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雍正四年元宵之夜,鄱陽湖口發生了一樁大案。一夜之間,城中開珠寶行的馬老板,開商號的何老板,開紗廠的張老板家悉數遭劫。劫匪做案手法相同,均是扮作舞龍隊沖入家中,滅門之后,將金銀珠寶搜羅一空。
案發當晚,六扇門班頭余密子正率幾名捕快在大街巡邏。突然前方跌跌蹌蹌跑來一位滿臉血污之人,兩捕快上前將其拿下,來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我……是馬老板家的家丁,有……有……劫匪。說完,氣絕身亡。余密子立即趕赴馬老板家,只見一家老小都已斃命,現場慘不忍睹,家中更是翻得七零八落,很快,又得到何老板、張老板家中案發的報告。余密子命令手下速去東西兩城門通知戒嚴,同時吹響銳利唿哨,招來各處巡邏的捕快,在城中開展大搜捕。
元宵夜,鄱陽湖口素有舞龍習俗。這晚,各鄉的龍都會進城,這些龍在大街小巷穿梭,爭相到富戶家中送吉祥、拿彩頭。城中富戶也會擺香案放鞭炮迎龍,舞龍隊離開時還要送上紅包。從發案現場看,劫匪正是利用這一特點,扮成舞龍隊,闖入城中最有錢的三戶人家實施殺人搶劫。
余密子帶人正在城中搜捕之時,知縣葉尚友派衙役緊急召他回縣衙。原來,葉尚友也得知消息,他聽取了余密子介紹案情后,吩咐務必加強警戒,捉拿兇犯。怕余密子人手不夠,葉尚友命令除了幾個貼身衙役外,留守縣衙的兵卒全部出動,聽從余密子調遣。
從縣衙出來,余密子匆匆趕往城門關查詢。湖口縣城方圓不過兩平方公里,瀕臨鄱陽湖,三面環水,唯有東面可通陸路,城中設有東西二門,西門與鄱陽湖水路相銜。據東西二門守衛兵卒報告,當晚他們加強了過往人等的盤查,雖有各鄉舞龍隊進出城,但都有熟悉的保甲隨行,并無異常。這時,有捕快來報,三小隊在城墻以北遭遇劫匪,并與他們交上了手,請求支援。余密子帶人飛速趕去,卻依然遲了一步,幾名捕快均已斃命,地上雜亂地丟棄著游龍和舞龍血衣,經仔細查驗,城墻頭有明顯的鉤搭攀爬痕跡,看來,劫匪翻墻出城,走水路逃遁了。
是湖盜所為!余密子心中一驚。鄱陽湖口素有湖盜蘆席幫,這些湖盜盤踞在距縣城四十余公里的屏峰灣,利用那里地勢偏僻,水情復雜的特點,晝伏夜出騷擾過往船只,搶劫財物。蘆席幫老幫主朱水茍去年暴病身亡,據聞,他在省城做生意的兒子朱偷陽已回來接了幫主之位。一年來,新任幫主朱偷陽神龍見首不見尾,幾乎無人知道他的真面目,幫中之事大多是通過專人遙控指揮。此次湖盜闖入城中作案,如此放肆,有恃無恐,實屬罕見。
粗略估算,馬、何、張三家被劫金銀珠寶加在一起,總有四五箱之多。由于追捕及時,劫匪們雖然倉惶翻城墻逃脫,但那么多的金銀珠寶,是斷難帶著翻出城墻的。余密子判斷,被劫財寶仍在城內。
余密子將搜捕結果和自己的分析報告給葉尚友,葉尚友大為光火,狠狠訓斥了余密子,責令他務必在兩個比限內破案,捉拿劫匪,奪回財寶。
元宵之夜發生如此大案,一時,城中百姓議論紛紛,人人自危,商賈富戶更是提心吊膽,入夜即關門閉戶,城內一片蕭條。
二
劫案發生的頭年,鄱陽湖口夏發大水,至冬始退,農田被淹過半,禾稼盡沒,百姓生活十分困難。而且湖盜蘆席幫經常在湖上襲擊搶奪、殺人越貨,以至漁民不敢下湖捕漁,過往客商以湖口為虎口,輕易不敢經過。
班頭余密子雖然多次率人去湖上輯拿湖盜,無奈湖盜猶如長了順風耳、千里眼,往往未及捕快們趕到,早就跑得不見了蹤影。反復周旋中,捕快們疲憊不堪,湖面治安卻未見好轉。為此,余密子沒有少挨葉尚友的訓斥。
一直以來,湖盜雖然在湖面猖獗,卻從不敢來城中作案。這一是因為湖口城只有東西二城門,進出盤查嚴密,且易守難攻。二是為了加強縣城防衛,兩年前,縣衙特別從柴桑府購來兩門威力無比的火炮,安放在臨湖的石鐘山上,火炮射程可以控制湖面百余米的范圍,湖盜對此心存忌憚。
沒想到,這元宵之夜,湖盜還是鉆了人員嘈雜的空子,夜襲縣城,犯下三宗滅門搶劫大案。
一個星期來,余密子派出全部捕快,以搜查財寶藏身之處為突破口,開展全城搜捕,捕快們幾乎將湖口城翻了個遍,卻依然一無所獲。葉尚友下了兩個比限破案的死命令,這一“比”是五天,兩個比限就是十天,距離破案期限只剩三天時間,屆時不能破案,怕是難逃板子。中午時分,剛剛指揮搜捕行動的余密子獨自來到城中小小酒家喝悶酒。
酒肆里,眾客家正在議論元宵夜的血案,有人說,聽說蘆席幫新任幫主朱偷陽輕功十分了得,在湖面行走如履平地,這次就是他親自帶人來犯的案。又有人說,這馬、何、張三家也是為富不仁之輩,大水之年,并不見他們予以施舍一二。有人接腔,話雖如此,也不該滅門呀,這劫匪太沒人性了!眾人嘆道,唉,這是什么世道呀!
見陰沉著臉的余密子挎刀進門,大家連忙噤聲。余密子叫了酒菜獨自吃喝起來。
大堂一角,有一書生模樣、三十出頭的年輕男子,正和一個年邁的老婦在吃面。余密子感覺面生,不由多看了幾眼。誰料那書生竟起身來到他的桌旁,拱手道,捕爺,獨飲何趣,不如一起坐吧。
你是何人,來湖口作甚?余密子警覺地問。
書生微微一笑說,小民何系貴,乃對岸江洲人氏,私塾先生。只因母親近日心絞痛之疾復發,特帶她前來湖口求醫。據聞湖口蔡中醫醫術高超,任何疑難雜癥到了他這都不用發愁,因此人稱蔡不愁,我想請他替母親治病,無奈蔡中醫外出未歸,故只有在客棧先行住下。
余密子抬眼觀望,見那老婦羸弱不堪,面色蠟黃,微皺著眉在慢條斯理地吃著面條,看來是身懷有疾。他收回目光,說,近日城中不甚太平,你們多加小心。然后埋頭喝酒,不再理會。
何系貴卻并不離開,反而坐下,問道,聽說元宵夜城里發生了三宗滅門大案,不知案犯可否抓獲?
余密子雙眼一瞪,輕聲喝斥,這可是你該問的!
何系貴并不慌張,看看周圍人等沒有注意他們,才俯身湊上前說,捕爺,我是想給你說個情況。昨天,我們入住的大嶺客棧來了一群客商,都是外地口音,半夜因母親痛醒,我起來照顧,發現那些客商房間還亮著燈,并有喧嘩之聲。我因為好奇,躲在門后多看了會,因此發現了一件更為蹊蹺的事。
余密子抬起頭,問,何事?
見自己的話引起了余密子的興趣,何系貴有些得意地說,我發現有一間客商的房中溜出兩個黑衣人,躍上房頂,轉眼不見了蹤影。
余密子驚道,有這等事?
何系貴說,千真萬確,聯想到元宵夜的案子,今日遇到捕爺,我覺得有必要說與你聽。
余密子點點頭,問,那些客商可否還在客棧?
何系貴說,我只看見那老板一早就帶著隨從出了門,其他人都在客棧。
余密子忽地站起,抓起桌上的佩刀,說,我這就去查看。
大嶺客棧位于城中一高坡處,鬧中取靜,視野開闊。見余密子帶人前來,客棧老板大驚失色,陪著小心引領眾捕快檢查。客商老板房中無人,賠壁房間五六名隨從居然還在睡覺。捕快們將隨從一一叫起,問他們老板在哪,一個個懵懵懂懂只知搖頭。正在這時,外面進來一位壯漢,身形高大,皮膚黝黑,朗聲說道,呵呵,各位捕爺,如此興師動眾卻是為何呀?
余密子反問,你是老板?
壯漢點頭,正是。
余密子厲聲問道,你們是哪里人,來湖口何干?
壯漢說,敝人穆榮,江蘇人氏,專做水產生意,聽說湖口水產品豐富,特地前來采購一些干貨。
余密子帶人進屋搜查,果然看見墻角堆放著好幾筐干魚干蝦。他突然問道,穆老板,你們昨晚可有人出去?為何他們大白天還在睡覺?
穆榮說,我們人生地不熟,晚上哪會出門。只因兄弟們晚上玩牌熬了夜,故此白天仍在睡覺,我則到處看看,聯系干貨。
余密子見問不出什么破綻,拱手道,穆老板,打擾了!只因前幾日本縣發生了劫案,特來關照一番。說完,一揮手,撤!
出了客棧,余密子吩咐副班頭,派人將大嶺客棧給我監視起來!
三
此時,葉尚友正如熱鍋上的螞蟻,在縣衙內室踱來踱去,心神不寧。
縣衙位于城德街,距北門只有二百余米。這葉尚友四十出頭,干干瘦瘦,夫人沈珠珠卻嫵媚豐腴,看起來不足三十歲。平日,葉尚友從不讓外人進入他的內室,也不準沈珠珠單獨出門。
見葉尚友驢拉磨一般轉圈,沈珠珠端杯茶上前,妖艷地說,老爺,這坐牢一樣的日子什么時候到頭呀?
葉尚友重重地瞪了她一眼,胡說什么呢!你好好當你的知縣夫人,休要多嘴!
沈珠珠鼓嘟著嘴說,可我害怕呀,元宵夜城里死了那么多人,你讓我天天守在家中,萬一有人闖進來如何是好?
葉尚友放緩口氣,安慰道,我是知縣,誰敢闖進我的內室?放心,我不會讓你受很久委屈的。
葉尚友是一年前到任湖口的,委任文書上寫著,葉尚友,字平之,湖南人,雍正元年進士,授江西湖口知縣。葉尚友此刻擔憂的不僅是元宵命案未破,更重要的是他得到密報,朝庭已派出幾撥欽差,對各地新上任的知縣以上官員進行微服私訪。據聞外地已有不少官員被查辦,有的因為貪贓枉法,情節嚴重,甚至依律押解進京,送刑部審結。
雍正繼位以來,素以苛刑酷法、鐵碗治國著稱,人送外號“冷血皇帝”。由雍正親自設立的“粘桿處”,訓練了一批血滴子殺手,令敵人聞風喪膽。對各級官員貪污腐化,雍正更是恨之入骨。此次派遣欽差到各地暗訪,考核新任官員政績,正是雍正整飭官場的舉措之一。
葉尚友本指望掌控著知縣權柄,在湖口這一魚米之鄉大撈一筆,發足橫財。不料,剛一上任,恰遇湖口大旱,百姓苦不堪言,流離失所,加上手下官員掣肘太多,尤其是那六扇門班頭余密子,剛直不阿,不愿同流合污,令他的發財夢難以實現。城中富紳,雖不時向葉尚友進貢納錢,卻欺他初來乍到,出手并不大方。如今朝庭欽差隨時可能來到湖口,葉尚友自感官德惡劣,政聲不佳,因此才惶惶不可終日。
特別是元宵之夜城內又發生如此大案,作為知縣自己斷難辭其咎。葉尚友在命令余密子率眾捕快限期偵破劫案的同時,他覺得要抓緊為自己尋找退路了。
根據余密子分析,劫匪所劫財寶沒有來得及運出城去,近期必將再來縣城偷運財寶出城。葉尚友這才嚴令余密子,務必調動全縣所有的捕快兵卒,加強對縣城的搜索,縣衙除了他帶來的幾個貼身護衛外,其余衙役也全部出動,確保不漏過一個地方,不漏查一個可疑人員。同時,近期如發現可疑人員來湖口城,必須立即向他報告。
葉尚友這樣安排,是希望能借查案之機,及時發現欽差的行蹤。
因為,他心里藏著一個更大的秘密。
四
監視大嶺客棧的捕快報告,客棧的客人白天并無異樣,有在客棧睡覺的,有外出做小買賣的,江蘇老板穆榮每天都帶人去各處轉悠,與人談生意,或去茶樓喝茶。江洲私熟先生何系貴則天一亮就陪母親去蔡不愁診所看病。但是,半夜時分,客棧有夜行人出沒,捕快們雖然進行了跟蹤,無奈夜行人身手敏捷,很快就擺脫跟蹤,不知去向。副班頭建議,對入住客棧的人員進行拘捕審訊。
大嶺客棧住了七八班、二十多位客人,如全部予以拘捕審訊影響太大,而且容易打草驚蛇。余密子請示葉尚友,說了自己的看法,葉尚友點頭贊同道,看來,這客棧不同尋常,特別是穆榮那伙人大有來頭,今晚你要親自盯著,弄清他們晚上到底做什么,然后順藤牽瓜,查出被劫財寶的下落。
半夜三更,大嶺客棧一片沉寂,只有二樓穆榮帶來的隨從人員房間還亮著燈,里面隱約傳來打牌的聲音。突然,走廊上出現一個黑色的身影,左右觀察一番,見沒有動靜,就蹭的一下就躍上了房頂,往黑暗中掠去。趴在對面房頂上監視的余密子看得仔細,招手帶著兩名捕快中的高手,一路緊隨,沿街邊屋頂追蹤而去。
黑影忽上忽下,十分神速,很快兩名捕快就跟不上了,只有余密子輕功與之不相上下,才沒有被甩掉。黑影跑到城德街后,居然直奔縣衙而去,到了縣衙,輕輕躍上墻頭一動不動。此時的縣衙內漆黑一片,余密子不知黑影意欲何為,也只有不遠不近地趴著觀察。過了半支煙的工夫,衙門內室亮起了燈,黑影抬起身,好像欲跳下墻去。余密子心中一驚,難道他要傷害知縣?不及多想,他本能地輕喝一聲,哪里走!身形向前一撲,一招擒拿手就欲抓人。黑影反手一撥,兩人就在墻頭交起手來,十幾個回合不分上下。正在這時,后面兩名捕快追了上來,黑影見寡不敵眾,虛晃一招,撒腿就跑,三人緊緊追趕……
待余密子等人追趕黑影遠去,卻另有一高一矮兩個夜行人身形輕盈地躍過院墻,進入了縣衙。
余密子追趕黑影出了城德街,眼見距離越來越近,突然,黑影反身甩出一團火球,在夜色中如同閃電一般,耀得他眼睛一片模糊。好一會,等眼睛能適應黑暗了,黑影早跑得無影無蹤。余密子四周搜索一番,不見蹤影,他對隨行的兩名捕快說,走,去大嶺客棧。
聞訊趕來的捕快們已將大嶺客棧圍了個嚴嚴實實,幾十支火把照得客棧亮如白晝。余密子命令,一間一間房給我搜!
捕快們敲開穆榮房間時,穆榮短衣短褲,睡眼惺松地開門問道,各位捕爺,出什么事了?吵得人不得安睡。
余密子盯著他的眼說,穆老板睡得好安逸呀?
穆榮打著哈欠說,還行,還行,剛做了個美夢。
余密子出其不意一把抓住他的左手,食指和中指緊扣住脈門,卻感覺脈博平穩,綿軟無力,不像有內功之人。再看穆榮神情鎮靜,不慌不忙,余密子疑惑地松開了手,說,最近不太平,我們也是奉命行事,晚上睡覺小心點。
到了樓下,正遇見何系貴端著一碗水,慌慌地從廚房往房間去。余密子叫住他,問道,何先生,這半夜三更,干什么呢?
何系貴說,這不剛被你們吵醒了,我娘又嚷心口痛,想喝水,房間水用完了,我去廚房找碗水去。
余密子說,回房將門窗關好。
何系貴賠著笑說,有你們守著,我就放心了。
第二天一早,余密子向葉尚友報告了昨晚的行動情況。余密子說,現在可以肯定大嶺客棧有問題,只可惜因為擔心知縣您的安全,我沒有多忍耐一會,過早出手,驚了黑影,讓他逃脫掉了。
葉尚友問,這黑影會是什么人呢?
余密子回答,我懷疑是湖盜,是來城里取財寶的。
葉尚友踱了幾步,猛然回身說,我看不盡然,你想,既是湖盜取財寶,為何要半夜來縣衙探看?我已得到消息,朝庭所派欽差已到湖口,這黑影會不會就是欽差的人呢?
余密子說,如果是欽差暗訪,倒也無訪,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但如果是湖盜,卻是不得不防。
葉尚友問,查案期間,不是沒有你親自簽批的通行證,任何人都不能出城門嗎?
余密子回答,非常時期,非這樣不行,防止盜匪將財寶偷運出城。
葉尚友點點頭,這樣我就放心了,只要被劫財寶沒出城,就不礙事。我看你明天先將案子放一放,重點去暗中查明誰是欽差,他們暗訪到了什么。
余密子遲疑地,這……可案子到了緊要處。
葉尚友嚴厲地說,余班頭,我是知縣,一切聽我的!你當前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尋訪欽差,并將進展情況及時報告于我。又轉緩口氣說,欽差可是代表皇上來的,知道了誰是欽差,我們也可以采取措施予以保護,要知道假如欽差在湖口出了事,我們可是脫不了這個干系。
余密子肅然,站直道,是!
五
第二天下午,余密子巡街時,遇到何系貴扶著他病懨懨的母親往城德街方向去。
余密子招呼,何先生,又帶娘看病呀?
何系貴說,是呀,去蔡不愁診所。對了,余班頭,我有重要情況向你報告。
余密子“哦”了一聲,什么情況?
何系貴將余密子拉到街邊一小巷內,悄聲說,我中午上茅房時,在茅房門外聽到那姓穆的商人兩個手下在里面嘀咕,好像是說,晚上老板還要去縣衙什么的,其中一個人還說,老板何必這樣偷偷摸摸的,弄得大伙都累。我懷疑他們就是元宵夜的那伙盜賊。
余密子臉色嚴肅說道,這可是掉腦袋的事,亂說不得。
何系貴訕訕地說,我也是猜測,給班頭您提個醒。
余密子點點頭,多謝,你好好帶娘看病去吧。
其實,余密子早已心中懷疑那深夜的黑影就是穆榮,那些隨從也不是簡單的商人。只是對他們的身份難以確定,要說是劫匪吧,這些天卻并沒有看到他們有什么不良舉止,也沒有外逃意向。那他們為什么對縣衙那么感興趣,非得深夜窺探呢?
想到這里,余密子心中一動,難道穆榮就是欽差?來湖口暗中查訪葉知縣的?
據何系貴所說,穆榮今晚又要去縣衙。余密子暗下決心,不管他是什么人,在湖口地界上,自己就有責任先弄明白他的身份,保護一方的平安。
晚上,余密子事先安排人員埋伏在縣衙周圍。夜半,果然有兩名夜行人沿街邊屋面掠來,迅速跳騰躍上縣衙院墻,向內跳去。
誰知,墻角下面突然展起一張大漁網,將兩夜行人兜在其中,七八個捕快上前將夜行人牢牢按住。
余密子上前,揭開其中一名壯漢的蒙面布,借著微弱的月光一瞧,正是蘇州客商穆榮。
余密子輕聲吩咐,帶走,押回班房。
捕快們剛離開,不遠處兩位趴伏已久的夜行人一躍而起,幾個蜻蜓點水的動作就進入縣衙內。不多時,一人身背一個沉沉的包裹出來,搭鉤翻身上墻,跳入城德街遁入黑暗之中。
……
第二天一早,縣衙大門屋檐下的門鼓咚咚直響,有人擊鼓喊冤。
葉尚友緊急升堂,卻是何系貴撲倒在堂前,放聲痛哭。
葉尚友一拍驚堂木,喝問道,來者何人?所告何事?
何系貴雙眼蒙淚說,我乃對岸江洲私熟先生何系貴,近日我帶母親來湖口找蔡中醫治病,幾天下來,花費銀兩不少,母親病情卻不見好轉。昨晚我母親喝了蔡中醫新開的中藥,不料半夜突然心痛難忍,吐血身亡了。我……我……要告蔡中醫庸醫害人!
葉尚友派人傳蔡中醫到堂,蔡中醫聽說何系貴母親去世,非常震驚,連連喊冤道,大人,何先生母親在我診所診治不假,老人家雖然看似虛弱乏力,但經我診斷并無性命之憂,她本人所言心絞痛一時也查找不到根由。因此,這些天我只是開些養心滋補健身之藥,以調理心肌功能為主,絕不會導致吐血身亡的。冤枉呀!
葉尚友一時不好決斷,只令衙役和忤作去大嶺客棧驗尸。忤作回報,老婦面無血色,脈息全無,確實已經死亡。又查驗了蔡中醫所開藥方和死者所喝之藥的藥渣,并無不妥。
大堂之下,何系貴仍在傷心抽泣。葉尚友勸道,何先生,蔡中醫在本縣素有蔡不愁之譽,斷不會誤診。本縣已令人查驗,你母親屬心絞痛之疾意外發作,引起心臟驟停死亡,與蔡中醫診治無干。我讓余班頭給你簽批出城通行證,你去買口棺材,帶你母親回老家好生安葬吧。
何系貴痛哭,可憐我老娘呀!
葉尚友對余密子說,余班頭,看他著實可憐,你立即給他簽批通行證,讓他盡快離開。
余密子說,遵命!
退了堂,葉尚友叫住余密子,問道,聽說你們昨晚抓住了兩個夜闖縣衙之人?
一大早因為何系貴擊鼓喊冤,余密子還沒來得及將昨晚之事報告葉尚友,沒想到他消息竟如此靈通。余密子只好說,是的,我已將人暫時關押在班房中,還沒來得及審問昵。
葉尚友說,我中午陪夫人去趟鞋山廟燒香請愿,等我回來,我要親自審問人犯。
你們下午要去鞋山廟?余密子一驚,接著說,這時候湖上可不太平呀。
距湖口縣城九華里處的鄱陽湖中,有一座四面臨水,山崖陡峭,山形如鞋似靴的小石島,名曰鞋山,又叫大孤山。山上有座鞋山廟,供奉著觀音菩薩,傳說有求必應,十分靈驗。
葉尚友嘆口氣說,我和夫人結婚十年,一直沒有孩子,這是我們一個心病呀。夫人昨晚偶得一夢,夢見鞋山廟娘娘送子前來。因此,今日夫人一定要前去燒香請愿,我也只好陪同。
余密子知道,葉尚友對年輕貌美的夫人沈珠珠一向是寵愛有加,他說,那我多派人手護衛你們前往。
葉尚友擺擺手說,不必,鞋山離縣城不遠,我速去速回,斷然無妨。當今城內情況復雜,正是用人之際,我只需帶幾名貼身之人去足矣,你還是抓緊辦案,等我回來吧。
六
午時剛過,何系貴披麻戴孝,雇了輛牛車,拉著一口棺材,從大嶺客棧出來,徐徐往北門而去。
到了城門洞,守城兵卒橫槍攔住,喝問,可有出城通行證?
何系貴上前,屈身說道,官爺,小人陪母親來湖口治病,不成想,母親昨晚突發心絞痛去世了。我這是護送母親靈柩回江洲老家。請看,這是余班頭親自簽署的過關通行證。
守衛上前,一番查驗并無異樣,正待放行。突然,幾匹快馬飛馳而來,前頭一人翻身下馬,大叫,且慢!正是余密子帶著捕快來了。
何系貴臉色微變,問,余班頭匆匆趕來,有何見教?
余密子并不理會他,兀自圍著牛車轉了一圈,回身大聲吩咐,來人,開棺檢查!
何系貴驚得上前雙臂護住棺材,叫道,你,你,我母親尸骨未寒,你為什么要開棺?
余密子說,水牛氣喘吁吁,車轍又深又重,我懷疑這棺材里不光是你母親的尸體吧?
何系貴大嚎,娘呀,兒帶你來治病,沒想到活人來死人去,卻還要受此污辱。停住嚎哭,他眼放寒光,盯住余密子說,今天誰要是開棺,我就一頭撞死在這棺材上!
余密子冷笑一聲,厲聲道,何軍師,別演戲了!來呀,將人拿下,開棺檢查!
聞聽此言,何系貴探身猛地從牛車內抽出一把砍刀,大叫,什么軍師?我聽不懂!今天誰敢開棺,我就與他拼了!
正在這時,葉尚友和他夫人沈珠珠的轎子也來到了城門,六名貼身護衛全副武裝跟隨,看樣子是要出城走水路去鞋山廟。見關口劍拔駑張,一觸即發,葉尚友不由大喝一聲,都退下!
眾人見是知縣駕到,紛紛垂首站立。何系貴仿佛看見救命稻草般,撲通跪下,哭道,請知縣老爺作主呀,我娘尸骨未寒,可余班頭居然要開棺檢查。
葉尚友不問緣由,劈頭對余密子喝斥道,荒唐!這棺是隨便開的嗎?還不快快退下,讓他們通過。
余密子上前說,大人,你看這棺材的重量,我懷疑里面有詐。
葉尚友擺擺手,不耐煩地說,棺材有什么詐的,我和娘子就要去鞋山燒香,這開棺之事是不吉利的,放行!
余密子還要堅持,葉尚友面露兇光,逼問,怎么,我堂堂知縣的話居然不聽嗎?還不退下!
余密子拔出佩刀,毫不退讓,說,今天這棺是開也得開,不開也得開!
葉尚友氣急敗壞,大叫,反了,反了,你難道想行刺本官嗎?來人呀,將他拿下!
葉尚友身邊的幾名護衛就要上前拿余密子,周圍的捕快和兵卒不明就里,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僵持間,前方傳來銅鑼聲,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往城門而來,有人大聲唱喝,欽差大人駕到!
走近,只見一頭戴官帽、身穿黃馬褂的大漢從馬上從容下來,正是江蘇客商穆榮,緊隨其后的隨從也都換上了官服,下馬持刀護衛在兩側。
眾人一齊跪倒叩拜。
葉尚友爬起,趨步向前,哎呀,不知欽差駕到,有失遠迎,失敬!失敬!
穆榮威嚴相視,突然下令,拿下!
隨行侍衛沖上前去,出奇不意扭住了葉尚友、何系貴兩人。
葉尚友強自鎮靜,大叫,這,這是為何?
穆榮重重地“哼”了一聲,戲該收場了,朱偷陽,朱幫主!
七
原來,葉尚友系鄱陽湖湖盜蘆席幫幫主朱偷陽所扮。
一年前,新任湖口知縣葉尚友帶著隨從乘船溯江而上,前來湖口上任,經過屏峰灣時,被盤踞于此的湖盜劫獲。看到從葉尚友身上搜出的委職文件,剛從省城回來接任蘆席幫幫主之位的朱偷陽心生一計,決定利用尚未有人知道自己真面目的條件,喬扮成葉尚友前往湖口縣衙上任。
朱偷陽因在省城做過生意,頗有見識,他最初的想法是,利用假知縣的身份大撈一筆,大發橫財,這樣比他帶人在湖上打劫輕松得多,收效也大。于是,他帶著在省城養的小妾沈珠珠和十幾名湖匪來到了縣城,冒充葉尚友當起了知縣,幫內之事則由軍師何系貴與他單線聯系,暗中指揮。
誰知人算不如天算,這一年湖口縣遭遇大水,受災嚴重,百姓窮困顛倒,沒有多少油水可撈,城內幾家富戶又不買他這個新任知縣的賬,進貢有限。而屏峰灣的湖匪群龍無首,不時滋事,也讓朱偷陽放心不下。又聽說,朝庭已派欽差下來暗訪新任官員政績官德,朱偷陽這個假知縣更是坐臥不寧,擔心敗露,因此,他才決定大干一票,然后逃回屏峰灣繼續當他的幫主,逍遙自在。
于是,利用元宵夜舞龍之機,朱偷陽派人通知何系貴,讓他帶湖匪夜襲馬、何、張三大戶,滅門劫財。得手后朱偷陽本想和手下一起趁亂逃走,沒想到余密子帶人及時封鎖了城門,并四處追捕劫匪。不得已,朱偷陽只有命人將劫來財寶暫時藏于縣衙內室,讓何系貴先帶人翻城墻出城,去湖上乘船逃命,他自己則暫回縣衙。
欽差隨時可能到來,而贓物放在內室,朱偷陽要沈珠珠負責看護,不得離開,令這個女人日夜膽戰心驚。
為了將劫來財寶偷運出城,朱偷陽指示何系貴假裝帶娘進城看病,分幾次深夜到縣衙先將財寶轉移到客棧,藏于伙房柴草堆中,并定下計謀,以何系貴母親病死為由,用棺材將財寶運送出城,然后派湖匪扮成漁民在湖邊接應。
欽差穆榮乃是京城“粘桿處”的侍衛高手,來到湖口后,即聽說了元宵之夜的劫案,他決定暫不暴露身份,先暗中查訪。很快他就察覺了何系貴母子行為詭秘,深夜經常溜出客棧,經跟蹤,發現他們幾次偷偷進入縣衙,從而引起了對知縣葉尚友的懷疑。在京城,穆榮曾遠遠見過葉尚友,通過暗中觀察,他發現現在的知縣與印象中的葉尚友出入很大,派人緊急調來葉尚友畫像、資料,查明葉尚友系朱偷陽假扮。因為事關重大,不知縣衙班頭余密子等人是否也是同黨,因此,穆榮一方面派人前往府衙調派人手,一方面繼續暗中查訪。不料余密子中了何系貴的調虎離山之計,深夜布下網陣反將穆榮等人擒獲收押。
當晚,穆榮被逼無奈,只有道出欽差身份,余密子才恍然大悟。
為了不打草驚蛇,第二天大堂之上,余密子故意聽從朱偷陽指令簽批了通行證。他分析何系貴是要借第二天運送棺材的時機偷運財寶出城。而朱偷陽說要帶夫人去鞋山廟燒香還愿,不過是借口而已,肯定也是要一同逃跑。穆榮和余密子定下計策要在城門口人贓俱獲,穆榮令余密子先行前往城門阻截,他等待府衙援兵隨后趕到。
如今,見事已敗露,朱偷陽惱羞成怒,向何系貴一使眼色,兩人奮力掙脫護衛的束縛,騰地躍起。朱偷陽拔刀狂叫,弟兄們,殺出城去,湖上兄弟來接應我們了!
一時,眾湖匪紛紛拔刀,與護衛們打斗起來,但他們哪是這些朝庭高手的對手,很快都被砍殺斃命。亂刀之下,沈珠珠也死于非命。何系貴欲奪馬逃走,被余密子擲出佩刀,正中后背心,栽于馬下。這邊,穆榮親自出手,將朱偷陽牢牢制服。
穆榮命令,來人呀,打開棺材!
余密子和兩名捕快上前,用力推開棺板,只見一個面如白紙的老婦躺在里面,身下鋪的滿是金燦燦的金銀珠寶。
余密子叫道,大人,贓物就在棺材里。
話音未落,突然,棺材中的老婦一躍而起,揮手間揚起一股濃煙,余密子等人眼前頓時一片混沌。混亂中老婦沖到穆榮身邊,出奇不意搶出朱偷陽,雙雙出掌擊倒四名守門兵卒,穿過城門,往湖畔沖去。
余密子揉著眼睛,大叫,快,保護欽差!一邊懊惱道,糊涂,糊涂!怎么忘記了蘆席幫有名的活僵尸梅花內呢,居然中了她的暗算!
原來,湖盜蘆席幫除了幫主,還有兩大高手,輕功都十分了得。一是軍師何系貴,年輕英俊,卻狡詐多變,另有一位就是梅花內,這老婦曾是朱偷陽的奶娘,六十出頭,江湖人稱活僵尸,善閉氣功。忤作驗尸時,她閉氣息脈詐死,蒙混過關。關鍵時刻她又乍然出手,救出朱偷陽。
待眾人追趕到湖邊時,朱偷陽和梅花內已經躍上了湖上接應的匪船,快船箭般朝湖中駛去。朱偷陽站立船首,得意地拱手道,欽差大人、余班頭,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朱某這廂告辭了,后會有期!
穆榮氣急,扼腕跺腳,這,這,唉!
余密子安慰道,大人且放寬心,他們跑不掉,看我的!說著,伸手從懷中掏出一顆火信,點燃朝天放去,尖銳的嘯聲伴著火光沖上了鄱陽湖面。火光剛熄,只聽湖畔石鐘山上傳來兩聲炮響,炮彈正中湖面逃跑的匪船,遠遠地,只見船上朱偷陽等人被炸得飛了起來,隨即死鳥一般落入湖中……
余密子指揮捕快,速去湖上將尸首打撈上來。
穆榮仰頭長嘆,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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