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老邵還是無法忘懷那個風雪交加的黎明,暴風雪中的一聲槍響,如同夢魘一樣,跟隨他幾十年。
夜半時分,小邵在香甜的酣睡中被人喚醒。換崗的時間到了。
剛從溫暖的被窩里坐起身,干冷的空氣立刻像無數條冰蛇一樣,將小邵緊緊地纏繞住了,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戰,大腦立刻清醒了。小邵飛快地穿戴整齊,抓起半自動步槍,先熟練地查看了彈夾,又仔細地檢查了槍的保險,然后將槍挎在肩上,推門走出營房,頂著刺骨的寒風,抖擻起精神,向哨位走去。
換完崗,小邵筆直地站在哨位上,戰友渾身僵硬地回了營房。
哨位后面十五米處是高高的圍墻,前面是三個籃球場大小的長方形空場,越過空場十幾米,是一排外形相同的屋子。屋子不僅外形相同,每間屋子的門窗也是一模一樣的,區別是每個門上的號碼牌。
站在哨位上,小邵仔細地查看著每一間屋子,每一個門和每一扇窗戶,確信沒有一點反常后,目光掠過房屋后面的高高的圍墻,射向了遙遠的夜空。
夜空一片陰暗,看不到星星,也見不到月亮,又是一個寒冷的冬夜。
小邵雕像一樣靜靜地佇立在哨位上,寂靜、黑暗和嚴寒緊緊地包裹著他。不過,小邵并不覺得寂寞,也不覺得黑,只是感到了冷,那種從心里往外的冷。圍墻的四個角上有四個崗樓,里面亮著燈光,三面高高的圍墻上,各有一盞探照燈,雪亮的探照燈不時地交叉在一起,來來回回地照耀。每一次探照燈掃過,那一排房屋和院子里就會像白天一樣毫發畢現。雖然看不到,但小邵知道,此時有九個戰友同自己一樣,站在不同的哨位上,十個全副武裝的武警戰士提高了警惕,所有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牢牢地釘在那一排房屋上。
剛出營房時,感覺很冷,一個小時后,感覺到了凍。厚厚的棉軍帽、軍大衣和軍用大頭鞋、軍用棉手套,這些裝備的防寒效果相當不錯,可是在極度寒冷的東北,卻顯得單薄了許多。棉軍帽早已掛上了一層厚厚的白霜,那是呼出的熱氣層層冷凝的結果。為了驅走寒冷,小邵開始想心事。白天學習、訓練、站崗,大腦沒有時間想個人的事,只有在夜里站崗,才會有充裕的時間思考。
小邵來自東北的農村,入伍當兵,大理想是保家衛國,小理想是入黨立功提干。提干太難,立功也不容易,入黨就成了每個戰士的奮斗目標,畢竟能立功提干的只是一小部分人。入黨也相當不容易,需要的條件很多,既要政治上進步,又要軍事素質過硬,還要能吃苦耐勞。
政治上要求進步這一條不用說,小邵的軍事素質確實比很多戰友過硬。小邵來自農村,也具備吃苦耐勞的品質和習慣。可是,因為部隊執行任務的特殊性,小邵吃苦耐勞的品德和過硬的軍事素質無法全面展現出來,小邵覺得有些苦悶。沒有平地顯不出高山,每天訓練學習執行任務,每一個戰士都在做同一件事,每一個戰士都在進步,怎樣讓自己比別人進步得更快、表現得更好,就成了每一個戰士思考的問題。入伍一年多了,小邵思考這個問題也就超過了一年多,可就是找不到一個好辦法。小邵在內心深處長嘆一聲。
又過去一個小時,小邵覺得渾身有些僵硬了,手和腳已不再貓咬一樣刺痛,有些麻木了。臉部裸露在外面的皮膚越來越緊,好像戴上了一個緊繃繃的面罩。小邵明白,再繼續凍下去,自己指定要被凍傷的,不過他不擔心,因為連領導馬上就要來查崗了。小邵抖擻一下精神,顯得更加威武。
果然,時間不長,燈光下快步走來一個人,小邵立刻認出來了,今夜查崗的是指導員。指導員接過半自動步槍,站在小邵的哨位上,小邵立刻作熱身運動,原地跑、跳,摘下手套,使勁搓手、搓臉。十分鐘后,小邵來到指導員身邊。
指導員,我好了,不冷了。
不行,再活動一會兒。
不用了,指導員,我不冷了,您去別的哨位吧,他們更需要您。
不行,這幾天西伯利亞冷空氣入侵,夜里太冷,要是凍傷了,就得去衛生隊,你想想,你在養傷,別人在進步呢。
指導員像大哥哥一樣,耐心而有針對性地做思想工作。果然,幾句話讓小邵不再說別的,他又開始了熱身運動。又過了十多分鐘,小邵重新站在了哨位上,指導員去了別的哨位。
小邵又開始思考問題。現在思考的問題,換了一個內容,入黨轉業后,回到家鄉,有可能找到一個工作,當然,自己不是干部,也沒有立功,不會找到好的工作,不過只要有一個工作,就有了奮斗的舞臺,只要全心全意地干好工作,就不愁干不出一番事業。有了一個工作,就可以找一個好對象。想到這里,小邵覺得涼冰冰的臉有些發燒,他知道,自己的臉指定紅了,仿佛一個漂亮的姑娘就站在眼前。
忽然間就起風了,而且風越刮越大,將小邵面前的漂亮姑娘吹跑了。小邵發現,呼出的熱氣不再像一團團白霧在眼前慢慢飄散,而是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小邵大吃一驚。仔細觀察一番對面的屋子,沒有發現異樣,抬頭看看天空,發現天空像墨染了一樣,什么也看不清,根本看不出風是從哪里刮來的。
寒風將身上的熱量快速刮走了,臉像刀割一樣劇痛,小邵按按帽子,手落下時,輕輕擦了一下面頰,心里說,考驗我的時刻到了,一點寒風算什么,連寒風都怕,咋能入黨呢。這樣一想,居然好受一些,好像抵御狂風的能力陡然增強了。再抬頭看看天空,才發現風突然停了,難怪不覺得太冷了呢。
此時,墨染的天空似乎有了變化,小邵驚喜地發現,下雪了!大片的雪花從天而降,密密的落雪將干冷的空氣擠走了,夜空變成了暗紅色。小邵有些遺憾,要是剛上崗時下雪,就不會凍得渾身僵硬了。
片刻之間,小邵變成了一個雪雕,棉帽和大衣在漸漸增加重量,他想起了前一段時間剛看過的新電影《冰山上的來客》,影片中的英雄,一班長和阿米爾,兩位英雄為了祖國,一個被凍犧牲、一個被凍成了重傷,自己現在也像兩位前輩戰友一樣,在大雪中站崗,他們成了英雄,自己啥時候才能立功呢。興奮的心情剛剛冒出頭,馬上又往回縮了,小邵懊惱地想,要是早生二十年,自己也會成為英雄的。對于這一點,小邵一點也不懷疑。
大雪下了很久,雪漸漸小了,忽然又刮起了大風。大風狂暴地將剛剛落下的積雪席卷到空中,幾經盤旋,與從天而降的雪片混合在一起,重又落回到地面。暴風雪讓小邵失去了判斷力。密集的落雪將人的視力降到了最低限度,小邵瞪大雙眼,仍無法判斷風情雪情。小邵變成了一個雪人,從頭上到腳下,似乎穿上了一套雪白的防寒服。
天空終于變成了深灰色,天快亮了。
突然,一個房門被推開,緊接著走出一個人。
小邵緊盯著那個瘦高模糊的人影,他知道,當值的犯人出來掃雪了。
這座監獄關押了很多犯人,有刑事犯,有經濟犯,有流氓強奸犯,也有政治犯。監獄很多輕活,都由刑期將滿的犯人承當,就像冬天掃雪。從犯人的體形,小邵認出來了,這個犯人是一個中年政治犯。
犯人將黑色的棉襖系緊,又將黑棉帽使勁往下壓壓,摘下高度近視鏡,擦去鏡片上的雪花,剛剛戴上,鏡片立刻又被雪花糊滿了,他索性將眼鏡摘下揣進棉襖兜里,帶好棉手套,縮著脖子,深深地低下頭,輪動大掃帚,開始了掃雪。積雪實在太厚了,有半尺多厚,積雪沒有被碾壓,清掃起來尚不算太費力。即便這樣,將每個門前的積雪清掃完,瘦高的犯人已經累得氣喘吁吁了。
狂風仍在肆虐,剛露出的水泥地面,又落滿了積雪,好在新落下的積雪不算厚,只有薄薄的一層。院子中的積雪變成幾個大大的雪堆,犯人揮舞著大掃帚,慢慢地向小邵的哨位靠攏過來。
小邵看看天空,暴風雪沒有減弱的勢頭,他將目光落在越來越近的犯人的身上。小邵在計算著距離。
監獄有明文規定,犯人與哨位必須保持一定的距離,如果犯人越過這個距離,站崗的戰士將要對空鳴槍警示,如果示警無效,戰士可以開槍擊傷或擊斃犯人。無論是刑事犯還是強奸犯,也不論是經濟犯或是政治犯,誰也不能違反這個嚴厲的規定。之所以這樣規定,是有血的教訓,監獄曾發生過犯人不顧警告逼近哨位,戰士因為猶豫失去了先發制人的優勢,最終釀成了流血事件。
因為暴風雪的原因,水泥地上的醒目標記消失了。沒有了醒目的警戒線,犯人一邊掃雪一邊往前走。
小邵喊了一聲,站住!暴風雪立刻將喊聲吹散了。小邵自己也覺得喊聲太小,于是他又大吼一聲,站住!別往前走了!
犯人仍然沒有止步的意思。犯人已經走到距離哨位十步以內的危險距離,小邵又大吼一聲,同時搬動槍的保險。由于手被凍得僵硬,加上厚厚的手套妨礙了手的靈活,連續幾次才將保險打開,此時犯人又逼近了幾步。小邵沒有猶豫,抬高槍口,向灰蒙蒙的天空放了一槍。
暴風雪中的槍聲并不顯得清脆響亮,但足以震動整個監獄。犯人渾身一抖,抬頭看到黑洞洞的槍口直指胸膛,他高舉雙手,突然跪下了。
小邵高度緊張,凍僵的身體繃得更硬更緊,僵硬的右手食指緊緊地貼在扳機上。透過暴風雪,小邵看到,犯人蒼老憔悴的臉上寫滿了驚恐。小邵大吼道,慢慢退回去!
犯人被嚇得麻木了,不知是有別的企圖,還是要執行命令,他高舉雙手慢慢地站了起來。由于兩手高舉,往起站時身子不穩,上身剛剛抬起,兩腿還沒有站直,犯人的身體突然向前一撲。小邵大吃一驚,透過暴風雪,他發現犯人撲過來的身體已經到了眼前,揮舞的雙手猛地抓向自己的鋼槍。小邵在最危急的時刻扣動了扳機,他沒有看到出膛的子彈,卻看到犯人胸口的黑布突然綻開一朵小花,犯人兩只驚恐的眼睛里射出了死亡前的光芒,光芒一閃就熄滅了。犯人倒在了堅守崗位一步沒有后退的小邵的腳前。
監獄上空響起了尖利的警報,在暴風雪中,營房里沖出許多身穿單衣緊握鋼槍的身影。戰友們快速散開,在囚房前一字排開,緊握鋼槍,密切地注視著房間內犯人的動向。
透過暴風雪,小邵看到兩個人,一前一后向自己跑來。來人漸漸近了,小邵認出前面是連長,后面是指導員。小邵覺得臉上涼冰冰的,他知道自己哭了,不過他沒有擦去冰涼的淚水,仍一動不動地站在哨位上……
時間過去了很多年,老邵無數次地分析了當年的事件。當時,自己渾身早已經凍得僵硬,如果不開槍,保住武器的可能性很小,要是犯人奪去壓滿子彈的鋼槍,后果將不可估量,真要是出現了那樣的局面,監獄將會變成屠宰場,戰友們和犯人將會傷亡慘重。
正因為堅守哨位并及時開槍,擊斃了窮兇極惡的犯人,小邵榮立了三等功,轉過年又入了黨。
是的,那個圖謀不軌的犯人,給了小邵立功入黨的機會,轉業回到地方,也就有了較高的展現自己的平臺。因為這個高起點,加上小邵的聰明才智,不到四十歲,小邵就成為了政績卓著的縣委書記。
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歷的增加,知識的積累,老邵開始懷疑了。當年那個年近五十的政治犯,即將出獄,平日沉默寡言,沒有什么反常舉動,否則不會給那個犯人接近哨兵的機會。順著這個思路分析,犯人奪槍的理由就不那么充分了。這個結論,讓老邵相當矛盾,也相當痛苦,雖然事情早已成為過去,但,那是一條鮮活的生命,隨著一聲槍響,就完結在暴風雪中了。
事件發生后,省高檢、高法、公安廳,還有武警部隊的各級領導都來了。專業人員反復測量演示,最后得出了權威性的結論,那樣一種距離,那樣一種形式,那樣一種天氣,那樣一種身體狀況,哨兵開槍完全正確。也就是說,小邵榮立的三等功,是經得住檢驗和推敲的。小邵當時心里沒有一點陰影,反而特別興奮。
隨著職務的提升,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和暴風雪中的槍聲,成了老邵最大的心病和最痛苦的夢魘。老邵不后悔當年開槍,他唯一后悔的是,當年自己為什么就不能后退幾步呢。
如果當年自己后退幾步,那將是怎樣一種結果呢?老邵不知道,也沒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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