崛起于20世紀80年代末至90年代的新寫實小說具有強烈的現實針對性,是對于中國社會發展和人們精神狀態的真實描繪。“以其‘還原生活原生狀態’、‘刻骨的真實’等美學理想和消解深度模式的價值取向集中體現了轉型期中國社會生活方式、思維模式、價值理想、終極關懷、生存心態等方面的現實狀況和發展趨勢。它追求物欲而淡化理想,趨于平庸而消解崇高,所描寫的對象多為庸常之輩的凡俗人生,既沒有明確的理想,也沒有澎湃的激情,而多為世俗的經驗和感性的欲望所糾纏。”這一類作品消解了傷痕文學的啟蒙意識,褪去了反思文學的沉重,淡化了改革文學的大刀闊斧,截斷了先鋒小說的奇思妙想。作家們將自己的視角定位于普通人的生活,回歸于平凡。
一、平民化的人物形象
陳柳金正是近年來延續這一道路前行的作家之一,他的小說創作具有關注普通人現實苦悶與精神壓抑的平民化精神取向。這一點在小說《城市畫皮》中得到了很好的展現。所謂平民化的創作原則首要表現為小說人物的社會定位,而這又是與小說人物的經濟收入緊密關聯的。
在小說《城市畫皮》中,陳柳金為讀者呈現了秋良、小菲、“雞冠頭”等多個角色。他們或靠開的士為生,或混跡于城市的夜幕之下,或在酒精的麻醉中度日。這是一群生活在城市的邊緣地帶的年輕人,他們的收入十分微薄,僅能維持基本的生存。即使如小菲一般在這個城市的某個角落找尋到了屬于自己的“居所”,她所付出的成本卻過于高昂。當作家陳柳金將這些普通、平凡的人的物質生活方式和精神生存狀態納入到自己的文學創作時,他所給予的絕不僅僅是對于現實生活的聚焦而已,作者所要展現和陳述的是一個社會群體的生活狀態。他們懷揣著對于城市生活的美好向往來到這里,卻承受著社會帶給他們的雙重壓迫:一方面,這個群體中的人受制于現實社會的種種評價標準,無法在現代化的城市中找尋到自己的社會地位;另一方面,尷尬的身份與微薄的收入使得他們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
正是基于現實的重重障礙和種種限制,他們除了面臨物質層面的苦難之外,還將經受虛無的精神生活帶給他們的折磨。作為一名從邊遠山區走出的作家,陳柳金有著與這個群體中很多人相似的人生經歷。從某種角度而言,陳柳金在《城市畫皮》中描寫的這一群人默默承受著來到城市生活的艱難。在他們的身上,曾經養育他們的鄉村賦予他們的精神世界和生活方式在他們來到陌生的城市后逐漸消退;在鋼筋水泥鑄就的城市中,這是一群極為普通的“平民”,在他們的身上,我們無法察覺到宏大歷史主題在他們生活中的影子;在他們的腦海中,從來也不曾升騰起對未來的關注和奢望;在他們的生活中,現實的得與失、苦與樂都無法規避。
秋良喜歡上晚班,其實是有想法的。一個大男人,晚上被那事硬憋得睡不著覺,箭在弦上,而靶子卻遠在千里。與其每天晚上在床上痛苦地渴念著晾在老家的“靶子夫人”,倒不如去掙“黑錢”。
當陳柳金在《城市畫皮》中將秋良對肉欲的渴望寫得那樣直白露骨時,讀者或許不曾想到這正是為了生計而奔波、為了現實而迷茫的平民們最真實的生活狀態。在他們的生活中,那個遠在千里之外的“靶子夫人”能夠滿足他們的絕不僅僅是肉體欲望,游蕩在夜幕下的城市,孤寂的心是他們最真實的寫照。
二、徘徊在現實與理想之間的尷尬身份
當陳柳金以作家的人文情懷去審視這一切時,所有的問題都被最終歸結到一個焦點之上——這一群徘徊在現實與理想之間的人,他們尷尬的身份決定了他們對待生活、對待人生的態度。因此,當作家將自己在現實生活中所經歷的、體驗的、想象的一切融入到“夜幕下的城市”時,他必然要選擇順應平民欣賞習慣的故事去講述這一切。這不僅是因為故事能夠給予讀者心靈的撫慰和生活的啟迪,更在于這才是高深的文學與現實的平民之間最好的溝通橋梁。
作為一部具有新寫實主義風格的小說,《城市畫皮》刻意隱藏了敘述人擁有的社會身份。在褪去了作家、文化人的外衣后,陳柳金甚至將知識分子的情結也作了淡化處理,他努力將小說中的每一個人都還原為極為普通的平民。當他從自己的人生經驗中切入到現實生活的污濁、世俗時,讀者與文學間的疏離感也被摒棄了。在作者努力靠近秋良的世故、小菲的謹慎、“雞冠頭”的污穢后,呈現給讀者的小說人物即不是好萊塢式的英雄人物,也并非與普世價值相悖離的反面人物。在這里,我們看不到能夠改天換地的社會精英,也沒有拯救黎民的治世良臣,有的僅僅是一些為了自己的生計蜷縮在的士車中、游蕩在燈紅酒綠里的平民。無論是何樣的社會角色,在他們的身上都能感受到共同的特征:徘徊在微薄經濟收入與融入城市生活的理想之間的尷尬身份。
秋良卻從豆漿里品咂出了不同的味道,一半是淳厚的黃豆味,另一半是芳香的黃土味。那個在山嶺溝渠上忙碌的身影,也許正在收獲著滿畦豐稔的黃豆,而后磨成豆腐,曬成豆腐干,千山萬水地寄來給他。
在一杯簡單的豆漿面前,小菲和秋良各自喝出了不同的感覺,這并非二人的豆漿的質的不同,根本的原因在于二人的感受不同。在小菲的眼中,這豆漿是父親的囑咐,是做人的準則。但褲衩巷的豆漿卻早已沒有了家鄉的味道,或許正是因為穿梭在現實與理想之間的迷茫摧毀了小菲對這杯豆漿的感受。為了避免身處城市的自己陷入無限的尷尬之中,她做出了自己的抉擇——影響自己人生道路的抉擇。
幾年了,遠在老家的“靶子夫人”每年都會寄來一次自己親手做的豆腐干,說我在老家都驚成了癟塌塌的干貨,只要吃著它,你就能想起我。
同樣是從邊遠的農村來到城市,同樣是面對現實生活的迷茫,秋良做出的人生抉擇全然不同。他在豆漿中感受到了“靶子夫人”寄來的豆腐干的味道,這是家的味道。無論是秋良或者小菲,作為生活在這個城市中的眾多飲食男女中的一員,他們成為生活這條流水線上的產品,被現實的煩惱所困惑。這正是生活在社會中底層人的現實人生,陳柳金為他們披上“城市的畫皮”,將這些人寂寞的人生向我們娓娓道來。
同樣是從農村來到城市打拼,同樣是從農村來到城市追夢,我們在秋良和小菲的身上看到了驚人的相似之處。既往的生活經歷在他們的身上烙上了深深的印記,即使已然身處城市生活的漩渦之中,卻也無法改變;現實的生活困難在他們的心靈世界投下了無盡的漣漪,即使試圖回歸曾經的生活,卻已是遙不可及。他們成為徘徊在現實的城市生活與無法實現的理想間游走的人。
三、新時代的命運交響曲
面對現實生活的煎熬,作者并未陷入消極的迷茫中,而是以積極的心態迎接著生活的挑戰,他為生活在城市夜幕下的人們唱響了新時代的命運交響曲。在小說《城市畫皮》中,我們從陳柳金描繪的兩類人物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體會到了這一點。
空空的左衣袖在風中無助地晃動,小菲動情地喊了聲,秋良哥!
秋良轉過頭來,叫出他的“靶子夫人”,對小菲說,這是你嫂子,剛從老家過來。
憔悴的嫂子說,妹子,來一杯豆漿吧!
小菲深深地喝了一口,淚流滿面……
在那場改變小說中不同人物命運的車禍之后:享受身體欲望的“雞冠頭”送掉了自己的性命;遭受重創的秋良告別了的士司機的職業:延續過去生活的小菲依舊活在夜幕下。奔波在城市夜幕下的不同人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作家在這些人物的塑造中寄托了他們對市民理想的價值評價和選擇以及對以往虛幻的精英意識的放棄和對平民生活狀態的認同。他們以一種平民的平視眼光和平常心態,關注和描寫蕓蕓眾生平平常常的生活,將他們對生活獨特的感受和體驗融入作品中,在對庸常人生的平實敘寫中,表現出一種強烈的平民意識和平民本位的價值取向。”
在小說《城市畫皮》的結尾,小菲流下了淚水。在這淚水中,我們看到的是個體生命的現象,但這現象的背后卻沉淀著全部生命的共性。只有將其置身于整體性的社會氛圍中加以考量,我們才能真正地領悟到事物的本質屬性。對于一部文學作品的研讀,我們不僅要從單一的文學現象出發,還要結合特定的背景。我們知道,“思維方式是人類文化現象的深層本質,屬于文化現象背后的、對人類文化起支配作用的穩定因素。”作者正是根據中國人一貫的思維方式,以此作為他進行創作的出發去描繪自己眼中的社會現狀。只有做到這一點,對于小說文本的解讀才不至于和真實相悖離,也才能夠真正地把握到小說文本所蘊涵的豐富情感。中國現代文學對平民生活的關注緣于西方文學的啟發,也因為長期被忽視、被遺忘的中國平民獲得了一定程度的話語權。“在人道主義上大寫的‘人’走到前臺時,文學反倒是退隱幕后去了。或者說,文學在擺脫為政治服務時,又踏入為‘人’服務的工具性窠臼,其結果,受損的已然是文學自身。”就這部小說而言,作者所描述的不是個體存在的人,而是針對中國社會所有人的集體描繪。因此,我們可以認為,這是一部描繪整個社會的作品。
作為一種精神取向,其本質并不能用簡單的價值判斷加以衡量。無論是對秋良的描寫,抑或對于小菲的刻畫,都是對于生活在城市中的平民們生活狀態的展示。對他們而言,陌生的城市將成為他們永遠揮之不去的夢魘。陳柳金在《城市畫皮》中所講述的正是這個特殊時代造就的故事,是對于這一群體的精神取向的評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