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巧找到樟木時,話未出口,倒先哭了。
樟木就慌了,你哭什么嘛,有什么事你快說呀!急死我了。
巧巧說,我們的事爹不同意,爹要用我同哥換親,我和你只怕是空喜一場了。
樟木的頭就大了,心一急就在原地踱圈子。我們在村里實在呆不住了,我們就私奔吧,跑到天涯海角都不分離。
巧巧搖搖頭。父親要把我嫁給瘸子云貴,用我去換云貴的妹妹彩云,我哥哥有智障,不這樣他會打一輩子光棍。
這不是太委屈你了,太不公平了?
委屈?不公平?這些我知道,可我又有什么辦法呀!
樟木和巧巧在大隊宣傳隊時相戀的。樟木高大英俊,巧巧苗條俏麗,兩人跳《擁軍花鼓》,跳《南泥灣》,他們身著彩綢衣,腰扎紅綢帶,像一雙美麗的蝴蝶,在臺上翩翩起舞。他們成為宣傳隊的臺柱子,唱紅了十寨八疃,一條紅綢帶連起了兩顆相互傾慕的心。
在一個月朗星稀的晚上,他們相約在村邊的那棵老槐樹下,對著高天朗月,立盟起誓,互贈紅綢帶托定終身。
現(xiàn)在巧巧父親棒打鴛鴦,生生要拆散一對癡心男女,樟木無計可施。聽說巧巧父親準(zhǔn)備了刀子和繩子——巧巧不同意就上吊,樟木來阻礙就砍人。那架式咄咄逼人,非要以死相拼。
樟木和巧巧倚著村邊那棵古樟樹,相對無語,只有淚水在悄然地滴落。
我不讓你走,堅決不讓你嫁給那瘸子,我不得到的瘸子也休想得到,大不了弄個雞飛蛋打,大家都死在一塊!樟木突然一把將巧巧抱住,死死地?fù)г谛厍啊G汕上仁菕暝笫巧碜觿×业仡澏叮碜泳推\浀赝崃讼氯ィ聊境脛輰⑶汕砂吹乖诘厣稀?/p>
雙方家庭在緊鑼密鼓地準(zhǔn)備娶親嫁女,樟木如困獸一般莫名其妙地在家里發(fā)脾氣,滿院子都是摔碎的碗盞器皿。
巧巧第二次約樟木到古樟樹下。巧巧說,她肚子里已經(jīng)有孩子了,是樟木的根。樟木擁住巧巧,說,我們事實上已是一家人了,誰也別想拆散咱們。我們私奔吧,處處荒山能種谷,處處黃土好埋人,逃到哪兒都能活下去。
不,我這樣做是萬不得已,是為了了卻一樁心債,我嫁給瘸子把孩子生下來,再同你私奔。不然我哥哥這輩子打單身打定了,爹這樣做也是沒辦法的辦法!
你肚里的孩子是我們的孩子呀,你舍得我還舍不得呢!
樟木,我實在沒辦法!我們將來要孩子還可以生,可是現(xiàn)在我和你私奔了,以后再不會有女人為瘸子生孩子了,這樣彩云也不會嫁給我哥,我不忍心看著哥打一輩子光棍。巧巧把樟木送給她的定情物——把那條紅綢帶掏出來,說,所有的恩愛都托付給來世吧!巧巧抽出一把剪刀,嚓地把紅綢帶剪斷,紅綢帶跌落到地面。掙脫樟木的摟抱,踉踉蹌蹌地跑了。
巧巧嫁給了瘸子,巧巧哥哥也娶了瘸子的妹妹彩云。
巧巧出嫁那天,樟木一個人在家里喝悶酒,喝空了一缸酒,醉了三天三夜。他一直在流淚,流的淚比喝的酒還多。
巧巧臨盆,卻出現(xiàn)難產(chǎn)。醫(yī)生說,母親和孩子只能救一個。幾經(jīng)折騰,孩子保住了,巧巧卻死了。
巧巧埋在村西邊的亂葬崗,那里是專為那些難產(chǎn)鬼、溺死鬼、上吊鬼、槍打鬼開辟的一塊墳地。晚上,常聽到亂葬崗上有哭聲,那哭聲穿過沉沉的夜幕,凄涼而扎心。有人說是巧巧死得不甘心,陰魂不散在吼哭,也有人說是樟木舍不得巧巧離去,癱在巧巧的墳邊哭喪。
此后樟木以酒養(yǎng)命,三天兩頭醉。樟木有點神經(jīng)兮兮的了,常是一個人自言自語,說過了又嘿嘿地笑,那笑聲怪異、瘆人。
瘸子就守著兒子鉆兒過。鉆兒聰慧,乖巧可愛,一歲多就會喊爸爸,自然瘸子喜歡得合不攏嘴。村里人喜歡逗鉆兒,讓鉆兒叫叔叔、伯伯、大嬸、小姨。也有人背地里嘰咕,說鉆兒模樣乖甜,就是一點不像瘸子。這些話有時也被瘸子耳朵逮住了,但他啞著嘴不吭聲,心里像吞了只綠頭蒼蠅一樣不舒服。
有一天,樟木拐過瘸子家門前,看見瘸子正抱著鉆兒在曬太陽,樟木就閃了進(jìn)去。樟木朝鉆兒傻笑,末了沖著鉆兒說,叫……叫我爹,我是……是你爹……
鉆兒就駭?shù)谬斄四X殼,死勁往瘸子懷里拱。瘸子把鉆兒抱得死緊,喝斥道:癲子樟木你講什么鬼話,滾遠(yuǎn)點,不然老子對你不客氣!
樟木沒有走開,只是打了個怔。我是來……來看我的兒……兒……兒子……關(guān)……關(guān)你的卵……卵事?
瘸子把鉆兒推進(jìn)房里,隨手關(guān)了房門,嚓地一把鎖鎖上。瘸子緊攥雙拳站定,順手操過一把青山斧,怒斥道:樟木你不要亂來,我一個殘廢人,叫化子拼了皇帝命!你莫要打我兒子的主意,你想來拼命,可以呀,老子等著你!你滾不滾,否則我對你不客氣!
樟木沒有退卻,慢慢往關(guān)著鉆兒的房間走。瘸子攔不住樟木,惹得性起,一甩手把斧子擲了過去。
樟木身子就歪了下去……
村里又多了個瘸子。
后來樟木失蹤了,跟著失蹤的還有瘸子的兒子鉆兒。
村長報了案,一村人地毯似的搜索。找不到樟木和鉆兒的蹤影,瘸子急得要投河上吊。
在一個漆黑的雨夜,有人聽到村邊有慟哭聲,這哭聲一直持續(xù)不斷。有膽大的就持了手電往村邊走,一看就嚇了一大跳——有個人吊在村邊的古槐樹上,于是就扯著嗓子嚷:快來人呀,有人上吊了!
古槐上栓了一根長悠悠的紅綢帶,一頭套住一個漢子,一頭拴住一個孩子。
漢子被鎖住脖子雙腳離地,舌頭都悠了出來。孩子站在地上,一只手被紅綢帶捆住,無法解開。漢子是樟木,孩子是鉆兒。
鉆兒安然無恙,樟木被救活了。
望著已經(jīng)致殘的樟木,瘸子一臉的凄苦無奈。他說,你別尋死覓活了,我們共同把鉆兒養(yǎng)大吧,鉆兒是我們兩人的孩子。
樟木笑了,但笑得很苦。
樟木再次失蹤,至今沒有他的任何消息。
瘸子有一次給鉆兒洗澡,無意中發(fā)現(xiàn)鉆兒的手臂上刺著六個藍(lán)色的字:我是樟木的兒子。
有人說,這字可以用激光消去。瘸子搖搖頭,不吭氣。
鉆兒的手臂上至今還有六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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