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人惡狠狠地對她說,不要問為啥,你一直往前走,不要回頭……
大概是因為曬了整整一個夏天吧,海灘上的鹽堿越發(fā)白了,像藍(lán)天上飄落下來的大塊大塊的白云,白得讓人眩目;黃蓿菜一天天成熟了,大片大片地紅著,如漆黑的夜色里燃燒的火焰,秋風(fēng)湖水般漫過來,黃蓿菜們一起晃動,越發(fā)生動成了跳動的火苗。葦子的森林齊刷刷地長出了穗,蘆花開出一片鋪天蓋地的白。天還是那樣藍(lán)著,海灘還是那樣遼遠(yuǎn)著,在濃烈的紅、白、藍(lán)三種顏色交織的曠野上,偶爾有一只不知名的鳥,放下一聲尖利的鳴叫,箭一樣從空中劃過,不留下絲毫痕跡。秋天了?。〔捎团ご耗轃o聲地感嘆了一聲。抽油機(jī)在荒灘上排開,不緊不慢地運轉(zhuǎn)著,這里那里,有下雨留下的一汪一汪的水,如果是夏天水里會有蝌蚪和蜻蜓的幼蟲游動,現(xiàn)在它們都變成了美麗的青蛙和色彩艷麗的蜻蜓了嗎?太陽緩慢地移動著,時間在不知不覺間流失……一切都按照自己的規(guī)律,自己的節(jié)奏,自己的方式,該干什么還干著什么。
惟一發(fā)生變化的是自己,是自己??!春妮默默地感嘆道。
那天巡井,春妮打牧羊人的房前走,平時春妮是不從這里走的,只是春妮好幾天沒見牧羊人的面,有點記掛著他,一個人天天守著這么大一片海灘,有誰會關(guān)心他呢?如果有個好歹誰知道呢?因此,春妮故意繞道走了過去。
牧羊人好像在院門口守候著什么,不等春妮走到跟前,牧羊人就慌忙跑了過來。牧羊人走到春妮跟前,像要用身子擋住什么,對春妮惡狠狠地說,不要問為啥,你一直往前走,不要回頭……說完還不輕不重地推了春妮一把。
牧羊人一臉的嚴(yán)肅,話說得石頭般硬,沒有絲毫開玩笑的意思。
春妮被推了個趔趄,心中充滿惶惑,又有點莫名其妙,但還是聽從了牧羊人的話,他沒啥就好嗎,反正春妮是要去巡井的。疑疑惑惑向前走了十幾步,春妮到底忍不住了,春妮想,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不就是回一下頭嗎?回一下頭有什么要緊的呢?這么個地方有什么看不得的呢?大片的荒野無邊無際、無遮無攔,蘆葦、黃蓿菜,抽油機(jī)、加熱爐,還有一群羊,春妮就往回看了。春妮看見牧羊人的院子里停了輛解放牌汽車,還是輛油罐車,兩個陌生人鉆在車底下在忙活什么,大概是汽車出了故障在修理。這里哪來的汽車呢?而且是輛油罐車。如果是油田的車——這輛汽車不知多少天沒清洗過了,車身上沾滿了泥土,而且沒有牌照!絕對不會是油田的車。春妮正要看個仔細(xì),這時候牧羊人有點氣急敗壞地跑了過來,喊道,看什么看?走你的,快走!春妮更加莫名其妙,更加莫名其妙的春妮只好走了。
19歲的春妮職高畢業(yè),學(xué)的是采油專業(yè),畢業(yè)了總覺得有些不甘,就又復(fù)習(xí)了一年,再一次走進(jìn)了高考的考場,結(jié)果還是沒能如愿,就在這年夏天春妮到采油隊上班了。第一次跟師傅上班,那是個初夏的涼爽日子,早晨下了一場小雨,荒野上的蘆葦、紅柳、黃蓿菜,還有羅布麻和不知名的野草野菜,都被雨水滋潤得生動起來,綠成了一片剛剛完成的水彩畫,走過它們的時候,會有被碰落的雨水滴落在褲腳和腳面上,一絲一絲的涼意慢慢沁上身來。好高好高的天空啊,好遠(yuǎn)好遠(yuǎn)的荒野啊,終于不必讀書,不必寫作業(yè),不必考試了,春妮整個心有一種要飛起來的感覺。春妮真的飛起來過,像鳥一樣,頭高高昂起,身子在空中微微傾斜著,把胳膊伸展開,像鳥的翅膀,雙腿并攏,如鳥的長尾,飛呀飛呀,云彩一絲一縷地從身邊掠過,明明暗暗的星星伸手可觸,月亮小船一樣搖呀搖……可那是在夢里?,F(xiàn)在春妮感覺真的像飛起來一樣。春妮多想唱一支歌啊,唱王菲的《將愛》、《四月雪》,唱周蕙的《不想讓你知道》、《約定》,唱小柯的《冬季校園》……這一天,春妮認(rèn)識了抽油機(jī)和抽油機(jī)上的驢頭、平衡塊、電機(jī),還有清蠟用的清蠟器。春妮想,往后就永遠(yuǎn)在這里工作了,永遠(yuǎn)與高遠(yuǎn)的天,空曠的荒野,各種各樣的野生植物為伴了,還有這些不會走動,卻會運轉(zhuǎn)會說話的抽油機(jī)為伴了——春妮覺得那些鋼鐵的抽油機(jī)運轉(zhuǎn)時發(fā)出的低低的長長的聲音,就是抽油機(jī)在說話,它們說什么雖然春妮聽不懂,可那也是應(yīng)該的啊,春妮想,就像人聽不懂鳥、魚和其他許多動物的話一樣,但它們的確會說話啊——這該是一件多么奇妙又多么幸福的事?。∮械娜讼蛲蟪鞘?,向往大城市的繁華、熱鬧和富有,春妮不,春妮喜歡大自然,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緣分。大海,森林,沙漠,群山,草原,湖泊,河流,這些在電視上看到的大自然景色,都令春妮神往。春妮很早就有個理想,就是有一天能走遍全世界,把全世界的自然景色都欣賞一遍。春妮不知道這個理想應(yīng)該如何實現(xiàn),但在春妮心里她覺得這個理想早晚是一定可以實現(xiàn)的,現(xiàn)在就是在實現(xiàn)其中的一部分啊,春妮想。
曠野上有一條公路,春妮聽說一直通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海邊碼頭,公路上車不多,偶爾會看到拉水、拉石頭和拉著油罐的汽車轟轟隆隆開過去,很久很久又什么都沒有了,公路就那樣靜默著。公路下邊住著一個牧羊人,那是一個半老的男人,留很長的頭發(fā),很長的胡子,手里老是拿著一根臟兮兮的白蠟桿子,趕著一群綿羊,那些綿羊天天都忙著吃草,它們常常把自己埋進(jìn)很深的蘆葦里,吃蘆葦?shù)哪廴~和剛剛長出來的莖。春妮剛來的時候,牧羊人住的地方只是用一些雜木桿胡亂圍著,真的像一個羊欄,一間簡陋的房屋,是土坯磊起來的。春妮來了不久,一天從公路上開來一輛拖拉機(jī),拉來了磚瓦水泥石灰,拖拉機(jī)來回奔忙了幾天,后來那些雜木桿子圍成的柵欄就不見了,被一圈很高的磚墻代替,土坯的房屋也成了兩間紅磚瓦房。師傅說,那個放羊的發(fā)財了呢,看吧,不久他就會把新娶的媳婦領(lǐng)來。春妮沒往心里去,師傅說完也很快就忘了。是啊,在這片海灘的荒野上,誰會注意一個牧羊人呢?他只是這里與一株紅柳一樣的景物。
師傅是個30多歲的女人,快言快語,是那種有口無心的人。有一次,春妮與師傅一起巡井,夜里下了一場大雨,還刮起了五六級風(fēng)。走著,春妮忽然聽到一陣微弱的嘰嘰叫聲。春妮分開蘆葦循著聲音走過去,見是一個用干草編成的鳥巢被風(fēng)吹落在地上,一窩毛絨絨的小鳥正在泥水里掙扎,它們黃黃的小嘴張得像一個很開的英文字母V。春妮的心一陣疼,忙走過去掏出手絹把小鳥撿起來放進(jìn)手絹里,鳥巢是必得重新架在蘆葦上的,不然小鳥會有危險,可她騰不出手來,就喊師傅過來幫忙。開始師傅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等走過來看到春妮手里的一窩小鳥時,說,噫!又不是鳥蛋,你捧著它干啥?還不快扔了。春妮把小鳥交給師傅,師傅也小心翼翼起來,捧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生怕有半點閃失。春妮將鳥巢撿起,把被風(fēng)吹破的地方用葦葉仔細(xì)修補(bǔ)好,解下自己的頭繩,牢牢地固定在幾棵粗壯的蘆葦桿上,然后才把小鳥放進(jìn)去,小鳥被放進(jìn)巢里后,立刻安靜下來。看著春妮做完這一切,師傅說,這妮子往后倒是個理家的好手。春妮笑了笑,她們就繼續(xù)巡井了。
師傅斷斷續(xù)續(xù)帶了春妮3個月,春妮就一個人頂崗了。
采油隊里夜班是男人,白天是女子,如果夜里也是女子會增加一個人。春妮第一次自己上班的時候,走在巡井的小路上,高天遠(yuǎn)地的就自己一個人,覺得有些孤單,就一邊巡井一邊唱歌,反正這里天廣地闊的,唱了也不會有人聽到,春妮就把自己喜歡的歌復(fù)習(xí)了一遍。那些歌在學(xué)校里她是經(jīng)常與女孩子們一起唱的,工作了就唱得少了,與師傅一起巡井的時候,春妮想唱倒有些不好意思,師傅會說她“瘋”。春妮巡完井回到小站,那個從來都不曾光顧過的牧羊人過來找春妮搭訕,他的那些羊在很遠(yuǎn)的地方吃草,反正這里只有這一群羊,又荒無人煙的,用不著擔(dān)心羊會走失。男人問春妮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紀(jì),家是哪里的。春妮有一句沒一句地給他說著,后來男人要喝水,春妮就把自己的水壺遞給他。那是一只賽車運動員專用水壺,是春妮上班的時候,爸爸專門去超市買給她的。春妮有點不太情愿,因為那個男人看上去不大衛(wèi)生,不僅頭發(fā)像一窩亂草,胡子也很久沒刮了,牙也黃黃的,像是從來都沒刷過牙的樣子,但是春妮還是給了他,春妮知道一個人渴了的時候是多么難受。一只烏鴉口渴了,到處找水喝……那是春妮上小學(xué)一年級時學(xué)的課文。那個男人喝水的時候,春妮無意間發(fā)現(xiàn)他穿的球鞋底的邊緣上沾著一些新鮮的黑黑的東西,是原油,不會有錯,春妮想。他的鞋上哪來的原油呢?春妮管理的這10多口油井很久沒修過井了,不修井就不會有原油冒出來,就是換盤根的時候撒出來一點原油,不管是春妮還是別的姐妹很快就打掃干凈了。尤其春妮,總是把井場周圍收拾得干干凈凈,利利索索,哪怕是有一點看不過眼去,春妮也會感到不安的。那個男人喝完水就走了,連謝謝也沒說一個。不容易呢,在這么一大片荒野里,白天黑夜都是一個人。男人走了,春妮默默地想,心里就泛上來一種溫柔的情愫。雖然春妮上班的時候也是一個人,但下了班回到隊上,就有很多的姐妹了,她們說說笑笑,打打鬧鬧,一起吃飯,一起看電視,一起說愛情,說服裝,說化妝品,說將來和將來的將來,輪到倒休還可以回家去看望父母。那個牧羊人他就沒有親人嗎?師傅說他不久就會把新娶的媳婦領(lǐng)來,但是卻一直沒看到。想到這里春妮心里泛起一絲絲對那個牧羊人的哀愁和憐惜。
往后,春妮時不時就會遇上那個牧羊人,有時候是在巡井路上,有時見春妮巡完了井沒事,牧羊人也會到站上來給春妮聊會天。而且現(xiàn)在的牧羊人理了發(fā),刮了胡子,衣服好像也干凈了些。春妮問他從哪理的發(fā),牧羊人用手在自己頭上比劃著說是自己理的。春妮仔細(xì)看看,那頭發(fā)果然理得馬虎,胡子也七長八不短的如剪得很潦草的草坪。不過自己給自己理發(fā),春妮還是第一次聽說,讓春妮感到驚奇。這一收拾,牧羊人顯出了廬山真面目,其實牧羊人也就30出頭的樣子,以前春妮一直以為他至少40以上呢。春妮與牧羊人雖然沒有多少共同語言,但反正站上只有自己一個人,有個人作伴總比沒有人強(qiáng),所以春妮對牧羊人既沒表現(xiàn)出太多熱情,也沒有明顯拒絕的意思。
其實采油工的工作是極為單調(diào)的。女孩子哪個不愛美?但是作為采油女工,她們又打扮給誰看呢?上班要穿工作服,下了班成家的都回家了,留在隊上的就那么幾個人,去又沒地方去,逛一趟孤島基地要等到輪休,還要湊巧有便車。有時候,沒便車她們又實在憋不住了,就到公路上去搭車。運氣好的時候,會遇上一輛拉什么東西的大卡車,她們一招手,汽車停下來,她們高高興興坐進(jìn)駕駛樓里去。司機(jī)對女孩子搭他的車也很開心,一路上不停地講故事給她們聽;運氣不好的時候,在公路上等半天,眼都看酸了也沒有一輛車路過,她們只好一邊說著倒霉,一邊悠悠蕩蕩地回到隊上。但春妮卻十分珍惜這份工作,如果說開始春妮喜歡這份工作,只是出于新鮮和女孩子的浪漫情結(jié)的話,現(xiàn)在春妮又多了幾分更實際的想法。前幾天,春妮的兩個表姐從哈爾濱到油田來,她們是下了崗希望來油田找份工作的,看到春妮有班上,每個月掙1000多塊錢,羨慕得不得了,說她們那個城市下崗的比上崗的還多,大家都到街上去賣小吃,結(jié)果賣的比買的還多,又賣給誰呢?這當(dāng)然有點夸張,但是與她們比,春妮還真的有點優(yōu)越感。見兩個表姐羨慕春妮,春妮媽當(dāng)然也高興,但還是說,你們姊妹倆都在大城市里,還羨慕她?真的,在春妮媽和春妮眼里哈爾濱真的是個了不得的大城市。春妮是在農(nóng)村長大的,很小的時候小伙伴們常常站在村口,向著很遠(yuǎn)的地方張望著高喊:北京——上?!枮I——煙臺——在他們的喊聲里包含著多少對外面世界的憧憬和向往??!直到十多歲的時候她才和媽媽來油田與爸爸團(tuán)聚。春妮媽說,她上班的地方是個荒草野坡,一整天也見不到一個人。兩個表姐說,大城市怎么啦?大城市也要吃飯??!荒草野坡空氣才新鮮呢。
那輛解放牌油罐車一直疑惑著春妮。第二天,春妮故意又從牧羊人的房前走,走到院門前,春妮往院子里一瞧,那輛油罐車不見了。牧羊人從屋子里鉆出來,一改往日的木訥,兇狠地說,看什么看?走開,走開!春妮說,你厲害什么?難道這里就不能走了么?你家的啊?牧羊人說,這里地方寬著呢,哪里不能走,偏偏從我這里走?春妮生氣了,心想,在這么個地方除了我春妮有誰會關(guān)心你呢?你卻這樣對待我。春妮沒理他,要走,牧羊人卻攔住她說,別走我問你,昨天你都看到了什么?春妮說,昨天?我好幾天沒見到你,看看你是不是生病了什么的才過來的。春妮說的完全是真話,昨天春妮就是這樣想的。牧羊人臉上堆起笑容,壞笑著說,是么?是么?你倒會關(guān)心人啊妹子。春妮說,我只關(guān)心好人。牧羊人說,你看我像不像好人???我就是好人。春妮說,好人里頭挑出來的吧?春妮想氣氣他。牧羊人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一口油井隱蔽在一大片很深的葦子林中,今天春妮巡到這口井的時候,吃驚地看見牧羊人正坐在井場上啃一塊很干的饅頭,那根白蠟桿子橫在身邊,他的羊都鉆進(jìn)蘆葦里去了。看見春妮,牧羊人干笑了兩聲說,妹子我問你,那天你都看到了什么?春妮知道他問的是什么,卻故意說,哪天啊你說的?牧羊人黑下臉來說,你別裝蒜,就是有輛過路汽車爆了輪胎,在我院子里修理的那天,告訴你,我不認(rèn)識他們,他們只是在我那里修理汽車——不過,我可告訴你,你什么都別說啊,對誰都不要說,說了對你沒好處。春妮一下子就聽出了破綻,既然是輪胎爆了怎么還能把汽車從公路上開下來?難道說輪胎爆了在公路上修不了?公路上不比你那個院子寬綽?春妮沒有戳破牧羊人,說,我本來就什么也沒看到。牧羊人說,沒看到就好,沒看到就好。
春妮要去干活了,量油,測氣,檢查抽油機(jī)運轉(zhuǎn)是否正常,有沒有螺絲松動,盤根漏沒漏油,皮帶是松了還是太緊,牧羊人卻擋住了她。牧羊人說,我說不讓你回頭,你為什么偏偏要回頭呢?這就不要怪我了,這是我們老大的命令,他要我給你點警告,讓你知道知道我們的厲害,往后要是亂說你丟了命都不知咋丟的。這個平時看起來和善甚至有些謙卑的牧羊人,兩只不大的眼睛里噴射出兩道惡毒而兇狠的光。春妮從牧羊人的目光里感到了他的歹意,但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什么,只好裝糊涂說我要干活呢,你別搗亂。這時候牧羊人咽下了最后一口干饅頭,從地上爬起來,像一條突然從水中躥出來撲向獵物的鱷魚,向春妮撲過來,毫無防備的春妮被撲倒在地上,兩只取油樣的小鐵桶從手中滾了出去。牧羊人把春妮壓在地上,狠命地撕扯春妮的衣服。春妮知道了牧羊人的企圖,一邊用手護(hù)住自己的衣服,一邊拼命掙扎。牧羊人的臉被春妮的指甲劃開幾道血口子,春妮的上衣卻被撕開了,春妮氣急了,兩只手拼命向外推牧羊人,兩只腳拼命蹬踏,只是大多數(shù)時候她都蹬空了。在這種強(qiáng)弱對比鮮明的對抗中,牧羊人漸漸占了上風(fēng)。如果說起初牧羊人只是要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向春妮警告什么的話,現(xiàn)在牧羊人完全被一種原始的本能所驅(qū)使,他像斗牛場上一頭被激怒發(fā)了瘋的牛,拼命向斗牛士發(fā)起攻擊。春妮當(dāng)然知道自己面臨的危險和這種危險帶來的結(jié)果,她拼盡了身上的最后一點點力氣,終于四肢都軟得再也不能動彈。
當(dāng)春妮感到牧羊人終于離開她身體的時候,她知道一切都不可挽回了,春妮收拾著自己的衣服,不可遏止地大聲哭起來,她的哭聲如長江狂泄,如黃河奔流,如雪崩飛濺。不知哭了多久,春妮哭累了,嗓子也哭啞了。春妮坐起來,卻見牧羊人沒走,他仍然像剛才那樣坐在地上。見春妮不哭了,牧羊人說記住我對你說過的話,這只是個初步的警告,決不是嚇唬你。說完,爬起來搖搖晃晃走了。
春妮喜歡看油田的報紙,從報紙上春妮知道,一些不法分子破壞油田設(shè)施、盜竊油田原油的犯罪活動非常猖獗。但那些事大都發(fā)生在離鄉(xiāng)鎮(zhèn)、村莊比較近的油井上,這里荒無人煙很少發(fā)生這類事,因此從來就沒人想到過要防范什么。雖然春妮不清楚牧羊人和那兩個開油罐車的司機(jī)到底干了什么,但他們一定干了壞事是勿容置疑的,不然他們不會這么害怕自己看到了什么,還用這么卑鄙的手段對付自己。
春妮不知道該不該報告隊上,如果告訴隊上,自己被牧羊人禍害的事就可能被人知道,往后自己還怎么做人?還怎么找對象?想到這里春妮心里尖利地疼了一下。但是,如果不告訴隊上,牧羊人和他的同伙肯定還會繼續(xù)做壞事,他們對自己的威脅就得逞了,在牧羊人的眼里自己就是個怕死鬼,他會越發(fā)瞧不起自己。這讓春妮的自尊受到了極大傷害,春妮決不是個怕死的人,更不能讓一個壞人瞧不起自己……
春妮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交了班。她提著兩只盛著油樣的鐵桶往隊上走,這會兒,春妮已經(jīng)沒有了多少悲傷,剩下的只有憤怒。死沒什么可怕的,與其屈辱地活著,還不如尊貴地去死。春妮想起牧羊人的威脅,在心里默默地念叨著。秋天的落日在西天燃燒起一片紅彤彤的晚霞,把大半個天空都燒紅了,也給荒野上的所有景物都涂抹上了一層亮色。春妮走得很快,沒有絲毫的猶豫和遲疑,她甚至有一種悲壯感,就像電影《江姐》中的那些烈士,義無返顧地去赴敵人的刑場。太陽漸漸落下去了,把那些沒有燒盡的晚霞留在了天上。
明天早晨,又是一顆嶄新的太陽了。春妮想。
回到隊上,春妮把這幾天發(fā)生的事情和心中的疑惑一古腦兒告訴了指導(dǎo)員。指導(dǎo)員沉默了一會說,這事你對誰也不要再說,以免打草驚蛇,我馬上向采油廠保衛(wèi)科匯報;你也不用害怕,在事情沒有弄個水落石出之前,你先在隊上休息,我會安排別人頂你的班的。
接下來的故事極其簡單。第二天夜里,采油廠保衛(wèi)科的人就抓住了那兩個油罐車司機(jī),那時候他們正在牧羊人的院子里從一個隱蔽得很好的閘門里往油罐車?yán)锓旁?。原來這輛油罐車每天都要來一趟,夜里來夜里走。順著那個放油閘門,保衛(wèi)科的人找到一個地道,地道半人多高,60多米長,一直穿過公路,一根連接到主輸油管道上的鐵管從地道里穿過,一直穿到牧羊人的院子里。早晨,市公安局來了三輛警車,兩個油罐車司機(jī)和牧羊人一起被帶走了,他們被帶走的時候警笛響成一片,但那個牧羊人的羊卻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仍然香甜地吃著那些蘆葦?shù)哪廴~和新長出來的莖。
責(zé)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