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紀初的美國,隨著大工業的迅速崛起,以金錢為核心的商品社會得到了充分的發展,隨之而來的城市化不但強烈地影響著人們的生活方式,也動搖了傳統的宗法道德觀念。社會的急劇變化也相應在文學領域上有所反映。1900年美國著名作家德萊賽的《嘉莉妹妹》出版,雖然招致評論界與社會輿論的強烈聲討,但其產生卻標志著美國文學發展已經不可避免地進入到一個新的階段,即自然主義階段。此后,許多傳統現實主義作家開始轉向自然主義的文學創作。
美國著名短篇小說家歐·亨利的創作也同樣受到這一文學轉變傾向的影響。許多文學評論家將歐·亨利的創作歸為批判現實主義。但同時也可以發現,作家的許多文學作品,如《警察與贊美詩》《麥琪的禮物》《財神和愛神》《愛的犧牲》等,其中所具有的自然主義傾向也是極為鮮明的。與傳統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家不同,一方面,歐·亨利在作品中沒有明顯的道德批判,也沒有旗幟鮮明地去揭露和痛斥社會的黑暗與罪惡,而是通過一種客觀、冷靜的寫實主義風格,向人們展示了美國的社會現實,展示了商品社會之下的眾生相;另一方面,歐·亨利的作品中處處體現出強大的社會環境對小人物命運的影響,特別是那些處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他們在這個冷酷的金錢社會中為了生存而掙扎、沉浮,無可奈何地接受命運的種種安排與作弄。這些都是自然主義文學創作的典型特征。本文從這兩方面出發,探討歐·亨利作品中的自然主義傾向。
一
美國的自然主義文學是在現實主義文學基礎上的繼續發展,其創作的中心原則便是描寫客觀真實。歐·亨利的作品善于刻畫生活在繁華城市的普通小人物,讀者從這些人物的經歷和遭遇中幾乎能夠看到這一時期整個美國社會的全貌。作家手中的筆猶如捕捉生活的照相機,將美國社會的林林總總用文字給予詳盡地描摹與展示。歐·亨利的創作取向與其本身的經歷有著密切的關系。歐·亨利的一生經歷了許多波折與坎坷。生活的經歷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歐·亨利作品通常以繁華的大都市為背景,以市民生活為題材。那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們通常是歐·亨利筆下的主人公。他們的生活經歷、命運沉浮與情感際遇都是作者所給予重點關注和展現的。坎坷的生活經歷使歐·亨利深諳美國社會的殘酷現實。他曾在一封給女兒的信中寫道:“你出去散步的時候, 千萬不要伸出手來喂東西給那些野狗吃, 也不要用手去親切地拍一條蛇的頭, 同你還不熟悉的貓, 也不要去握它的爪子。”[1]
可見,歐·亨利對現實社會處處存在的“危險”的認識,也表明了作家對這個社會的不滿與厭惡。但同時,作家卻并未在自己的作品中表現出強烈的道德批判與對社會黑暗面的抨擊。如在《警察與贊美詩》這部作品中,流浪漢蘇比在冬季即將來臨時,千方百計地為自己尋找一個避難所。于是,他想到了許多擾亂治安的好辦法,以期引起警察的注意而能夠使自己順利入獄。但無奈的是蘇比的實踐屢屢受挫,得到了警察的一再“容忍”。正當主人公一籌莫展之時,附近教堂贊美詩演奏的純凈樂聲卻意外地使他于一瞬間獲得了精神上的洗禮與凈化。這使得蘇比決心重整自己的生活,“他將去繁忙的市區找一份工作,他要在這個世界混出個人樣……”然而,正當蘇比躊躇滿志之際,警察卻逮捕了他。在這篇作品中,一方面,小說在蘇比被莫須有的罪名逮捕而獲得“島上”3個月“居住權”的極富戲劇性的轉折中煞尾。作者既沒有諷刺蘇比的茍且偷生與懶惰,也沒有去批判美國社會所謂民主與法制的荒誕性;另一方面,作者從頭至尾都以一種輕松詼諧的筆觸去交代主人公的言行與無奈遭遇。卑微小人物命運的心酸、可憐與可悲不是以一種沉重、悲哀的筆觸予以展現,而是以一種超然、冷眼旁觀的態度給予揭示。這正是自然主義文學的典型創作特色,即用超然、客觀的筆觸去再現真實的生活圖景,讓人們從浪漫主義的文學情懷中掙脫出來,看清社會與生命的真相。作家將自己的觀點隱藏在對真實世界進行還原的圖景之中,而將解釋、批判與反思的權利和自由交給讀者。這正是自然主義文學具有深刻批判力量的來源所在。
在歐·亨利的許多作品中都存在著這種超然的、冷峻的局外人視角。如在《財神與愛神》中,老安東尼用金錢暗暗成全了兒子的愛情。他為了幫兒子拖延時間,花高價雇傭了許多人,在兒子與心儀女子的馬車周圍制造了一場人為的交通混亂。這個單純、善良的男孩子利用這段時間成功地追求到了自己心儀的女孩。在這部作品中,作者將金錢、親情與愛情并置在一起。歐·亨利并沒有像許多批判現實主義的作家那樣,將金錢視為萬惡之源,卻利用這個故事巧妙地向人們展現了金錢作為一種物質財富對人的不可或缺性,并且強調了金錢只有以人的真心、善意與關愛為出發點,得到恰當與巧妙的運用,才會演繹出一番人間喜劇。在這部作品中,通篇均不見主觀的議論與感慨,但從字里行間讀者依然能夠通過作者所呈現的現實生活領略出作者所隱喻的深刻的生活哲理。自然主義道德觀與誠實坦率的客觀主義視角使歐·亨利的作品具有了鮮明的自然主義風格。
二
在19世紀的最后10年中,隨著資本主義大工業和現代科技的迅猛發展,越來越多的自然主義作家開始以新的眼光審視這個社會。他們看到這個社會的殘酷與冷漠,開始意識到被束縛在這個社會中的人的無奈、無助和無望。[2]這種認識使得美國自然主義文學又具有了另一典型的風格特征,那就是作品中所描寫的普通人物的命運總是為強大的外界環境所左右和決定,人物在環境的傾軋之下逐漸喪失了其主體性。在社會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面前,他們無權選擇自己的生存方式,而只能盲目地掙扎在殘酷社會的滔天巨浪之中。
歐·亨利作品中的許多普通人物與他們一樣,都難以逃脫這樣的宿命,如《愛的犧牲》這部作品中的男女主人公。喬和德麗雅在美國大城市紐約尋找自己的藝術夢想,“只要他們的錢沒用完,他們的生活是非常幸福的”,然而困窘的現實卻很快令他們的日子難以為繼。雖然兩個人都有著不錯的藝術才華,卻在這座城市中找不到他們擅長領域的工作。于是兩個人瞞著彼此做起了苦工。喬謊稱自己去公園畫素描,實則做了一名燒爐工,而德麗雅則宣稱自己給有錢人家孩子教鋼琴,實則是在大洗衣作坊里找了一個燙襯衣的活兒。兩個人為了生存和彼此的前程,都不得不向殘酷的現實妥協。雖然男女主人公為彼此所做的犧牲令人感到溫暖與感動,但其現實的命運卻更令人可憐、可嘆。
在《麥琪的禮物》這部作品中,歐·亨利再一次讓讀者看到了環境弄人的殘酷一幕。深愛著彼此的一對年輕夫婦吉姆與德拉在圣誕節來臨的時候,都想送對方一份禮物。但迫于家庭的貧窮,兩個人都舍棄了自己特別引以為傲的東西。吉姆典當了自己的金表,那是他們家一代代傳下來的最寶貴的紀念;而德拉則賣掉了自己的秀發。吉姆用典當表的錢買了那套德拉曾夢寐以求的漂亮梳子,而德拉則用賣頭發的錢換來了一個白金的表鏈。在圣誕前夜,兩個人舍棄了自己最珍貴的東西換來送給對方的禮物,卻陰差陽錯地成了已經沒有用處的物品。這個構思精妙的故事令人深深地感動于兩個年輕人為愛所做出的犧牲。這種“含淚的微笑”也同樣向人們展示了在金錢社會中窮苦人的心酸與無奈,展示了命運對他們的擺布與作弄。
在歐·亨利的作品中,環境對人的傾軋,對人命運的決定性作用還體現在其為主人公所安排的一系列偶然事件上。這些事件消弭了人的主體性作用,使命運變得難以把握。如上文提到的《警察與贊美詩》中的蘇比便是典型的例證。他最初一心要送自己進監獄,因而不斷地挑戰和觸犯社會法制,但無論是砸破商店櫥窗、去飯店吃霸王餐,還是當著警察的面騷擾少婦、擾亂治安等,都沒能使他被拘捕,在警察眼里甚至成了“永遠正確的國王”。然而,當蘇比聽到教堂的圣歌而幡然醒悟,想要重新做人之際,卻被警察懷疑為違法嫌疑犯而遭到了逮捕。可見,無論蘇比的主觀意愿如何,無論他怎樣去做,現實始終令人沮喪地與他唱著反調。他的命運完全不能由自己掌握,而是取決于環境對他的安排。這種安排又是如此的偶然、隨意與荒誕不經。又如,另一部短篇作品《綠門》中,男主人公魯多夫與貧病交加的失業女售貨員的相遇也是出于命運的偶然性安排。如果沒有魯多夫的意外出現和無私救助,年輕姑娘的命運可想而知。而帶領魯多夫見到年輕女子的卻只是一張印有“綠門”字樣的劇院宣傳卡片。作者通過這個偶然事件向讀者揭開了真實生活的一角。因為女銷售員的經歷“是城市里每天都會遇到的、成千上百個稀松平常的故事之一”。可見,在歐·亨利的筆下,社會底層的貧窮小人物失去主宰自我命運的權利,只能忍受命運的無情擺布,成為環境的犧牲品。
綜上所述,歐·亨利的短篇小說大部分都以繁華大都市為背景,向觀眾展示了各色底層普通人物的卑微與命運多厄。[3]在他的作品中,少有主旨鮮明的道德批判,其筆觸也往往是超然與客觀的,他只是作為一個旁觀者,將現實社會的真實生活圖景給予呈現。并且,作家筆下的這些小人物無不受環境因素的擺布和決定。他們在這樣一個金錢社會中,幾乎沒有主宰自我命運的希望,只能被動、無奈地接受現實的安排。這些都充分顯示出歐·亨利作品中的自然主義風格。
[參考文獻]
[1] 易平.論歐·亨利的短篇小說[J].當代外國文學,1982(01).
[2] 呂屹.重讀自然主義與德萊塞的《嘉莉妹妹》[J].遼寧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03).
[3] 田甜.由接受美學角度看歐·亨利的短篇小說[J].短篇小說(原創作品版),2012(12).
[作者簡介]
王大利(1978— ),女,陜西漢中人,西安外事學院外國語學院講師,本科,主要研究方向為英語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