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兒

炳水是屏峰灣有名的偷兒。

屏峰灣位于鄱陽湖口的最南端，是鄱陽湖下游三百里水道上舉足輕重的驛站，也是都昌、湖口、星子三縣邊界商貿旺市，這里常常是水上帆船林立，岸上商賈板棚連連，十分繁華熱鬧。

民國十一年，炳水五歲，父母帶著他去鞋山湖打魚，不料天氣突變，狂風大作，漁船被惡浪掀翻，他父母不幸身亡。身背竹制“水葫蘆”的炳水在湖面如葉片般漂浮，被過路漁民發現后救上船，居然大難不死。

從此，炳水跟著瞎眼的爺爺一起生活，一老一少相依為命。炳水在屏峰灣是吃百家飯長大的。每當炳水餓了，就會到處走動，遇到哪戶人家或是哪艘漁船上的人正在吃飯，他徑直走進去，大家也不嫌棄他，都會讓他吃飽，并盛上一碗飯讓他帶回家給爺爺。平時也經常有好心的的大嬸、大嫂去他家幫著拾掇一下，鄉里鄉親的，人們從心底可憐他。

炳水十歲那年，爺爺病死了，從此炳水成了一名孤兒。就在跌跌撞撞中，炳水漸漸長到了十七歲。少年炳水清清秀秀，高高大大，只可惜從小沒有爹娘管教，一無所長，下水打不得魚，上岸經不了商，不光不會做，而且他還沾上了個壞毛病，喜歡偷。

每天夕陽西沉時，炳水就守在碼頭等。當漁船陸續回港后，炳水這艘看看，那艘瞧瞧，瞅著哪艘漁船打的魚多，他就會熱心地上前幫忙，又是提魚筐，又是拿網片。炳水常年隨身攜帶一只尺把長的鐵錐，上面纏著長長的絲線，絲線一端連有魚鉤，他提前將那帶絲線的鐵錐插入淺水中。等幫著船家搬完了魚和貨，船家離開走遠了，炳水則抽出鐵錐，慢慢收線，那線尾準保鉤著一條又肥又大的魚，那是他趁船家不注意時鉤住扔到水中的。

偷漁船上的魚在炳水不過是順手牽羊，枯水季節，他主要是半夜偷籪。圍籪是屏峰灣漁民一種抓魚方式。趁著水還沒有退完，漁民們在淺水區選址、釘樁、設籪，大竹片排串起來的丈余寬的魚籪卡在出水口上，等著那些被水流沖過來的魚擱在排籪上。這籪晚上一般都有老人看守，老人嗑睡少，難偷。但炳水有辦法，他會在傍晚時拎著一瓶酒，到守籪老人的棚里，這時老人往往正準備吃晚飯。守籪老人孤身在湖畔，內心寂寞，見炳水拎了酒，正好對飲起來。沒有什么好菜，也許就是幾條水煮鰷魚，一碗青菜，酒也是當地百姓自釀的水酒。炳水陪著老人邊喝酒邊海闊天空地聊，直喝得老人醉眼朦朧、微醺發困。老人說，還不走，是不是想偷籪呀？炳水一臉憨笑，哪能呢，偷誰也不能偷大爺您的！老人不信地搖頭，卻不再趕他，孤寂長夜有人多陪會兒總比沒人陪好。不知不覺間，老人便酣聲如雷了。這時，炳水來到籪邊，專找水響處，伸手進籪就能捉上一條大魚，捉了三四條后，他脫下長褲，將褲管打結，裝得滿滿實實回去，臨走還不忘幫老人掖好被子。第二天老人醒來，發現籪被人動過，也只是嘆氣罵道，這個該死的炳水！如果十天半月炳水沒再來，老人還會覺得失落，心說，這孩子，不知又跑到哪里瘋玩去了，怕是忘了我這個孤老頭子吧。

炳水平日偷魚，過年過節偷肉。有太陽的臘月天，家家戶戶的臘肉都要拿到外面曬。這時，炳水雙手搭在后背，開始從船碼頭走到湖灘上的生意板棚，又走到屏峰山下的村莊。有人看見他，老遠就叫，炳水，是想偷肉吧？炳水“嘿嘿”一笑，大聲說，在家閑得慌，出來遛遛。一天下來，炳水手上就有了一刀肥瘦各半的上好臘肉或是一串肥肥的臘腸。炳水偷肉，夠吃就行，他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并不多偷。還看對象才偷，那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人家他是不會下手的，而排幫排主余擊浪、漁船幫幫主余大海，還有做鹽生意的馬老板、做瓷器生意的何老板這些有錢人家，那不是過年就是過節的，總要偷上一回，時間長了，這些人家腌肉時都會多腌上三兩刀，備著炳水上門呢。

過年的臘肉好偷，過節偷新鮮肉就有些困難。但炳水一樣有招，他會老早盤算好準備上門的富戶，遠遠觀察著這家的煙囪，看著煙囪里的煙由濃烈變得裊裊，炳水就躡手躡腳上門。人家飯菜剛上桌，炳水圍著餐桌轉圈，嘴里“嘖嘖”有聲。主家就喚廚子，打碗飯給炳水，多夾些菜。炳水連說，我吃過了，吃過了。人卻依然圍著桌子，嘴上念叨，這盤紅燒肉燒得好，油多肉厚，我嘗一塊就行。就完，也不等主家拿筷子，伸出烏骨爪子的手就在盤中抓了一塊肉吃起來。主家見了，不由惡心，端起那盤肉遞給他說，你喜歡吃，拿回家吃去吧。炳水還假意推辭，這多不好意思呢，這多不好意思！主家笑著罵他，你這作死的，別假惺惺了，拿去吧，記得把盤拿回來就行。

因此，炳水雖是孤兒，過年過節卻不愁吃喝，過得很充實，人們走過他那破屋，老遠就能聞到屋里飄出的魚肉香氣。

除了偷東西，炳水還偷人。當炳水二十歲時，開始對女人有了渴望。雖說炳水模樣周正，不缺胳膊少腿，但他家徒四壁，還有一個偷兒的壞名聲，誰家愿把姑娘嫁給他去受苦呢。但炳水畢竟青春年少，內心的渴望就像鄱陽湖深處的激流翻涌，難以抑制。沒有姑娘愿嫁他，炳水就去偷。

被炳水偷的女人叫小枝，比他大一歲。

小枝是有夫之婦，也是個苦命的女人，母親生她時難產死了，父親又好賭。十八歲那年，小枝父親與路過屏峰灣的樟樹藥商葉老板賭博，葉老板見倒茶的小枝清秀可人，動了心思。當小枝父親輸了個精光后，葉老板提出如果還想賭的話，輸了必須將小枝許給他做老婆。輸紅了眼的父親點頭答應，不料再次輸了，小枝被迫嫁與葉老板。出嫁后的小枝依然住在屏峰灣，葉老板并沒有接小枝去樟樹，原來葉老板家里有老婆，小枝只是他的外室小妾。葉老板每年春季和秋季送藥去南京會順道泊船，在屏峰灣過上十天半個月。除此之外，平時小枝都是一個人生活，守著活寡。小枝父親因為羞愧和郁悶，第二年一病不起，不久就去世了。

炳水閑來無事常去小枝門前晃悠，搶著幫小枝擔水，劈柴，在小枝繡花時陪著說話逗樂。都是苦命人，又都孤苦伶仃，一來二往，兩人便有了意思。炳水常常于半夜偷偷溜到小枝房里過夜，后來，有人看見天蒙蒙亮時從小枝房里溜出的炳水。屏峰灣人也覺得兩位年輕人倒是挺般配，但畢竟小枝已是有夫之婦，他們這樣偷情于倫理不合，大伙只幫他們瞞著。

雪花落下時，小枝懷孕了，一算日子，是炳水的種。小枝不知所措，炳水安慰她，一切有我兜著，別怕！

小枝嘆氣，只怕沒那么簡單，你不了解姓葉的這個人。

開春，葉老板再來屏峰灣時，小枝已經顯了懷，突兀著肚子的小枝更顯柔媚和風情。奇怪的是，葉老板不吵不鬧，只關在房里足不出戶，也不讓小枝出門。一個星期后，心急如焚的炳水實在忍不住，不由敲響了小枝家的房門。

葉老板一身長褂打開門，見了炳水，他笑了，說，我正要離開，就等你來了。炳水欲開口說話，葉老板擺擺手制止了他，接著說，我不在時承蒙你照顧小枝，我走后希望你一如既往照顧她。邊說，邊拿起一包中藥交給炳水，吩咐道，這藥是保胎用的，你按上面的說明煎好讓小枝服用，一日三次，不可馬虎。說完，葉老板拎著箱子急匆匆去了。

炳水愣愣地，不知葉老板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他走進去問小枝，這幾天葉老板可曾打罵她？小枝說，既沒打也沒罵，只是幾天不跟我說一句話，我也奇怪呢。

炳水說，看來葉老板人倒不壞，下次他再來，我就求他休了你，我堂堂正正地娶你，我們好好過日子。

一個月后，小枝半夜突然肚子劇痛起來，接著下身大出血，命在旦夕。炳水急慌慌地找來郎中，經過搶救，小枝雖然緩過來了，但肚子里的孩子卻流產了。郎中看了葉老板留下的藥，連連頓足，這哪是什么保胎藥，這是流產藥呀！

炳水頓時癱坐在地，后悔不迭，這葉老板真是笑里藏刀呀，可是自己卻傻傻地以為他是好人，以致害了小枝，害死了自己的骨血。如果此時葉老板在跟前，他恨不能一刀殺了他，可是葉老板卻再也沒有在屏峰灣出現過。

為了照顧小枝，炳水干脆搬過來與小枝一起生活。炳水決定，等葉老板來了，就跟他攤牌，無論如何，他都將要來葉老板一紙休書。有了小枝，炳水身上的衣服整潔了，人也精神了，而且他不再偷了，開始在屏峰灣做些零活，打工賺錢過正經日子。

民國二十七年，日軍沿鄱陽湖而上駐扎屏峰灣，高高的崗樓就修在屏峰河畔。屏峰灣一時風聲鶴唳，當地漁民不敢下湖捕撈，湖灘商鋪關門，交易中斷，過往船只不敢從日軍炮火封鎖的屏峰河經過，碼頭日漸冷落。

第二年鄱陽湖大水，洪水過后，瘟疫流行，由于日本人懼怕鄱陽湖游擊隊獲得救治傷員的藥品，實行嚴密的水陸封鎖，當地漁民、百姓感染瘟疫無藥救治，死傷無數，民不聊生。駐扎在屏峰灣的日軍也有士兵感染，日軍特別從樟樹購得一批防疫藥品，運送藥品前來的正是葉老板。

得知葉老板來到屏峰灣，夜色降臨，炳水持一柄魚刀徑直來到他的篷船上，沖進船艙，趁其不備，魚刀猛地架上葉老板的脖子。炳水喝退欲上前的船夫，大聲指責葉老板，你為什么要用流產藥害得小枝流產？

葉老板面露驚恐之色，連連叫屈，詭辯說只是因為走得匆忙，一時拿錯了藥。炳水不再糾纏，威逼葉老板當場寫休書休了小枝，他要與小枝一起生活。

葉老板望著閃著寒光的魚刀，顫聲說，我不是一直在成全你們嗎，你看這么長時間，我已經不管你和小枝的事了。

炳水厲聲喝道，少啰嗦，快寫休書，我要堂堂正正娶小枝。

葉老板被逼著邊寫邊說，年輕人，其實我是早就想休了這個女人的，我一個大老板，哪里沒有女人，怎么會留戀殘花敗柳？你知道嗎，這次我幫皇軍運了一批治療瘟疫的藥，都放在皇軍的營房里，可是很賺了一筆呀，有了這筆錢，不要說一個小枝，就是十個黃花閨女我都買得到。

接過葉老板的休書，炳水跳下篷船，很快隱沒在夜色中。艙內，葉老板擦擦滿頭的大汗，臉上浮起一絲冷笑。

漆黑的夜幕下，炳水一身黑衣，匍匐著躲過崗樓上的探照燈，摸到鬼子營房邊，趁游動哨兵不注意時，他快速爬到營房門前，在門軸上倒上菜油，無聲無息地推開門進去，室內一個班的鬼子正在酣睡。炳水用布包著電筒，借著微光找到藥品，一共十箱，他輕手輕腳一一搬到湖畔，小枝正守在一艘小劃子上等待。炳水和小枝將藥品裝上船，正要撤離，突然從炮樓方向射來幾束手電光，一群鬼子哇哇大叫著朝湖邊沖來。炳水見無法逃脫，連忙解開小劃子纜繩，用力推到水中央，輕叫，小枝，快劃走！他卻轉身朝湖灘方向跑。鬼子們亂槍齊發，一發子彈擊中炳水小腿，他一頭栽倒在地，鬼子們蜂擁而上，將他抓住，鬼子身后，葉老板獰笑著望著他。

原來，葉老板故意將藥品信息告訴炳水，料定他深夜必定會去偷，葉老板則向炮樓內的鬼子告密，并帶著鬼子來抓炳水。

第二天天剛亮，鬼子將打得遍體鱗傷的炳水五花大綁，吊在一艘停在湖畔的漁船桅桿之上，并把周圍村莊和附近的漁民都趕來，要炳水指認是誰拿走了藥品，藥品現在藏哪里去了。炳水雙目赤紅，破口大罵。鬼子小隊長惱羞成怒，抽出指揮刀一陣狂叫，一排鬼子端起三八大蓋瞄準了炳水。

滿臉血污的炳水沖著大家凄然一笑，拼力叫道，屏峰灣父老鄉親，我炳水從小吃百家飯，穿百家衣，我是你們養大的，今兒我就要跟大伙說再見了。這么些年，我偷了鄉親們不少東西，我都記著呢，這次偷藥就是為了報答大伙對我的大恩大德，吃過的、用過的來生我一定會還給你們。只可惜我偷了這么多年，這回卻失了手，居然被小鬼子抓了，讓大伙見笑了！

一時，眾鄉親紛紛抹眼淚，抽泣聲一片。

隨著鬼子小隊長一聲令下，鬼子們的槍響了，桅桿上炳水瞬間被打成了肉篩子。與槍聲一起響起來，還有一聲慘烈的呼嚎，一個纖弱的身影倒在了人群中，正是被眾人緊緊拉住的小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