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時期以來的文學評價中,文學家老舍仍以毋庸置疑的大家身份被載入20世紀中國現代文學史冊中。因此在以殘酷淘汰來完成自身積累的文學史進程中,老舍經受住了歷史的篩選。正如一位學者所言:“在這樣豪杰并起的境況艱難中,老舍不但沒有貶值,反而有凌越于茅公巴老之上,與沈從文錢鐘書平起平坐,蟬聯現代小說大師‘后三雄’之勢。”“首先我們來看,在所謂‘魯郭茅巴老曹’這六大巨頭之中,老舍明顯是個‘異類’。”[1]的確,在老舍40多年的創作生命中,他始終保持著文學主潮之外的自足狀態。無論是其初登文壇的偶成,還是留下永遠傷痛的自沉,他始終在時代主潮之外呈現著平和務實的中年人的藝術。這種獨特的審美心理與創作個性無疑為中國現代文學成就了另一種經典的范型。從中年人心態出發,老舍小說創作的變化軌跡逐漸清晰起來,或許其小說創作的豐富涵義與復雜形態將得到新的闡釋。
對于中年人心態的界定,老舍自己曾有精彩的論說。他在散文《何容何許人也》中寫道:“他們的生年月日就不對:都生在前清末年,現在都在35與40歲之間。禮義廉恥與孝悌忠信,在他們心中還有很大的分量。同時,他們對于新的事情與道理都明白個幾成。以前的做人之道棄之可惜,于是對于父母子女根本不敢作什么試
驗。對以后的文化建設不愿落在人后,可是別人革命可以發財,而他們革命只落個
‘憶昔當年……’。”[2]這里對何容的描畫又何嘗不是老舍的自畫像呢?中年人心態使其創作呈現為平和而非激進,同情而非唾棄,溫和揶揄為主而少有無情鞭撻的狀態。
一、創作心態的緣起:初識人生況味的少年時期
在此我們選取大致同期的魯迅、巴金兩位小說家作為參照,將有助于我們認識老舍創作的獨特風格。魯迅是中國現代小說開山之父,批判者與改造者的雙重身份使其小說創作呈現出他人難以比肩的深刻性,而這種深刻的背后正是犀利、老辣、激越而又不失睿智的老年心態的反映。巴金是以熱血青年的形象登上文壇的,其創作前期將強烈的主觀性、抒情性灌注于作品,以作品中人物盡燒自己心中塊壘是巴金特色所在。與上面兩位大家相比,縱觀老舍的小說創作,無論是寫作伊始的“英倫三章”,還是達到高峰時的《四世同堂》,他更多保持著平和、謹慎、務實、落寞的中年人生的曲調,婉轉蘊藉地傳達著中年人的多味人生。
究其原因,三位大家的心態差異可從社會時代的背景、人生經歷的際遇以及“五四”作家在中西文化的自覺選擇與接受三方面來解釋。
在社會時代的背景與人生經歷的際遇上,魯迅作為前輩經歷過“五四”大潮的起落,人生的得意與失意,愛情的幻滅與亮色,兄弟間的親密與失和,由此形成了犀利、老辣之風。巴金與老舍年齡相仿,所處時代相同,應有近似的心理年齡,但事實上,兩人創作風格相差甚遠。于是追溯二人少年時期的生活體驗就成為一種必要,大家庭中成長的巴金少年時期無憂衣食、無慮飽暖,早期創作在時代主題召喚下,自然呈現為青春氣象式。而老舍一歲喪父,母親終日縫補漿洗所換來的微薄收入是家庭全部的生活來源。9歲時在劉大叔幫助下,他有了走進學堂的機會。小學畢業后,偷偷報考免費師范學校則又一次使他擺脫了小學徒的命運。他在《我的母親》中回憶道:“當我在小學畢了業的時候,親友一致地愿意我去學手藝,好幫助母親。我曉得我應當去找飯吃,以減輕母親的勞動困苦。可是,我也愿意升學。我偷偷地考入了師范學校——制服、飲食、書籍、宿處,都由學校供給。只有這樣,我才敢對母親說升學的話。入學,要交10元的保證金。這是一筆巨款!母親作了半個月的難,把這巨款籌到,而后含淚把我送出門去。”[3]老舍是在苦澀中浸透的,他太清楚一個偶然事件就可以讓他的人生轉向,也深知貧窮人生的平庸沉寂甚至沉淪毀滅。于是收斂、謹慎、務實、落寞的中年人心態便早早占據了這個少年的內心。
在中西文化的自覺選擇與接受上,“讀過經,留過洋” 的“五四一代”是特殊的一代,他們面臨新舊文化的碰撞,必然要做出選擇。魯迅作為喚醒沉睡國人的第一人,在實際創作中著力于傳統文化與西方文化的融會貫通,可以說中西文化的交融共同滋養了魯迅。在巴金的創作中,激烈的狀態,浪漫的品格都有著西方啟蒙精神與無政府主義的痕跡,因此他更多融入了西方文化中激情的因子。楊義曾指出:“巴金的激情是有廣闊的幅度的,上承‘五四’思潮的遺風,西取美國波士頓監獄電椅上的火花,法國啟蒙主義和山岳黨人余波,北納俄羅斯民粹派和無政府主義的狂浪。”[4] 相對而言,貧寒出身的老舍是更接近中國傳統文化的,自幼生活在通俗文藝發達的下層社會,耳濡目染的熏陶使他受用了民間文藝的形式。讀書時對古典文學的偏愛使之形成了溫厚的氣質。其小說中俗白的語言、溫婉的風度、人物形象的“老派”、對日常生活中尚禮的認同無不彰顯著他與傳統文化的親緣關系。
總之,當魯迅以老辣之風統帥著文學的發展時,巴金以青春氣象呼喚著合理的生命形式時,老舍卻以中年人的平和從容展示人生,正視人生,寬容人生。
二、中年人心態的二重性:入世與落寞
中年人生是收獲的時期,告別了青年的浮躁與率性,又融入了沉穩內斂的品格。他有著冷靜的識力與運籌的魄力,卻又不是老者力有不逮的自嘆。因而入世精神是中年人生的一種標記。老舍也不例外,一方面在作家創作心態上,經歷了早期幾部小說的鍛煉后,他很快迎來了人生創作的高峰期。從回國到在山東的8年間,老舍幾次想辭去教書的工作,“有了去做職業寫家的心意”。[5]渴望全身心投入寫作正是他積極入世精神的表現。另一方面,其小說中人物的塑造也彰顯著作家的入世精神。在老舍筆下有這樣一批人物,他們雖然身份千差萬別,職業無行不作,但卻有著相同的特征:見過世面,精明干練,謹慎務實,長人情事理。如《離婚》中的張大哥,《老字號》中的辛德治、錢掌柜,《斷魂槍》中的沙子龍,《我這一輩子》中的老巡警,《四世同堂》中的祁老人。
中年人內心的豐富性遠不止于此,在青春已逝后,相當多的中年人于時間的前行中看到未來無非是今天枯燥生活的循環。于是,落寞成為中年人心態的外在表現。這里我們仍從作家創作心態和文本中人物塑造兩方面來考察。
處于文學主潮之外的老舍,有關他的文學批評也是褒貶不一的。他的非主流性也是其難以被普遍接受的一個原因。魯迅曾說林語堂“如此下去,恐將與老舍半農,歸于一丘”[6],茅盾也曾寫下“那時候,從熱烈的斗爭生活中體驗過來的作家們筆下的人物和《趙子曰》是有不小的距離的”[7]。此外巴人、許杰等批評家都曾表達過不同的意見。顯然這種主流文學之外的不被認同是給作家心里打上落寞的底色的。陷于通俗文學與主流文學間兩頭不到岸的尷尬的老舍,入世的心中開始播撒落寞的種子,在這種心態下,小說中人物在行進中必然走向失敗,無論他們有著怎樣的進取心都免不了一種命運:失意人生。
三、中年人心態的歸向:有限度的浪漫
老舍作為一位善于描寫日常生活的小說家,對人類生活中永恒的主題——愛情應該是無法回避的,但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與同時期的現代作家相比,老舍文本中幾乎是不談愛情的,他自己就曾說過不敢放膽去寫。但是骨子里一點不浪漫的文學家也是罕見的,于是老舍的浪漫不以愛情作載體,就必定要尋找另一種表達方式。 看過老舍作品,我們幾乎驚訝,作為新文學作家,他與民間通俗文學聯系密切,一個突出特征就是其對帶有傳奇人生色彩的俠義之士的諸多描寫。因此,對俠文化的熱衷可以視作老舍浪漫的另一出口。
如《牛天賜傳》中王老師,《離婚》中丁二等。曾有評論者認為以俠作為解決矛盾的處理方式未免落入俗套。應該說,老舍早期小說中俠義情節的安排確有遺憾之處,它有時破壞了文本的連貫性,使得小說發展有些突兀,但瑕不掩瑜,老舍并未將俠作為解決所有癥結的方案。《離婚》中老李與張大哥的灰色人生沒有因小趙的被殺而得以挽救,《牛天賜傳》中天賜雖找到了出路,但仍是社會、家庭教育下的無能者。
隨著老舍創作的日趨成熟,俠的分量顯然比前期更為有限。如《駱駝祥子》《月牙兒》《我這一輩子》《四世同堂》等一系列作品中沒有直接的俠士出現,取而代之的是普通人身上也多閃爍著俠肝義膽、古道熱腸的品格。即使是寫俠士的《斷魂槍》,更多的也是對時代蛻變的反思,而非俠的直接展示。雖難舍俠的情結,卻采用了節制的處理方式,這正是老舍中年人心態有限度的浪漫的自覺體現,這些作品也代表著他創作的最高峰。
從入世與落寞中走來,在有限度的浪漫中徜徉。老舍中年人心態變化演進的過程正是他化蝶蛻變中艱難的升華。
[參考文獻]
[1] 孔慶東.老舍的大眾文化意義[J].南方文壇,2008(04).
[2] 老舍.老舍選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195.
[3] 老舍.我的母親 [A].曾廣燦,吳懷斌.老舍研究資料(上)[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1985:112.
[4] 楊義.中國現代小說史(中)[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146.
[5] 老舍.我怎樣寫《駱駝祥子》[A].曾廣燦,吳懷斌.老舍研究資料(上)[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5:211.
[6] 魯迅.魯迅全集:第12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235.
[7] 茅盾.光輝工作二十年的老舍先生[A].曾廣燦,吳懷斌. 老舍研究資料(上)[M] . 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5:247.
[作者簡介]
任文妍(1980— ),女,河北保定人,碩士研究生,河北軟件職業技術學院信息工程系文秘專業講師,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文秘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