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

1

小翠來到工地的時候，白頌正在包粽子。

雖然還沒到端午，但那兩大盆白白的江米還有一大盆綠綠的粽葉已經泡了整整一天，再泡下去，就不新鮮了。再說，如果到了端午那天才動手，那么多，也來不及。所以，端午頭天的下午，她就開始包了。她坐在食堂前的空地上，從水里撈出來兩三片粽葉，交錯著折疊在一起，折成個小漏斗，然后舀一小勺江米倒在里面，再從旁邊盆里，捏三四粒泡好的紅棗按到上面，接著再舀一勺江米，把紅棗蓋住。三下兩下，把粽葉折疊起來，用棉線纏上幾道，系上活扣，一個漂亮的粽子便包好了。

所謂的食堂，其實就是臨時搭起來的一個工棚。雖然簡陋，卻很氣派。一個高高的大煙囪，在門口矗立著，下面是兩個大灶。工地上有百十號人，除了工頭，其他人一天三頓都要在這兒吃飯。做飯的時候，蒸饅頭的大籠屜就有十多節(jié)，摞在一起，騰騰地冒著熱氣。鍋是農村殺豬用的大鍋，炒菜用的是栽樹挖坑的鐵鍬。這樣的鍋炒菜，油放了不少，蔥花放了不少，醬油也放了不少，味道卻一般。好在工友們并不講究這些，一副狼吞虎咽的樣子，填飽肚子就算完了。

前幾日，工頭先是說好了在端午前后給大家放三天假，可到后來卻又變了卦。說工期緊，業(yè)主催著交房，假就不放了。還買來幾十只雞、兩盆江米和一大捆粽葉，要讓大家在工地上過端午。因為這事兒呢，白頌這兩天干活的時候就有些提不起精神來。她的心里，稍稍有些失落。因為在她的老家，端午節(jié)這天不但要吃粽子，掛艾葉，喝雄黃酒，還要給孩娃兒買一個香包，戴在胸前。前幾天一聽說放假，她就出去在路邊買了一個好看的香包，打算回去捎給娃。這一不放假，就回不成了。她給娃兒打電話的時候，聽出那邊的聲音有些哽咽，她心里就難受得不行。

正包著粽子，就有人指給她看，說你看那邊兒，那個女人許就是程東升的老婆哩。她就往那邊瞅了一眼，一個上身穿黃色碎花褂子、下身穿藍色牛仔褲的女人。剪發(fā)頭，個子不高，正在工棚前邊兒站著，顯得有些無聊。在她身邊的地上，放著一個深藍色的大旅行包。她身后的那工棚很大，是用彩鋼板臨時搭建的，算是工友們的宿舍。工地上大部分人都住在那里，只有幾個做飯的住在食堂旁邊的這幾個棚屋。這會兒，工地上還沒有下班，那女人朝遠處茫然地望著。白頌瞅了一眼，就把眼光收回來了。心說，在這工地上干活兒的，誰家沒有個女人？卻沒見過像她這樣到工地上來看男人的。男人有啥好看？沒見過？

雖然這么說，白頌對這個坐了幾百里火車來到工地上的女人，心里還是有幾分好奇。之前，她單知道她叫小翠。聽著名字，應該是個溫婉賢惠的女人，懂得體貼，會疼人。就憑剛才遠遠的一瞥，她覺著也差不多。可畢竟離著一二百米，只瞅見了個身段，眉眼沒有看清。她長得好不好看呢，面皮兒白不白凈呢？她這樣想著，一邊包粽子，一邊就禁不住朝宿舍那邊又望了一眼。可這回那女人已經到屋里去了，沒有看著。反倒是，越沒看著，越成了一個心病。一直到包完了那半盆子泡好的粽葉，她不知悄悄朝工棚那邊望了多少回。

包了這些粽葉，江米也就包去了三分之一。她把剩下的紅棗和江米收拾起來，打算等到第二天再包。因為時間已經是大半下午，該給工友們準備晚飯了。飯菜雖然簡單，可因為吃飯的人多，蒸饃就需要一個鐘頭的工夫。再燉上一鍋土豆或者茄子，就要提前兩個鐘頭開始準備。面是在盆里已經暄發(fā)好了，扒拉到案板上揉一揉，就開始做饅頭了。食堂里一共是他們四個人，揉面的時候全部上陣。白頌一邊揉著面一邊想，饅頭還是蒸上十二籠屜，只要沒人放假，也沒有外人來，就不多不少正好夠吃啦。這樣想的時候，就忽然想到了剛才看到的那個女人。要說外面來的人，還真有一個，就是那個女人。想到那個女人，心里就有些激動。心說，剛才還想著怎么從近處看看這個女人，到晚上吃飯的時候，她是肯定要到食堂來的，那就到時候好好地瞅瞅她。

這樣想著，白頌嘴邊就露出點兒淺淺的笑影兒，揉面的時候，也比平時揉得都要快。過了好大一會兒，面揉得差不多了，白頌就趕緊往一口鍋里添了水，把下面的火點著了。等鍋里的水滾滾地開了，她就用那把高粱穗子做的大掃帚“嘩嘩”地洗鍋。洗了鍋，再用那把大白鐵勺子一下下地把洗鍋水舀出來，潑在身邊的空地上。等鍋里的水舀盡了，再倒進一勺子水，洗第二遍。做這些的時候，她感覺自己的動作是那樣麻利干練，覺得一般的女人都比不上她。是的，這里的人都說她手腳麻利。平常日子，她刷碗、刷鍋、擇菜、洗菜、和面、蒸饅頭，啥活兒都干得利利落落。即使殺雞、殺魚這樣麻煩的活兒，也干得有條不紊，頭頭是道。所以，她覺得那個叫小翠的女人應該在這時候到這邊兒來看看她。她在心里說，到工地上來了又沒事兒，憋在屋里干啥呢，不出來轉轉。洗干凈了鍋，再添上水，那邊饅頭也拾進籠屜里了。踩著凳子將十幾個籠屜摞起來，就可以燒大火蒸了。

那邊蒸著饅頭，這邊就該炒菜了。若在平常，炒菜是再簡單不過了。鍋里倒上油，把切好的姜塊蔥段往里面一倒，“嗤嗤啦啦”地翻炒出香味，再放切好的土豆或茄子。然后“嘩”地潑進一碗醬油，把鍋蓋蓋上，火燒到最旺，隔一會兒翻炒翻炒就行了。行了就把鍋底的木柴抽出來，插到旁邊的土里弄滅。菜呢，就那樣扣在鍋里，吃的時候直接盛在工友的缸子里。可是，因為這晚來了小翠，白頌竟然不知道怎么做了。她覺得，因為小翠要在這里吃飯，這頓飯應該做得更有滋味兒些。如果滋味兒不好，很可能會讓她小瞧了自己的手藝。可是怎么才能可口些呢？雖然籠子里有幾十只雞，可那是要等到端午這天殺了給大家改善生活的。現在不能殺，這頓不能吃。這頓還得吃茄子。于是她就又燉了茄子，做法跟平常差不多。不同的是在將要出鍋的時候，她又往里撒了一碗碎辣椒，潑了一碗熟油。這樣菜就油汪汪的，顯得比平常好看得多，還泛著一股誘人的辣椒味兒。

晚上開飯的時候，食堂里是亂得不能再亂。在平常的日子，白頌給工友們打飯的時候是很專注的，可是今天她卻一個勁兒地朝四周望。她想看看有沒有小翠的影子，有沒有東升的影子。她想，如果來，他們倆肯定會一塊兒來。她覺得，今天來吃飯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有的工友拎著搪瓷缸子擠在灶臺前打飯；有的已經打好了，在空地上一個挨一個坐了，把饅頭掰成小塊兒，泡在菜里，連吃帶喝；有的已經吃完了，又擠在那個鍋爐前面接水。但哪一個角落里，都沒有她要找的人。最后，直到大家都吃完了，那口盛菜的大鍋見了底，小翠還是沒有來，東升也沒有來。難道他們倆今天不吃飯了？白頌直到端起碗吃飯的時候（他們食堂里的幾個人總是在工友們都吃完了再最后吃），才想起來，這里除了食堂，工地對面還有一個小菜館兒。那里的菜雖然也不舍得放油，卻是小鍋現炒，味道比這里好得多。恐怕小翠是跟著東升去那小菜館兒吃了。

想到這兒，白頌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兒。

2

吃完飯，白頌就回到了她那個小屋。小屋離食堂不遠，也是用那種彩鋼板臨時搭建的，矮矮的，沒有窗子。屋里對門一個大床，幾乎占去了所有的空間。可在余下的角落里，有一個小飯桌，飯桌上有一臺小電扇；甚至在不遠處的一個廢油桶上，還擺著一臺黑白電視機。因為這些，這小屋就儼然有點兒家的味道了。床上鋪著一張涼席，涼席上除了一條臟兮兮的薄被和她的幾件衣服，還有些男人的衣物。這如果讓外人看來，就奇怪了。她是一個人出來打工，并沒有跟丈夫一起，床上不該有男人的東西。其實，要說呢，這些東西是程東升的。在小翠來工地之前，東升就住在這里，跟她住一起。這屋里的大部分東西也是兩個人合伙兒買的，錢是一人出一半兒。

兩個人是從來到工地那天就認識了。他們是同一天到的工地，一到工地，工頭就把他們領到了遠處的那個大棚子里（那時候這邊的幾個小棚屋還沒搭建）。棚子大得很，里面有兩溜用磚頭架起來的板子，算是床。工頭說：工地上男人多，女人少，就沒專門建女人的宿舍：隨便找一塊鋪板，鋪上被褥，就是你們的床了。如果怕別人看見，就用被單啥的把你睡的那個地方從四周圍起來，上頭有釘子。白頌雖然心里不樂意，可嘴上沒說啥。她把鋪蓋卷兒扛到最里頭，在角落找了個位置。她鋪著被褥的時候，就看見剛才跟自己一塊兒來的那個男的，也把鋪蓋扛過來，放在了自己的旁邊。她鋪好鋪蓋，拿出幾條單子，想在四周扯上幔子。那釘子卻高，系不上去。她就瞅了瞅一塊來那人，喊了聲哥，說幫個手吧。東升便過來幫她掛了幔子，這是他們頭一次說話。

第二天，工頭給他們分配了工作，白頌是做飯，東升是拉磚。白天，他們并不經常見面，晚上她洗刷洗刷，回到床上，幔子一拉，也誰都看不見誰。兩人第二次說話，是在一星期后的一個晚上。她從食堂回來，剛坐下，他就湊過來小聲說：我白天在工地聽說，這里有些人手長，晚上提防著你的錢。其實她在來后的這幾天，也已經聽說了。工地上有一群四川人，經常晚上翻別人的口袋。她還聽說，那些人來得早，跟工頭兒混得熟，有時拿了錢還請他們去喝酒，所以上面也不怎么管。她身上是帶著些錢的，準備在沒找著工作或者找著了工作但沒發(fā)工資前花，好在早有準備，臨來之前就縫在了衣服上。晚上貼身穿著，他們應該沒法下手。雖然她覺得他有些多嘴，可畢竟，人家是好心提醒，她就朝他點了點頭。

她覺得萬無一失，可沒想到兩天后，還是讓那幫人盯上了。晚上，有人捂著她的嘴巴，有人就在她衣服上亂翻，最后就把那錢搶走了。

一個晚上，她再沒睡。不敢叫，也不敢哭。她是聽人說過，如果喊叫，準又是一頓打。她躺在那里，聽著棚子里高高低低的鼾聲，第一次體會到了“在家百日易，出門一日難”。聽著外面的風聲，聽著墻根下草葉里小蟲子的鳴叫，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聽見已經有人趿拉著鞋子下床，或者小解，或者刷牙，或者洗臉，這才敢把頭從被子里伸出來。睜開眼一看，東升也已經醒了，坐在床上刷牙，滿嘴的白沫子。不知為啥，瞅了他一眼，她就嗚嗚地哭起來了。

“咋啦？妹子？”

“哥，俺的錢……錢……”

白頌一邊說一邊哭，揉搓著腫脹的眼泡，大聲地擤鼻涕。當時，東升也許是又刷了一會兒牙，也許沒再刷，而是立馬就把牙刷子從嘴里拔出來，扔在了地上，白頌也記不得了。總之，她記得東升是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幾步就走到了那幾個四川人睡的床鋪前。他們都知道，那群四川人的頭兒叫張五。那天早上，張五坐在床邊，正抽煙哩。

“你拿了這妹子的錢？”東升問。

“是，錢是爺爺拿的！”

“還給她！”程東升道。

“錢昨晚上買了吃喝，都吃到了肚子里，今兒早上拉出來了。要錢到茅坑里去找吧！”張五說。

一群四川人就哈哈大笑起來。白頌又氣又惱，心想，這輩子還真沒見過這么不論理的人。她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就看見東升轉身從一旁抄起一把工地上和泥用的鐵鍬，一下子惡狠狠地杵到了張五的臉上。

“拿不拿！”

“好商量，好商量。”

張五嚇得臉都變了色，從兜里掏出搶來的四百塊錢，往地上一扔，起身罵罵咧咧地走了。

她才知道，頭一趟出來打工，就遇上了好人。

一個月下來，她體會到，在工地上干活兒是苦。自己在食堂做飯還好說，她看見那些男的，一天下來，眼角里、鼻子洼里沾滿了水泥石灰的粉末兒，結成了黑黑的痂。回來一洗臉，半盆的泥水水。她看見有些年輕的娃子，可能從前沒有干過這樣的活計，吃飯的時候拿著缸子的手先是磨得皮肉粉紅，接著手指都腫起來了。東升原本就是黑黑的臉膛，結實的身板，一看就是吃慣苦的。可過了些天，臉也越發(fā)黑了，瘦了。白頌覺得他幫過自己，自己也該報答報答他，于是就隔三差五的，給他弄點兒吃的。有時候是幾塊大肉，自己吃飯時候省下的，留在一邊。有時候是一個燒餅，不舍得吃，放在懷里，掏出來的時候還熱乎著。她總能找到別人都不注意的地方，悄悄地塞給他。

錢被張五偷過之后，她找過一回工頭，就從大宿舍里搬出來，住到了食堂旁邊的那間彩鋼房里。張五沒有占到便宜，自然不肯罷休，總想找機會報復。后來有一次，她正在給工友們打飯，前面排著好長的隊。她看東升來了，就故意多給了他半勺子。也是冤家路窄，東升的后面，竟然就是張五。

張五把缸子伸出去，她拿起勺子，朝他缸子里打了兩下。

“妹子，這點兒咋夠吃哩？”張五說。

白頌一看是他，又給加了半勺。

“妹子，人家說你懷里有燒餅，我想吃！”張五望著她。

她聽見，周圍的人一下子哄笑起來。她腦袋“嗡”的一響，臉就一下子熱了。人是又氣又急，也不知道說啥。感覺一個疙瘩在喉嚨那兒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來。她真想扔了勺子，雙手死死扭住那家伙的紅脖子，一下子給他扭斷。

“人家都看見了，你解開懷讓我摸摸。”張五說。

她還沒反應過來怎么回事兒，就看見東升已經跟張五扭打在一起了。一圈兒看熱鬧的都是張五的人，本就是來找事兒的，結果一擁而上，就把東升按在那里了。一群人打一個，等白頌喊來人，把他們拉開，東升已經一頭一臉的血。

結果，東升在醫(yī)院里住了一星期，白頌在那兒伺候了他一星期。工頭嫌張五那些人老是給他惹事兒，就在別的工地給他們找了個活兒，把他們調走了。

3

從醫(yī)院里出來，兩個人就住到了一起。

別大驚小怪！在村里，這是丟死人的事兒哩；可在外面打工，這事兒卻平常得很。別的不說，就說同一個工地上，這樣的也不少。像管電的老張跟江西的那個女子，還有抹墻的王姐跟李哥，兩口子一樣在一塊兒過，其實各人在老家都有一家子。當然，雖然在一塊兒過，卻事先都說好了：等以后活兒干完了，你是你，我是我，誰也不糾纏誰。在一塊兒的時候，就全當是個幫手，相互照應著，不能算夫妻。即使夫妻，也是臨時夫妻，有時間期限的。

這個端午，如果工地能夠正常放假，原本應該東升回去，而不是小翠到工地上來。如果小翠不到工地來，就省去了許多麻煩事兒。但事實是，假沒放成，小翠來了。

最早發(fā)現端午可能不再放假的，其實是白頌。那天，她一上班，就看見食堂前面的空地上擺著兩個鐵籠子。每個鐵籠子里都關著幾十只雞。雞老得毛都幾乎脫光了，是一群丑陋的蛋雞。食堂里并不經常開葷，除非遇到節(jié)日，工頭才會給大家改善改善生活。食堂前一般堆放著的，要么是一麻袋土豆，要么是一麻袋茄子，再不就是白菜蘿卜什么的。可這天，卻是雞。不但有雞，大灶旁邊還摞著兩大袋江米，江米邊還扔著一大捆綠綠的粽子葉。白頌就知道，壞了，放假的事兒黃了。

晚上回到小屋，她就把這事兒跟東升說了。東升聽了之后，轉身從床里面摸過手機，說我得給小翠打個電話。

白頌早就知道小翠是誰，兩個人在一塊兒的這么些日子，她能感覺出來，他們兩口子感情很好。平常的時候，在她的面前，他總是小翠小翠的。從這個方面說，她跟小翠也算是熟人了。雖然熟，卻還沒見過一面兒。

如果原來工地沒說放假的事兒，這個電話也就不需要打。因為原來說了放假，東升已經告訴家里，到時候要回去，現在計劃有變，他得跟家里說一聲。東升原本只是想告訴小翠，端午節(jié)他不能回去了，以后啥時間放了假，再回去。可電話打通了，卻沒有原來想的那么簡單。小翠在那頭說：反正端午地里也不忙，你不能來，那我就去看你。東升自然不想讓她來，不想讓她看到他這里的一切。他說，來了我也沒空陪你，來啥呀。那邊卻堅持要來。東升眼神兒就有些慌亂，打著電話，還不時地看白頌兩眼，仿佛小翠那邊長了千里眼，能夠看到這里的情景似的。

有啥呢？白頌心里說。還值當嚇成那樣？這事兒在工地平常得很，她就算來了，也不會有人把這當做新鮮事兒告訴她。俺呢？自然更不用說了。她來了，俺就搬出去，還搬到大棚子里去，把這小屋讓給你們。讓你們小兩口兒好好親熱親熱。當初說好了誰也不干涉誰，難道她來了，俺還能跟她爭你這個男人？美得你！除了讓出來小屋，她還要幫他好好地招待她。端午這幾天，工人照常上班，白天的時候讓她憋著干啥呢？那就在一塊兒拉呱拉呱，出去逛逛街。她覺得，說不定，兩人還能成為好姐妹哩。

程東升接了電話，神情卻很凝重。他在地上轉了幾圈，措手不及樣，坐下又站起來，最后嘆了口氣說：

“唉，她要來。”

“來就來唄！”她說，“我正好領她去逛逛。”

“如果她真來了，你不要胡鬧。”東升坐在她面前，一本正經地說，“不許你跟她說話，咱倆呢，也裝作不認識。明天……明天我就搬回大棚子里去。”

白頌看著他那個認真的樣兒，心里一開始稍微有點兒不是滋味，仿佛呢，東升這樣說是把她看低了。她心想，她來了呢，俺自然會知道該咋做。話都不讓說，咋這樣絕情哩？咋這樣不通情理哩？畢竟，她是你的女人，俺也跟你在一塊兒過了這些日子啊。當然，她也明白，東升這樣安排的意圖，就是恐怕她說了啥不合適的話，讓小翠起疑心。那咋會呢？當初不是說得好好的，咱倆在一塊兒是臨時的夫妻，你還真以為俺想粘著你，跟你過一輩子？真是的！她覺得東升又好氣又好笑。

沒想到，更可氣的還在后頭。那天晚上，東升打了那個電話，躺在床上好大會兒都沒能睡著。過了會兒，終于，他爬起來了。爬起來之后，穿上衣服，卷了自己的鋪蓋卷兒就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說，我得走，我得回大棚子那邊去睡。說完，就打開門出去了。

急得那個樣，嚇得那個樣，仿佛這半夜三更里小翠就會趕來似的。

白頌就氣得又是罵，又是笑，笑得跌在床上，淚都流了出來。

4

也怪，東升越是這樣，白頌就越想見識見識小翠這個女人。

小翠來了整整一個下午了。一個下午，她跟東升說的一樣，還沒跟她說一句話。也不是說不上話，如果是別的工友家的女人，也許在她下午站在工棚前等她男人的時候，白頌就會過去看看，拉呱拉呱，甚至請她到食堂這邊來坐坐。食堂這邊有幾個板凳，坐下來說說話，也不至于那樣無聊。如果不是東升家的女人呢，即使她不去喊，食堂里的其他幾個也許就會過去把她喊來。因為白頌跟東升那關系，食堂里的他們多少還有些顧忌。其實，如果過來坐坐多好呢，可以喝口水。而且，東升是北方人，她聽東升說，在他的老家，女人們都不會包粽子。那就讓她看看，也見識見識。

可畢竟，女人沒有來，女人在工棚前站了站，就回棚子里去了。棚子里有啥意思，一股男人的鋪蓋卷味兒，臭襪子味兒。可那女人進去之后，就沒再出來。就算吃飯的時候，也沒到食堂里來。白頌琢磨著，東升領著她去外面的小菜館吃飯，是什么意思呢？是想給女人改善改善，還是故意躲著她，不給她們倆見面的機會？

這樣想著，白頌就好大會兒沒有睡著。她躺在床上，沒過多大會兒，就聽見外面有腳步聲。接著就有人喊，快起來啊快起來啊，都到大工棚里去，東升的女人給大家?guī)砗贸缘睦玻∧桥藥砹怂麄兝霞业奶禺a，去晚了吃不上了！

聽到這喊聲，白頌就從心里暗自佩服起小翠來。這女人心是夠細膩，不但來了，來看自己的丈夫，還給工友們捎來了好的吃食。這樣的女人，咋能不得人心呢？咋能不讓人喜歡呢？這一下就把許多女人比下去了。她想得多么周到，辦得多么得體，處事兒多么大方。從這里就可以看出，她在平時就是個體貼的女子。也因為這個做法，在這工地上就給東升掙足了面子，長足了臉。白頌想披衣下床去看看，可想了想東升事先告誡的話，還是躺下了，朝窗外喊道：

“你們去吧，我睡下了。”

睡下是睡下了，可過了大約一個鐘頭，門還是被人敲響了。是剛才去的幾個人，吃了東西從那邊兒回來了。敲著門說，白頌白頌，你睡下沒？如果沒睡下，就打開門來。我們給你捎了東西。

白頌還沒睡下，就打開了門，他們幾個就涌到門里來了。說是帶了東西，其實也沒啥。就是用刀切成的幾個棋子兒大的方塊塊。原來托在手心里，一進門便放到了她桌子上的小盤子里。

“嘿！這小翠！”來人說，“不但捎來了她們家鄉(xiāng)的豬肘子、燒羊肉，還捎來一種金蜂牌的糕點。有三刀，有斤果，還有羊角蜜，都是外邊買不到的。今兒晚上去了那么多人，連工頭也去了。因為人多，就只能找來刀，讓人把肘子、羊肉和糕點都切成了小塊塊。那女人是細發(fā)（心細的意思）！臨走，還讓給沒去的捎上一份兒。我們就給你捎來了。嘗嘗吧，嘗嘗吧……”

“好吃，好吃。”又有人說，“小翠說了，這種糕點在他們縣里，是唯一一家百年老字號呢。”

說實在的，工友們這肆無忌憚的夸贊之詞，讓白頌心里有些莫名的嫉妒。她看了看小桌上放著的，有兩小塊肉，應該是肘子和燒羊肉；另外一塊紅紅的帶著芝麻的糕點，應該是他們說的三刀了。白頌想，她老家的果子，那也就是他老家的果子了？這樣一想，她就覺得還真該好好嘗嘗。不是它們比其他地方的果子有啥不一樣的味道，是他理所當然應該請她嘗嘗。在一起過了這么長時間的日子，做了那么長時間的夫妻，連他家鄉(xiāng)的特產還沒嘗過，咋能說得過去呢？

可是，她沒有馬上就吃。她送工友們走了，然后坐下來，看著他們放在盤子里的那幾塊小東西——她想再看一會兒。

5

端午節(jié)這天，工地上也沒有停下來。用來鋪洗手間跟廚房的瓷磚拉來了，都卸在了每棟樓的前面，許多工人忙著往上背。這邊還沒有背完，那邊又拉來了幾大卡車門。門是那種簡易的木板門，都刷著黃漆。這種門即使安上等到業(yè)主們裝修的時候也是要鋸下來卸掉的，可還是要安。安好了才算完工，才能交房。幾大車門拉來了，因為前面有瓷磚堵著，車拐不了彎，只好再慢慢退出去，用吊車卸下來，摞在路邊。路邊的幾個花池，土已經耙平坦了，幾個工人正在挖坑，準備種樹。樹是大樹，也都卸在了路邊，隔一段一棵，根裸露著，也不知能不能種活。監(jiān)理催得急，說要一晌把樹種好，坑卻難挖，不時地掏出磚頭瓦塊，還有大大的石頭，黑的。需扔了鐵锨，用鐵鎬一點點地撬出來。

這天，食堂里也比平日忙得厲害。白頌他們幾個都起了個大早，在吃早飯前就把粽子包完了，足足兩大洗衣盆。雖然這么多，可單吃粽子，肯定還吃不飽，所以，除了蒸粽子，還得蒸饅頭。這樣一來，今天光蒸籠就要多用幾屜，工夫也要多花一個小時。

所以，工友們剛吃完早飯，四個人幾乎沒歇一歇，就又開始忙活了。兩個大鍋里都添了開水，一個鍋上準備蒸粽子，另一個鍋里的水準備一會兒殺雞。白頌先把雞籠子搬到一邊兒的空地上，將菜刀在磨刀石上使勁兒地蹭。那邊，幾個人已經把大盆里的粽子往籠屜里拾。拾好了之后，就兩個人架著，口里喊著號子，放到鍋上去。一屜一屜地往上壘，到了上面，就需踩著架子上去，然后再蓋上鍋蓋。

白頌磨好了刀，就坐在小馬扎上，伸手從籠子里抓出來一只雞。雞被抓著翅膀，剛出來時還在咯咯地叫，待到白頌把它的腦袋往后一抿，便叫不出聲了。這一抿，脖子上挨刀的地方便露了出來。有的脖子上的毛都脫凈了，也就省了事兒，直接一刀：有的毛還稠密，就先揪揪毛，再來一刀。一刀下去，血就出來了（血并沒有想象的那么多）。再提著在旁邊的大盤子上控一控，隨手扔出去。一扔出去，那雞的頭就耷拉下來了。耷拉著，卻還想昂起來，就用翅膀撐著身子，用爪子撓著地，使勁兒地打撲棱。

幾十只雞殺個差不多，旁邊的洗臉盆子里積了半盆子雞血，面前的空地上也躺了一片雞的尸體。這時候，那一口大鍋里燒著的水也就“突突突”地開了。有人用那把白鐵大勺子把水舀在了那個白鐵的大洗衣盆里。滿滿一大鍋熱水，冒著白氣。幾個人就圍上去，把雞往熱水里扔，扔進去稍燙一燙，又趕緊提出來拔毛。燙的時間要合適，不能長了，時間一長皮就燙壞了；也不能短了，短了毛拔不下來。燙雞的時候，人多起來了。幾個人圍著盆子，因為水燙，嘴里都“吸溜吸溜”吸著氣。

剛才，白頌是在低著頭專注地殺雞，這時候，她才發(fā)現多了個人。在她的對面，跟大家一起拔雞毛的，不是昨天在大工棚前站著的那個女人嗎，不是小翠嗎？是哩，咋不是？她跟大家一樣蹲在那里，手里提著一只雞，正在拔毛。白頌一愣神兒，手里的雞屁股就燙了她一下，雞也“噗棱”一下掉在了水里，濺起了一串水花。

“小心，燙！”那女人說。

“你，你過來了？”白頌說。

“哦。”那女人從白氣那邊兒望過來一眼，“我看你們忙，閑著也沒事兒，就過來幫幫廚。”

那女人聲音真好聽，白頌想。

那女人還是穿著昨天的一身衣裳，只是高高地挽起了袖子，露著白白的胳膊和手。白頌只看了一眼，就發(fā)現那手比自己的好看。因為蒸汽哈著，小翠的頭發(fā)濕濕的，有一綹抿在了耳朵后面，越發(fā)顯得腮上的面皮兒白里透紅。因為蹲在那里，奶子被膝蓋頂著，顯得很大。白頌就在心里嘆了口氣，低下頭，撈出剛才那只雞，接著往下拔毛。她心里尋思：小翠是啥時候來的呢？是剛才自己殺雞的時候，還是殺完了雞之后？

雞毛拔干凈了，扔在洗衣盆里，足足兩大盆。然后就是澆上水洗，檢查剛才沒有拔干凈的絨毛。洗了兩遍，就該開膛了。這回，白頌又把刀子搶到了手里。她麻利地開膛之后，連腸帶肚地扯出來，肝放一塊，心放一塊，雞胗放一塊，腸子又放一塊。幾次，有人要接過來幫她干一會兒，她都沒讓。她只讓他們把開了膛的雞拾到另一個盆里，用水洗第二遍。開好了膛，她又蹲在那里收拾雞胗。雞胗不好收拾，可她用刀劃拉一個口兒，輕輕一翻，里面黃燦燦的東西便露出來了。她再捏住一點兒皮輕輕一揪，就把里面像個小袋子一樣的東西整個兒揪了出來。把那揪出來的東西往一邊兒一扔，手里的雞胗在水里一涮，扔在旁邊的盤子里，紅艷艷的像一朵花。

白頌弄雞胗的時候，發(fā)現小翠就站在一旁看。雖然沒有說話，那意思，卻好像覺得雞就該這么弄，這樣弄雞才是行家里手；又好像呢，從沒見人這樣弄過，從沒見過這樣干活干凈麻利快的人，想把看到的每一個步驟、每一個動作都牢牢地記在心里，回老家后過年時好如法炮制，也這樣弄去——這樣想著，白頌心里就有些得意。

弄完了雞胗，她又在那里翻腸子。她一邊翻一邊說，這么多的腸子，跟茄子燴起來也能吃一頓好菜。弄完了腸子，那邊已經有人將雞剁成了小塊兒，尖尖地盛在了盆子里。小翠呢，正低著頭幫著洗那口大鍋。那邊洗著鍋，這邊就有人往鍋底下填了柴火。白頌站在鍋邊，準備做雞了。她首先往鍋里倒了一缸子油，“刺啦”一聲，鍋里騰起一股白煙兒。緊接著，她又把蔥段姜塊辣椒花椒大茴放進去，開始不停地拿鏟子翻炒。不一會兒，香味兒便炒出來了。然后，她就讓一個人幫忙抬著，把那兩大盆雞肉全部倒進了鍋里。鍋里“吱吱啦啦”地響著，白頌拿起那把鐵锨，上上下下地翻了一陣。

她干這些的時候，小翠就站在她身邊，給她打下手。她說醬油，小翠就趕緊把醬油瓶子遞過來。她接住，咕嘟咕嘟地倒了整整一瓶醬油。她說料酒，小翠就從一邊撿了料酒瓶子遞過來，她咕嘟咕嘟地，又倒了大半瓶子料酒。

材料放齊，就該蓋上鍋蓋好好地燉一會兒了。等肉燉到差不多，把那邊切好的茄子放進去，灶下改成小火，再燉一會兒，就差不多了。

這時候，白頌才直起腰來，看了一眼小翠。她發(fā)現，小翠正盯著她脖子上戴的香包看。

“這個好看，是端午節(jié)戴的？”

“給孩子買的，不放假，就捎不回去了。”她說著就解下來，“給你吧，捎回去讓孩子戴。”

小翠就接過去了，拿在手里，說真好看。

農歷的五月，連著幾天的西南風，溫度便驟然升高起來。太陽白花花晃眼，曬得人幾乎要脫一層皮。中午工地一下班，食堂前就亂了。平常就亂，今天因為端午的緣故，似乎就比平常還要更亂些。工友們都聞到了雞肉味兒，手也沒洗，下了工就跑來了。打到缸子里之后，雖然不光是雞肉，還有茄子，卻還是吃得津津有味。

白頌注意到，東升是在中間的時候來的，他手里拿著兩個搪瓷缸子。打了菜，領了饅頭跟粽子，就跟小翠一起，一前一后走著，回工棚吃去了。

6

下午，小翠沒再來幫廚；晚上，她跟東升也都沒再來食堂吃飯。

工友們已經吃了晚飯，散去了。白頌刷了碗，開始擇洗第二天早上用的菜。工地上每天早上都是喝咸湯，放些菜葉，并不炒菜，所以不一會兒就擇好了。擇好后，她就關上燈，鎖上食堂的門，從里面出來了。在回小屋的路上，她又往大工棚那兒望了望，那邊透過來一片橘紅色的燈光。她在心里想，這會兒，小翠東升他們兩個應該回來了吧。她記得，上午的時候，小翠曾經邀請她晚上去他們那里坐坐。那女人說，昨天他們都來了，你卻沒來。這會兒，她還真有些想去看看。但想了想，決定還是算了。

說實話，她對小翠印象不錯。至少，小翠比過去自己想象得還要好。白頌甚至覺得，自己有些喜歡她了。那么，小翠對自己的印象怎樣呢？白頌對自己上午在食堂里的表現，還是比較滿意的。她對自己干活兒的麻利干練，還是頗為自信。她覺得至少能讓這個新來的女人高看一眼，甚至心里生出些佩服。當然，大鍋菜跟家炒菜是沒法兒比的。至于菜的味道，她不知道會不會惹來小翠的恥笑。但是，她覺得那并不能代表她的廚藝，如果小炒，味道還能更好。

這些都不說吧，就那個香包，她看小翠就喜歡得很。說不定，那女子回去之后還要在東升的面前夸耀她的眼光哩。其實，她想，這算什么呢？如果在老家，如果有時間，她會用綢子布剪了樣子，用五彩的絲線細密地繡起來，填入香草、中藥，那才叫好看哩。她們那里的女人，在出嫁前都會做那樣的香包，也都做過那樣的香包。

一路想著心事兒，就走到了小屋門口。怪得很，到了門口，卻又不想進去。她想在外面坐會兒，聞聞這夜里的空氣。她低下頭，發(fā)現正好門口有個水泥墩子，就坐在上面了。白天沒覺得，晚上一看，工地還真大，黑漆漆的。抬頭看天上呢，竟然有那么多的星星，一閃一閃的，有些不真實。空氣里呢，有股墻面和涂料還沒干燥好的氣味兒，有股新翻出來的泥土的氣味兒。

坐了一會兒，她就看見遠處高高低低地過來一個人。看走路的樣子，有些熟悉。等走近了，她才發(fā)現，來人是東升。她稍微有些驚訝，等他走近了，問：

“你咋來啦？”

“她睡下了，我過來看看，你睡下了沒有。”

“我這就要睡了，你回罷。”她說。

他就沒再說話，轉過身，往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