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媽媽都上了年紀(jì)。今年清明我代他們回老家給先人上墳。我的老家在河套一個叫窩子的小村莊。從櫻里車站下車若走大路上流沙橋,還得五里地。站外有不少摩的吆喝著拉客,我擺擺手拒絕了。我喜歡徒步回去,尤其愿意抄小路,卷起褲腳踮著腳尖蹚過流沙河。流沙河是條寬20米的河道,現(xiàn)在是枯水期,只在河底有小溪潺潺流過,遠(yuǎn)看很像幾條扭動身軀,賣弄風(fēng)情的蟒蛇精。上世紀(jì)六十年代末,全國到處挖防空洞準(zhǔn)備打仗,公社在流沙河上游修了水閘,水閘上“備戰(zhàn)備荒,反帝反修”的大標(biāo)語牌豎立了很多年。那個感嘆號是一個男人鋼筋鐵骨的大拳頭。大拳頭握著兩個象征美帝蘇修的小人兒,頭和腳丫子從指頭縫里擠出來,擠得齜牙咧嘴的面目很猙獰。嬸嬸那時也就三十郎當(dāng)歲,站在天井扇簸箕。她扇得有節(jié)奏,胸上的兩大坨子肉就隨著扇簸箕的節(jié)奏上躥下跳。這不影響她說話,她扇著簸箕對才滿十歲的我說:“哼!水閘修好了,美帝蘇修倆小兒膽敢來侵犯,就開閘放水淹死他們狗日的。”那話說得勁道,咯嘣咯嘣硬,怪解氣的,所以我一直記在心里。可是,美帝蘇修倆狗日的一直也沒敢來,那年初秋開閘放水,卻淹死了一個青島知青。
我到嬸嬸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diǎn)多了。嬸嬸住在村東頭離河沿不遠(yuǎn)的老房子里,三個兒子早已經(jīng)分家單過。大兒子在縣城開了工廠,叔叔在家閑得無聊,就跑去給兒子打工,當(dāng)材料保管去了。嬸嬸照老家迎接出門人的規(guī)矩,給我打了倆荷包蛋,挖上一大勺白糖,催我快吃。看著七十多歲的嬸嬸為我忙上忙下,我挺過意不去。我說:“嬸嬸,您坐著歇會,別忙活啦,又不是外人沒那么多講究。”嬸嬸邊解圍裙邊說:“忙啥啦?有啥好忙的?”回身問我:“你是不是沒走大路,從河里穿過來的?”我說:“是。小時候走過,還記得道。”這一說到河,讓我想起一件事兒。我問嬸嬸:“嬸嬸,我怎么沒見著你說的石頭女人?”
嬸嬸的臉沉下來。我能看出來,這個話題讓她沒有剛才那么快活了。嬸嬸說:“去年清明,男知青家里來了一大幫子人。大車,小車來了三輛,把墳遷走了。說是在青島的什么山買了墓地,跟爹娘都守一塊啦。”停頓一會兒,又說:“男知青的兄弟們一定有發(fā)大財?shù)模犝f在城市買墓地比買樓都貴。風(fēng)水好的墓地更貴。”
我還是想知道石頭女人的情況,就沒接嬸嬸的話頭討論墓地和風(fēng)水。嬸嬸說:“遷墳?zāi)翘欤阍诤友氐男淞掷锿悼矗囬_走了,她也不見啦。以后就再也不見啦。”
“村里派人找了嗎?”我著急地問。
嬸嬸說:“開始沒當(dāng)回事,等當(dāng)回事啦,就晚啦。沒地兒找啦。唉!也難怪,都四十年啦,當(dāng)年出生的孩子都快當(dāng)公公啦。人都木硬啦。”
說實話,我一直放不下這事兒。揣在心里壓得挺難受。晚上,坐在嬸嬸的炕頭上,我把話題又引到石頭女人身上。
嬸嬸說,如果沒有那次推小車過大崖頭,也許就不會發(fā)生這場禍害。嬸嬸說的禍害就是悲劇的意思。“大崖頭,你還記得么?”嬸嬸問。我當(dāng)然記得。小時候我回老家小住,嬸嬸帶我走過大崖頭。大崖頭,上崖一里地,下崖地一里。其實就是個陡峭的土山包。隊里有片叫金娃子的好地就窩在崖后頭。春種秋收都得走大崖頭。嬸嬸說,那次往金娃子送糞,是青島知青第一次推小車過崖頭。在崖下等著看景的男人比哪次都多。
往金娃子送糞,男人推著小車走在前頭,女人推著小車跟在后頭。照理說,上崖頭得鉚足勁,腳趾頭像鐵耙子抓住地,鍋著腰拼命往上拱。拱下這一里地,累得人半死,到了崖頂還不得趕緊歇歇緩緩勁?可男人們不!他們連口氣也不喘,鞋底子抹油,嗖嗖地就下了崖頭。到了崖腳,沖在前頭的就把道兩邊占了,動作慢的就擠到了遠(yuǎn)處坡地里。這幫臭男人,坐在車把上,草帽扇著風(fēng),眼睛瞪得像個玻璃蛋,賊亮賊亮的。就等著看女人推小車下崖頭啦。
“你說女人推小車下崖頭有什么好看的?”嬸嬸嗔怪我一眼。你沒推過小車當(dāng)然不知道。就這么跟你說吧,上崖頭是鍋著腰往前使勁,下崖頭就是挺著胸往后使勁了。還要仰著身子抵住車把。稍有閃失,小車就剎不住,帶著人跑了。每次下崖頭我都想,要是長個大腚在后面拖著就省力了。下崖頭,這腳步不知不覺就跟著小車顫悠起來啦。腳步一顫悠,身子就顫悠。就這一顫悠,男人們兩個眼珠子就不夠使喚啦。
我那會兒正奶著小三兒,胸前兩個干糧袋子簡直要撐破衣裳。推小車下崖頭它就呱噠不成個啦,墜得我生疼生疼的。你也知道在咱這地兒,當(dāng)閨女羞答答的,做了媳婦就潑實了。等變成孩兒他娘,臉兒可就不是那張臉啦,什么臊的臭的就你來吧。我那時都生仨孩子了,我還怕誰呀。嬸嬸說著眼珠子就活泛了,擼胳膊伸腿的,像是又活回去了。我扯著嗓子,朝那幫臭小子喊話。我說,哪個眼饞啦,想吃口奶啦。只要叫聲娘,老娘我立馬喂他吃一口。那幫兔崽子嘿嘿著,眼就找地兒躲了,灰頭土臉地推著小車走啦。其實我是替那些推小車的黃花閨女罵他們。他們想看的主要是她們。我都推小車走了多少趟大崖頭啦,老媳婦不新鮮啦,還有什么好看的。他們最想看的還是女知青,咱鄉(xiāng)下人啥時見過城里女人呀,細(xì)皮嫩肉的,條桿好著來。他們巴望的眼都直了。嬸嬸說,估摸著就是那次臊著這閨女啦。
唉!就沒見過這么靦腆的閨女。嬸嬸在嘆了一口氣后,開始講這個閨女。來了六個女知青,就數(shù)她靦腆。長得小模小樣的,見人小嘴微微一裂,趕緊低下頭。一點(diǎn)也不像是見過大世面的人。那次推小車過大崖頭沒幾天,她就請假進(jìn)了趟縣城。去的時候走的大路,可能看天不早啦,回來就抄了小道。其實咱們村民平時出門趕集辦事都是抄小道。沒人愿意費(fèi)勁巴力多走那幾里地,犯傻不是。挽起褲腿提溜著鞋,蹚過河就結(jié)了。可是前兩天連著下了幾場雨,河水已經(jīng)比以前深了。這時候村民是不過河的,沒有急事也就不出門了。這些個生來乍到的知青哪兒知道。她在河中心一個趔趄,手里拎的包就給沖走啦。回到知青點(diǎn)她就哭了。知青點(diǎn)其他知青都下地干活了,只有一個值班做飯的男知青。男知青看她渾身濕漉漉的,又在那兒哭,就過來問她怎么回事。她說過河的時候包被沖跑了。男知青問,里面有什么東西?她不說,就是個哭。男知青又問,是有很重要的東西?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還是個哭。男知青說,走!你領(lǐng)我看看去,說不定我能給你找回來。她就在前面抹著淚帶路,到了她過河的地方。這時候河上游已經(jīng)開閘放水了,只是水頭還沒沖過來。男知青和這閨女抻著脖子撒眸著河里往下游走。還是這閨女眼尖,指著纏在一棵葦子上漂浮的白東西說:在那里!找到了。找到了。是個乳罩。原來這閨女進(jìn)縣城就是為了買這么個東西。包沖走了,包里的乳罩沖出來被葦子掛住了。男知青蹬掉鞋子,說了聲:你站這兒別動,我下去撈上來。其實男知青不可能知道那是個什么東西。隔著老遠(yuǎn)看不清楚。他只知道女知青為這東西哭啦,褲腿也沒挽就下了河。這閨女全神貫注地看著男知青,兩人的精力都在那件白東西上,根本沒聽到上游傳來的滾滾水濤聲。等她感覺到不對勁,扭頭往上游看一眼,再驚慌地大叫出聲來,男知青已經(jīng)沒影了。
嬸嬸說,那次來處理這事的,是縣里分管知青工作的一個女干部。“那絕對是個好人。面善。一說話果真是個好人。”我有點(diǎn)不解地問嬸嬸:“你是不是在隊里擔(dān)任什么職務(wù)啦?怎么縣里來人你也能接觸到。”嬸嬸白我一眼說:“看把你嬸嬸能的。”接著又解釋:“知青來了,都是些十七八的半大孩子,不會做飯。村里就派我?guī)麄儭>瓦@么地我和他們一個鍋里摸勺子,攪和了半拉月。教會他們我才走的。這些知青出工回來羊羔子似的圍著我轉(zhuǎn),磕打得就想有口好的吃。咱這窮地兒除了餅子饹馇飯還能有啥呀,我就教他們粗糧細(xì)作,沒啥好就頭,就給他們煎咸瓜齏,盡量吃得可口點(diǎn)。他們一口一個小姨叫得可親了。你說就這種關(guān)系,出事了我能不靠前嗎?”
嬸嬸說,自打男知青從水里撈上來,那閨女的魂就不在了。不吃不睡,眼睛發(fā)直,嘴唇上下哆嗦,臉白得沒有了一點(diǎn)血色。幾個人按把著灌了點(diǎn)朱砂才算好了點(diǎn)。女干部問她,男知青不是值班做飯么,怎么就到河里了?她就頓頓卡卡地把經(jīng)過跟女干部說。女干部聽著聽著就對圍著的人擺手,讓大家都出去。女干部說,她受了驚嚇,思維會混亂,人多了空氣不好,她的思維會更混亂。人們就出去了。我也想出去,可這閨女躺在我懷里呢,剛才的朱砂就是我給灌進(jìn)去的。女干部說你就在這兒吧,聽到什么出去別瞎議論。看來女干部是信得過我。女干部問她,包里還有別的東西嗎?這閨女搖搖頭,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沒有。女干部說,再好好想想,有沒有本呀,書呀什么的?這閨女還是搖頭,說沒有。女干部就看著這閨女,看著看著,我看出門道了。這女干部瞅這閨女的眼神,就像我家母羊瞅自己的羔子。我那陣子心眼也來得快啦。我把枕著她頭的右胳膊掂了兩掂。想把她掂得精爽點(diǎn)。我插嘴說,包里就沒有毛主席語錄啥的?女干部說,讓她自己想,自己說。唉!唉呀唉!這閨女腦袋瓜子真是不開瓤。就沒見這么一根筋的人,你給她豎了桿子她都不待往上爬的。她還是搖頭說沒有。唉!這么地男知青就白死啦。英雄,英雄不上,模范也模范不上。定了個意外死亡埋在河沿上啦。
打那以后這閨女可就魔怔啦。天天到墳上跪著。河沿地潮,她把倆膝蓋跪成了發(fā)面卷子,腫得一按一個窩子。晌午幾個人連拖帶拽把她整回來。二日天才麻麻亮,她又跪上啦。這不成啊這,這樣下去人就完啦。我從屋檐根找了塊平整點(diǎn)的青石頭,好勸歹勸總算坐石頭上了。從天天去跪著,變成天天去坐著。可這也不行呀這,坐到啥時是個頭哇。村民們在一起議論,都說這是心病,結(jié)婚生了孩子就好啦。我就想到了我娘家的表侄子。我娘家是趙家洼村,在東南山區(qū)。不靠這條河,離咱這兒起碼也有六十里。我尋思離這條河遠(yuǎn)點(diǎn)是好事,看不見不傷心,慢慢地就把這事給淡忘啦。我這表侄子叫福來,是三服上叔伯哥哥家兒子。人長得不孬,膀大腰圓,濃眉大眼的,就是有點(diǎn)老實,不會說不會道的。可老實人長久不是?對媳婦保管好。咱鄉(xiāng)下人過日子又不靠耍心眼,只要有副好身板,能干活,不偷懶,日子就壞不到哪兒去。我清早起來炸了八根面魚,拿上當(dāng)見面禮,就打扮著回娘家。剛走到河沿上,碰上了縣里那個女干部。她是來看知青的。正好,挺合適。我就把說親的事叨咕了叨咕。女干部還沒聽我說完就擺手,連連說這不成,這不成。雖說黨號召知青扎根農(nóng)村一輩子,但對得病的知青有政策,還是允許回城休養(yǎng)的。再說婚姻是大事,哪能不通知人家父母,就在這邊給人家閨女找婆家呀。看我窘得不自在,她就笑著拉拉我的手,表揚(yáng)我說,你這姊妹真是個熱心腸。這樣吧,那女知青的父母馬上就過來了,你回去放下包,趕緊去知青點(diǎn),幫著打理打理,做做飯什么的。
看來那閨女的父母已經(jīng)知道自個閨女的事了。來的時候臉都陰著。女干部跟他們客套一會兒,就領(lǐng)他們?nèi)|間屋陪自己的閨女說話,出來時把門帶上了,還放下了門簾。我在灶間擇菜發(fā)面,準(zhǔn)備中午的飯食。東間屋嘁嘁喳喳說些什么聽不清楚。但那聲音一會兒低,一會兒高。一會兒是媽媽的哭聲,一會兒又是那閨女的哭聲。整整兩天,一家三口除了去天井的欄里上廁所就沒出過屋。上頓端進(jìn)去的飯,下頓再原封不動地端出來。到第三天上午,他們出來了。當(dāng)媽媽的眼睛腫得像個大桃核,當(dāng)爸爸的嗓子啞得只能打著手勢說話。我一看,心想完了。完了完了。這工作八成是做不通啦。果不其然,爹娘一走,這閨女就去了墳上,又在那塊青石頭上坐下啦。
上次炸的八根面魚我沒舍得給孩子們吃,就涼在套間的躺柜上。我收起來,用手巾包好,打扮利落又去走娘家。
福來娘聽說我是來提親的,喜得合不攏嘴。她守寡拉扯大福來不容易,正四處張羅著給兒子說媳婦呢。看我拿了面魚,一個勁地謙讓,咋能吃你的東西?保媒是大恩,我得謝你才對。我說,話先撂這兒,你問問表侄愿不愿意,后晌給我個痛快話。福來娘急忙說,別等后晌了,這么好的媳婦哪兒找去,這就定下吧。
這邊結(jié)了,我又去跟那閨女說。幾個知青把她從墳上拽回來。我給她下了一碗面,看著她一根一根往嘴里挑著吃。我說起結(jié)婚的好來。我說結(jié)婚啦,有人疼啦,就把過去的事忘啦。等有了孩子就踏踏實實奔著自己的小日子過啦。她也不言語,臉上啥表情也沒有,讓你不知道她心里在想啥。我又說那小伙子長得俊。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在場院剛放的樣板戲電影奇襲白虎團(tuán),就加了一句,模樣像電影里那個嚴(yán)排長。哎,她眼珠子動了,看了我一眼。我趕緊趁熱打鐵再接著說,說說說。我現(xiàn)在也忘了都說些啥啦,反正好話說了一籮筐。說得我口干舌燥。終于,她點(diǎn)頭答應(yīng)見面啦。
“我這輩子數(shù)得著的高興事兒,這是頭一件。”嬸嬸喝了一口水,這樣跟我說。“給這閨女把喜事辦啦,高興得我呀,心里頭又是秧歌又是戲。可是……唉!唉呀唉!”嬸嬸這一唉呀唉,我就知道事情不好了。
還沒出喜月,福來娘就來我家了。吞吞吐吐地說又打怵說。我一猜就是為孩子的事來的。就問,小兩口還好吧?福來娘說好是好,就是……就是……就是了好一會兒,福來娘說,妹呀,我不是個討人嫌的人,也不是成心聽墻角。可東間西間住著,那聲往耳朵里灌不是。咱都是過來人,這聲那聲也知道,可俺這媳婦怎么一吹燈就哭呢?感情這城里女人和咱鄉(xiāng)下女人不一樣?我也犯難了。心里想,再不一樣也不該哭吧?又過了十來天,福來騎著自行車來了。叫了聲姑,坐下就耷拉頭啦。我那個緊張呀,想問不敢問。不敢問又著急,滿腦袋瓜都是汗珠子。福來鼓了半天,蹦出一句,姑啊,我完啦,成窩囊廢啦。說完就抹眼淚。我騰地站了起來。還真是怕什么他就來什么。我壓低了聲音,一字一頓地懇求他,趕緊找偏方治呀,咱得治呀。福來話憋在嗓子眼里咕嚕,不是偏方能治的事兒。從結(jié)婚頭一遭開始,以后天天都是,只要我吹了燈,她就嚶嚶地哭,哭得我渾身發(fā)軟。現(xiàn)在倒好啦,不用等她哭,燈一滅,我……我……我……我一腚墩在板凳上。腌臜的我呀,摳不出來,吣不出來。我這是造得哪門子孽,這是在給人家斷后哇。
我心急火燎地去找那閨女。一見面沒等我說話,她那眼淚嘩嘩地淌下來了。我的心一下子軟啦。準(zhǔn)備了一肚子的氣話沒啦,找不著啦。這閨女眼巴巴地看著我說,小姨,離了吧。都是我不好,對不起福來。福來一吹燈,他就來啦,在水里掙扎。我的淚也來啦。我一把把這閨女摟到懷里,沒輕沒重地捶她的背,我?guī)缀跏呛恐f,可憐的閨女呀。
就這么地我又把她領(lǐng)回來啦。她又開始每天上午到墳上坐著。還是那塊青石頭,一動也不動,像個石頭人。不知道是誰先在背地里叫她石頭女人,以后這個名字就傳開啦。后來知青們有的參了軍,有的推薦上了學(xué),還有的被縣里招工進(jìn)了工廠。只要有走的,都去跟她談?wù)勑模瑒袼爻恰K紦u頭。慢慢地人們就木硬了,不再把這個當(dāng)回事啦。也忘了是哪年,知青大返城。呼啦一下全走啦。知青點(diǎn)就剩下她一個人。她還是那樣,上午去墳上坐著,下午就在知青點(diǎn)的院子里種菜或干點(diǎn)別的。分給她的地,村里租給別人替她種著,條件是必須保證她全年的口糧。縣民政不知道是按政策還是特殊照顧她,每年往下發(fā)救濟(jì)都給她一份。
嬸嬸一口氣說了這么長時間,一定是累了。她停下來,看看墻上的掛鐘,就去拿被子。我急忙把卷在炕頭的褥子鋪展開。我問嬸嬸:“她的身體好嗎?”嬸嬸說:“這能好么?上了五十,老得特別快。好像就一夜,頭發(fā)全白啦。無冬歷夏在墳上坐著,河沿的風(fēng)潮氣大,關(guān)節(jié)全變形啦。兩條腿彎得根本并不攏。你要看見她,絕不會相信年輕時是那么俊秀的一個閨女……唉!墳遷走了,她在河沿的牽掛也沒啦。”嬸嬸不再說話,掖了掖被角,只一會兒就響起了均勻粗重的鼾聲。
我失眠了,天蒙蒙亮才睡了一會兒。醒來嬸嬸已經(jīng)在地下忙活了。祭奠先人的餑餑,點(diǎn)心,水果,魚肉還有菜蔬,一盤一盤擺放在桌子上。見我起來了,對我說:“甭急著起,時間還早。你叔叔他們到家還得住會兒。”我跟嬸嬸說:“我得出去走走。”嬸嬸正從抽屜里往外拾掇白蠟燭和白紙制作的小花。頭也沒抬,撂了一句:“河沿風(fēng)大,穿上你的外套。”我應(yīng)了一聲,披上風(fēng)衣,走了兩步我又回來。小心翼翼地?fù)炝艘恢О紫灎T,一支小白花。嬸嬸一定猜到了,我要去祭拜那塊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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