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午集這塊管郎中叫先生,去午集二十來里地外的石頭圈就有一個大先生。
這個大先生世代單傳,不僅看病的技藝和方子單傳,香火也是單傳。如今大先生已過天命之年,老伴去世后,他沒有續弦,只和兒子華生相依為命。
兵荒馬亂的,華生不再從大先生學醫,跟著八路上山打游擊去了。大先生祖上歷代都是專門救人的,結果到他手里出了個專門殺人的,專殺鬼子和漢奸,紅纓槍、大刀片子、鐵西瓜外加石頭圈周圍高山峻嶺上的石頭塊子就是他們的武器。醫者仁道,列宗列祖保佑。大先生聽見點風吹草動就心驚肉跳。
兒子已經是抗日的英雄豪杰了,可老子卻差一點兒就做了漢奸。
醫者仁道,有醫無類。但再怎么著,大先生也不該給鬼子看病??伤钟惺裁崔k法呢?那天天剛放亮,大先生就被王胡子帶著兩個黃皮狗給堵在了屋里,說聲太君有請,就不容分說半攙半抬地把大先生給弄到了停在門口的大車里。
大先生和王胡子早就相識。這家伙自小好勇斗狠,曾被人敲折了一條胳膊,是大先生給他接上的。后來鬼子占了午集鎮,王胡子糾集一幫歪瓜裂棗的狐朋狗友投靠了日本人,被日本人封了一個皇協軍排長的官兒。
馬拉的大車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顛簸疾馳,大先生心里七上八下的。一開始他猜測是華生抗日的事發了,鬼子派人來抓他了。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華生他們是秘密的,而且也沒多久,不過是聚在一起開開會、扎扎紅纓槍、掄掄大刀片,還有就是鼓搗鼓搗地雷。尚未與鬼子或是皇協軍什么的照過面。再者說了,他們抓人也沒有這么客氣的,至少也得上道綁繩吧。大先生搞不明白王胡子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就拿滿是疑慮的眼光去脧他滿是橫肉胡子拉碴的一張嘴臉。
王胡子也覺察出了大先生心里的忐忑,咧嘴一笑道:
大先生盡管把心放回肚里,俺們不過是請你去給大太君看病,用不著擔驚受怕的。
大先生暗自松了一口氣,開始和王胡子你一句我一句地扯了起來。
原來午集鎮上叫茅田幸之助的鬼子頭病了,嗓子眼那兒腫痛,吃不下東西。日本醫生使出了渾身解數也不見大鬼子有什么起色,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茅田餓得皮包骨頭,小命就要拉倒。這時,一心要拍鬼子馬屁的王胡子就向他的太君舉薦了大先生,說他有祖傳丹方可治此病。于是茅田太君有氣無力地讓王胡子去把大先生的快快地請來。
從王胡子的話里,大先生已知道了個大概。等到見了面,大先生就拿眼睛去盯茅田的脖頸子。
那個大鬼子坐在一張中國的太師椅里,人已經瘦得脫了形,不過盡管如此,站在三尺開外的大先生還是隱隱約約地感到一股森森的冷氣源自茅田向他逼來。
大鬼子低垂著腦袋,好像睡著了一般,并不看大先生。大先生轉頭看看王胡子,王胡子貓一樣躡手躡腳地走到大鬼子身邊俯身說道:
太君,他的來了。
大鬼子的頭似乎點了一下,王胡子拿眼瞪著大先生,說道:
還等啥呢?快來看吧。
于是,大先生上前幾步,伸出右臂,手掌翻轉向上就往大鬼子頜下探去,將及未及之際,大鬼子猛一抬頭,睜開兩只眼睛,射出的兩道眼光如三九天屋檐下懸掛著的尖利的冰錐子,刺得大先生一個激靈,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
不過,大鬼子很快又閉上了眼,并把下巴稍稍揚起往前略微一送。大先生看明白了,于是也閉上兩眼去大鬼子茅田的頜下頸側摸了一通,大鬼子頜下頸側的兩個玩意兒已經大得跟小子的卵蛋子一般。至此,大先生已了然在胸。此病當地人喚作“封喉”,患者嗓子眼那兒又腫又痛,無法吞咽食物,也有活生生給餓死了的。大先生祖上傳下的丹方里倒是有專治此病的。
欲待不醫,恐怕自個兒今天脫不了身,更何況祖上有訓:醫者仁道,有醫無類。大先生問王胡子要來紙筆開出了方子。
藥倒沒啥了不起的,一般的藥房里都能抓到。不過有兩樣講究,一是須得用石頭圈村口的井水煎熬;一是須得那口井旁邊的老槐樹頂上的嫩枝作藥引,一日里早中晚各喝一碗,不出五日便可治愈。
邀功心切的王胡子迫不及待分派人馬,一路去藥鋪里抓藥,一路他自己帶著,連午飯都顧不上吃,趕著大車載著大先生又回到了石頭圈,在大先生的指導下取了井水和槐樹枝……
過了約摸半個月光景,石頭圈呼啦啦地來了幾個鬼子,帶路的是王胡子,緊跟后面的是大鬼子茅田,他們直奔大先生家而去。見了面,大鬼子沖大先生雙腳響亮地一碰,然后鞠一大躬。從王胡子手里接過兩盒點心和一個紅包,雙手捧給大先生。原來,大先生妙手回春,讓大鬼子康復,他們特地來謝大先生了。
就這一出,使得大先生在十里八村鄉親們心里的形象急轉直下,背后很有一些戳他脊梁骨的人。
華生專門為此事回了一趟家,愣小子一進家門,汗都顧不上擦一把,就沖大先生嚷嚷道:
給誰看病不好,非要給鬼子看,你圖個啥哩?
大先生心里本來就有苦說不出,又給華生這一嗆,也就冷著臉拔高喉嚨道:
我咋了么?你們要這樣子對我。我不過是給人看了一回病。上天有好生之德,祖上有有醫無類之訓,我不過是盡了一回本分么。我咋了么?
那你也要看看人呀,那茅田是我們想方設法要整死的鬼子頭兒。你倒好,不幫自己人也就算了,還給他治病。幫倒忙。知道不?你都快成漢奸了。
你說啥?我快成了個啥?大先生霍地立起身來,右手捏著劍哆哆嗦嗦地點著華生。
華生不甘示弱,也站了起來,從牙縫間惡狠狠地蹦出兩個字:漢奸!
大先生兩眼直瞪瞪地望著華生摔門而去,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
大先生心善,從前他曾為一條斷了腿的野狗接過骨,后來那條狗就為他看家護院直到老死。這日本人也是個人呢,他又怎能見死不救。而且大鬼子茅田給他留下的印象還不賴,雖然長相兇惡了些,但懂禮,這不還親自把藥錢送上門了么。
父子倆,一個管殺、一個管治。道不同不相為謀。
2
大先生一心盼著華生回家來傳藝傳香火,懸壺濟世終此一生,可如今這小子被鬼子攆得滿山跑,倒讓他成日提心吊膽地惶惶不安。他一會兒怨鬼子,要是他們不來,他這會兒可能都抱上孫子了。一會兒氣華生不聽他話,大刀、紅纓槍的,那么原始的武器,怎么和鬼子打,這不是雞蛋碰石頭么?再說了,打仗是政府的事,現在的戰事連委員長都拿捏不定,你們幾個毛頭后生起啥哄?
可是兒大不由爹,華生義無反顧地走了。再要回家,也多是因為和他一起的人病了傷了,問他討藥來了。
怨也好,氣也罷,大先生的苦沒處訴。只好獨自一人,帶些干糧,拿了家什上山采藥去。
石頭圈外,一山連著一山,綿延不絕。石頭圈的人除了會種地外,還比別處的農民多兩樣手藝,采石頭、采草藥。
山中最高處為掛云峰,數那兒的草藥最好。那一天,大先生正在掛云峰山脊上忙活著,猛聽得山下谷道里悶雷似的轟隆轟隆響了幾聲,他連忙起身往下望。只見幾股沖天的黑煙散去后,三四個鬼子和皇協軍哇啦哇啦地叫著在地上又蹦又跳,渾身上下漆黑抹搭的還冒著縷縷的青煙,活像是灶王爺現世,讓大先生忍不住哈哈哈地笑了出來。
鬼子們踩著華生他們埋的鐵西瓜了。這鐵西瓜也就是把黑火藥裝在鐵罐子里埋在地下,像個大炮仗,雖然里面摻了鐵片,石子,可難得崩著敵人的要害,所以,這鐵西瓜也并無多大的殺傷力。大先生心想:華生他們吹噓的鐵西瓜不過如此么,下次倒要好好耍笑這小子一番,靠這種破爛玩意兒,能成得了啥氣候?倒把大好青春和醫術給荒了,實在令人痛惜。
念頭一轉,陰云頓時籠罩大先生的心頭。這鐵西瓜是他們最厲害的武器了,都不過如此,更遑論紅纓槍和大刀片子,他們如何和這些手持三八大蓋的鬼子廝殺。大先生不由得替華生他們捏了一把汗??伤膿碾m然不無道理,卻也是多余的。
其實,鬼子們也很清楚,這山里藏著的不過是幾個土八路,沒啥了不起的,他們根本就沒放在眼里。不一會兒,鬼子就又站好了隊,呈扇形,端著上了閃著寒光的刺刀的大槍搜索前進。
大先生的心為華生懸著,不由自主地在掛云峰上傍著一棵粗壯的樹干觀敵瞭陣。
大先生覺得隊伍里騎著大洋馬的人形有點眼熟,再手搭眉角定睛一看,茅田!他險些喊了出來。圍著騎馬的茅田團團轉的正是王胡子。這驢操的,竟然幫著日本人來打華生。我當初還真不該給他們醫治。不過,大先生也是明理之人,這橋歸僑,路歸路,一碼歸一碼,他還是懂得。上了戰場,就不能以常人論了。要是不打仗,那茅田也是一個挺知禮的人,他的藥錢給的還是最多的呢。
大先生正在胡思亂想著,大鬼子茅田幸之助已指揮著百八十號鬼子和皇協軍走進了華生他們布的石頭陣。一陣響亮的鑼聲后,無數的巨石順著兩邊陡峭的山坡飛滾而下,讓茅田一伙猝不及防,人仰馬翻。轟轟隆隆的滾石聲、噼里啪啦的槍聲、哭爹叫娘的呼喊聲混成一片,在大先生腳下的山谷里回蕩著。
直看得大先生目不轉睛,心驚膽戰。
石頭滾了約摸有一頓飯的工夫才停。鬼子和皇協軍們從地上爬起來,一部分圍成一個圈,一面哇啦哇啦地叫著,一面朝山上胡亂地放著槍。另一部分則扶的扶,抬的抬,忙著救死扶傷……
一直看著鬼子和皇協軍們狼狽地撤出山谷,不見了蹤影,大先生才覺察肚子餓了。同時,他也感到心跳平穩后,胸腔里騰起一股舒坦勁兒逐漸向四肢百骸彌漫。沒想到,他們還有這一手。夠狠辣,他沖著那面的山上大喊了一聲:
好樣的!
他望了一眼日頭,拿出干糧就著山間泉水吃了幾口,然后繼續采他的草藥。
這一次出來采藥,大先生帶了三四天的干糧。那一天,他本是打算在掛云峰道觀里借住一宿的,他和那里的青云道長十分要好。
當日頭沉西,暮色漸濃,大先生背著藥筐爬上峰頂時,卻看到老道長同著三四個道士正在觀前,踮著腳尖,神色慌張地向山下望著。大先生心里剎那間騰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他三步并做兩步奔到道長身邊,順勢望去,只見石頭圈的上空濃煙滾滾、火光沖天。
叫聲不好,大先生也顧不上鐮刀、镢頭、藥筐什么的,跌跌沖沖就往山下跑。青云道長的一迭聲叫喚,他充耳不聞。
大先生跌倒了爬起來接著跑,身上不曉得刮破、擦破、磕破多少處。望見了老槐樹,望見了晃動的火把,望見了圍在井口的人們,他們在不停地挖、不停地抬。一具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體排放在無言的老槐樹下。
大先生氣喘連連手腳冰涼地癱軟在地。人群中有華生,他只是回過頭來看了大先生一眼,人們都只看了他一眼,每一眼都如刀子般地在他心上剜一下。用不著別人告訴,大先生也知道,這是茅田他們在山里吃了虧,跑到村里實施了報復。
禽獸不如??!鬼子們把捉到的三十九個村民,一個一個推到井里,一個一個用石頭活活地砸死,最小的是西面老劉家的小冬子,還不到三歲,上山采藥前,大先生還為他看過傷風。畜生!大先生在心底怒吼,可是沒人理他,他覺得每個人的神情都是怪怪的。
殺光、搶光、燒光。但茅田留下了大先生的家,孤零零地立在殘垣斷壁中,這讓大先生終于明白了人們看他的眼光和神情,恥辱啊,他們一定把我當成茅田的人了,把我當漢奸了。
若不是看在也是游擊隊員的他兒子華生的面上,若不是看在他平日里積德行善的份上,大先生覺得鄉親們會生吞活剝了他。他們的目光如針似錐,刺得大先生痛徹心肺。
破曉時分,石頭圈的上空電閃雷鳴、風雨交加。老槐樹被劈為兩截,倒在井旁。大雨把井里的血水泛上來,汩汩地向村子里,向孤零零的大先生的家門口流去。
血海深仇,不可不報!大先生咬牙切齒。
大先生終于起了殺心了,可他只是一介靠祖傳醫術和偏方謀生的土郎中,文不能捉筆,武不能提刀,能奈何小鬼子?
3
大先生接連多日不出門。
夜間則點一盞煤油燈,把半截瘦長的身影投在西廂房的紙窗上,微微搖晃著。路過他窗下的人稍加留心的話,就可以聽到石輪來回碾壓著石槽的聲響間雜著輕輕的嘆息??墒?,那幾天的村里,幾乎家家戶戶都在忙著收尸、辦喪事、修造房子,沒有人留心大先生,就連華生也是三過家門而不入,成日忙活別人家的事,對他不管不顧的。
又一天的大清早,太陽還沒出來,大先生背著一個面口袋出了門,直奔村頭水井旁的幾間茅草棚子而去。因為村里遭此大難,游擊隊的馬隊長就帶人住在村里,他們和無家可歸的村民擠住在這幾間草棚子里。
才起床的華生一見大先生進來,忽一下立起身沖了出去,大先生一愣,苦笑著搖搖頭,對著要喊他回來的馬隊長擺擺手說:
不必了,隨他吧。
然后把肩上的袋子丟在馬隊長腳下。馬隊長疑惑不解地瞅著大先生問:
這里面裝的是啥呀,大先生?
藥!大先生斬釘截鐵地蹦出一個字。
哦?馬隊長揭開袋口,探手進去抓了一把灰不溜秋的藥粉在手心里瞧著,又問:派啥用場呢?
殺鬼子。
馬隊長被大先生弄得更迷糊了,困惑地盯著大先生布滿血絲的雙眼,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大先生不是讓我們去投毒吧?再說下毒也用不了這許多藥啊。
不是投毒的,是用來造地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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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馬隊長更驚訝了,大先生按著他的肩膀一起坐到麥秸稈做的地鋪上慢慢給他解釋起來。
這中藥可救人,也可殺人。大先生好讀書,他記起《宋史》里描寫過一種叫“毒火球”的火器,很厲害的。說白了,也就是把一些中藥材磨成粉末摻到火藥里,靠毒性殺人。但《宋史》上并沒講明用哪些藥,怎么配方。于是,大先生就根據自己對中藥材的了解,選了狼毒、一品紅、滴水觀音等幾種毒性強又好采的藥材,自己設計一個方子配了出來。大先生是謹慎之人,藥配好后,他捉了一只小豬,拿刀在它腚上拉了一個小口子,撒點藥粉上去,小豬的傷口第二天就開始潰爛,而且越來越厲害,第四天上就一命嗚呼了。大先生覺得可以用于實戰了,就把藥背來讓馬隊長他們在今后造雷配藥時,每一個里面摻上一把。
看著馬隊長還是將信將疑的樣子,大先生朗聲說道:
如果有用,就算我對抗日做了一點貢獻。如果沒用,我想也害不著你們什么,不過是我瞎起勁,白忙活罷了!
但這藥終究派上了大用場。自從地雷里放入了大先生秘制的藥粉,鬼子和皇協軍們的苦日子就來了。一開始,皇軍和皇協軍踩了地雷,看上去還和過去一樣,轟隆一聲后,或者被燒焦了須發、或者被劃破了皮肉,只是一些燒傷和擦破傷,要不了命的??墒且惶爝^后,原本不起眼的傷口不但不愈合,還開始發癢并大面積潰爛,繼而爛穿筋骨,痛不可忍。日本軍醫搜腸刮肚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眼巴巴地看著他們一個個非死即殘。
游擊隊終于有了殺敵的利器,有人管它叫“中藥雷”,也有人管它叫“鬼見愁”,還有人管它叫“粘著死”。人們不僅改變了對大先生的看法,而且把他傳得神乎其神。
馬隊長和華生都提醒大先生要多加小心,最好是離開石頭圈,躲到別處去。大先生抬腳跺跺腳下的土地,揚手點點遠山,對他們說:
我們數代居于此地,列宗列祖都于那方安息,我怎能背井離鄉。
大先生把一張用毛筆謄寫在毛邊紙上的方子交到華生手里,說道:
這一張方子你要收好,以備不時之需。狼毒、一品紅、滴水觀音等,這四周的山里有的是,你只要照此方調配即可。
爹。華生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大先生慈祥地望著華生:
沒事的,我就是想幫你們早點打走鬼子,你也好早點回來給老子傳宗接代。
自從鬼子血洗了石頭圈,大家就加強了防范。白天有消息樹,晚上有烽火臺。只要消息樹一倒或烽火一起,大家就往山里跑,反正石頭圈四周全是山,有的是藏身處。村子的各個路口也都埋了中藥雷,所以無論是鬼子,還是皇協軍都輕易抓不到石頭圈的人。
鬼子無法了,皇協軍卻還有招。好多事情就壞在這些漢奸們的手里。
前回,王胡子因為給大鬼子茅田治病有功,升做了中隊長。這一回,又是他摸清了土八路新式地雷的來龍去脈,報告給了鬼子。茅田大鬼子一聽,讓他帶人去把大先生快快地抓來。
王胡子本是石頭圈鄰村子弟,對這一帶地形爛熟于心。他帶著幾個人,脫下那身黃狗皮,打扮成當地老百姓——他們本來就是,只不過忘了祖宗。他們趁黑偷進石頭圈,摸到了大先生家。
大先生和王胡子一照面,就什么都明白了。他沖王胡子點點頭說:
你來了,容我收拾一下就跟你走。
大先生從從容容地走到里屋穿衣戴帽,乘王胡子不備,把一包東西揣進了懷里。
這一次,王胡子他們幾個在大先生家里把他堵上嘴捆得結結實實的,塞在麻袋里,丟到大車上,一路狂奔而去。
一直綁到了大鬼子茅田跟前。大鬼子的一條腿瘸了,大先生猜測是上回闖石頭陣落下的。
茅田還要充好人,讓王胡子給大先生松了綁繩,用半生不熟的漢語對大先生說道:
我們各為其主,我的不怪你,只要你的能治好他們。
他用手環指了一圈躺在他身邊不斷呻吟著的傷兵。
大先生出乎意料的爽快:好啊,那就準備抓藥來吧。
大先生很快開了一張方子,無非是些黃芪、黃芩、板藍根、車前草、野菊花、丹參等等什么的。一邊的日本軍醫肯定是看不明白的了,就連對中藥略知一二的王胡子也是暈暈乎乎的,他問大先生:
這能行嗎?
大先生兩眼一瞪,高聲說道:
你只管辦來,我親自調理,熬制,你到時再看行還是不行也不遲。
王胡子只好照辦。
大先生要把懷里的一包東西往鍋里倒,一直在旁盯著的茅田、軍醫著了急。
那是什么的干活?
藥引啊。
半懂不懂的王胡子連忙插嘴道:
就像上次太君吃的藥里的槐樹枝的干活。
哦。茅田點點頭:你的快快的,皇軍大大的有賞。
藥很快熬好,黃漿漿的一鍋。茅田大鬼子和日本軍醫嘰里咕嚕地說了一通鬼話,然后讓王胡子給大先生盛了一碗,叫他先喝。
大先生輕蔑地一笑,二話不說,接過來一飲而盡,然后坐回椅子里,面帶微笑,合上兩眼,用一只手輕輕地捋著頜下疏疏朗朗的花白胡須。
鬼子們冷眼觀察了一會兒,沒看出什么異常來。便讓那些受了傷的小鬼子們喝藥。他們早已被土八路的新式雷折騰得生不如死,一個個捧起藥碗咕咚咕咚地往里直灌,但轉眼間,只覺得腹如刀絞,痛不可忍,一個個滿地打滾,鬼哭狼嚎之聲此起彼伏。
大鬼子茅田大驚失色,轉身抓住坐在椅子里的大先生雙肩一邊搖撼一邊咆哮。
大先生的頭顱垂下來,無力地左右晃蕩著,一股鮮血從他微笑著的嘴角緩緩流出。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