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15歲

第一節語文課，李豫盯著窗外的法國梧桐走神了，直到聽到老師點她的大名：“李豫，又開小差了？來，你說說這篇課文的開頭和結尾有什么特點？”李豫站起來，冷冷地抬頭看了那個滿臉菜色的老師一眼，緊閉著嘴，不吭聲。語文老師對這個剛剛轉學來的倔強女孩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只好說你下課到辦公室來。

從辦公室出來后，李豫用媽媽為了安撫不愿轉學的她給她買的新球鞋踢著雪白的墻壁，每踢一次，看見一塊月牙形的鞋底印跡留在墻上，她的心里就樂一下。搬家，轉學，陌生的學校、陌生的老師以及陌生的同學，太讓人沮喪了。“你叫什么名字？你，沒事吧？”一個男生站在她身邊，笑得那么燦爛。“我叫李豫。你叫什么？”“我叫張小北。在三（3）班。你是三（2）班吧？沒人欺負你吧？你在這兒干嗎呢？”“沒有沒有。你看到樹上的小芽兒了嗎？”李豫發現自己有點兒語無倫次。“老師說春天來了。啊，打鈴了。”張小北轉身一邊跑一邊朝李豫揮手。李豫也轉身朝教室走去，邊走邊嘟囔著：“老師說春天來了。呵呵，春天來了還要等老師說嗎？”她一路笑著，結果，又遲到了。

數學課上，李豫用最快的速度計算完老師布置的練習：“老師，我做完了。”老師走過來接過她的練習本，在上面用紅筆打了幾個大大的勾。老師又去巡視其他同學時，李豫聽見一陣清脆的鳥叫聲，她又看向清朗朗的窗外。兩只小小的灰撲撲的麻雀正在枝頭鳴唱呢，它們小小的圓圓的眼睛好像都是歡笑。李豫笑了一下，朝小鳥眨眨眼。

除了上課就是做題，日子黯淡無光，媽媽天天緊盯著被老師報告早戀的她，用語言的鞭子鞭策她：“只要你保持在年級前50名內，考上四所重點高中就沒有問題。”李豫已經學會不去分辯也不將擰巴寫在臉上了，木著臉走進自己的房間，關門。關逸好幾天沒來電話了，他難道也像自己一樣收到了老師和家長的最后通牒？還有一個月就考試了，我等不了那么久，我得跟他說清楚。

第二天，李豫約了關逸晚自習后在學校后面那間沙縣小吃店里見面。她在小吃店坐了十幾分鐘才看見關逸垂頭喪氣地走進來。他甚至沒有坐下來：“有事兒嗎？我還有好多作業要做呢。趕緊回家吧。”“你準備報考哪所學校？我跟你。”李豫仗義的樣子。“我進不了重點的，你就別遷就我了，要不老師還有你爸媽都要恨死我了。”“你不怕我恨你，倒是怕別人恨你？”李豫很是不解。關逸那球鞋不停地在水泥地上蹭著，不去看李豫不肯放過他的眼神。“好吧，明白了。你走吧，我餓了，要吃碗餛飩。”“那我陪你吧。”關逸坐下來。兩人默默吃完，然后低頭走出小吃店，在公共汽車站簡陋的站牌下等著末班車。

15歲的這個夏日夜晚顯得格外的濡熱漫長，斑駁的樹影一動不動，空氣里彌漫著樟樹特有的香味。她突然有想哭的沖動，為這荒蕪的青春歲月。直到下車回家，她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周末，李豫坐在學校燈光球場旁的草地上。一群初三的男生在球場里打著一周一次的自發籃球賽，這些男孩子好像一夜之間紛紛長到1.7米、1.8米了。她還記得剛進初中時她幾乎是班里的最高個兒，現在，男孩子們如森林般林立在教室里校園里，而她，還有“女孩子們”，漸漸開始仰視他們。淚水滑下臉龐時，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一個臟兮兮的籃球滾到了身邊，抬眼看見張小北渾身是汗滿臉通紅地跑過來。“你沒事吧？”又是他？李豫看著這個全校有名的混跡球場的優等生，愣了一下：“沒事，坐坐就回家。”“那你等等我，我和你一起走。”張小北露出雪白牙齒笑笑。他那當年圓乎乎的臉早已長成了酷酷的少年樣了。

25歲

回到小城的這天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大學畢業后，她和男友選擇留在昂貴的上海。他們在龍華租下便宜的舊屋，每天擠地鐵跋山涉水地去上班，啃著面包憧憬未來。那場向往已久的陳奕迅演唱會，他們站在細雨的上海大舞臺外面一言不發地聽完。

面對殘酷的現實，他們像所有的大學情侶一樣，漸行漸遠，分手是那么的順其自然乏善可陳。

李豫換了公司后不到一年時間，風生水起的事業讓她開始淡忘感情的坎坷不順。她將被公司派去倫敦的總部負責一項業務開發。她回到熟悉的小城，和日漸年邁只盼著她早日出嫁的父母道別。

“李豫，怎么，再走走曾經的街道？要不要帶一包故鄉的泥土啊？”一個熟悉的聲音。怎么又是他！“你怎么也回來了？”李豫看著張小北有些驚訝：“你不是在北京混得挺好嗎？回來相親還是帶媳婦回來見婆婆？”“我怎么聽著酸溜溜的？”張小北笑得有點兒不自然：“上海都已經容不下你這顆長大的心了？”她看著他，那隱隱嘲笑的味道不知是對她還是對他自己。她有點兒疑惑的是，為什么每次尷尬傷感的時候就會遇見他。“以后也不知什么時候能見面了。走，我們去喝一杯吧，咖啡。上海來的姑娘沒有不愛喝咖啡的吧。”他攔下一輛“摩的”。“去樹屋。”樹屋是這座小城唯一的一間咖啡館，環境惡劣，但咖啡的味道比大上海的國際知名連鎖咖啡店里的要好不止一百倍。只是，兩人從咖啡館出來各自回家后，他們在泛著藍光的咖啡館里究竟說了什么，李豫完全不記得了。出門時張小北說：“握個手吧，我可能永遠沒有機會去倫敦了，但歡迎你回來。郵箱暢通，也比電話耐用，保持聯系！”他那肯定的神情倒是很長時間都留在她的腦海里。

小城的夜晚格外的黑和冷。她的手被他握住的瞬間有踏實的暖意。但，人生這一刻，多少顯得虛無縹緲。

33歲

在談了幾場刻骨銘心無疾而終的戀愛后，在懂得將卡地亞混搭HM后，在拋棄LV的媚俗轉投香奈兒的典雅后，在絲巾都是愛馬仕卻最愛赤腳在院子里除草后，在買下最貴的演唱會門票聽完陳奕迅的倫敦演唱會后，李豫啟程回國。深圳的公司業務將交由她全權負責打理，在那里，有一個完整的團隊等待她的到來。

一位年輕的女性，跨國公司的CEO，未婚，會帶來多少的猜測？李豫對此毫不在意。如果什么都在意，她就不可能走到今天。她在機場的咖啡廳里享用著完美的英式下午茶。更早的時候她就已經確定，不管怎樣的生活，不缺性，不缺愛，不缺錢，不缺工作，一個人，或者兩個人，都還真不是什么壞事情。

那個早晨，她喝下一杯清咖后駕車來到公司。出電梯，沿著明亮的長長走廊，踩著三寸的紅底高跟鞋一步步走近小型會議室的大門時，她的心里是滿滿的意氣風發。推開門的剎那，她看見張小北坐在離她最遠卻面對著她的那個座位上時，她笑了：原來，這個煞星也會選擇在她感覺良好的時候現身？只是，怎么會有他？上周她看過公司里包括最底層銷售的一份完整大名單的呀。她不禁又笑了：有點意思。

散會后，所有人都匆匆散去如驚弓之鳥，唯有剛剛進入公司設計部的張小北壞笑著坐在會議室的椅子上沒有動窩。“或者，今晚可以請你吃個晚餐？我在深圳已經待了五年，知道你最喜歡的那家臺灣餐廳在哪兒，還有英式風格的咖啡館，中心書城有一家。”“哈哈。”李豫沒有假裝，而是發自內心的開心，這個陌生的沒有冬天的城市里，絲絲的暖意似乎真的來源于張小北驀然出現的早晨，這二十多年里，他無處不在。“吃飯？看心情哈。”李豫饒有深意地眨眼微笑。轉身離開。

35歲

三月時節，這個城市的陽光已經熱烈得有些叫人吃不消了。木棉的碩大花朵紛紛如中彈般帶著一腔熱血從枝頭墜落，芒果花在樹上開得如云似水，街頭已有短衫T恤熱褲亮相——蠢蠢欲動的不只是花草樹木。四百天的試探、再試探；吃飯，喝咖啡；大梅沙漫步蓮花山周末楊梅坑騎單車；酒吧買醉錢柜K歌；沒日沒夜地加班，開會；送花；爭吵；出差，接機；同居。她忍耐他早餐后刷牙的習慣，他接受她衣服鞋子堆成小山；他的胡子拉碴，她素顏時的曬斑；他嘲笑她在帥哥面前偶爾流露的媚笑，她呵斥他看到長發女生時呆滯的眼神；之后，終于甘心被一枚兩克拉石頭戒指套牢的李豫心頭依舊疑疑惑惑，愛情，這奇怪的東西，究竟如何憑空而來？讓人肯約定一生一世——想到一生一世都有點恐懼呀。

晚上，他們約請了一幫朋友吃飯慶祝。婚禮肯定是要回老家去辦一場的，算給年邁的父母一個交代。推杯換盞交錯間，大家起著哄讓張小北說說怎么搞定自己的上司的。別人看著李豫這樣的黑色緊身西服黑色紅底高跟鞋和犀利目光的高層女人，不是先怵了就是躲了，張小北要有多大的氣場才敢迎難而上？愛情的力量，了不得呀。

張小北做坦白狀：“那個《霍亂時期的愛情》里的情圣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還記得嗎？他媽媽才是個哲人，她兒子快要為愛情死掉時，她怎么說：趁年輕，好好利用這個機會，盡力去嘗遍所有痛苦，這種事可不是一輩子什么時候都會遇到的。我從少年時開始追她，你們算算看，我容易嗎？”在大家的笑聲中，他和她相視而笑，像早已達成默契的所有情侶一樣自然。

夜深，在半醉中他們回到公寓。李豫坐在張小北身邊，捧著他的臉，看了又看，想找到二十年前的一點點影子，卻沒有：“來，說說，你這二十多年是怎么追我的，讓我高興高興。”“我追你的真相，你要真實版還是幻想版？”“嗯？還有兩個版本？當然是真實版，說吧，我扛得住。”

真相

“第一次遇見你時，我是班里的勞動委員。你用鞋踢出一個個鞋印的那塊地方是我們班的衛生區。不和你套套近乎，我們班那個星期的衛生流動紅旗不保呀。初三那次，你哭得梨花帶雨的傍晚。我們籃球隊里有個男孩暗戀你，他說你那幾天好像心情不好，那天他故意把球拋向你，然后叫我去撿球，順便安慰一下你。我問他為什么不自己去，他說我和你青梅竹馬效果好些。他也沒有膽量，當年你可是全校知名品牌一枚。你去倫敦前回小城那個秋天，我是帶了女朋友回家看父母的，想著見過雙方父母就把婚事辦了。但是，女友對我父母的冷漠和挑剔讓大家都很不愉快，和她大吵一架后沖出家門想散散心，沒想到遠遠就看見了你，那么多年過去了，當時看見你真的很感慨。來到這家大公司做你的手下，確實是撞上的。我在原來的公司離職兩個月了，正好這里需要設計方面的管理人員，我就投了簡歷。當然，我的簡歷也是硬通貨，有一系列的光榮業績……”

在一陣頭暈目眩目瞪口呆之后，李豫站起來走進臥室關上了房門，那種受騙上當的屈辱感讓一貫驕傲的她淚流不止。原來，真相是這樣的無情無義。

房間一陣寂靜之后，她聽見張小北在門外輕輕喚她：“其實故事還有另一個真相。你還記得我們在郵件里討論過的《甜蜜蜜》嗎？那是你喜歡的一部電影，你推薦給我看，說這是一部有溫度的片子給人希望。記得你當時在倫敦正和一個法國青年戀愛。你知道我想到的是什么嗎？不怕你嘲笑，我想到的是命中注定。張曼玉的豹哥也好，黎明的小婷也好，他們注定只是別人生命里的插曲，曇花一現。曲終人散時對的人總會碰面。命運總要作弄隱忍頑強的生命。我相信，所有的坎坷都是為將來的重逢作鋪墊的，擦肩而過是為了更好的重逢。你知道嗎？你推開會議室的門的那一刻，我很確定地告訴自己：不要輕易放過這個人，因為這是上天給我的宿命，每一場邂逅都是被精心安排的。”

一段長長的沉默，然后，李豫打開了房門。

“你愛我嗎？”“傻瓜，你怎么這樣想？難道就是因為那些所謂的真相？我還有一個更真實的版本呀。”

李豫看著這個突然深奧的男人，等待著。

“為什么我從二十多年前開始就一次次地走向你？而你也一直覺得我在追求甚至愛著你？”“為什么？”“我們是對的人。只要是對的人，即便是在錯誤的時間遇上，宿命總有一天會重新安排。我們一直在相愛，而我們自己卻在很長的時間里不知情。當你答應和我共度余生時，我在內心呼喊的是：感謝上天呀。”

李豫良久地盯著這個一臉真誠的男人，這個她仿佛認識了一輩子的男人：“謝謝你給我的真相。”張小北把李豫攬在懷里：“我不會再放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