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杖

張春大清早就又和老婆李楠吵上了架。張春的弟弟張秋出了車禍，摔斷了腿，急等著動手術(shù)，父親讓張春準備兩萬塊錢送過去。李楠一聽就急了，老二買車的時候借了一萬還沒還呢，這又兩萬，咱家是開銀行的啊？張春能說什么呢，手足情啊，心連著心呢，一聽弟弟出了車禍，張春的心就懸了起來，淚就流了出來。張春上大學(xué)的開銷是弟弟打工掙的。弟兄倆，一個在城里干著體面的工作，娶了城里的姑娘；另一個在土里刨食，天天為生計奔波。張春覺得自己欠弟弟，所以弟弟只要開口，他再為難都不會擱那兒。而弟弟知道哥哥怕嫂子，也很少讓張春為難。吵來吵去，李楠還是拗不過張春。說是吵，其實是李楠一個人在嘮叨。張春和她過了這么多年，知道她心地并不壞，就是脾氣不好，嘴太厲害。

李楠把兩萬塊錢摔給了張春。張春說了句不該說的話，又一次把老婆激怒了。張春說，早晚都得給我，說那么多廢話干啥，累不累啊？李楠二話沒說，照著張春的左腿狠狠踢了一腳，然后摔門而去。張春想罵一句很難聽的臟話，疼得都沒罵出來。李楠的鞋是那種很尖很硬的高跟鞋，張春忍著痛卷起褲腿看了看，小腿上已經(jīng)青了。張春想站起來，可那條腿一著地就疼得厲害。不去又不行，今天下午的手術(shù)，耽擱不得呀。張春突然想起兒子的房間里有一副拐杖，是前年岳父下樓梯摔折了腿買的，后來他在這兒養(yǎng)傷，傷好了拐杖就丟這兒了。張春找到覆滿了灰塵的拐杖，擦了擦，拄著走了幾步。你別說，有了拐杖，不讓那條腿用力，還湊合能走路。張春想，那就拄著拐杖去吧，到那兒要是腿不那么疼了，就把拐杖給弟弟留那兒，反正他早晚會用得著。張春也想著問問弟弟有沒有銀行卡，把錢打過去，可還是放心不下弟弟的傷勢，決定把錢親自送過去。

張春是坐公交車去的長途汽車站。按說腿不方便，應(yīng)該坐出租車。可張春知道，給了弟弟這兩萬塊錢，自己就要過幾年緊日子了。應(yīng)酬會最大限度地減少，煙可能也要戒掉了。能省一個是一個吧。張春是被兩個人攙著上車的，上了車，還有好幾個人給他讓座。張春坐了二十年的公交車，這樣的待遇還是第一次享受。以前都是他給人家讓座。在長途客車上，張春也體驗到了拐杖給他帶來的好處。他在站外上的車，為的是能省五塊錢。他齜牙咧嘴地上了車，車上賣票的都不忍心收他的錢了。他執(zhí)意要給，人家給他便宜了十塊。

車出了城，賣票的提醒車上的乘客，往前有一段路不太平，可能有劫路的。大家把錢藏好了。車上騷動起來。賣票的說，警察也打擊過好多次了，也抓住過幾個人，可搶劫的事還有。也不是天天有，我話說到前頭，你們小心些就是了。說著，她先把錢藏到了車里的工具箱里。有人也要把錢和她的錢藏在一起，她說放這里我可不敢保證安全。她這么一說，那人也不敢往工具箱里放了。賣票的又說，你們只要不把他們?nèi)菒懒耍o他三十五十百八十的也就行了，可千萬不敢硬來，他們身上都有刀。張春聽得頭上冒汗，他這厚厚兩沓錢可怎么藏啊。張春把手提包坐在了屁股底下，手里緊緊抓著拐杖。張春想，要是他們真敢動弟弟的救命錢就和他們拼了。說不定車上的人見有人帶頭兒，會齊心協(xié)力把歹徒們制服的。想歸想，不到萬不得已時不能沖動。自己萬一死了，老父老母怎么辦？老婆孩子怎么辦？紅顏知己素雪怎么辦？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劫路的真來了。幾個抱小孩的女的在路上攔車，車門打開走上車一看，全都是男的。只不過穿著女人衣服而已，孩子也是假的。領(lǐng)頭的是個小個子的老頭兒，他操著一口濃重的豫南口音，一人一百塊錢，誰要是不給，就把他身上所有的錢都掏光。車上衣著光鮮的，大都乖乖地把錢拿出來了。衣著寒酸的，少不了也要討價還價。張春屁股底下坐著弟弟的救命錢，惟恐有閃失。他一只手攥著一百塊錢，另一只手緊緊握著拐杖。臉上、身上、手上全是汗。小個子老頭兒走到張春跟前，沖他笑笑，你別怕，我們不要殘疾人的錢。靠著這拐杖，張春躲過了一劫。

張春拄著雙拐走到弟弟的病房里時，把老父親嚇了一跳。也難怪，二兒子的腿保住保不住還不好說，大兒子的腿倒先瘸上了。張春忙說，我的腿沒事，只不過摔了一下，要是有大毛病，還會跑這么遠的路？弟弟是喝了酒自己開車摔傷的，左腿粉碎性骨折，肋骨也斷了兩根。看著弟弟痛苦的樣子，張春心疼得淚水在眼眶里直打轉(zhuǎn)。張春把錢給了弟媳。他多了個心眼兒。給父親，這錢你是別打算要了；給了弟媳，說不定等弟弟的病好了，有了錢還會還的。自己無所謂，借出去的錢要不回來，老婆肯定不會善罷甘休。錢弟媳收下了，拐杖卻說什么也不要。表情還很冷。弟媳說，我們用不著，你自己用吧。張春聽出了弦外之音，她是忌諱。張春站起來，感覺左腿還是疼痛難忍。張春就沒再堅持。吃過午飯，張春說自己擔著畢業(yè)班的課，今天好不容易請了一天假，明天是一定要上班的。父親知道官差不自由，也沒有強留他。張春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離開時，他偷偷看了老父親一眼，他看到父親正背過身來擦眼淚。張春鼻子一酸，淚珠兒骨碌骨碌就下來了。

張春回到家，李楠已經(jīng)做好了晚飯。李楠見張春拄著拐杖，吃吃笑了起來，你這是演的哪一出啊？怎么成了鐵拐張了？張春看見她氣都不打一處來，然而也沒有精力去和她理論，他的腿像灌了鉛一樣沉。見張春不吭聲，李楠感覺事情有些嚴重，不是我踢那一下吧，我沒用勁啊。張春默默坐著，頭靠在沙發(fā)上，眼睛也閉上了。李楠把他的褲腿卷了起來，大叫了一聲，媽呀，都腫了。張春睜眼一看，果然小腿腫起老高。李楠輕輕地揉著，滿懷歉意地說，咱去醫(yī)院檢查檢查吧，別弄骨折了。張春見她真心悔過，就順著臺階下來了，不用，吃點消炎藥就行了。李楠就跑到街上買了好多消炎藥來，服侍著張春吃下。夜里，李楠很溫柔地偎依在張春懷里，張春很少享受這樣的待遇，也是累了，睡得很踏實。

第二天張春是被李楠叫醒的。李楠說，我今天要去見一個大客戶，不能在家照顧你，你請個假自己在家休息吧。張春說，你忙你的，我一會兒到學(xué)校請假。李楠說打個電話不就行了，有必要親自跑去嗎？張春嘆一口氣，我擔著畢業(yè)班的課，又是班主任，要請假，很多事都要交待。李楠進了廚房，忙活了一陣，把早餐做好了。這在平常都是張春的事。吃過飯，李楠打了個電話。打過電話后，對張春說，我找了輛車，一會兒送你去學(xué)校。你回來的時候打的吧，別心疼錢。張春冷冷地說，我不坐你的車，我擠公交車去。李楠也生氣了，不坐拉倒，小肚雞腸。李楠從公交公司下崗后，一直跑保險，錢沒有掙多少，倒是認識了不少有錢人。經(jīng)常坐著車來來往往，應(yīng)酬也多，很多時候是喝得醉醺醺被人家送回來的。張春很反感，但又很無奈。李楠是強勢的，從結(jié)婚到現(xiàn)在，一直是。張春和她吵，和她鬧。李楠說，那你養(yǎng)著我吧，你養(yǎng)得起嗎？或者你給我找個體面的工作，你找啊！小肚雞腸，小農(nóng)意識。吵得厲害了，也往離婚上說。李楠說，離婚可以，我沒工作，孩子歸你，房子存款歸我，把你們親戚借的錢全給我要回來。錢是王八蛋。張春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過下去了。

張春怕請假校長不準，便仍拄著拐杖去了學(xué)校。張春拄著拐杖去找校長的時候，正好在路上碰著他。校長吃了一驚，張春，你這是怎么了？張春說，昨天下樓梯摔了一下，就是腿腫了，有點疼，也沒什么大事。校長說，你都用上拐杖了，還沒什么大事，你說你也是，還不請假歇著，還上什么班啊！我派個車，送你回家。校長這么一說，張春反倒覺得不好意思請假了。張春忙說，高考到了節(jié)骨眼上了，我這個班主任怎么能請假呢，再說我真的能堅持。校長不再堅持，便親自攙著張春回辦公室了。張春到班里上課的時候，同學(xué)們爭著把凳子讓給他。張春是第一次坐著上課，今天的課，張春上得比平常更加激情四溢。下課的時候，激動、疼痛，再加上勞累，張春的汗把衣服全濕透了。張春講課時間久了，腿有些麻，站起來的時候，很慢，表情很痛苦。幾個女生趴在下面嚶嚶地哭了起來。張春是內(nèi)向的人，一向和學(xué)生缺乏感情的交流，這樣的情境，還是第一次遇到，他有一種很幸福的感覺。

下午學(xué)校的例會上，校長突然宣布了一個決定，今年的高級教師職稱評審，學(xué)校里有一個指標，也是張春的。張春有些眩暈了，后面校長說了些什么，他都沒有聽見。反正自己參評了三年都沒有結(jié)果的高級教師職稱評審今年算是塵埃落定了。這一切來得是這樣突然，這樣猝不及防。

手機的振動把張春從眩暈中叫醒，因為現(xiàn)在自己是會場的焦點，張春不敢接手機，連看也不敢。手機一直在振動，直到散了會，張春才打開了手機。是紅顏知己素雪打來的。素雪很急，你怎么不接我的電話，我急死了，擔心死了。張春說，我好好的啊。素雪語速更快，你胡說，我眼皮一直在跳，每次跳，你那邊就有事。張春只好說，我的腿昨天被李楠踢了一下，有些疼，現(xiàn)在還一瘸一拐的。素雪在那邊哭了起來。張春的淚也掉下來了，怕傷感情緒互相傳染，張春把手機掛了。停了一會兒，張春收到了素雪的短信：張春，我發(fā)現(xiàn)我愛上你了。交往了兩年，彼此已經(jīng)愛了很久，素雪終于把話挑明了。如果和李楠離婚，素雪是最好的歸宿。張春回了短信：我成瘸子了，你還愛我嗎？素雪回道：你成了植物人，我依然愛你。張春回道：牽手一生，不離不棄。

新的一天到來了，張春的腿已經(jīng)不那么疼了，可拐杖還不能丟下。如果今天不拄拐杖了，人家還不說自己是做秀嗎？到手的高級教師職稱說不定還會跑掉。張春的拐杖就一直拄了下去。高考結(jié)束了，張春想回老家看看弟弟的腿好得怎么樣了。他丟下拐杖走路，卻狠狠摔了一跤。再走，再摔。張春這才感覺到左腿軟弱無力，已經(jīng)不能支撐身體了。張春拄著拐杖去了醫(yī)院，檢查了一番，結(jié)果左腿沒有任何問題。張春也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他覺得拄著拐杖走地上的路不方便，走人生路卻方便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