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國華住在樓下。
所謂樓,是老式的公寓樓,上世紀80年代的房子,隔音不好,樓上一動,樓下便身臨其境。
彭國華便常常聽見他的芳鄰在樓上的房間甩高跟鞋的聲音,“啪”,清脆的一聲響,他便靜心等待另一只,另一只還沒甩下的話,彭國華的心便提在半空,遲遲難以落下。
那芳鄰,實在是不懂事的,常常趿拉拖鞋到處走。那拖鞋,是極硬的塑料底,壓在地板上,分明的噪音。彭國華眼睜睜地聽著她趿拉拖鞋去客廳、去衛生間,仿佛與她如影相隨。彭國華覺得可笑,又有些煩躁。他是搞設計的,需要安靜。彭國華只能點起一支煙,卻懊惱,樓上聞不到煙味。
有時彭國華的襯衫晾在陽臺上,黃昏收回,會有點點新鮮的灰泥。他抬頭望,原來樓上的芳鄰種了幾盆花。這女孩一定是粗心的,澆花怎么連花泥一起落下?彭國華笑笑,把襯衫洗干凈了,便不晾出去。
彭國華偶爾在樓道中遇到那女孩,小白領的模樣,算是漂亮的女孩,笑起來還有些羞澀,怎么看也是小。彭國華便嘆口氣,這樣小的女孩,在江湖上混也不容易,單身租房,可憐,所以那些小缺點他都原諒了。
這天,女孩慧茹在樓上煮栗子紅燒肉。她是不擅長做菜的,事實上,對于一切家務事她都是笨手笨腳的。但在秋日的午后,她圍上開滿紫色小花的圍裙,戴上薄如蟬翼的一次性手套,拿著木頭柄的菜刀,虔誠地看著菜譜,然后把切成小塊的豬肉扔進鍋,和金黃色的栗子一起在鍋中慢慢地熬。等了許久,慧茹聞到了家常的醇厚的香味,她明白自己沒有搞砸,終于輕松下來。
這是個明亮的下午,陽光透過白紗的窗簾照在地板上,空氣中有新開的桂花的香。這個下午有許多讓人愜意的細節,慧茹可以做許多讓人愉悅的事,比如閱讀、聽音樂,甚至睡懶覺。但是她選擇了和一鍋紅燒肉共度好時光。慧茹多少有些悶,原來愛一個人并不總是愉快的。
那個人算是海歸派,是一家公司的部門主管。他所在的公司和慧茹的單位同在這幢高幾十層的寫字樓上。慧茹不虛榮,她也沒想到好運會降臨到她頭上,她只是個平凡的快樂的文員。只因工作上的事和他在一起吃過一次飯,沒想到那個下雨的傍晚,辦公室的人都走了,慧茹正在等電梯,那個人走過來,問她吃過晚飯沒有,慧茹手足無措地搖搖頭,然后他們一起吃了晚飯。就是那個晚上,慧茹在溫柔的笑意中接受了他,畢竟,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個好男人。
做大海龜的女朋友不是容易的。但她滿心里都是對他的溫柔。他待她,也算好的。他帶她進入那些她平時只能遠遠看著的場所,他為她買價值不菲的禮物。他請她為自己做飯,也是淡淡的三言兩語,“外面菜真吃膩了”,或是“時代再新,女子基本的技能還是應該會的”。一兩句話,慧茹卻如雷貫耳,急急地買了烹飪書,又擠在一群婆婆媽媽中大包小包地自菜市場中載回雞鴨魚肉,洗手做羹湯。就這樣,在無數個美麗的下午,風輕云淡,藍天如洗,好天氣在向她招手,而她,只能默默地待在廚房,為大海龜煮一道道食物。
有時,她也為自己不值,她覺得自己真是低賤的。
一次,慧茹做菜時不小心切破了手,血從手指上冒出。她有暈血的毛病,只覺眼前鮮紅一片,天地變色。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到客廳打電話給大海龜的。手機通了,大海龜說:“我在開會。”不聽她半句話,便關了。他必是聽見她帶哭的聲音,然而不理。大海龜有時是狠的,在這些瑣碎小事上的狠很能反映出一個男人骨子里的蠻。
慧茹唯有自救。她捏住手指滿屋找創可貼。她的腳步那樣急促慌亂,整個屋子都被她翻了過來,手指還在流血,她漸漸覺得自己沒了呼吸。
樓下的彭國華不勝其擾。設計明天要拿出來給客戶看樣稿,但是頭頂上到處是慧茹的腳步聲,無可逃避。他頭腦發漲,眼冒金星,樓上的女孩太不懂事。他決定給她一點小小的警告。
當然,彭國華看見慧茹臉色蒼白嘴唇發紫,手指滴滴答答流著血,簡直像日本電影里飄出的空心美人。彭國華果斷地找來繃帶消毒藥水,以急救醫生的速度給她包扎完畢,隨后嘆著氣邀請她下樓吃午飯。
生青碧綠的蒜苗,紫菜蛋湯像濃淡相宜的水墨山水,茭白鮮嫩清香,彭國華的飯煮得如此細膩溫柔。慧茹有些呆,面前的男人有一種看似不修邊幅的疏懶,手下怎么有這一桌佳品?驚慌過后,慧茹只覺腹中饑餓,客氣都顧不上便一掃而空。
彭國華也有些呆,他驚訝于這個女孩的好胃口。但他想起她剛才白得要跌倒的樣子,又覺得不可思議。唯一的解釋,她還是個孩子。
陽光從窗子里透進來,照在她柔軟的頭發上,是淺淺的好看的琥珀色。彭國華忽然想伸手摸一摸她美麗的頭發,頭發的主人一定有顆柔軟如碧絲的心臟。他為自己的想法紅了臉。
慧茹終于找到了師傅。彭國華有一手絕活,會做揚州獅子頭,肉末剁得肥瘦適中,加入翠綠的香蔥,讓人食欲大增,還有蟹粉豆腐,蟹肉是用一根極細的銀針在蟹腳里挑出最細小的肉,那嫩白的豆腐處處有蟹肉的香,卻是入口即化,想尋到一點粗糙的顆粒也難。
慧茹試著做過蟹粉豆腐給大海龜吃。辛辛苦苦挑了一下午的蟹肉,大海龜卻連一聲稱贊也沒有。慧茹低下頭,她不知道自己怎樣才能做得更好。大海龜是她面前的一個高峰,她非常努力地爬,教練大海龜總在上面冷靜地看,冷靜得面無表情,連一絲鼓勵的微笑都沒有。
她再一次覺得自己是低賤的。但又能怎么樣呢?她珍惜大海龜,不僅因為大海龜算是事業有成的成功人士,還因為大海龜是她第一個正式愛上的男子,她希望他快樂,希望他健康,希望他也能好好待自己,是那種溫煦的愛,就如一件厚棉襖的愛。可是大海龜不會明白。
她一口氣講給彭國華聽的時候,她想彭國華是明白的。如果不明白也沒關系。她只想找個人好好說說。
彭國華低頭為她切著青瓜。青瓜切得薄如蟬翼,彭國華在青瓜上撒一層淺淺的糖,再澆上蜂蜜和桂花。這是他的私房菜,他只做給慧茹吃,因為這是道用心的菜。慧茹大大咧咧用手捏著吃,在彭國華面前,慧茹是最無需保持淑女風度的了。
“彭國華,潔白的瓷是在烈火中煉成的,我會為他煉成一個完美的瓷器。”慧茹為自己偉大的愛情警句感動得一塌糊涂。
彭國華頭都不抬:“如果我愛一個人,她是泥土我也愛,只因為泥土是她真性情,愛一個人何必用烈火來煉?我只要她快樂,別無要求。”慧茹又呆了。
大海龜對慧茹說他要和幾個朋友吃燒烤,很私人的朋友,會帶慧茹一起去。他的意思是說,他會把慧茹正式介紹給他的朋友。慧茹應該激動,這預示著她和大海龜的光明未來。但她只覺得累,她想,她又有個忙碌的周六了。
果然,她求著彭國華用他那部小破汽車從超市里載回大堆雞翅、肉腸、海鮮、蜂蜜,還有竹簽子、黑炭,她氣喘吁吁在各個貨架邊奔波,尋找大海龜愛吃的榛子和黃金梨。小推車堆得高高的,終于能夠結賬了。彭國華卻說還有一樣東西,是大而厚的微波爐手套。她笑,彭國華不喜歡微波爐,他說快速加熱的食品有一種焦躁,什么時候他改主意了?彭國華搖頭:“明天你戴著,燒烤的東西燙手。”
就那么一句話,讓她暖到了心里,暖到了骨頭里。為什么大海龜從不說這樣的話?在溫暖的語言方面,難道大海龜的功能特別退化?慧茹的眼睛酸酸的。
燒烤那天,她正馬不停蹄地忙碌著,“啊,不是這樣的,你怎么……”大海龜皺著眉頭,沒說出那個字來。她手忙腳亂的,臉漲得通紅。她已經做得非常努力了,往雞翅上涂厚厚的蜂蜜,一直小心地轉動,可雞翅還是烤焦了。
“如果用鐵釬子串的話會好一點。”不知誰說了這話,大海龜立即認同,并把臉轉向她:“為什么沒用鐵釬子?”
她不是小學生,不會不知道鐵釬子的傳熱速度。但是一個人的心里讓自己長滿的話,是會說出這樣弱智的話的。也許他的心里也會容下所愛的人,有一天他也會溫柔呵護他的所愛,但慧茹剎那間明白,那不是她。“這是給你的美容卡。”大海龜當著他的朋友的面遞給她:“你的牙齒有點黃。”“喔,我不需要了。”她淡淡地說。她忽然有些氣餒,然后,她開始走路。這條路有點崎嶇。早春的桃花開了,三兩橫斜,藍天如洗。慧茹深吸一口,空氣里滿是葉綠素的味道,漲得滿滿的綠,讓整個人都變得很清潔。
她忽然想到,彭國華給她的大手套也沒用到,心里微酸起來。無端地,那一點點的酸在溫暖的空氣里發酵,終于流了一臉的淚。
彭國華要搬走了,他給慧茹送了他親手做的饅頭。非常柔軟的饅頭,掰開來,里面是蛋黃和蜂蜜。他做了好多,并在每只饅頭上點了一點胭脂紅,好像一朵盛開在饅頭心的花。
“這是我們家鄉的規矩,搬家前要給鄰居發饅頭。小丫頭,你太小,我走了你會餓肚子。把這饅頭放在冰箱里,餓了就熱兩個。里面是蛋黃和蜂蜜,很有營養。等我知道你啥時吃得差不多了,會再來。”他還帶著一個大大的食物抽屜盒,里面一層層的都是他為慧茹煮好的食物,金黃的虎皮蛋,艷紅多汁的鹵豬肉,褐色的可愛的香菇。
“加班不要太晚,不要辜負自己的肚子。”他拍拍她的頭。微笑著。
“誰是小丫頭?你比我大很多嗎?”她也笑著,但是眼角不知怎么就濕了。她對自己說,或者,應該說一些感謝或者挽留的話,但最終,她選擇了沉默,是因為羞澀。
樓下很快搬來新鄰居。漸漸地,她換了軟底鞋,走路像小貓一樣輕輕的,行動之間小心翼翼,因為樓下的鄰居很氣憤地說她走路好吵;漸漸地,她的衣服只能在屋里陰干,因為樓下的鄰居很不滿她的衣服滴水;漸漸地,她把花花草草都收拾起來,不能聞見它們的香味,因為樓下的鄰居很兇惡地說她澆花時花泥掉在了他的衣服上。
她覺得自己就像她的衣服、她的花草,也漸漸失去陽光和香味。她的心情,就像淋雨一般,變得陰濕,變得沉重。
有一天,他站在她的房間里,還是那籃小小的饅頭,還是那個大大的食物抽屜。他還買了一個微波爐,說菜熱一熱就行。慧茹拿出那個厚厚的微波爐手套:“你幫我戴上吧。”
“什么?”他微皺著眉頭,“你不會戴嗎?”
她的聲音小小的,紅了臉:“我覺得你的手比較溫暖。”
他笑了,激動得紅了臉,把她的小手放進他的大手里,比畫著給她看:“你看,我的手,像不像一個大大的微波爐手套,你伸進去,既不會怕冷,也不會怕燙,舒服得剛剛好。我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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