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叔是村干部,直腸直肚,有話憋在心里睡不著覺。柱叔多年媳婦熬成婆,前年選上了村長,聽說混得蠻滋潤。
那天中午我正準備下班,柱叔帶著幾個村干部找上門來,說想找領導批點資金,在村前那條小河上建座橋。
我給他們倒杯茶,說:“大中午了,都是親房叔侄,先去我家吃點便飯吧。”
“你家離那么遠,再說下午想在政府找下縣長,就在附近餐館混下算了。”柱叔丟掉紙杯,抹抹嘴角的茶水說,“現在你們政府領導,還有哪個去家里請客的?”
“好好,就在附近吃。”我的臉有點燥熱。
我們進了一家餐館。也許都餓了,一陣觥籌交錯,風卷殘云,地上就躺滿了酒瓶,桌上也只剩一點湯水。柱叔喝得最多,從臉一直紅到胸脯,聲音也高了幾度。
我到前臺結賬,一共五百多元。我丟給收銀員六張大票子。
柱叔站在旁邊,剔牙的手頓時不動了,他瞪大眼睛問:“你怎么不簽公家的單呢?”
“這是招待自己的客人呢。”我收起收銀員給的零錢。
柱叔直擺頭:“你這個政府辦副主任,不知道咋混的!”
下午,我帶柱叔找了賈縣長,并遞上申請報告。賈縣長說建橋是民心工程,政府應大力支持,等研究一下再說吧。接著我又帶柱叔去找了交通局王局長。王局長說上面有專項資金,只要縣長簽字,就立馬下撥。
該找的都找了,我問柱叔:“這事咋辦?”
柱叔說:“這還用問嗎?只要把賈縣長搞定,一切就水到渠成了。賈縣長說研究一下,還不是要我們煙酒一下。事不宜遲,趁熱打鐵,今晚就上門。”
晚飯后,柱叔買了幾千元的好煙名酒。柱叔問賈縣長住在哪?我蒙了,擺頭。我趕快打電話問幾個同事,都說賈縣長住在公務員小區十棟三單元,但到底是三樓還是四樓,是左邊還是右邊,也一時記不清。
找到公務員小區,上到三樓,我按響左邊門鈴。很快門開了,探出一個女人的頭來。“請問是賈縣長家嗎?”“我不認識賈縣長。”女人把門關了。
我又按響右邊門鈴,過了一會兒,有人開門了,讓我大吃一驚:原來是交通局王局長。
王局長看見我和柱叔,臉上馬上堆滿笑,他一把握住我的手說:“付大主任呀,稀客稀客,快請進快請進。”他立刻又對我后面的柱叔說:“付村長呀,看你還買這么多東西,太客氣了,修橋的事我不是說過嗎,我會全力支持的。”
我站在門口,猶豫不決,進退兩難,臉上火辣辣的。
事情已到了這份上,我只好硬著頭皮進去了。柱叔也只好跟了進去,很不情愿地把禮品放了下來。
王局長又是倒茶,又是遞煙。我既沒喝茶,也沒點煙。我坐在沙發上,如坐針氈。我敷衍地客套幾句話,就逃也似的出來了。
來到外面,我長長吁一口氣,發現內衣都汗濕了。旁邊的柱叔沉著臉,一口一口吸著悶煙。
“真是活見鬼,幾千元就這樣打了水漂!”柱叔把煙蒂往地上一丟,狠狠踩上一腳說,“你這個副主任也當十幾年了,連縣長的屋朝東靠西都不清楚,真不知道你咋混的!不跑不送,原地不動,難怪你老是姓‘副’呀!”
我自認理虧,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臉像火烤著,恨不得鉆地縫。
好事多磨,資金總算下撥,橋也很快竣工。
那天柱叔找到我,遞給我一張請柬,說“民心橋”準備搞個落成典禮,想把在外工作的老鄉都請回去湊個熱鬧。
慶典那天恰好是星期六,我大清早就搭車回家。不想客車在半路壞了,修了兩個多小時。一下車,就看見橋頭彩旗飄揚,鼓樂聲聲,人頭攢動。
柱叔看見我,迎上來問:“你怎么這么晚?你的車呢?”
我說:“我是坐客車回的,半路拋錨耽擱了。”
“客車?”柱叔的臉一沉,嘆口氣說,“你也是個政府領導,在這樣的場合,你怎么不注意身分呢?”
柱叔又指著橋頭停滿的小車說:“咱村在外做事的,有單位的都開著單位的小車回,當老板的都開著自己的小車回,混得最孬的也租了個的士回。你叔本想你給我臉上鍍點金銀,涂點脂粉,不想你卻這樣,真不知道你咋混的!”
我覺得對不起柱叔,一時張口結舌,只是苦笑。
我來到禮房,掏出500元,遞給會計。
柱叔指著賬薄說:“上面登記的,最少也出了800元,你能低人一等嗎?”
我咬咬牙,又掏出500元。
會計記好賬,翻開發票問:“給你多開多少?”
我擺擺頭說:“我自掏腰包送禮,連發票都可以不要,要多開干啥?”
“其他單位來送禮的,都是開多點回去找單位報銷,你難道不能報銷嗎?真不知道你咋混的!”柱叔旺怔看著我,好像不認識似的。
我尷尬地接過發票,捏成一團,一出門,一下丟進垃圾堆里。
很快三年過去了,不想那座橋出了問題,垮塌了。縣里派人去一查,發現柱叔貪污受賄幾萬元,自然被判了刑。
那天去探監,柱叔看上去瘦了,但精神還好。我遞根煙給柱叔說:“橋垮后,鄉親們都戳你脊梁骨呢,說當初都瞎了眼,選上你當村長,讓民心橋成了泯心橋。”我又接著說:“你出事后,叔娘不吃喝,不說話,只流淚。還有小柱在學校也抬不起頭,成績一落千丈。你現在不僅害了鄉親,害了家人,還害了自己,你這個村長,真不知道咋混的!”
柱叔好像被什么刺了一下,身子一顫,一口煙一下子嗆著,連連咳嗽。
柱叔喘順了氣,望著我說:“人倒霉,喝水也塞牙。那么多一貪幾百上千萬的,通過找關系,打通關節,不是都化險為夷了嗎?與這些大魚相比,我連只小蝦都算不上。如果當初我被紀委請去,你也替我到處活動活動,打點打點,我今天還會在這里受罪嗎?唉,你在政府這么多年,真不知道咋混的!”
我無話可說了,把帶來的衣物交給柱叔。
臨走前,我對柱叔說:“你好生改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