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析為現代文學批評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通過對人物的意圖、欲望、恐懼等復雜心理過程的近距離窺視,使得揭示人物真實的內在動力,理解文學作品的真正意義以及解密作者的真實意圖變得更為容易。”作家陳柳金在短篇小說《城市畫皮》中為讀者所展現的正是生活在現代城市中的邊緣人,在內心深處的欲望與現實生活的苦悶折磨著他們;同時,傳統文化的道德枷鎖也約束著他們。在現實的迷茫與困惑中,他們成為游走夜幕下的“軀殼”,只有當他們回到陽光下生活才真正獲得了人的解放。
一、游蕩在夜幕下的人們——“本我”欲望的釋放
在精神分析理論的指導下,我們深知“性本能”是人的一切行為的源動力。因此,“我們相信人類在生存競爭的壓力之下,曾經竭力放棄原始的滿足,將文化創造出來,而文化之所以不斷地改造,也由于歷代加入社會生活的各個人,積極地為公共利益而犧牲其本能的享樂”。現代化的文明制度正是不斷犧牲人類個體的欲望和訴求所換來的所有成果的結晶,也正是一切文明制度的最高體現。在這里,人們的一切欲望和精神都被所謂的“文明”所壓抑和限制,只有當文明的喧囂與繁華稍稍褪去的“夜幕”降臨時,人們心的欲望才會找尋到臨時的出口。
他鐵了心要上晚班,大家伙看不到晚上的美好,他卻心甘情愿被夜晚綁架。搭檔冬武說他是夜貓子,一只邊賺錢邊偷腥的夜貓子。秋良說,我把好好的白天讓給了你,你卻來糟踐我!
在小說《夜幕畫皮》中,秋良主動攬下了最辛苦的夜班。他“心甘情愿被夜晚綁架”,這是因為夜晚中沒有白日的約束與現實、夜晚中沒有白日的面具和畫皮,呈現在秋良眼中的城市將會是最真實的“欲望之都”。他渴望在夜幕的籠罩下“一只邊賺錢邊偷腥的夜貓子”,即使囊中羞澀、即使是身無分文,秋良也可以在夜幕下找尋到精神的刺激。
于是,當秋良開著的士穿梭在燈紅酒綠的夜幕中時,他遇到了“雞冠頭”,遇到了小菲。作者陳柳金為“雞冠頭”設定的外形很容易讓人聯想起街頭的小混混,通過對小說文本的分析,我們不難發現,“雞冠頭”正是一個行走在夜幕下準備時刻傾瀉內心深處原始欲望的小人物。在他的身上,我們沒有看到過多的痞子氣;相反,卻有幾分令人感動的執著。他隨意地登上一個司機的的士是酒精麻醉產生的效果,他執著地追尋著小菲的蹤跡是內心欲望的外化。小說并未向讀者交代“雞冠頭”的身份、年齡、社會角色,我們唯一可以判斷的是:“雞冠頭”是一個年輕男性,或許有一定的經濟能力和社會地位,在夜幕下游蕩的他像獵犬一樣搜索著的自己的“靶子”。
夜幕之下的另一個重要角色就是小菲,這是一個從邊遠地區來到城市的女孩。她渴望憑借自己的奮斗和努力在這個陌生的城市找尋到屬于自己的位置,因此她不斷地努力奮斗著。作為身體成熟的女性,在她的內心深處也蘊藏著無盡的欲望。或許是見過了太多的紙醉金迷,或許是遭受了太多的心靈創傷,小菲將自己的內心緊緊地關閉著,這使得她拒絕了“雞冠頭”的追求,而是將希望寄托在秋良的身上。在秋良為小菲挺身而出時,這一切達到了高潮,卻又在情感的最高點——秋良為小菲失去一支臂膀時戛然而止。
人的內心深處那只奔馳著的野獸——欲望,不斷地奔走在秋良、“雞冠頭”和小菲的內心深處。秋良是渴望在遠離“靶子夫人”時找到欲望的宣泄點,“雞冠頭”更多的是遵循欲望的指引在前行,小菲則在遭受傷痛后渴望找到自己的精神家園。游蕩在夜幕下的人們都在尋找著本我欲望的釋放點:有的人找到了,卻飽受傷害;有的人找到了,卻不滿足,最終付出生命的代價;有的人看到了,卻沒有繼續前行。
二、行進在夜幕下的人們——“自我”行為的約束與沖突
現代化的城市就是一座鋼筋水泥鑄就的森林,生活在這里的人們精神狀態也各有不同,這就導致了不同的人面對自己內心世界欲望所作出的抉擇不同。這一切行為的根源仍然在于被壓抑了的“力比多”,“藝術的產生并不是為了藝術,它們的主要目的是在于發泄那些在今日大部分已被壓抑了的沖動”。當人們將這種沖動釋放出來時,往往要面臨現實的約束與限制,當這種限制與個體的欲望產生巨大沖撞時就會導致個體生命的毀滅。死亡本能是與生命本能密不可分的另一種傾向: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人以他自己的方式去死。
一場血腥的交通事故第二天就上了報紙頭條。秋良在醫院躺了兩天兩夜才睜開眼,劫后余生的小菲喑啞道,大哥,你終于醒了!
隔壁病房卻傳來呼天搶地的哭聲。雞冠頭的車被撞翻了,身上血肉模糊,終于沒有搶救過來。
秋良想下床去看看他,剛一用力就歪倒在床上,才知道自己的左手斷了。
他強忍住淚,說,給我一支煙!
陳柳金筆下的小菲一定是一位風華絕代的女子,她是有著玫瑰一樣的嬌艷、丁香一樣的哀愁。只有這樣的女人才能同時吸引秋良這樣普通、“雞冠頭”這樣潮流男人的注意力。秋良不僅有著良好的身體素質,也具有寬廣的心胸和博愛的胸襟。因此,他能夠在夜幕之下將小菲送進難走的“褲衩巷”,能將她送回家中而保持著難得的克制。這種克制正是自我意識能動性的具體體現,相反,未能將精神深處“自我”意識導入正途的“雞冠頭”最終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當小菲成為秋良的固定乘客后,每晚的接送不僅為秋良的生活增添了更多的收入,也帶來了幾許期待。夜幕下蜷縮在的士中的秋良不再僅僅是拉活的的哥,他的精神世界中有了一份等待,這種等待或是對美好生活的追求,或是對浪漫邂逅的守望,或是對現實生活的反思。自我本應按照人的生物性本能去追求快樂,因此往往是盲目的。作為人的精神世界的理性部分,“自我”徘徊在生活的現實要求、本我的欲望追求和超我的道德訴求之間。由人的內心深處“自我”訴求所決定的一切行為都將遵循現實原則,盡可能找尋到現實與內心之間微妙的平衡點。在陳柳金的小說《城市畫皮》中,我們看到無論是秋良,或者小菲、“雞冠頭”等,一一按照自己的理解和判斷去努力追尋現實的生活目標。
當小菲被小混混糾纏時,秋良挺身而出,這是他作為一個男人的現實選擇;當“雞冠頭”遭遇小菲拒絕時,他緊迫不舍,這是他遵循男性欲望的現實選擇;當小菲在城市中飽受苦難,渴望尋找自己的港灣時,這是她作為弱小女子的現實選擇。小說中所有的人物雖然都奔波在夜幕下的城市里,他們釋放著欲望與激情,卻最終選擇了回歸現實生活。他們所做出的抉擇緣于人性深處“自我”方才知道的目的和方向。
三、逃離夜幕生活的人們——“超我”的回歸
在小說中,當“雞冠頭”在車禍中死去、秋良失去自己的左臂時,也意味小菲向現實妥協的努力宣告失敗。于是,作者在小說的結尾安排了“靶子夫人”的到來。這是現實社會對于這些生活在夜幕下的人們的警示,也是作者對于欲望男女的思考。在小說的開頭和結尾出現的“靶子夫人”象征著道德的回歸與反省。秋良將自己的“靶子夫人”接到城市里,來到自己的身邊:一方面,是由于現實生活的自己失去右臂不能再開車;另一方面,則是他深刻意識到自己的欲望即將蓬勃而出,因此,他選擇了回歸傳統道德。這正是人性中“超我”在發揮力量。
同時,我們也可以將這一點理解為城市文化與傳統文化的激烈沖突帶來的結果。誠如弗·詹姆遜所說:“所謂文化——即弱化的、世俗化的宗教形式——本身并非一種實質或現象,它指的是一種客觀的海市蜃樓,緣自至少兩個群體以上的關系。這就是說,任何一個群體都不可能獨自擁有一種文化:文化是一個群體接觸并觀察另一群體時所發現的氛圍。”在對比中,我們認識到了不同文明體系的差異,也深刻理解了某一文化類型的自我特征。當生活在欲望世界和現實世界的人們在現代城市交匯時,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全新的生存狀態。在這里,不同的人按照自己的人生目標在奮斗、在拼搏。
在小說《夜幕畫皮》中,欲望對于現在城市文化、現代城市生活進行了強有力的滲透。有的人擁有足夠的經濟基礎作為后盾,他們總是試圖按照“本我”的欲望去肆意行走。比如小說中的“雞冠頭”就是一個以自我的方式不斷挑戰城市文明、不斷沖擊城市生活底線的瘋子。這種沖突的結果是極為慘烈的,現代化的城市生活不斷被“雞冠頭”們所改寫——在改寫中現實社會的制度都沖的支離破碎,“雞冠頭”們也往往要付出沉重的代價。而另外的一些人在面對夜幕下城市欲望生活時,雖然也經歷了精神的折磨和誘惑,但他們最終的選擇卻是理性的。比如秋良,他本可以與小菲一起,開始一段浪漫的人生之旅,但最終選擇了將自己的“靶子夫人”接來。
四、結語
就秋良、小菲、“雞冠頭”而言,這是個體生命的選擇;就生活在城市的青年男女而言,這是歷史發展的洪流。作家陳柳金敏銳地捕捉到了現代人生活中的變化,當他將秋良們的人生引向城市時,賦予了更多的不是否定的、消極的情感。因為,作者深刻認識到進入城市生活將是當代人無法規避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