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周蒼柏
父親周蒼柏是對周小燕一生影響最大的人。
周家的祖上是工商世家,湖北有名的周恒順機器廠,就是周家創下的。只是到了周小燕祖父這一輩,家道開始衰落,只剩下一家小商行。父親早年就讀于武漢文華書院,后來考入上海南洋公學,即上海交通大學的前身。畢業后,赴美國留學,在紐約大學攻讀銀行系,獲學士學位,回國后在上海商業儲蓄銀行工作。
小燕的祖母相信佛教,心地善良。周蒼柏受母親的影響,也是一個富有同情心,樂于助人的人。小的時候,他練武術、拳擊,把磚頭綁在腳上練,為的就是練好身體,如《水滸》中的梁山好漢那樣,為民除害。有一年冬天,他看到一個窮孩子只穿著一件破夾衣,凍得抖抖索索的,就脫下自己的棉襖,給他穿上,自己穿著單薄的衣服跑回家,凍得臉都發紫了。周蒼柏在美國求學,家里經濟已很困難,只能自己邊讀書邊打工,他的做教師的長兄,時不時接濟點他。這樣,才完成了學業。那時,中國貧窮落后,沒有國際地位,中國人在海外備受歧視。周蒼柏非常憤懣,內心有一種強烈的愿望:中國要強盛起來,要超過外國人。
周蒼柏十分喜愛音樂,但是自己沒有條件學習,當有了能力以后,便把希望寄托在孩子們的身上。周蒼柏那時就知道胎教的作用,因此當妻子懷孕以后,他就把她送去學習鋼琴,讓她多聽聽音樂。周蒼柏夫婦生有7個子女,小燕是周家的長女。那時,周蒼柏最為幸福和舒適的時光是,每天下班回來在躺在客廳的椅子上,邊看報紙邊欣賞從孩子們的房間發出的各種樂器聲。那時,小燕練鋼琴,大弟弟吹薩克斯管,小弟弟拉小提琴。還有,就是周末的晚上了,哪個應酬都不去,回家看孩子們的演出。
1926年,武漢發生了一場金融風潮。當時北伐軍勝利進入武漢,成立國民政府。國民政府宣布廢除北洋軍閥政府舊貨幣,發行國庫劵。因此,出現了銀行擠兌現象,各家銀行門前人山人海。那時,周蒼柏剛升任上海銀行漢口分行行長。一些銀行家能逃的逃,能避的避,束手無策,走投無路。在這關鍵時刻,有膽有識的周蒼柏只身挺出,代表上海銀行漢口分行宣布:保護儲戶的利益,對以往的儲蓄存款,一律按照現洋兌付。這個公告一出,儲戶如同吃了定心丸,停止了擠兌。上海銀行漢口分行的威信也大振,業務天天向上。周蒼柏聲名遠揚。
時隔不久,銀行家周蒼柏又做了一件在有些人看來膽大妄為的事。當時,共產國際運動有一筆巨款想匯入中國,支援中國革命。但是,沒有一家銀行敢接手。這樣,這筆錢就匯不過來。第三國際通知中國共產黨自己想辦法。周蒼柏知道此事后,出于愛國熱情,接下了這件棘手的事。他請對方將款先匯到上海銀行在美國的分行,再由美國分行采取商業匯款的方法,分多個戶頭匯入漢口分行。這樣,這筆錢分文不少到了共產黨手里。
1931年夏天,漢口發大水。在危難時刻,周蒼柏挺身而出,任湖北省救災委員會副主任。小燕家也淹了,不到1歲的六妹不慎落水,不幸去世。周蒼柏每天忙在抗災中。有一天,武漢大學棉花實驗場場長楊顯東來求救,說老家沔陽被淹了,100多個災民來找他,他沒辦法了。周蒼柏出手相助,將災民們一一安頓好。正是這場災難,周蒼柏進一步了解了農民的疾苦。他想讓農民的生活過得好一些,第二年,出資在湖北青山辦了一個農村實驗區。在這個實驗區,有醫務室,有學校,農民看病、上學的費用都由周蒼柏支付。他還請楊顯東和金陵女大的一位教授到這里推廣優良品種,幫助農民防治病蟲害等。
小燕15歲那年,武漢一些青年人組織了一支管弦樂隊,約有20人,都是業余愛好者,小燕和兩個弟弟也報名參加了。這支樂隊叫“武漢雅美管弦樂隊”。“雃美”這個名詞是從英文AMATEUR來的,意思是愛好藝術且有相當修養,但是不以此為職業,此時為1932年。可以說,這是一支最早的以中國人為隊員的管弦樂隊之一。當時,上海工部局管弦樂隊,即上海交響樂團的前身,只有一名隊員是中國人,全部是外國人。武漢雅美管弦樂隊的名氣越來越大,要求參加的人越來越多,原來排演的地方武漢青年會就顯得小了。小燕回家和父親商量,是否請樂隊到家里來排演,周蒼柏立即答應了。他叫人把飯廳和客廳打通,供樂隊排演。常常,他在客廳一角放一把椅子,坐在那兒,饒有興趣地觀賞樂隊排演。
樂隊指揮兼小號手夏之秋是華中大學物理系的一位大學生。周蒼柏聽了幾次樂隊排演,非常賞識他的才能。有一天,遇到老同學沈祖榮。倆人聊起來,周蒼柏方知沈祖榮是夏之秋的中學老師。周蒼柏問道:“他在音樂上這么有才華,怎么不去專攻音樂呢?”沈祖榮嘆了口氣,說:“他父母早逝,家境貧寒。雖然音樂天賦很高,攻讀音樂學費也很高,負擔不起呀。”周先生聽后,思慮了一會兒,說:“如果他愿意到上海學音樂,我來承擔他的學費和其他費用。但是,不要告訴他是誰資助的。”幾天后,沈祖榮找到夏之秋,向他傳達了這一信息。夏之秋回去后找老師商量。老師的意思是,還是應該接受更多的大學教育,還有一年就畢業了,到時再去學也不晚。畢業后,夏之秋再去找沈祖榮,問:“能不能告訴我,是誰愿意資助我。”沈祖榮說:“你要是愿意去,我就告訴你。”他說:“愿意。”沈祖榮說:“是漢口上海銀行的經理周蒼柏先生。”原來是周先生,夏之秋又激動又感動,馬上去上海銀行。周先生見夏之秋來了,立即從右邊抽屜里拿出一張存折,去取錢。他把錢交給夏之秋說:“你去報考吧。祝你成功。”隨后,又囑咐道:“這件事不要對其他人說,包括我的家人。”夏之秋一看,有500元之多,當時的豬肉才2毛錢一斤。夏之秋趕到上海,考上了國立上海音樂專科學校,攻讀作曲、小號、鋼琴專業,時為1936年。抗戰期間,夏之秋創作了《最后勝利是我們的》、《歌八百壯士》、《思鄉曲》等歌曲,傳唱大江南北。他參與組建并任團長的武漢雃美合唱團,后來赴南洋演出,募得2000萬元巨款,全部寄回國內,用于抗戰。他是我國第一代卓有成就的銅管樂家、作曲家、指惲家、音樂教育家之一。解放后,夏之秋為中央音樂學院管弦系教授,培養了一大批人才。1997年,在迎香港回歸北京主會場,再一次唱響了他的《思鄉曲》。夏之秋1992年逝世,享年80歲。生前,他多次對人動情地說:“沒有周蒼柏先生就沒有我夏之秋的今天。”
1937年7月,學校放暑假了,在國立上海音樂專科學校只學了兩年的小燕,從上海回到武漢的家中度暑假。沒幾天,“七七”事變,抗戰全面爆發。于是,小燕全家投入抗戰的洪流中。很快,學校要開學了。小燕和弟弟們是否回上海繼續讀書?周蒼柏堅決反對,他對孩子們說:“上海淪陷了,你們決不能為了讀書,去做日本人的順民。”這樣,在民族存亡關鍵時刻,小燕姐弟放棄個人前程,留在武漢,投入轟轟烈烈的抗日宣傳活動。
國共開始合作,董必武、陶鑄、李先念等共產黨人,在湖北應場湯池辦了一個游擊訓練班。周蒼柏一次為這個訓練班捐款3000元。這個訓練班共開辦了3期,為抗日游擊戰爭培養了好幾百名青年骨干。不少人后來走入李先念部隊。成為八路軍得力干將。有一天,陶鑄秘密來到周蒼柏家里,興奮地對他們夫婦說:“將來我們要打到漢口來,把紅旗插到你們漢口銀行的大樓上!”周蒼柏被稱為“紅色資本家”的稱號也由此而來。
中國人民同仇敵愾,抗日的烽火燃燒大地。周蒼柏深深感到,抗日戰爭肯定能勝利,勝利后重建家園,國家需要各方面的人才,小燕姐弟荒廢學業,時間長了也不行。他決定送他們去意大利深造。臨行前,傳來意大利領袖墨索里尼入侵唉西奧比亞的消息。周蒼柏不愿讓小燕姐弟到一個法西斯占領國去,臨時決定,讓他們改去巴黎。周蒼柏將小燕姐弟送到香港,深情地對他們說:“要記住你們是中國人。中國人不比外國人笨,你們要比他們學得好。學成后回來,為自己的國家效勞,國家需要你們。”
不是政治家的周蒼柏,是一個熱情的愛國主義者。飽讀詩書的他,深受傳統文化的浸潤。他是中國早期留學生之一,新思想、新技術的接受,又使他視野開闊,思想活躍。他是一個正直善良、樂于助人的人,他希望自己的同胞不再受苦、受難,自己的民族不再受欺凌、受屈辱。他又是一個思維縝密,有膽有識,辦事仔細認真的人。從小,周蒼柏在小燕的心中是一個慈祥的父親,是一個親密的朋友,是一個博學的導師。 父親的一言一行,烙印在她的心坎里,流淌在她的血液中。
在歐洲,每參加一次社會活動,每登上舞臺演出,周小燕都是一襲旗袍。每次演出,都要唱中國歌曲。很多人看到這位東方姑娘歌唱得這樣好,便問:“你是日本人嗎?”因為,在他們心中“東亞病夫”怎么可能會有歌唱家呢?每到有人問及她是哪國人時,她都理直氣壯地說:“我是中國人。”兩次大戰結束,中國是戰勝國,被劃為“五大強國”之一。有一次,一個外國人譏諷地說,中國是什么強國?只是汽車的一個備胎而已。小燕氣得真想朝他吐口水。在歐洲9年,她深知自己的祖國因為貧窮落后,在國際上沒有地位,被人瞧不起。她特別理解父親當年在美國的心情。在自以為文明和自由的美國,中國人卻飽受種族歧視。父親內心很痛苦,也很不平。他在美國呆得越久,愛國之心越熱烈。畢業后,他毅然回國,他想走工業救國之路。但是,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哪有報國之門?回國后的頭幾年,他做過生意,在人家公司當過職員,也開過小商鋪。直到有一天,陳光甫創辦上海商業儲蓄銀行,招募一批年輕人,他這個紐約大學銀行專業畢業的“海歸”,才得以有了機會,為新職員進行培訓。由此,得到陳光甫的賞識和重用,逐步嶄露頭角。
所以,1947年10月,譽滿歐洲的周小燕,決意放棄所有的光環和優裕的生活,回到貧困的祖國,沒有更多的原因,就是父親的影響和召喚。她牢記父親臨別時的囑咐:“學成后回來,為自己的國家效勞,國家需要你們。”她覺得自己已經學成了,獲得了一致的好評,不比外國人差,應該回來了。
抗日戰爭勝利后,周蒼柏出任聯合國救濟總署湖北分署署長,好友楊顯東任副署長。當時,李先念的中原軍區部隊給養有困難。董必武、王震先后找到他們。他們就把大批美國救濟物質,包括糧食、藥品等運到中原軍區所在的宣化店,由楊顯東親自押送。美方知道后,質問周蒼柏:“為什么把大批救濟物質運到解放區,接濟共產黨人?”周蒼柏微微一笑,說:“按照聯合國救濟總署的條文規定,救濟對象是戰后困難的中國人民呀。它并沒有規定哪個區的人民不準接濟嘛。我們正是根據這個規定,哪里的人民有困難,就往哪里接濟。”這番話,有理有據,對方無話可說。
1949年,解放的隆隆炮聲,離上海越來越近。一些達官貴人紛紛攜黃金細軟,逃往臺灣、香港,甚至美國。周家也有不少親朋好友來告別,同時勸他們收拾收拾趕快走。周蒼柏一點兒也不為所動。他心里明白,在抗戰中為國捐軀的兒子德佑所描繪的一個嶄新的社會要來了,這也正是自己所希望的。所以,當陳誠調沈陽當官,邀他一起去,他以女兒剛回來為由,謝絕了。這個時候,共產黨地下黨組織也找到他,與他作了一番長談,希望他留下來,共同建設新中國。
他胸有成竹,在靜等著這一天。那時,周家住在友人暫時借給他們的華山路江蘇路轉角處的一幢臨馬路房子里。周蒼柏常常佇立在窗口,任思緒的僵馬,自由奔跑。5月22日晚,周蒼柏看到,一輛輛載著全副武裝的國民黨軍隊的大卡車,向西急駛而去。他想,仗要打起來了。這一夜,他沒睡。半夜,他又看到大卡車裝著潰不成軍的國民黨士兵,向東逃去。天邊剛露出一點魚肚白,他就搖醒酣睡中的小燕,說:“小燕快起來,好像八路軍進城了。”小燕一躍而起,披上外衣,向窗外張望了一下,拉著父親就跑。父女倆,跑跑走走、走走跑跑,到了交通大學附近,果真看到馬路邊上,坐著、躺著一隊隊穿草鞋、裹綁腿的解放軍戰士,有的居民端著水,請他們喝呢。周蒼柏和小燕的眼睛濕潤了。
1949年10月1日,毛澤東主席在天安門城樓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周蒼柏夫婦作為烈士家屬應邀參加開國典禮。坐在天安門觀禮臺上,聽著毛澤東莊嚴而有力的宣告,看到一列列從眼前走過的整齊軍隊,周蒼柏激動和興奮的淚水,一直沒有停過。他還出席了第一屆全國政治協商會議,并當選為全國政協委員。此后,周蒼柏回到武漢,任湖北省工商聯主任委員、中南區輕工業部副部長、湖北省人大代表,后來到北京,任全國政協常委委員。
1952年,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李先念、鄧子恢、陶鑄等同志,在周蒼柏的陪同下,參觀東湖邊的海光農圃。幾位領導邊看邊贊嘆道:這個地方真不錯。周蒼柏想也不想,說:“你們覺得好,我就把它送給國家了。”當從父母的來信中,得知這一消息時,周小燕一點也不覺得奇怪,更沒有絲毫吃驚。因為,父親早就對他們說過:“這個地方不是你們的,今后要交給人民的。”她知道父親的心思,更為他寬廣的胸懷驕傲。
周蒼柏畢竟是在美國學的是金融,在經濟上很有想法。在漢口任上海銀行分行行長時,他還興辦了與銀行有關的倉庫、保險、信托、外貿等業務,還和哥哥合伙做生意,賺了一些錢。他非常愛他的孩子,在他們的學習上非常舍得花錢。但是,除此,他從來不讓他們亂花一分錢。他們家沒有汽車,沒有一副麻將牌,這在武漢有錢人家是很少的。父親更沒有想到要把家產留給孩子們。在小燕12歲那年,周蒼柏開始在珞珈山麓、東湖湖濱購置荒地。那時的東湖還沒有開發,全是荒山孤墳,野草比人還要高。周蒼柏有了錢就去買一小塊。這樣,一小塊一小塊地買,后來就連成一大片了。有一個叫磨山的小荒山,當時已被一個叫楊顯東的人買下了。楊顯東也是留美學生,畢業于康奈爾大學棉花專業。那時,周蒼柏和楊顯東互不認識。周蒼柏托人對楊顯東說,愿意以高價買回。楊顯東一聽這話就來氣了:什么高價不高價的,不就是有錢唄,我偏不賣。有一天,楊顯東到周蒼柏的銀行取錢,周蒼柏聽說了,立刻迎出來,把他請到辦公室。周蒼柏對他說:“你看,漢口人沒有娛樂生活,只好吃喝嫖賭抽大煙。我想建一個公園,吸引他們去那兒游玩娛樂。我來投資,你是學農的,希望你來幫助建造。”楊顯東聽周蒼柏這樣一說,心里的結解開了,原來他不是顯擺,也不是為了個人,是為了漢口的老百姓。楊顯東對周蒼柏頓顯敬意,爽快地答應把這塊荒山無償送給周蒼柏。從此,他們成了親密無間的好朋友。
周蒼柏開始實現自己的夢想。他給這片待開發的土地取名“海光農圃”,并且請來幾十名工人鏟除雜草,填平溝壑,筑路架橋,一小片一小片荒地逐漸連成片了。農圃分四個區:一區是中心區。周蒼柏在這里造了一座房屋,可供休假。中心區是風景區,奇花珍樹、小橋流水、大片草地,美不勝收;二區是種植區,有苗圃、植物溫室、果林等。周蒼柏一次就在苗圃植下9萬多株小樹苗,溫室內種有珠蘭、茉莉、白蘭、玫瑰等名貴花卉。樟樹、桃樹、白果樹成林,煞是好看,尤其是桃花開了的時候,美得令人陶醉。還有成片的洞庭枇杷,外國引進的草莓、西紅柿等;三區是飼養區,有動物園內、飼養場等。動物園內有孔雀、猴子、梅花鹿、火雞等。飼養場里有雞、鴨、豬等。還養了大批蜜蜂,做成蜂蜜、蚊煙香,上市銷售,收入則供農圃開支;四區是教育區,原計劃是建一所音樂學校,因戰亂等原因,這個計劃沒有實現。海光農圃,三面環水,湖光山色,景色迷人,占地有600多畝。
周蒼柏捐出的海光農圃,就是武漢今天美麗的東湖公園。
新中國取得的每一項成就,都使周蒼柏激動、感嘆。因為,他希望不再有戰爭,社會進步,他做不到,共產黨解放全中國,社會治安穩定;他希望祖國強盛起來,不再受欺侮,他做不到,共產黨正在努力做到,新中國日新月異;他希望人人都能過上好日子,幸褔安康,他做不到,新中國正在改變著每一個人,自食其力,生活有了改善;他希望政治清明,社會民主,他感同身受,在政協、在人大,為國家建設獻言獻策,全國人民大團結,心連心……這個時候,周蒼柏特別容易動感情。1956年,周小燕加入中國共產黨,聞此喜訊,周蒼柏竟然高興地哭了一場。
1970年,周蒼柏在北京逝世,享年82歲。這時候,小燕正在上海農村梅隴學習改造。敬愛的父親走了,小燕悲痛欲絕。那時,通訊極其落后,只有公社有一臺電話機。那天,小妹彬佑打來電話,她不知道什么事,從生產小隊跑步到公社。彬佑哭著說:“父親今天去世了。”如五雷轟頂,真是天也塌了。她跌跌撞撞,又趕回生產隊請假,想去和父親做最后的告別。可是,工宣隊不同意,竟然毫無人性地說:“人都死了,你去干什么?”她哀求道:“我媽70多歲了,要有人照顧的。”那人又說:“組織上會照顧的,你去干什么?”小燕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感覺內心一陣陣絞痛,眼淚直往肚子里流。是的,她是一個受審查,沒有自由的人,怎么能有做人的權利呢!心被撕裂的小燕,只得面對北方,在心中遙祭敬愛的父親。周蒼柏這位“紅色資本家”,逝世后,什么也沒留給子女,只有2000元人民幣,那是給夫人董燕梁養老的。
母親董燕梁
母親董燕梁是一位大美人,幾乎見到母親年輕時照片的人,都會驚訝地贊美道:“啊呀,和宋慶齡真像!”有一天,筆者和小燕姐妹說起這事,小妹彬佑嘴一撇,說道:“我媽可比宋慶齡還要漂亮。”語氣中頗帶自豪感。
董燕梁出身于書香門第之家,可惜,父親在鄉試中舉后,不久染上瘧疾去世了,9歲時,母親也去世了。董燕梁在祖母、姑媽身邊長大。姑媽認為女孩子多讀書沒有用,只要認得幾個字就可以了。因此,在董燕梁書讀到初中時,就不讓她再讀下去了。
留學回來的周蒼柏,打拼了幾年,年歲已不小了。董燕梁的堂兄為他們牽了媒。周蒼柏提出了一個小小要求,雙方能見一次面。這在當時可是一件大事,哪有大戶人家的姑娘八字還沒一撇,就與男方見面的?好在董燕梁的祖母開通,安排了一個時間讓他們見面、相親。周蒼柏一見董燕梁就喜歡上了。姑娘端莊、漂亮,一看就是一個聰明能干,有教養的女孩,雖然書讀得不多,但是有可塑性,可以培養。董燕梁的兩個姐姐都嫁給了名門望族。大姐的夫家是張之洞的秘書,二姐的夫家是杭州首富。那時,周蒼柏僅是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的一名小職員。但是,姑娘見他文質彬彬,談吐不俗,又是留過洋的,首先就有了仰慕之心。這樣,18歲的董燕梁和28歲的周蒼柏訂下親事,一年后結婚。他們的婚禮在當時的漢口也是一樁“驚天動地”的新鮮事。迎娶新娘的不是花轎,而是馬車,女方家沒有一挑又一挑的嫁妝,新娘不穿紅衣紅裙,不戴鳳冠,不蒙紅巾,而是一襲西式的白色婚紗服。
婚后,董燕梁隨丈夫到上海。周蒼柏請來家庭教師,讓董燕梁重新學習。學英語,學古文,學鋼琴,董燕梁聰明,進步很快。不久,董燕梁有了身孕,還要不要繼續學呢?她拿不準。周蒼柏不僅要她繼續學下去,還陪她到美國教師家里學鋼琴。到底是留過洋的,周蒼柏對她說:“你多聽音樂,多彈琴,對肚里的孩子有好處,這在國外叫‘胎教’,就是讓胎兒在母體里就受熏陶。”果然,不僅小燕,周家的幾個子女,個個在音樂上都有天賦,有的彈鋼琴,有的拉提琴,有的吹薩克斯管,有的作曲等。
大戶人家出生的董燕梁,卻沒有大小姐的脾氣,更不慕虛名,不奢侈,不浪費,不嬌滴。這些稟性,對周小燕影響很大。她清楚地記得,母親從來不給她和弟弟妹妹們買新衣服,她和弟弟妹妹們穿得都是母親一針一線用縫紉機踩出來的。為強壯孩子們的體質,周蒼柏送小燕和弟弟們去學武藝,練功服也是母親做的。那套練功服上身是一件中式大襟杉,綴著閃閃發光的珠片,打著漂漂亮亮的盤扣,小燕穿在身上特別精神,颯爽英姿。母親的針線活做得非常漂亮,人見人夸。
沒有不透風的墻。那年,周蒼柏想辦法把共產國際的一筆巨款轉到中國共產黨手中,被軍閥吳佩孚知道了。那天,董燕梁抱著一歲不到的二女兒寶佑站在門口,忽然看見兩個陌生人閃了進來,問道:“周蒼柏在家嗎?”機靈的她一看,兩人口氣洶洶,不懷好意,肯定不是什么好人。她回頭一看,正巧周先生從樓上下來,連忙大聲地問:“周蒼柏在家嗎?外面有兩個人找。”周蒼柏一下明白了妻子的意思,也大聲回答:“周蒼柏不在,早就出去了。”這樣,周蒼柏躲過了一劫。隨后,全家馬上離開上海。事后知道,是吳佩孚派人想加害周蒼柏先生。
抗戰爆發后,董燕梁成了武漢婦女抗敵后援會負責人之一。她在自家的客廳里搭了好幾張桌子,指揮一些婦女為前線浴血奮戰的將士縫制棉衣。她自裁自縫,還忙著教別人。每天,她還要抽空到醫院去,為傷病員敷藥、換藥,包扎傷口,安慰他們。小燕姐妹也被母親動員起來。那時,小燕參加了武漢合唱團,天天上街演唱,宣傳和鼓動抗日。在空閑時,小燕也跟著媽媽到醫院,幫助照顧傷病員。小燕3個不到10歲的妹妹,都在家里幫助卷紗布。因為醫院里紗布的需要量非常大。真是,在抗戰的危難時刻,周蒼柏一家全家老小齊上陣,表現了中國人抗敵的勇氣和決心。
對于母親,周小燕印象最深的是她識大體,明事理,在大事面前,拿得起,扛得住,是一種大家風范。董燕梁有愛她的丈夫,有7個優秀的子女,是一個幸福的人。但是,作為一個女性,一個母親,她承受了常人難以承受的痛苦和災難。武漢那年發大水,她的不到一歲的最小的女兒,不幸落水死亡。抗戰爆發后,她的小兒子德佑為參加抗日演劇隊,不辭而別。全家到處打聽他的消息。聽說,德佑的部隊還沒開拔,在武昌巡道嶺8號。小燕自告奮勇去找弟弟。到了那兒,只見一批批年輕人走走出出。聽說她是來找德佑的,一個個搖著頭說:不知道。小燕正在失望時,忽然看到桌上一把小提琴,不正是弟弟的嗎?德佑只得出來,答應回家見見父母。見到德佑,董燕梁不是斥責,而是深明大義地說:“你以為就你一個人愛國?你是去抗日的,我一定放你去。但是,干嘛要偷偷摸摸地走?”隨后,董燕梁拉著德佑的手,說:“希望你勇往直前,不要半途而廢。”周蒼柏也嚴肅地補充了一句:“不許空說,要實際地干。”夫婦倆親自把德佑送走。周蒼柏還幫助德佑所在的演劇7隊租了一輛車,送他們所要去的地方。德佑后來犧牲在崗位上。董燕梁痛不欲生。這時,鄧穎超來到她的身邊,對她說:“周太太,你現在是失去愛子的母親。而在當前抗日戰爭中,中國有多少孩子失去了父母和親人,流離失所。你應該擴大你的母愛,去愛所有這些失去父母的孤兒。”仿佛一盞明燈,燃亮了董燕梁的心。她在心里,對德佑說:“我要把愛你的愛來愛世界上一切無母愛的兒女。我要繼續你的志愿,努力到底!”她的這段話,后來刊登在武漢“追悼周德佑志士待輯”上,感動了無數的人。
小燕去歐洲學習,9年后,學成回來。周蒼柏夫婦特意從武漢趕到上海,去機場迎接。下飛機那一刻,小燕簡直不敢看母親。去時,她和弟弟天佑倆人,歸時,卻只有她孤身一人。原來,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缺醫少藥,天佑病死巴黎。小兒子倒在抗戰第一線,如今大兒子又客死他鄉,這對一位母親是何等殘酷和殘忍的事!小燕撲過去,母親凄苦的臉,硬是擠出一絲笑容,抱緊了女兒,兩行熱淚奪眶而出。
“母親很不容易,很偉大。德佑去世后,她就像變了個人。她把母愛播撒到每個孩子的身上。母親的愛影響了我們。”2011年4月17日,周小燕談起她的母親。1938年3月,武漢成立戰時兒童保育會,董燕梁當選為理事。她承擔了20名在抗戰中無家可歸的難童的生活費。后來,她到重慶難童保育院工作,畢生從事兒童保育工作。德佑當年所在的演劇7隊,幾乎所有的隊員一有了難處,就想到周家,想到敬愛的周爸爸、董媽媽。在白色恐怖時期,周家成了7隊隊員的避難所。有的一住就是半年,管吃、管住,董燕梁還要給他們添置衣物,發給零用錢。
1942年,周蒼柏升任湖北省銀行總經理。身為省銀行總經理的夫人,董燕梁從來不穿金戴銀,更不會揮霍,鋪張浪費。她總是一身布衣,但干凈整潔。還在家里和老保姆錢媽一道忙著納鞋底,為孩子們做鞋呢。“母親是一種本能,雖然有錢有條件,但是在吃穿戴上,從來不大手大腳。父親在晚年患腦中風癱瘓了。他們住在北京國務院宿舍里,個子小小的母親,把父親背上背下,滿身大汗。后來,妹夫郭予信和夏之秋看到這種情況,就自己動手,在父親坐的椅子腳上裝了4個小輪子,算是做了一個輪椅,以減輕母親的負擔。母親和父親一樣,心胸很寬大,很吃得起苦,沒有一點大小姐和有錢人太太的壞毛病。”周小燕回憶著母親,聲音有點沉重,充滿敬意。
1949年,黎明的前夕,不少人勸周蒼柏離開上海,到臺灣或美國去。也有人對董燕梁說:“周太太,共產黨共產共妻,你不走,你那些如花似玉的姑娘怎么辦?”董燕梁笑笑。她和周蒼柏一樣,心里有底。她不相信德佑身邊的那些共產黨人是土匪,是強盜。共產黨的大官,她也見到過,周恩來、鄧穎超、董必武……,個個溫文爾雅,有崇高的理想。她和丈夫一起靜等著解放的那一天。僅僅幾個月,她和丈夫站在天安門觀禮臺上,出席新中國開國典禮。看到新中國第一面五星紅旗升起,她淚流滿面,喃喃地說:“德佑,你盼望的日子到來了。”
董燕梁到北京后,在國務院參事室工作。
1978年,春天來臨,董燕梁思念女兒,來到上海,住在小燕那兒。那天,她對在瑞金醫院任外科主任的堂弟童方中說,她這幾天常常感到胸悶。童醫生說,明天帶她去醫院看看。然而,就在當晚,周小燕伏案忙著自己的工作,母親拿了一張《參考消息》,躺在床上,和小燕說著話。一會兒,小燕沒有聽到母親的話聲,以為母親睡著了,便走過去看看,卻發現母親的腦袋歪在一旁,頓時大驚失色,趕快呼叫。兒子張本沖了進來,小燕叫他快去叫舅舅。舅舅趕來,可惜,沒有辦法挽救姐姐的生命,一個美麗的靈魂升天了。
“母親喜歡吃上海的蠶豆。來了后,總是念叨,還有幾個星期可以吃蠶豆了。可惜。她沒有吃到。所以,每年吃蠶豆的時候,我總要想起母親。到現在都這樣。唉!”說這話時,周先生靠在客廳的門上,眼里噙著淚,聲音哀哀的,滿心痛楚。
弟弟德佑和天佑
周小燕是家中的第一個孩子。因為母親名字中有一個燕字,舅舅給她起名:小燕。一年后,天佑降生,再后德佑出生。三個孩子年齡上挨得近,童年時幾乎形影不離。這是一張攝于1925年的照片,在家中的寫字桌上,三個孩子在專心致志地讀書,做功課。小燕居中間,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額前的劉海齊嶄嶄,兩根小辮,一前一后,搭在肩上。右邊是大弟天佑,腦袋上的頭發,不知什么原因,左邊有一部分光光的,十分可愛。左邊的小弟德佑則右手托腮,正在沉思中,有那么一點少年老成的味道。
在周家的兒童歌舞團中,那個有著甜美的童聲高音,扮女孩的小演員,就是小弟弟德佑。德佑不僅拉得一手小提琴,還能詩擅畫會寫,多才多藝。在上海滬江中學讀書時,他認識了一些進步人士,于是熱烈地追求光明。因為他畫了一幅諷刺蔣介石不抵抗的漫畫,德佑被學校開除。回到武漢后,他利用父親是銀行總經理的身份,偷偷地給共產黨地下組織送文件和宣傳品。他和一些熱血青年辦文藝刊物,偷偷閱讀被國民黨禁掉的書籍。比如斯諾的《西行漫記》等。他知道姐姐喜歡看文藝類的作品,就把高爾基、魯迅、巴金的書帶回來,給小燕看。小燕最先讀到的巴金的《家》,就是德佑帶回來的。德佑熱烈地向姐姐推薦《家》,還熱心地介紹他所知道的巴金的故事。德佑崇拜魯迅和巴金。小燕至今還珍藏著1936年德佑在魯迅墓前的照片。年輕的德佑,蹲在魯迅墓前,一手放在墓碑上,一手培著墓前的土,悲從心來,滿臉痛苦。
南京淪陷后,武漢成為全國抗日的中心。德佑找到光未然,希望把光未然過去在武漢創辦的拓荒劇團恢復起來,宣傳抗日。光未然同意了。德佑和好朋友趙尋、何康、張熹、彭厚榮、田沖等聯系了30多位來自平津滬的流亡學生,恢復成立了拓荒劇團。德佑是編、導、演,身兼數職。他們排演的第一個戲是光未然編劇的《五月的鮮花》,德佑導演,在武漢郊區為農民演出。緊接著,德佑通宵達旦,自己寫了一個劇本《大興館》。這個戲在武漢的一些傷病員醫院演出。德佑的這個戲寫得很真實,也很有感情。演出時,臺上飾演傷病員的演員,高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口號,臺下的傷病員情不自禁,也跟著高呼。還有的傷病員,捶胸頓足,哭喊著說:“這個戲,寫得就是我呀。”
拓荒劇團后來被命名為抗日演劇七隊。1937年12月6日,命名大會后,七隊準備開赴抗日前線,到鄂北、山西一帶宣傳抗日。全隊先在武昌巡道嶺集中。德佑擔心父母不同意他去,就給父母留下一封信,偷偷地走了。他在信中寫道:“親愛的雙親:請不要擔心,不要著急。我現在已經下了最大的決心到山西去了。我相信沒有任何困難可以阻礙我的,所以就毅然采取了這種行動。沒有事先向你們商量,這是我最大的罪過……父母的養育之恩,將來在報國的時候一起償付吧……這一次的走,也許是很糊涂的。可是我覺得在這個時代,并不需要聰明,卻很需要勇敢……我寧可做傻子,也許天下的事情還需要傻子們來干的……”
這個才18歲的小青年,不知道休息,不知道調整,滿腔的熱血,始終在沸騰、在燃燒。回到武漢以后,他全身心投入到抗戰的各項活動中,經常一天只睡兩三個小時。演劇七隊出發后,先到達鄂北應城、湯池,在這兒宣傳抗日。此時,中國共產黨人在湯池舉辦了一個抗日游擊訓練班,陶鑄在這兒主持工作。聽說演劇七隊來了,陶鑄和大家一起座談,希望他們深入到村鎮演出。山路迢迢,山路崎嶇,攀巖登石,淌河涉水,隊員們還要肩挑行李,背負演出道具,而且饑一頓飽一頓,根本沒有什么吃的。到了目的地后,即要演出,十分辛苦。德佑什么活都搶著干,又要挑行李,又要導演,還要演出,做宣傳工作等。到了晚上,別人可以倒頭就睡,但是,他不能,他還要寫劇本,每天只睡兩三個小時。他創作的小話劇《小英雄》,描寫了兩個抗日小英雄智取日本兵的故事。演出結束后,就有觀眾問:“你們演了小英雄,要不要老英雄?我們這里可以組織一個老子軍,打日本去。”在湯池,德佑還創作了小歌劇《從軍別》。寫的是全家送親人赴抗日前線的故事。演出后,人們紛紛打聽,怎樣去參加抗日軍隊,到哪兒去報名等等。德佑的戲,在燃起人們的抗日熱情上,取得了任何手段難以替代的作用,功不可沒。
可是,這位小伙子倒下了,倒在他演出的舞臺上。他太累了,太拼命了,長期的積勞成疾,最終使他心力交瘁。周蒼柏夫婦接到電報,馬上派車到鄂北,將奄奄一息的德佑接回武漢。3天后,一個陽光燦爛的生命,離開了人世。臨別前,昏迷不醒的德佑,突然睜開眼,把守候在身邊的父親、母親和姐姐的手,握在一起,用盡最后力氣,說:“我不行了。但是,你們一定要堅持抗戰到底,最后的勝利一定是屬于我們的。”
德佑的死,在武漢產生很大影響。武漢青年救國團、湖北婦女抗日后援會等團體發起召開追悼會。靈堂設在漢口周家的客廳。鄧穎超同志題寫了四個大字:“模范青年”。靈堂上懸掛的“為國犧牲,盡力宣傳拼熱血;扶棺痛哭,惟期捷報慰忠魂”等各式挽聯和題詞,表達了人們對這位年輕人崇敬和痛惜。在眾多的花圈中,有董必武的名字。一陣簫聲響起,凄婉的曲調,撩撥起人們心底的悲哀。這是一首《安息歌》,是德佑為那些犧牲的抗日將士寫的。家人從他遺留的筆記本中發現了它。“愿你安息安息,安息在大地里……”小燕顫抖著聲音,唱起了歌詞。靈堂里的哭泣聲越來越響。小燕淚流滿面,最終沒能唱完。鄧穎超、孟慶樹、劉慶揚等婦女界領袖,都悲痛地致了詞。“未滿十九,忽爾夭亡,從今一去,地角天涯……為炮火下無辜之死,尸身不全,則君之死,亦屬萬幸,又何況為國勤勞,為國捐軀……”婦女抗敵后援會代表宣讀祭文,靈堂內哭聲一片。周蒼柏代表家屬致謝,宣讀德佑生前遺愿:以整個身心許國,死也不作亡國奴。德佑被安葬在海光農圃一座小山頭上。
天佑小時候得過腦膜炎,右手殘疾。他在音樂上特別有天賦,樂感很強,薩克斯管吹得極好,他也彈鋼琴,右手不行,就用兩手交叉的辦法,用左手代替右手,彈奏出復雜的旋律。兒童歌舞團演出時,所需要的風聲、雨聲、雷聲、鼓聲,以及狗叫、貓叫等音響效果,都是他自己動腦筋,想辦法做出來的。天佑文雅,性格上有點像女孩,很乖,做事認真又細致,討人喜歡。
當年,周蒼柏是把小燕和天佑兩個孩子一起送往歐洲求學的。初到巴黎,人生地不熟,語言又不通。巴黎的治安也不好,一個女孩在街上行走,就會有不三不四的人盯在后面。因此,小燕每次出門,天佑總是跟著,儼然是一個保護者。這時候的天佑,長得已比姐姐高多了,英俊帥氣,一表人才。一天,小燕姐弟參加中國大使館的義賣活動。他們當售貨員,在一張鋪著白布的長條桌上,賣一些華僑和使館工作人員捐贈的絲巾、手絹、小工藝品。天佑這個大小伙子樂呵呵的,耐心地向“顧客”推薦物品,一點也不覺著無聊,干得特別起勁。天佑在巴黎語言學校學習時,結識了一位猶太裔的波蘭小伙子查利。查利有一個姐姐叫妮娜,年齡與小燕相仿。姐弟倆與母親在一起生活。母親是一位能講德語、俄語、英語的波蘭人,非常善良。小燕姐弟常到妮娜家玩,一來二往,和他們的媽媽也熟了。波蘭媽媽見小燕姐弟住在學生公寓,就讓他們搬到她家來住,這樣,遠離家鄉的小燕姐弟,又有了家的感覺。
第二次世界戰爭的烽煙燃起,小燕姐弟逃難途中被押送回巴黎,驚恐未定,天佑病了,腹痛如絞。急忙到醫院,診斷為闌尾炎,必須住院開刀。戰爭下的醫院,亂七八糟,缺醫少藥,人心浮動。醫院還規定,家屬只能在下午的一段時間探視病人,不能陪同。小燕天天來來回回地跑。那天回家后,她疲憊地躺下,朦朧中似乎聽到天佑的叫,睜眼一看天佑好像站在門口,她驚異地說:“呀,你怎么回來啦?”忽然,天佑的影子消失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向她襲來,心臟“別、別、別”地亂跳。她急忙起床,叫醒身旁的妮娜。倆人沖到醫院,只見天佑的病房里,很多醫生護士,一個醫生把白床單蓋在了天佑的臉上。小燕大驚,撲到天佑的身上,號啕大哭。原來,天佑手術后,一直發燒,傷口感染了,醫院為了給他消炎退燒,在傷口處放了一個冰袋。可是冰袋的口子沒扎緊,水直流出來。天佑幾次按鈴叫人,都沒有人過來。水流進了傷口,沒有人注意,造成腹膜炎,天佑不幸病逝。
小燕和兩個弟弟,從小一塊兒上學,一塊兒演戲,一塊兒玩耍,一塊兒學武術,感情十分深。可是,他們都在風華正茂的年齡,先后只有二年,都被戰爭奪去了生命。德佑犧牲在中國人民抗擊日本帝國主義侵略的戰場。天佑又是非正常地死亡在二次世界大戰中淪陷于敵手的法國。他們都是被戰爭,被黑暗迫害死的!小燕從心底里痛恨戰爭,痛恨法西斯!同情被壓迫、被欺侮的人民。她從心底里盼望,中國強大起來、強大起來、強大起來!
周恩來和鄧穎超
古人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人生,在迷茫中,有人幫你指引;在痛苦中,有人可以傾訴;在危難中,有人催你奮起,這就不僅足矣,更是一種幸福,一種幸運。周恩來和鄧穎超,對于小燕和周蒼柏一家來說,是最可依賴的精神支柱,也是仰慕的參天大樹。
小燕第一次零距離與周恩來接觸,應該是1949年第一次全國文代會。在此以前,她曾兩次見到過這位英俊而又儒雅的中國共產黨人。第一次是在抗戰全面爆發后,周恩來為了認識陳光甫,由董必武認識周蒼柏,再通過周蒼柏接觸陳光甫。那天。周恩來秘密來到漢口周蒼柏的府上。每到家中有重要客人來,母親都把他們幾個孩子,趕到自己的房間里。因此,此人是誰,為何而來,與父親說了什么?小燕不得而知。第二次是在德佑的追悼會上。周恩來先行到達會場,在德佑的靈前默哀了3 分鐘,爾后,與周蒼柏夫婦簡單說了幾句,希望他們節哀,便匆匆走了。媒體沒有捕捉到這一新聞,因而,沒有報道。
在第一次文代會上,周恩來分別接見文藝界人士。那天,她是和梅蘭芳先生一起去的。周恩來見到她,親切地握著她的手,像自家人似地,第一句話就是:“小燕,你也30歲了吧。你的三個妹妹寶佑、澂佑、彬佑,都長大了吧?”原來,1945年12月21日,周恩來、張治中前往重慶機場,迎接美國特使馬歇爾。小燕的三個妹妹寶佑、澂佑、彬佑,代表重慶人民,分別向周恩來、張治中、馬歇爾獻花。這么多年過去了,周恩來還記得她們,并且還記住了她們的名字。周恩來又問道:“你弟弟德佑的墳上立碑了沒有?”小燕說:“沒有。”周恩來說:“像他這樣一位青年,離開優越的環境,參加我們的隊伍真不容易。他是烈士,應該為他樹立一塊墓碑嘛。”小燕聽了這一席話,心里既激動又感動。她想,一位革命領導人,怎么還會記得這樣的小事?這時候,她只有敬佩和敬仰,不由地說了一句:“您的記性真好。”隨后說了自己的心情:“我對革命沒有什么貢獻,這次當上代表參加會議,心里很慚愧。”周恩來沒等她說完,就鼓勵道:“革命不在于早晚,參加革命就好。你要好好向你弟弟學習,永遠站在人民一邊。”小燕邊點著頭,邊在心里發誓般地說:我一定好好向弟弟學習,站在人民一邊。
會上,小燕看到好多代表拿著會議發的一體絳紅色的小本子,請大家簽名。她也受到啟發,拿著簿子,請周恩來簽名。周恩來揮筆寫下這樣一句話:“為建設人民音樂而努力。”
這以后,小燕到北京出差、開會,總要和張瑞芳等人到周總理、鄧大姐那兒去。周總理、鄧大姐到上海來,出席文藝界的活動,總理總要問:“小燕呢,小燕在哪兒?”有一次,看到總理接待了好幾批外賓,都是不同國家的,有些人的名字還很長,念起來很拗口,可是,總理一見面就親切地叫出對方的名字,說著有關他們國家的一些文化呀、風俗呀等,談笑風生。小燕佩服地問道:“總理,你記憶怎么那么好呀?這個事那個事怎么都記得?”周恩來笑著說:“我是干什么的呀?外交工作是我的專業,就像你唱歌,每天都要練聲,我也要天天練,做功課呀。”接著,總理還謙虛地說了一句:“我的記憶和毛主席不好比。主席比我強多了。”原來是這樣,看來,做好每件事,都要下苦功的。小燕明白了:“做好一個共產黨員,首先要向總理那樣,去踏踏實實、認認真真地做事。”
有什么心里話或者不明白的,她一有機會就向總理請教。有一次,她問總理:“學習毛主席的《矛盾論》。毛主席說,在很多矛盾前要抓主要矛盾。現在,給我這個官那個職,又有很多事情來不及做,矛盾挺多的,到底哪個是我的主要矛盾呢?”總理回答她:“首先要當好共產黨員。”小燕是1956年3月加入中國共產黨的。做一個像總理那樣的共產黨員,是她在參加第一次文代會后,暗暗給自己下的決心。她在入黨申請書中寫道:“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是全中國人民從心中唱出來的,千真萬確。我曾經是大海上的一葉孤舸,四處漂流,沒有方向,是周總理的親切教誨,撥亮了我心中的一盞燈,我要為人民歌唱,做人民的歌手。”入黨那一天,她喜極而泣,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她覺得自己有方向,有靠山了,要為不玷污這個稱號而努力工作。那么怎樣當好一個共產黨員呢?周小燕想,那我就聽從黨的召喚,按照黨所要求的去做,跟黨走。
2005年,周小燕被評為全國優秀共產黨員,她對筆者說:“我昨天想了半夜,我不知道我先進在哪里。我教學生是份內的事,我這一生也就做了這么一件事。我也看過報紙上宣傳的其他先進人物的事跡,他們的事跡真感人,確實很偉大,但是我沒有啊,我很平凡。我現在只能做的就是向他們學習,對得起共產黨員這個稱號。”當好共產黨員,對得起共產黨員這個稱號,是周小燕一輩子的追求,這個理念正來自于她所熱愛和敬仰的周恩來總理。
“文革”中,周小燕和大多數“反動學術權威”一樣,吃足了苦頭,被批斗,被關進“牛棚”,被下放“五七”干校。她也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也有很多牢騷。但是,她有一點始終是堅信的,那就是:黨中央有周總理在,就不會讓你們這些造反派得逞。毛主席都說,要團結大多數,有敵我矛盾也有內部矛盾,要文斗不要武斗。你們不根據事實,不團結多數人,把好人往壞人那兒推,還打人,都是不對的。她還為自己分析:我從來沒有反對黨、反對人民,最多是人民內部矛盾,至少是可以團結的對象,為什么硬把我往敵人那邊推呢?她相信,只要周總理在,周總理會來解救大家的,烏云總會過去,“文革”總有結束的一天。
因此,當1976年周恩來病逝消息傳來時,她的精神一下跨了。在上海音樂學院舉辦的追思會上,周小燕發言時,說著、說著,越說越激動,越說越悲痛,突然感到胸口堵塞,眼睛一陣漆黑,昏倒了。
一本藍色的筆記本,塑料封面的下端,印有一行金色的字:中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會 1979。翻開它,扉頁已發黃,歲月的斑跡落在紙上,一段文字卻很醒目:“團結起來,繁榮文藝創作,為培養社會主義新人,促進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而奮斗!1979.10.30。”是周小燕先生的筆跡,用藍色自來水筆書寫的。再輕輕往后翻開一頁,是周小燕記于這天的日記。這篇日記密密麻麻寫了有7頁,記錄了她從早晨6點離開上海的家去機場,8時30分到達北京。抵京后,在機場到國務院第一招待所的路上,先期到達的上海音樂學院黨委委員、院長辦公室主任常受宗,向周小燕等人傳達的昨晚(10月29日)胡耀邦同志在黨員會上的講話和中央政治局對開好全國第四次文代會的希望和意見。其中記道:“粉碎‘四人幫’后,黨在反復考慮,黨要領導中國人民干什么?十一屆三中全會、五屆全國人大、四中全會都明確了我們的奮斗目標:實現四個現代化。四化搞不好,黨無希望,民族無希望,人民無希望。為奮斗此目的,不可少的基本條件,就是團結起來向前看。否則不易做到。喊口號可以,一碰到具體問題,那就不一般了。無這條件,如何講現代化?不團結,繁榮文藝也不可能。老賬累累,相當多,每個同志都可說出自己不愉快的歷史,說是辛酸也可以。說辛酸史要算舊賬很多。究竟怎樣對待歷史?宜粗不宜細。共產黨員首先應該是一個政治家,個人得失,個人委屈,不應使自己辛酸,不應讓委屈的東西變成負擔。我們的周總理受‘四人幫’的氣,精神上受到的比任何肉體上的都重,而總理的姿態是怎樣的呢?!”
這篇日記很有史學價值。從中可以看出,當年全國文化界的一些情況和中央的一些決策等。這篇日記,應該是10月30日晚,在結束了一天的忙碌和興奮以后,周小燕對一天回憶的追記。分析周小燕的思想淵源,上述引用的日記中的這段文字,對周小燕有很大的影響。這是她在“文革”結束以后,很快走出陰影,將所有精力和熱情投入教學工作的重要因素之一。在周小燕心里,周恩來總理有著無人可超越的地位。向總理學習,做像他那樣的人,在第一次全國文代會上,周小燕就下了這樣的決心。想想周總理,她就什么都想開了。個人的事再大,在國家面前就是小事。總是沉湎過去,不可能前進。更何況,我們這個國家是在前進,是在進步。
見到鄧穎超大姐,是在弟弟德佑逝世的日子里。那時,母親精神處于崩潰之中,是鄧穎超的一席話,使她從悲痛中走出。爾后,又使她走出小家庭,走向社會大家庭,把母愛撒向所有需要愛的孩子,成為一位優秀的保育和社會工作者。對鄧穎超,小燕深感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心里充滿敬意。多年后,她知道鄧穎超和周恩來的關系,心里更佩服她了。在她的心里,鄧穎超就是一面鏡子,一座高山,她要努力使自己成為像鄧穎超這樣的女性。鄧穎超的了不起,在于她的樸實無華,她的隨和親切,她的善解人意,她的堅定理想,她的頑強品格,她的聰明智慧等。每次,周小燕和張瑞芳等人去中南海西花廳,鄧大姐就像對自己的家人一樣對待她們。她看到鄧大姐和總理的生活,非常儉樸,吃的、穿的、用的,都很簡單,從來不浪費,更不奢侈。小燕每次見到鄧穎超,心里總是油然升起一種親切感,心靈得到一次凈化。
周恩來和鄧穎超,以他們寬闊的胸懷、崇高的理想、高尚的品質、文明的素養,為國家、為人民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精神,影響了留洋回來的大銀行家的千金小姐周小燕的一生。
新的生活
在首屆捷克“布拉格之春”音樂會上的成功演出,已經奠定了周小燕在國際樂壇上的地位。在演唱事業正在走向最高峰時,她卻掉轉頭,毅然回國了。很多人為她可惜,不理解她為什么要回來。于是,有人想象,是不是共產黨在做她的工作?是不是不是新中國黎明的曙光在召喚她?其實,都不是。是父親的話,促成她回來。去法國前,父親就對她說:“第一,不要忘記你是中國人。第二,學成后,不要呆在外國,要回來,為自己的國家效勞,做一點事情。”所以,她覺得她已學成了,并且獲得了普遍的認可,得到了好評,應該回來了。
但是,究竟怎樣為國家效勞?她不知道,也沒有想過。那時的中國,等待她的仍是戰亂、貧窮和落后。好在全國很快解放,她出席第一次全國文代會,給了她一種全新的感覺和體驗。她羨慕從解放區來的文藝工作者,如果弟弟德佑不死,也是他們其中的一份子,他們是為新中國的解放,流過血,流過汗,做出貢獻的。她甚至自責自己,為什么要去法國學習,為什么不留下來抗戰到底?她看到解放區音樂工作者們的演唱,那么受歡迎,大家都喜愛聽,她也愛聽。她自責自己,為什么要去學美聲唱法呢?人家聽都聽不懂,怎樣去為人民歌唱呀。可以說,第一次全國文代會,成了她生命旅程中一次重要的轉折點。她記住總理對她說的那句話:“革命不在于早晚,參加革命就好。你要好好向你弟弟學習,永遠站在人民一邊。”周小燕心想:那么我就先從這點做起吧,為人民歌唱,為人民教書,為人民做事。
新中國成立后,她參加了許多重要的政治活動,這一切對她的思想影響也很大。第一次走向社會,接觸農民,是1950年年底。那時,上海音樂學院音工團到上海郊區松江縣參加農民土改。從市區到松江起碼要半天時間。周小燕因為有工作,晚去松江一天,到時正值中午,大家都在場地上吃著飯。周小燕往前一看,一張大木桌上,放著一個裝著米飯的圓簸箕,白花花的米飯上好像還夾著一粒粒黑豆。可是,待她走近一看,那黑點子不是黑豆,是叮在米飯上的蒼蠅,心里一陣惡心。只見盛飯的農民,大手揮了幾下,蒼蠅“翁”地飛走了,一會兒又飛回來了。端著這碗飯,周小燕心里“斗爭”了好一會兒:蒼蠅叮過了,吃下去會不會拉肚子生病呀?可是,大家都在吃這種飯,難道你不吃?他們能吃,你為什么就不能吃?為人民歌唱,就要向他們學習,和他們一樣。于是,硬著頭皮,閉上眼,把這碗飯吃下去了。一夜過去,她發現自己沒有拉肚子,別的人也沒有拉肚子。這樣,她就不害怕了,每次端起碗,先朝上吹口氣,然后大口吃下去。
1951年初春,周小燕參加華東文藝工作團到山東革命老區訪問。工作團長是鄭君里先生,周小燕是副團長,團員中有著名電影藝術家孫道臨、陳強等。汽車從泰安出發,顛簸了好幾個小時,到達一個小縣城。一個穿著深藍色人民裝,戴著深藍色棉帽的青年人,笑呵呵地迎了出來,他就是縣長,才30歲。新生的人民政府的縣長是怎樣辦公的?周小燕和大伙在縣長的引導下,走進縣長辦公室。他們驚呆了:屋里有一個炕,鋪著一張席子和一床薄薄的被子,靠墻有一張書桌,桌上堆著幾份文件,還有一只小鬧鐘,桌前有一張木椅,這就是縣長辦公室的全部家當了。大家都很吃驚。縣長卻很滿意,說:“戰爭年代,哪有這樣安穩的辦公條件呀。”縣長把辦公室當家,睡也睡在這里。他們去魯中南的一個村莊,訪問一位地雷英雄。正是吃午飯的時候,村長招呼大家先吃飯。飯,是剛饹出來的煎餅。這在當地,是村民最好的食糧了。可是,這些來自大城市的演員,卻咽不下去。來到地雷英雄的家,他們看到桌上放著咬了一半的煎餅,硬邦邦的。再抬頭一看。屋梁上掛著一個破籃子,里面放著的也是凍得邦邦硬的煎餅。孫道臨忍不住問道:“大哥,平時吃的就是這個么?”地雷英雄點了點頭。周小燕不解地問:“為什么一次要饹這么多?”地雷英雄說:“我們這里沒有什么可以燒的。平時做飯,靠撿樹葉子,燒一次火不易,趁鍋熱多饹幾張,能省不少火呢。”小燕很感動,縣長也好,地雷英雄也好,他們都是為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做出重要貢獻的英雄,可生活卻是那樣簡單,而精神又是那么愉快。她想,我有什么理由不向他們學習,為他們歌唱,為他們服務?
在周小燕保存的日記中,關于去安徽佛子嶺工地勞動的前后思想,記錄的非常真切。時間是1953年8月。整篇日記分3個部分:一、去佛子嶺以前的思想情況和去的動機;二、從佛子嶺得到的幾點體會;三、今后計劃。她寫道:“當學校發動去佛子嶺的時候,我完全沒有參加進去的思想。因為,1、我愛我的小窩;2、不愿離開我的小女兒;3、想利用暑假搞搞業務,同時把身體搞好。因此,我每天抓緊時間練習。但是,越練越覺得苦悶。因為,在學習新的歌曲時,我發現自己對自己處理歌曲的內容毫無把握,這一段這樣唱不知可不可以?那一段那樣唱又不知對不對?”接著,她寫道:“直到大眾音樂會開過后,我明白了,我的苦悶、彷徨和緊張的根源……我是這樣地脫離了現實,我哪里還能有熱情和正確的人民的感情,來表達曲子的內容呢?我的苦悶感和彷徨的感覺,就是脫離了隊伍必然會有的感覺。我于是決定要爭取去佛子嶺工地。我知道哪怕我只去兩個星期,對于我也是有益處的。”“我去佛子嶺的動機,可以說完全想通過工地上各種生動的事跡和人物,使自己得到教育。這樣可以豐富自己的生活,豐富我的感情。”在“今后計劃”這部分,她還寫道:“在思想方面,1、對人誠懇,不背后批評而當面不說;2、盡量的看別人的優點,向別人的優點學習;3、加強自己的責任感,克服拖拉作風。”
這篇日記所坦露的思想,在那個年代很有代表性。從海外回來,生活在富有人家的周小燕,在那個大環境中,最想改造的就是身上的所謂“資產階級作風”,盡量地向工農大眾靠攏,縮短距離,向他們學習,為他們服務。
在中國人民志愿軍抗美援朝,浴血奮戰的日日夜夜里,全國文藝工作者表現出極大的熱情。在文化部的組織下,先后派出數批慰問團到戰火紛飛的第一線深入生活和慰問演出。1953年10月,周小燕參加了第三批赴朝慰問團演出,參加的人有喻宜萱、王昆、郎毓秀、梅蘭芳、程觀秋、馬連良等藝術大家。小燕目睹了戰后的平壤,一片廢墟,人民生活很貧困。但是,他們對中國人民很友好,紛紛把自己儲藏的蘋果等食物,拿出來給慰問團團員們吃。慰問團下到中國人民志愿軍和朝鮮人民軍的連隊演出。小燕把省下來的蘋果,帶給戰士們吃。那時,著名作曲家、上海音樂學院院長賀綠汀創作了歌曲《慰問信滿天飛》。周小燕到一個地方就要唱這首歌。情真意切的歌唱,給遠離親人,遠離家鄉,遠離故國的戰士們,帶來溫暖,帶來信心。他們非常喜歡這首歌。
赴朝慰問回來后,周小燕在1954年1月1日的日記中寫道:“從朝鮮回來后,我感覺身上有了一種力量。這力量就像一根鞭子一樣揮打著我前進。我比較認真地要求改造自己,我要向楊育才、裴紀造這些模范共產黨員們學習。他們——這些活的榜樣——就是我內在的力量。我一定會時時刻刻地想著他。”楊育才和裴紀造都是志愿軍英雄。翌日,她到學校作了關于赴朝觀感的報告。在這天的日記中,她寫道:“我講了兩個多鐘頭,仍然覺得沒有講完。在我講完了之后,向院長、吳耀宗、高沛軍等都向我走過來。從他們的臉上,我感到一種親切的、同志的友情。”
1983年,著名音樂教育家、作曲家、鋼琴家丁善德《藝術歌曲集》出版時,周小燕曾為此寫過一篇“序”。她在“序”中寫道:“一個早在全國解放之前就在法國參加過留法學生進步活動,于1949年開國的號聲中首途奔向新中國,后來又在黨旗下成為無產階級先鋒隊一員的愛國藝術家,對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所邁出的每一個步伐,不可能不從心底里迸發出真切的感受,不會不在新的現實面前縱情高歌。”這一段話,寫的是丁善德,其實這也是小燕的真切感受,內心的真實表白。
丁善德是小燕的學長,小燕考進國立上海音樂專科學校時,他就從學校畢業了。小燕歸國后,丁善德去法國,臨行前,到周家拜訪過小燕,請教了很多問題。新中國成立后,丁善德中斷法國的學習,回到祖國,與小燕同為上海音樂學院的教授,一個任聲樂系主任,一個是作曲系主任。1956年7月,他們在中國共產黨黨旗下共同宣誓:為共產主義事業奮斗終生。丁善德曾經在《我和周小燕三同》的一篇文章中寫道:“周小燕和我有三同,這并不是下鄉和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的三同,而是同學、同事、同志的三同。解放初期,我們對共產黨都十分崇敬,舉凡黨的號召。我們積極響應,土改時都下了鄉,抗美援朝時用各種方式進行宣傳,并各自捐了一千發子彈的錢。政府要求大家認購公債,我和她買的數目在學校里是比較突出的。以后,黨發起的一系列政治運動,我們都積極參加,全心投入,對黨表現出無限的信任和忠誠。50年代是周小燕作為歌唱家的黃金時代。她演出頻繁,深受歡迎。‘燕子’飛遍了祖國的山山水水。我那時也是激情洋溢,寫了不少較為成功的作品。我改編的新疆民歌《瑪依拉》,是她第一個演唱成功并傳遍了全國各地……我和周小燕的三同,無論是同學、同我、同志的三同或在‘牛棚’里的同吃、同住、同勞動的三同,都為我們建立了極為深厚的友情……我們都熱愛祖國的音樂事業,有強烈的責任感,有刻苦耐勞奮發圖強的堅定意志,這些共同的性格和特點把我們聯系起來,成為志同道合的同志和朋友。”
周小燕也好,丁善德也好,他們那時的心情,他們所走過的道路,是這一代知識分子熱愛祖國、熱愛黨、熱愛人民,忠于事業,克己奉公、要求進步、樂觀向上的共同心情和所走過的一條共同之路。
洋老師
東方文化、西方文化都是世界文化的一份子,雖然有差異,但不是相斥,而是互補、相映生輝。東西方文化,沒有高低之分、優劣之分、好壞之分。中國近、現代史上,許多優秀的大師級人物,都曾留過洋,接受過西方文化的教育。比如魯迅、郭沫若、巴金、老舍等等。還有陳寅恪、錢鐘書等學者。他們都學貫中西,擁有豐富的知識。巴金先生曾在法國留學,第一篇小說,也是在法國寫成的。他獲得過法國政府頒發的騎士勛章。著名學者王元化先生,研究黑格爾的邏輯學,常常用黑格爾的觀點與方法,解釋中國歷史,引起人們的重視。這些都說明,并不因為他們接受過西方文化,就影響他們成為中國一代文學大家和思想大家。一個學貫中西的人,更有可能成為大師級人物。
周小燕在歐洲學習了9年,她所受到的訓練不僅是聲樂技巧和語言,還有文化,還有思想,還有習慣等等。小燕初到巴黎21歲,這對一個有良好家庭教育和生活條件,尚未涉世的女孩來說,一切都還處于一個單純,甚至有點稚嫩的階段。“我是幸運的”,是她這一生說得最多的一句話。絕不是謙虛,更不是假意,是從心底流出的。在法國,無論初始的人地生疏,學業的困惑,生活的艱辛,還是走向舞臺,健康成長,所幸的,她碰到了一些好人。
娜迪亞布朗熱是一位被記錄于《世界百科全書》的著名音樂人。上世紀30年代,她是巴黎音樂師范學院的作曲、鋼琴和練聲老師。1938年,小燕考入這所學校,娜迪亞布朗熱看到了這位樸實、活潑的東方女孩,立即喜歡上了,主動要小燕到她的班上學習,參加由她指揮的合唱隊。娜迪亞布朗熱還把小燕帶到家里,單獨給她上課。有一天,娜迪亞布朗熱拿出一幅中國山水畫給小燕看,問她這是誰的畫?小燕仔細看了一下說:“從畫面的風格來看,像是隋唐吋代的作品。可是,作者沒有落款,畫家的名字失傳了,可惜。”布朗熱接著小燕的話說:“可惜?沒有什么可惜的。重要的是這幅畫流傳了下來,為世人欣賞。個人的名字傳不傳下來是次要的。”從此,這句話深深地印在了年輕的小燕的腦海里,體會也越來越深。所以,她對名利這些東西看得很淡。她這一生中,不知道獲得到多少獎,全國的、上海的、教育系統的、文化系統的等等,可是,你在她的家里,看不到一張獎狀或獎碑。她也曾有幸和許多國家領導人合過影,在她家的墻上,你也看不到一張。
認識齊爾品先生和他的夫人李獻敏女士,也是周小燕在歐洲學習期間最為幸運的事。齊爾品先生是享譽世界的俄羅斯作曲家、鋼琴家,在學習上、生活上,齊爾品先生給了小燕姐弟許多無微不至的關心、幫助和照顧。齊爾品的一言一行,對于小燕這樣一位遠離家鄉,熱愛音樂的青年人來說,都起著師表的作用,影響很大。70多年過去,周小燕至今都記得齊爾品的家是住在巴黎一條叫福爾斯登堡的小街的2號樓上。這是一個二室一廳的小套間,并不大,很儉樸。但是。齊爾品先生的朋友遍及世界,出入這里的都是一些當代著名的鋼琴家、作曲家。小燕經常看到,一些當時名不見經傳的作曲家和鋼琴家登門向他求教,他從來不吝嗇時間,也不嫌麻煩,總是耐心地,一遍遍地說,直到他們明白以后。有些人喜歡背后議論別人,齊爾品先生從來不參與。當有人征求他對作品意見時,他總是肯定別人的優點,爾后以商量的口氣指出不足的地方。朋友們在他這里無拘無束,都很尊敬他。小燕姐弟此時只是一個求學的窮學生,但是,齊爾品先生對待他們和其他人沒有任何不一樣,甚至更多了一份關切。以至,每個星期的周末,小燕姐弟都要到齊爾品家來,幸福地度過這一天。
小燕能夠參加首屆捷克“布立格之春”國際音樂節,也是齊爾品先生的讓賢和舉薦。當時,捷克邀請的是齊爾品先生。齊爾品先生收到邀請函后,認為這是展示中國音樂的機會,極力主張小燕和他的夫人、著名鋼琴家李獻敏一起去。在獲得了組委會的同意后,他又精心地為她們準備節目,特意為小燕創作了據云南民歌改編的歌曲《美人美酒》,并為唐詩《春眠不覺曉》譜曲,特別適合發揮小燕花腔女高音的特點。在“布拉格之春”音樂會上,小燕和李獻敏的《中國現代音樂》專場音樂會,預售票在兩周前就告罄,是其中最熱門演出之一。
齊爾品先生的無私坦蕩,為人的親和通融,對藝術的執著,對中國文化的熱愛等,都影響了小燕的一生。
也許是從戰爭的慘烈中走出,人們渴望光明的到來和持久。“布拉格之春”國際音樂節,從一開始就顯示它的不凡和高貴。當代世界著名音樂家,在1947年5月的鮮花中,齊聚捷克首都布拉格。他們中有英國小提琴家梅紐因、美國鋼琴家伯恩斯坦、蘇聯作曲家肖思塔科維奇、蘇聯小提琴家奧伊斯特拉赫、美國作曲家科普蘭、捷克音樂家庫勃立克、法國音樂家福利爾等。
小燕在這座藝術的天堂里,貪婪地獲取。沒有一場音樂會她放過,看得如癡如醉。梅紐因和奧伊斯特赫,當今世界最為著名的小提琴家,在這個舞臺上合奏巴赫的小提琴二重奏,為他們伴奏的是當今世界鋼琴之王庫勃立克,三位大師級藝術家同臺演出,這樣的機會真是百年等一回,千年等一回。小燕是幸運的,她等到了。走出會場,她還沉浸在美妙的音樂中,只覺得:“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
幸運的還有,小燕和這些大師們在同一個餐廳用餐,一起參加活動,近距離地感受大師們的風范。她看到,大師們在一起交談,談得高興的時候,也會像孩子似的拍手大笑。平時,他們都很和藹,很謙虛,很隨和,很誠懇,很有幽默感。但是,他們在藝術面前,都十分虔誠,在舞臺上都是嚴肅的大音樂家。其間,小燕在國際俱樂部的晚會上,演唱中國歌曲。梅紐因、肖斯塔科維奇等大師都來耹聽,非常專注。這是梅紐因第一次聽到中國姑娘演唱中國歌曲,立即被吸引了。將近40年后,梅紐因大師訪問上海音樂學院,與周小燕相逢。他們共同回憶這一刻,十分溫馨。“布拉格之春”以后,到中國來看看,成了梅紐因的夢想,當冰河解凍時,80年代初,他踏上了中國的土地。
在周小燕的身上,閃現出傳統文化的很多美德,強烈的愛國之心、仁愛之心,忠誠、務實、樸素。她又受西方文化的熏陶,不墨守成規,喜歡接受新事物,向往平等自由,隨和大方。中西文化的完美結合,成就了她獨有的思想和性格。
責任編輯/何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