,又是一陣驚嘆:在豁口邊放牛的二悶子也滾坡了。滾坡的二悶子算是有幸,沒有死,但摔斷了一條腿,有人說:躺在擔(dān)架上下山救治的二悶子直嚷:有鬼,有鬼,別勾我的魂呀!是有鬼,祖輩放羊的不是二悶一個人,從來沒有人滾坡栽溝啊!
有鬼就得捉鬼。禿嶺人請來了巫婆。重八大宴后,巫婆才進了神道。狂顛亂舞,念念有詞,只是禿嶺莊沒有一個人能聽得懂巫婆念叨的是啥意思?顛夠了的巫婆倒地不動,有懂得的人說那是下了陰曹地府。看得出奇的后生,屏息斂氣,唯恐驚動了巫婆的神事。巫婆確實身手不凡,直杠杠倒地,好半天竟然一動也不動,讓眾人想起那些兇險死去的尸體。有人后退了,奓起頭發(fā)警告別人也后退。
后退的人復(fù)又圍攏來了。只見巫婆突然挺身而起,又舞動了幾圈,平靜下來。她睜開雙眼說:
“這災(zāi)禍的根由是山嶺的豁口,你們開山,炸破了閻王爺?shù)念~頭,閻王爺生氣了,非要拿全村老少治傷不可,這災(zāi)難不小呀!”
巫婆的話聲音不高,禿嶺人卻如同聽見山風(fēng)呼嘯,骨子里也瘆瘆地發(fā)涼。慌忙跪了一地,求巫婆救治。
巫婆稍稍緩口氣,才說:“我早替你們哀告過了。閻王爺念你們不是有意,可以饒命。但要你們補好額頭,在這豁口前蓋個照壁”。
照壁好蓋,就這么二漢拿起了瓦刀。
如今照壁蓋好了,禿嶺人自然為這逢兇化吉的大事欣喜異常。禿嶺人高興過,又安穩(wěn)如常的過日子。他們放心了,因為君子不記小人過,閻王爺不會再找他們的麻煩了!
可惜,他們放心得太早了。
這日午后,開出的汽車一輛輛平安回來。平安回來的汽車開進了各自的家門,只有一輛沒有進村,開進了村邊的打麥場里。
打麥場上擺下一副油黑發(fā)亮的棺材。
這棺材又如一道利劍直刺禿嶺人的心肝!
死者是位25歲的小司機。小司機是他們村里在外面干事的公家人。他有一手開汽車的好技術(shù),被針織廠招工招進去。小司機沒給山里人丟臉,勤勞,肯干,廠里人人都喜愛。頭天,他被派往祁縣去拉棉紗。祁縣離臨汾200多公里,全是彎來拐去的山路,一來回咋也得整整兩天。小司機好就好在通情達(dá)理,他知道廠里急著用,裝好貨,連夜回返,次日上午帶著一路風(fēng)塵趕回廠里。
兵貴神速,神速的小司機感動了廠里,廠長、工人無不夸好!
廠長夸好,是小司機提前回來,為生產(chǎn)爭取了時間。
工人夸好,是他們可以坐著汽車去機場,要是小司機下午回來,大伙兒就沒這福氣了。
大伙七手八腳地卸棉紗,小司機稍稍喘口氣。11點多,神速的小司機架車起程,一踩油門,汽車在柏油路上風(fēng)馳而行。
小司機好就好在這里,明知坐飛機沒有自己的份,卻毫無怨氣,還樂呵呵地把大家送去。不光是送去,還要等著大伙兒下來接回去。小司機這么好,大家怎么忍心讓他耗在地上干等著?眾人嚷著要小司機也坐。工人們的意思也是廠長心思,趕緊前去交涉。交涉的結(jié)果是加一個座椅放在機尾。不過,那把座椅小司機沒有坐,廠長把連日辛勞的他安排在前面,自己坐在了那里。
飛機騰空而起,搖晃著前行。突然,猛烈一顛,機艙一團黑暗。廠長腳下透出了一隙亮光,就從那亮光間掉落下去。
廠長跌傷了,得救了,小司機卻遇難了。
看著小司機擺著打麥場是的棺材,禿嶺人驚詫萬端,不是說建起照壁補好風(fēng)水,逢兇化吉,萬事如意了嗎?那人人夸好的小司機為啥會遇難死去?
小村人雖然沒有去找巫婆的麻煩,巫婆卻——好久不敢露面……
孩子為啥走得那么急
這個話題傳揚開來比別的晚,那是因為確認(rèn)孩子遇難是最遲的一個。
飛機墜毀后,除過幾名游客獲救全部遇難。登機的人員一清二楚,遇難者也就不難確認(rèn),唯有這個孩子處在迷蒙之中。
飛機掉下來的那一刻,幾乎知道親友乘坐的人,沒有一個不放聲悲哭。而孩子的父母驚嘆過后,仍像以往那樣平靜。孩子去上學(xué)了,父母毫沒在意。上課時間到了,沒見這個學(xué)生,老師沒有在意。飛機跌落后,因為封鎖現(xiàn)場,堵塞了道路,沒有按時到校的不是一個學(xué)生。放學(xué)時間到了,孩子沒有回來,父母沒有在意,因為道路不通,或者圍著看熱鬧,左鄰右舍的孩子多數(shù)沒有回來。更何況自家的孩子特別優(yōu)秀,從來不用批評訓(xùn)斥,更不會遲到曠課。這天中午到校就是明證。
孩子回來洗了洗手臉,面條熟了。他端起碗就吃,幾乎沒有十分鐘,飯吃完了。孩子背起書包要走,父親說:“喝口面湯再走。”孩子放下書包,舀來面湯。面湯太燙,無法喝,孩子吹吹,不涼。拿把扇子扇扇還不涼。對父親說:“太燙,我不喝了。”
父親想說,急什么,離上學(xué)時間還早,等一等喝了再走。
可是這句話沒有說出嘴。
父親沒有說出嘴是看見孩子脖子上掛著的鑰匙。那是教室門上的鑰匙,也是孩子優(yōu)秀的象征。老師若不信任,怎會把教室的鑰匙交給他?掛上鑰匙,就等于擔(dān)上了一份責(zé)任,至少必須按時到校。不是按時,應(yīng)是早到,不能把早到學(xué)校寫作業(yè)的同學(xué)拒之門外。早到成了孩子上學(xué)的習(xí)慣,也正由于此父親已經(jīng)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事后,父親很為把這句話咽下肚子而懊悔,他對鄰居說:“我真后悔,怕打擊孩子的積極性,就沒有把那句話說出來。”
他對同事說:“我真后悔,怕打擊孩子的積極性,就沒有把那句話說出來。”
他對前來看望的領(lǐng)導(dǎo)說:“我真后悔,怕打擊孩子的積極性,就沒有把那句話說出來。”
……
這句話他說了一遍又一遍,不說就憋悶得難受,說了也不見得能好受。他的難受是從那日夜晚開始的,初夜只是急躁,抱怨孩子老實。多少孩子都轉(zhuǎn)道回來了,他咋就那么死心眼?再過一會兒,就抱怨孩子貪玩,準(zhǔn)是在空難現(xiàn)場圍觀的忘了回家。父親也曾去現(xiàn)場尋找,人實在是太多了,別說找個小個頭的孩子,就是大個子的成年人也難以找到,只能回到家里耐心等待。等等,不回來;再等等,還不見回來。夜?jié)u漸深了,還沒蹤影。父親焦急,母親更焦急,又去現(xiàn)場尋找。此時,先前圍得密不透風(fēng)的路上,人已稀少,零零落落的可以數(shù)清,哪里有孩子的蹤影啊!
父親慌了,跑到學(xué)校敲開班主任老師的門。老師說,下午就沒有到校,他以為是路上堵塞過不去,是撬了門鎖學(xué)生們才進教室的。
那孩子能去了哪里?
父母更急了,騎著自行車跑親戚家里;親戚家里沒有,跑到他要好的同學(xué)家里。同學(xué)家里也沒有,這就怪了!驚動的人越來越多,大家都在尋找突然失蹤的孩子。誰也知道,孩子潛藏著死亡的危機,可誰也不愿意那么想。父母更不往那里去想。怎么會那么湊巧,在孩子經(jīng)過時就妙妙被飛機壓在下面。沒有人相信,可就是到處找不到。
焦慮,焦慮。父母焦慮,大家陪著焦慮。
焦慮化為悲哀,已是次日下午。現(xiàn)場清理快要完畢,揭起機艙底部的殘骸,一具小孩尸體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
從暈厥中蘇醒的父親,見人就說:“我真后悔,怕打擊孩子的積極性,就沒有把那句話說出來。”
是啊,這句話說出來多好,孩子稍微等一等,面湯涼了喝下去,就會錯過飛機掉下來的時間,就會躲過死亡的厄運。然而,事情就這么湊巧,孩子急于要走,父親一猶豫沒有阻攔,就分秒不差地趕向災(zāi)難,跌下來的飛機可巧就壓在頭頂。
偶然。巧合。
可偶然與巧合的災(zāi)禍為啥就降臨在無辜的孩子頭上?
孩子死亡的傳言很快在小城彌散開去,一個優(yōu)秀的孩子為啥要遭此橫禍?沒有人解得開這一念間的生死玄機,只有人惋嘆不知從哪里聽來的俗諺:“好人不長命,賴人活得硬。”
有人馬上就問:“賴人活得硬,那問啥‘何該’也死了?”
惋嘆的人不再吱聲,是啊,誰也無法回答這令人迷惘的問題,令人困惑的難題。
這就是發(fā)生在臨汾的空難!
空難給人留下了無窮迷惘和困惑。活著和死去的距離怎么就這樣短?好人為什么頃刻間也會死去,遭受與壞人一樣的下場?吉兇禍福的因果報應(yīng)到底在哪里?上天神靈為啥不顯靈?
其實,是猝然而至的災(zāi)難沖昏了人們的頭腦,畢竟這個世界好人多啊!好人多,死去的幾率當(dāng)然要比壞人多,這并不深奧的道理,在那個震驚人心的時段卻被眾人忽略了。在某個特定時期,集體迷失和惶惑并不稀奇。
臨汾空難重復(fù)著千年邏輯。
1988年歲尾 塵泥村
責(zé)任編輯/何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