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區人物三題

賴長青

李莊子礦除了有個滕長青，還有個賴長青。賴長青和我是老鄉。我、漆雕寶成和賴長青都是1985年參加工作的，我們都是合同工，我和賴長青分在三零三隊，漆雕分在三零一隊。不同的是，我和漆雕是下半年11月份參加工作的，是礦上招的子弟工。賴長青是上半年4月份上班的，是礦上招的農輪工。雖然都不是煤礦的國家正式工，但還是有本質區別的。子弟工，雖說也是非正式的，但因有父一輩在礦上辛苦工作一二十年甚至二十多年的工作經歷，只要不犯大的錯誤，一般不會辭退的，相反如果有轉正機會的話，也是優先考慮，這就叫不看僧面看佛面。農輪工全稱是農民輪換工，他們的主要身分還是農民，而不是工人，他們來煤礦干工是臨時性質的。煤礦招收農輪工，一般先簽訂一個勞動合同，合同期限為五年，如果干得好，還可以續簽五年，一共可以干十年。十年結束合同期滿，就可以走人，從哪里來還回哪里去。但也不是一概而論，礦上為了鼓勵農輪工在礦上好好干，還推出了一項從農輪工中選招正式工的政策，一般比例為百分之八，也就是說在一百個農輪工中可以有八個干得好的優秀人才可以轉為煤礦的正式工，享受國家正式職工退休勞保及醫療的一切福利，意思就是給你一個希望讓你好好干。當然就這八個還包括那些有權力有背景的那些人。因此，即使你干得特別好，能選招為正式工的幾率也是微乎其微。但就是這百分之八的數字卻像冬日里的一道陽光給賴長青帶來了希望。

來礦上干農輪工的一般都沒多少文化，初中畢業的居多，有些甚至是小學或者文盲，高中畢業的可以說是寥若晨星。賴長青就是他們這批新工人中有限的高中畢業生中的一個。他不僅能寫會畫，還會給報紙上寫稿子。礦務局有份礦工報，此前，賴長青不知道有這份報紙。那天，賴長青和班長一道去辦事員那領班里職工的福利，說是福利，其實也就是每月兩塊肥皂。領過后，賴長青無意發現辦事員桌子上有份對開四版的小報，一看竟是礦務局辦的，上面刊登的都是反映基層各單位的信息和文章。賴長青一見如獲至寶，問辦事員可不可以拿走看看，辦事員說，你要愿意看，每周六來這里取，礦上的報紙都送到這。當天夜里，回到宿舍，賴長青就拿著這份小報前前后后看了一個多小時。因為以前在上高中時給學校的廣播站寫過稿子，賴長青知道寫新聞必須要經過上級部門審查，至于他的上級是誰，他也說不清楚，于是他就以隊里年底評先寫了一篇稿子，題目叫做《愧》。人名單位都是虛構的，說“我”工作干得好沒評上先進，隊里把先進指標指定給了班長，弄得我很是灰心。心里抱怨，光說我干得好有啥用，連一個先進也評不上。最后，礦上的先進名單出來了，有我的名字，才知道是班長讓了出來。事情很簡單，但賴長青卻洋洋灑灑寫了將近一千字。因為第一次給礦工報寫稿，賴長青也沒抱能見報的希望，誰知半個月后礦工報竟發表了出來，盡管讓編輯刪改得只剩下三四百字，但賴長青還是很高興。隨后，賴長青又以自己剛上班的經歷寫了一篇《第一次下井》，也很快被采用。從此后，礦上都知道三零三隊有個秀才，會寫稿子。隊長田登云專門給辦事員打了招呼，把每期的礦工報給賴長青留一份，還讓賴長青兼任隊里的通訊員，專門給礦工報和礦上的廣播站寫稿子。

三零三隊是個炮掘隊，炮掘隊也就是煤巷掘進隊。雖說煤礦機械化程度有了大幅度提高，但挖煤打眼放炮仍然是炮掘隊的主要工作。每班接住班后，班長領著人，根據巷道斷面大小先用煤鉆在迎頭的煤壁上打孔，然后給打好的鉆孔里裝炸藥，然后利用炸藥的爆破力把煤壁炸開。煤壁一炸開，大塊小塊的煤炭就落了下來，這時候，要先挖柱窩，豎棚，再用木柱子或者工字鋼柱子把裸露的煤壁支撐起來，然后再在巷道上面和兩邊鋪上荊笆，以防頭頂的破碎的煤塊冒落。棚架好了，荊笆也鋪設上了，才開始用大鐵锨把炸落下來的煤塊攉到溜子上，溜子又把煤拉到皮帶機上，皮帶機前面還有皮帶機，最前面是溜煤眼，溜煤眼下面還有皮帶，然后一步一步把煤炭拉到地面。因此在炮掘隊，最辛苦的一個是抱著煤鉆打孔的，另一個是窩頭里面用大鐵锨攉煤的，然后是挖柱窩架棚的。活最輕的是開溜子的和開皮帶機的，開皮帶機的因為在外面，比里面開溜子的又干凈、輕松好多。

為了鼓勵賴長青多寫稿、寫好稿，隊長還專門給賴長青的班長打招呼，不讓賴長青在窩頭里干，讓他在巷道外口開皮帶機，好騰出精力寫稿子。隊長對賴長青這樣照顧，惹得我還有和賴長青一塊上班的劉鐵剛、方虎群一幫子很是羨慕，但自己沒有人家的才能，眼紅也是白搭。

就這樣過了幾年，因為賴長青除了上班，還能寫稿，深得隊長田登云的青睞。聽說，賴長青還給我們隊長老田寫過一篇通訊稿，叫《掘進隊里的帶頭人》發在礦工報上，不過我們都沒有看到過。田隊長也多次在會上說，雖說我們是煤礦，但還是需要像賴長青這樣有文化有素質有能力有思想的人。農輪工選招，也需要選招這些“四有”人員。方虎群私下里聽隊長老田對別人說，如果農輪工選招，三零三隊哪怕只有一個指標，也是賴長青的。可見賴長青在老田心中的分量。

然而盡管老田十分看重賴長青，賴長青還是沒能選招上。那是1988年7月的一天，那天不生產，停產檢修，隊里安排劉鐵剛、老戚、張毛幾個人維修巷道，因為不正式生產，所以隊里讓在巷道外口開皮帶的賴長青配合劉鐵剛他們維修巷道。因為賴長青從一來礦干的就是輕巧活，組長老戚就讓他看頂，他們換棚。看頂，就是看頂板，發現有冒落征兆及時把在下面干活的人撤出來。在井下干活，不論幾個人一攤，都需要有一個負責安全的角色。那天，賴長青就充當了這個角色。當劉鐵剛他們把壓彎的工字鋼取下來時，頂板突然來壓，還沒等賴長青喊叫出來，大頂就塌了下來，老戚、張毛、劉鐵剛等五個人被埋。賴長青一看出事故了，趕緊跑到里面去喊人來救援搶救，等把人扒出來，老戚、張毛已經身亡，劉鐵剛等三人受傷被送進醫院救治。

死了兩個人，自然是重大惡性事故，出了事故，按照煤礦“三不放過”原則，首先追查事故責任，礦上抓安全的胡副礦長帶隊，由安檢科、生產科、調度室組成事故聯合調查組開進三零三隊。分析認為，停產修護，突然來壓造成冒頂致人員傷亡，是一起因人為不負責任造成的惡性事故。首先是三零三隊在停產修護期間沒有制定切實有效的安全措施，這是造成這起事故的主要原因：其次是張毛、戚長富和劉鐵剛等五人違章作業是導致這起事故發生的根本原因；第三是負責當班安全的工作人員沒有盡到自己職責，是導致這起事故發生的又一原因。根據“事故原因不追查清楚不放過，事故責任者和群眾沒有受到教育不放過，沒有防范措施不放過”的原則，經李莊子礦安全辦公會議研究決定，三零三隊隊長、支部書記田登云因安排工作不細，制定落實安全措施不力，對這起事故應負領導責任，給予免職處理，調礦調度室工作；事故當事人張毛、戚長富兩人違章作業導致事故發生，鑒于兩人已死亡，免于處分：劉鐵剛等三人違章作業造成他人死亡，鑒于該三名同志本身也受傷，每人罰款五百元，取消全年獎金；當班負責安全工作的賴長青沒有盡到看頂的責任，導致事故發生，是導致這起事故發生的主要原因，應對這起事故負主要責任，給予解除勞動合同處理。

當看到礦上的處理意見時，賴長青一下子蒙了，連怎樣走出三零三隊的會議室的都不知道。那一刻，我們都為賴長青感到惋惜。

賴長青來到礦區南邊的山上，看著不遠處井架林立的小煤窯，心里如潮涌般起伏。他賴長青真的要回到老家嗎？若回到老家，他該怎樣面對他的父母和鄉親，自己被礦上辭退的事說還是不說？該怎樣說？前不久，給家里寫信還說在礦上挺好的，領導看得起還給他調整了工作，讓他給隊里寫稿子，他還說一定好好干，爭取早日轉正。現在又讓礦上辭退了，他的父母能受得了這個打擊嗎？思索了良久，到天黑的時候，他做出一項決定，不回去，死也不回去。

第二天一早，同宿舍的另外兩個人還沒有睡醒，賴長青就爬了起來。他把自己的被褥卷了卷，用一個蛇皮袋裝了，然后一手提著自己的被褥就出了三零三隊隊部的院門。

出來院門，他往后邊看了一下，確定沒人，然后向南山上的小煤窯走去。

后來聽說賴長青去了一家叫紅旗的小煤窯，因為賴長青長得白白凈凈，又有文化，還踏實肯干，被窯主張柏山看中，為女兒張金鳳招了女婿。

1995年，因為我多少能寫一些東西，經我父親的好友杜叔推薦，到礦辦公室去搖筆桿子，業余時間學寫小說。那天，市文聯組織市里的文友聚會，打電話讓我參加。在那里，我見到了多年未見的賴長青。這時候的賴長青已經有些發福了，肚子微微挺著，很有派頭。賴長青見了我，還認得我，能叫得出我的名字，說我們是老朋友了，以前曾在一個區隊干過。文聯何主席向我介紹，說賴長青現在已經是市里知名的民營企業家了，資產超千萬，還是市里的政協委員。何主席說，這次文聯組織的采風活動就是賴礦長贊助的，同時要我利用和賴長青的交情，回頭給賴長青寫一篇報告文學，文聯的刊物《太陽神》將予以發表。

菜上來了，很豐盛，不僅有對蝦，還有像粉條一樣的東西，聽文友海龍說那是魚翅。幾年不見，賴長青酒量突飛猛進，以前我們在一個隊上班時，喝酒不到半斤臉就紅了。但那一晚上，我們一幫文友和他喝酒，誰和他碰他都碰，我覺得那一晚上他喝的不少于一斤酒。結束的時候，因為我們是故交，賴長青還特地讓司機給我拿了兩條芙蓉王。因為寫作，我平時抽煙抽得厲害，但經濟拮據，只能抽五元一包的紅旗渠。

晚上回家，賴長青還讓我坐他的車把我送回了李莊子礦。在路上，聽司機說，光賴長青的這輛車就值50多萬，比礦務局局長坐的車還高級。交談中得知，賴長青被李莊子礦辭退后到紅旗煤礦，先是下窯，后來遇到窯主的女兒才時來運轉。賴長青到了小煤窯后，雖然在礦區基本看不到人，但還是把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有別于其他礦工。一次，窯主的女兒到礦上來玩，見到小煤窯竟有如此人物，很是奇怪。一問，得知賴長青竟然是高中畢業，因為差十幾分沒能考上大學，因為家里貧窮才出來打工。交談中，賴長青得知紅旗煤礦是李莊子村村主任張柏山開的，窯主的女兒叫張金鳳。后來張金鳳就要父親把賴長青從井下調到地面開提升用的絞車。因為賴長青長得英俊，風趣幽默，又有文化，很快贏得了張金鳳的芳心。當年年底，他們成了親。一年后，張金鳳生下一對龍鳳胎。因為是窯主的駙馬，在礦上，賴長青主要負責經營管理工作，連窯都不用下。賴長青說，說經營管理，也就是賣煤，賣煤得是自己人，交給別人管老頭子不放心。再后來，張柏山在外出途中出了車禍，他和妻子張金鳳就接管了煤礦，張金鳳任董事長，他任總經理兼礦長。

賴長青說，被礦上辭退還辭退對了，如果不辭退，說不定他現在還在礦上撅著屁股下井挖煤呢，最多混個正式工了不起了。可現在，他資產上千萬，在市區、洛陽有三套房，有兩輛車，談起以前，賴長青是感慨萬千。

1998年12月，國務院頒布了關于關閉非法和布局不合理煤礦的通知，從而揭開了整頓小煤礦的序幕。后來聽說，賴長青的煤礦關閉以后，他又投資在市區開了家國雅足浴館。那時候，在豫西這地方，開足浴的還不多，聽說賴長青很是賺了一把。再后來聽說，他和國雅足浴館的一個叫方呈呈的女孩關系不一般，就把足浴館交給方呈呈管理，賴長青整天和方呈呈出雙入對，引起老婆不滿，后老婆就帶人去捉奸。老婆看收不住他的心，就和他協議離了婚。市區的一套房產、足浴館和一輛別克車歸他，家里的其他房產和資金歸老婆。孩子一人一個，男孩歸他，女孩張金鳳帶。

賴長青是個不甘寂寞的人，有了方呈呈后，過了一段時間，他又瞄上了市電視臺的主持人柳倩倩，并最終得手。方呈呈知道后，也曾和他鬧過，但他依然如故。

再后來聽說賴長青又染上賭博的惡習，剛開始是小打小鬧，再后來有時候一晚上一輸就是兩三萬，方呈呈說他不聽，柳倩倩說他也不聽。后來，聽說方呈呈把足浴館的資金盤了盤，一股腦卷走了，不知去向。方呈呈走后，柳倩倩也離他而去。流動資金一卷走，足浴館馬上陷入困境。后來，他就把足浴館六十萬賣給了別人。大凡賭徒都是越賭越上癮，賴長青也不例外，手中有了六十萬，就想翻本，結果越陷越深，最后血本無歸。

最后一次見賴長青，也就是2008年年底的時候。那天，我和一個朋友約好談點事，進門剛坐下，就聽到有敲門聲。打開門進來一個約60歲左右黑黑瘦瘦的一個人，臉色灰暗，低著頭，佝僂著腰，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似曾相識但想不起來在哪見過。朋友說，你稍等，我進去說點事。隔著門，隱隱約約只聽到來人“求求你了，求求你了”的哀求聲。十幾分鐘后，來人千恩萬謝地告辭。我問朋友，剛才何許人，好像到哪見過？朋友告訴我，他就是賴長青，以前煤城有名的小煤窯主，因為賭錢，把上千萬的家產都揮霍光了，前不久，又把房子和車抵押貸款80萬元，誰知逢賭必輸，80萬很快輸光。別人要把房子和車過戶，他來找朋友跟人家說情，想寬限幾天。哦，原來如此，可能他剛才看見我，感覺是熟人，不好意思相認，才低下頭的。

回來的路上我在想：人的欲望，就像潘多拉的盒子。只要一打開，魔鬼被釋放出來，就是無窮盡的厄運。賴長青也許在心里后悔，如果不那么貪心的話，現在也不會低聲下氣地去求人，不會見熟人不敢相認，不會讓一家老小流落街頭……

誰知道，他會嗎？

孫紅雷

孫紅雷的父親孫結實是井下出冒頂事故不在的。

孫紅雷來礦那年十六歲，留個小平頭，靦腆得像個小姑娘，因為個子矮，十六歲看著像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再加上他是工亡礦工的孩子，所以礦上就沒有安排他下井，而是把他分到了充燈房。充燈房是煤礦女職工相對集中的地方，因為礦上歷來都是女人干充燈發燈的活，所以孫紅雷也算創了李莊子礦之最，成了李莊子礦充燈房的第一個男職工。

充燈房的活不重，唯一一條要求就是要細心，收燈發燈一點都不能錯，還有給礦燈加硫酸和充電也都是個細心活，因此班長花小麗就給孫紅雷找了個師傅。孫紅雷的師傅叫劉美麗，是個二十七八歲的漂亮少婦。每天接住班，劉美麗就叫孫紅雷把眼睛閉上，說師傅們開始換衣服了。孫紅雷果然很聽話，果真就把眼睛閉上，并且還用手把眼睛捂上。等大家都換好衣服，劉美麗說，可以睜開眼睛了，孫紅雷才把眼睛睜開。那一群婆姨們見孫紅雷像個還不會打鳴的小公雞，很是好玩，就故意逗他，在家有沒有對象等等，孫紅雷就羞紅了臉。

孫紅雷很勤快，嘴也甜，不論見誰都是師傅長師父短的，弄得充燈房的婆姨們都很喜歡他。時間不長，孫紅雷就掌握了給礦燈加硫酸和充電的基本要領，可以單獨上崗作業了。

三個女人一臺戲。孫紅雷所在的充燈房二班有女工十五個，十五個女人集中在一起簡直可以搭起一個大舞臺了。她們這個班除了孫紅雷，都是結過婚的女人，結過婚的女人在一起，聊起礦區的花花綠綠，一點不比男人們在一起聊得遜色。那天，花小麗在逗一個剛結婚叫張海洋的新媳婦。花小麗問張海洋，海洋啊，剛結婚，你和你家建軍一天晚上“那個”幾次？海洋臉像大紅布，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說好。花小麗見海洋害羞，就故意問旁邊的王巧娟，娟子，你們呢？剛結婚的時候“那個”幾次？王巧娟一笑，會意地說，俺家那口子癮大，剛結婚那會兒，每晚都要“那個”七八次。張海洋見王巧娟一點都不在乎，扭扭捏捏地說，我們沒有娟子姐厲害，一晚上最多“那個”過五次。張海洋說完，引得旁邊的所有人都是哄堂大笑。張海洋一見大家都笑了，就知道上當了，拿著拳頭直往王巧娟身上擂。孫紅雷的臉就更紅了。

過了年，孫紅雷又長了一歲，又長了一歲的孫紅雷也學得有點不老實了。那天，女工換衣服的時候，花小麗發現孫紅雷在手指頭縫里偷看，就笑著說，小紅雷長大了，也學會偷看師傅們換衣服了。孫紅雷連忙把手指頭合嚴，說沒有沒有，惹得大家都笑了起來。班中忙過那一會兒，把該充的礦燈充上電，花小麗就開始逗孫紅雷，問孫紅雷將來找媳婦找啥樣的？給我說說，我好給你留心。孫紅雷羞怯地看著豐腴俊秀的劉美麗，怯怯地說，就找我師傅這樣的。劉美麗頓時紅了臉，說小毛孩子，你胡說什么？嘴是這樣說，但心里卻很甜蜜。大家就起哄，讓劉美麗快把小女婿領回去入洞房。

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在孫紅雷19歲那年，隊長看孫紅雷留在充燈房不再合適，就把他的工作調整到后溝風機房。風機房工作也很清閑，就是責任大，主要職責是給全礦井下供風。風機房也屬于機電隊管，也是屬于地面工種。臨走的時候，孫紅雷專門買了花生、瓜子和糖給師傅們送去。相處了兩三年，乍一說要分開，充燈房的婆姨們也甚是戀戀不舍。花小麗說，好在咱們還是一個單位，大家留意點，給咱小紅雷說個漂亮媳婦是正事，一句話說得大家都笑了。

調到風機房后，孫紅雷先是跟著隊里安排的師傅李天虎實習，一個月后，就能獨立上崗作業了。孫紅雷是個很認真的人，每班接住班后，總是認真地把設備檢查一遍，嚴格按照作業規程填寫設備運轉情況。風機房清閑是清閑，就是太綁人，一點不能遠離，但孫紅雷不怕，每天上班，孫紅雷總會在衣服里揣一本雜志或者幾張報紙，尤其是礦務局的那份礦工報，孫紅雷幾乎是每期都看，看得多了，孫紅雷就試著給礦工報寫稿子，寫“煤”，寫“沉睡了幾萬年，被一群開采光明的漢子喚醒”或者“不盡烏金滾滾來”的詩句，沒想到還真的被礦工報選中發了幾首。后來，孫紅雷又學著寫小說和散文，也相繼見報。

風機房隔壁是礦上的3.5萬伏變電所，變電所也是一個人，也很清閑，但同樣責任重大。不看書不看報的時候，孫紅雷就和看變電所的耿師傅在一起拍閑話。耿師傅在礦上干了二十多年，礦上各種花花綠綠的事知道得可真不少，這也為孫紅雷以后寫作積累了很多素材。

時光如梭，轉眼孫紅雷22歲了。22歲的孫紅雷T恤衫牛仔褲一打扮，再加上一頭烏黑油亮的頭發，出落得更帥氣了。充燈房的一幫婆姨們看孫紅雷長得不僅帥氣，而且聰明懂事，都搶著給他介紹對象。

最后，孫紅雷和礦中學的一個叫楊娟的姑娘喜結連理。一年后，他們的兒子孫小逗誕生。后來，他們又在礦獨生子女樓分了一套兩居室的樓房。

分了房子的孫紅雷也算有了家，農閑的時候，孫紅雷也會把母親從老家接過來住上一段時間。逢年過節，孫紅雷總會把老婆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回老家轉上一圈，人們都說孫紅雷的母親福氣好。看到兒孝媳賢，孫子乖巧，孫紅雷的母親也是深感欣慰。

如果故事到此為止，也不失是一個圓滿的結局。但世上的事并非都盡如人意。

那是1998年冬天的一個周末下午，孫紅雷上八點班，快下班的時候，孫紅雷接到上小學兒子的老師打來的電話，說孫小逗發高燒。那天，恰巧孫紅雷的媳婦楊娟被學校派去三中聽課，交流教學經驗，到天黑才能回來。回去吧，接班的還沒來，不回吧，如果兒子萬一有個啥可咋辦？孫紅雷急得抓耳撓腮。孫紅雷看看表，已經兩點半了，再有兩個小時接班的就來了。

因為風機房在礦上的老后溝，平時少有人來，就是隊長，一個月也不能來上一趟，還大都是上午來。于是，孫紅雷就給看變電所的耿師傅商量，說孩子有病提前走一會兒，下班來的時候你替我說一聲，假如萬一停電，你幫我開一下壓風機。耿師傅答應說，你放心沒事，只是別讓領導查著就行。

誰知世上的事就那么巧，孫紅雷前腳剛走，礦務局安監局檢查的人就來了，因為是年底突擊檢查，來的時候連礦上也沒通知。來到風機房，看到沒有人，就給機電隊打電話。變電所的老耿過來給人家解釋，說孫紅雷孩子有病提前走一會兒，可人家根本不聽。說，現在安全抓得這樣緊，竟敢頂風違章，一定要嚴肅處理。后來聽說，在礦務局召開的安全辦公會上，李莊子礦風機房工作人員上班脫崗被進行了通報。

因為是礦務局查出的嚴重“三違”，誰也保不了孫紅雷，最后，礦上按有關規定對孫紅雷作出罰款500元、調離工作崗位到生產一線的處理。

孫紅雷去找礦長，說他是工亡職工的孩子，不應該安排井下作業。誰知礦長一句話就把他噎住了，不應該安排井下作業？上班還不應該脫崗呢？不愿意下井，你好好工作呀。孫紅雷纏住不走。最后，礦長見孫紅雷纏得狠了，就說，文件已經下了，你現在不下井肯定不中，你先干一年半載再調你上來。

然而就是這一年半載，卻讓孫紅雷踏上了不歸路。

孫紅雷被調到三零一隊上班后，隊長張海平看他上班這么多年一直在地面工作，就沒有安排他去掘進頭作業，而是讓他去干相對輕松的送饃工。重采掘，輕機電，吊兒郎當干送飯，張海平對孫紅雷也算夠意思了。可誰知就是干送饃工，也還是出了事故，孫紅雷被巷道的鋼絲繩摔到頭上，一下斃命。

三零一隊是掘進隊，掘進隊一般都是皮帶出煤或大車出煤。孫紅雷所在的三零一隊是大車出煤。大車出煤是兩頭牽引，一頭一根鋼絲繩，拉大車的時候，巷道是嚴禁走人的，怕大車掉道或者鋼絲繩繃起傷人，孫紅雷送饃經常在巷道走動，這些心里是很清楚的，但不知為什么，還是出了事。

拉大車的時候，巷道里的紅色信號燈會亮起來，信號燈亮五分鐘才會開車。五分鐘，就是最遠的距離，也可以走到安全場所。

難道孫紅雷沒看見紅燈亮了？人們不禁有些疑惑。

叫我孫小逗

孫小逗的爸爸孫紅雷在井下出事故不在了。

孫小逗沒有了爸爸，下午放學的時候，媽媽去接他，在路上，孫小逗說了一番話，讓他媽媽楊娟感動得一塌糊涂。孫小逗說：“以后別再叫我寶寶，叫我孫小逗。爸不在了，在家里我就是男子漢了，以后你不要再來接我了。放學我寫完作業，自己回家。還有，你以后不要再給我買沙琪瑪和特侖蘇什么的，那些都是垃圾食品，我現在正在長身體，只要吃好飯就行了。”那一刻，楊娟真的感覺兒子長大了。

但接下來的日子，楊娟并沒有感覺到兒子有多少轉變，相反在學習上有了大幅度的退步。以前在班里，不說有多靠前，基本上在前十名左右徘徊，偶爾還能進入前五。然而新學期第一次月考，他竟退步到三十名以后。這還不說，那天，楊娟正在上課，兒子所在班級的郝老師打來電話，說孫小逗和高年級的同學打架，叫楊娟趕緊過去。楊娟趕到小學，見兒子在老師門口站著，眼鏡不見了，渾身上下都是土，連衣領也被扯破了，像個小乞丐。郝老師把情況簡單向楊娟進行了通報，說下課的時候，高年級的一個男孩攔住孫小逗要錢，孫小逗不給，兩人就打了起來，孫小逗的眼鏡也摔壞了，學校已責令那個學生的家長進行賠償。郝老師讓楊娟把孫小逗領回去好好說說，有事找老師別胡鬧。

走出小學校門，不等楊娟發作，孫小逗就說話了：“媽，我知道你要說啥，你先別急著罵我，等我說完你再罵不遲。”他說：“我如果不退步，你下次怎能看到我進步。我那副眼鏡，早就壞了，我不忍心讓你給我買新的。得，這次好了，挨兩下，新眼鏡有了，一個字，值。還有你說我打架的事，咱孫小逗好歹也是男子漢，不能窩窩囊囊地讓人欺負。”

楊娟說不過兒子，回到家里，開始自殘不吃飯。孫小逗更絕，干脆不睡覺，坐在臺燈下看書寫作業，一直到十一點多，他瞌睡得頭直搗蒜還不睡覺，楊娟讓他睡覺，他用眼直直地看著餐桌上的東西，一直到楊娟不得不吃了兩個面包，喝了一杯奶，他才去睡覺。剛躺到床上，就響起了鼾聲。楊娟摸著兒子青紫的眼眶，淚水在眼眶里直打轉。就在她朦朧入睡時，只聽兒子嘴里嘟嘟囔囔：“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揍，再練幾次，他們就不是我的對手了。沒爸的孩子不是用來給人欺負的。”

作文是孫小逗的弱項，那天，楊娟給兒子請了個家教，結果不到半小時，老師就被氣走了。楊娟罵兒子，孫小逗還振振有詞：“我是孫小逗，這樣的草包老師能教得了我？過倆月你再看，不行的話，你再請家教。”

那天下午，快放學的時候，小逗的班主任打來電話，說孫小逗在班里當起了小倒爺，從市場批來各種學習用品，然后賣給同學。楊娟硬著頭皮去見老師，剛想賠不是，檢討自己教育不到位，老師卻握著她的手說：“都怪我工作做得不到位，沒想到你一個人帶孩子，不容易。”原來，趕在楊娟來之前，孫小逗主動找到了老師說，我爸爸在井下出事故不在了，我媽供我太吃力，作為一個男人我不能袖手旁觀。老師你要是覺得我這樣做不合適，我保證從此以后不在你眼皮子底下作案。還有，我媽要是來了，你最好能幫我保守這個秘密，否則，她會難過的。

那天，楊娟哭了，但等孫小逗回家后，她什么都沒有說。

又過了幾天，楊娟的手機上又顯示了孫小逗班主任的電話號碼。楊娟以為兒子又惹事了，沒想到接電話后，老師說，孫小逗在班里成立了一個單親孩子學習小組，口號就是給家長減負。老師找孫小逗談話，孫小逗跟老師算起了一筆賬：“好好學，媽媽就不用給我請家教。學習好了，媽媽的心情就好了，媽媽就可以多上班，多賺錢。學習好了，自信了，媽媽就不會像一些單親孩子那樣，請什么心理醫生，找代理爸爸媽媽，等等。”老師說，“小逗媽媽，我真替你感到幸福。在許多事情上，咱們得向孩子學習。”楊娟連連點頭。

后來聽說，2011年孫小逗以635分的全市最高分，被上海理工大學錄取，當然這是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