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50年代為了聽點兒純粹的北京話,我常出前門去趕相聲大會,還邀過葉圣陶老先生和老友嚴文井。現在除了說老段子,一般都用普通話了。雖然未免有點兒可惜,可我估摸著他們也是不得已。您想,現今北京城擴大了多少倍!兩湖兩廣陜甘寧,真正的老北京早成“少數民族”啦。要是把話說純了,多少人能聽得懂?印成書還能加個注兒。臺上演的,臺下要是不懂,沒人樂,那不就砸鍋啦?
所以我這篇小文也不能用純京白寫下去啦。我得花搭著來——“花搭”這個詞兒,作興就會有人不懂。它跟“清一色”正相反:就是京白和普通話摻著來。
京白最講究分寸。前些日子從南方來了位愣小伙子來看我。忽然間他問我“你幾歲了?”我聽了好不是滋味兒。瞅見懷里抱著的,手里拉著的娃娃才那么問哪。稍微大點兒,上中學的,就得問:“十幾啦?”問成人“多大年紀”。有時中年人也問“貴庚”,問老年人“高壽”,可那是客套了,我贊成樸素點兒。
北京話里,三十“來”歲跟三十“幾”歲可不是一碼事。三十“來”歲是指二十七八,快三十了。三十“幾”歲就是三十出頭了。就是夸起什么來,也有分寸。起碼有三檔。“挺”好和“頂”好發音近似,其實還差著一檔。“挺”相當于文言的“頗”,褒語最低的一檔是“不賴”。就是現在常說的“還可以”。代名詞“我們”和“咱們”在用法上也有講究。“咱們”一般包括對方,“我們”有時候不包括。“你們是上海人,我們是北京人,咱們都是中國人”。
京白最大的特點是委婉。常聽人抱怨如今的售貨員說話生硬——可那總比愛理不理強哪。從前,你只要往柜臺前頭一站,柜臺里頭的就會跑過來問:“您來點兒什么?”“哪件可您的心意?”看出你不想買,就打消顧慮說:“您隨便兒看,買不買沒關系。”
委婉還表現在使用導語上。現在講究直來直去,倒是省力氣,有好處。可有時候猛孤丁來一句,會嚇人一跳。導語就是在說正話之前,先來上半句話打個招呼。比方說,知道你想見一個人,可他走啦。開頭先說,“您猜怎么著——”要是由閑話轉入正題,先說聲:“喂,說正格的——”就是希望你嚴肅對待他底下這段話。
委婉還表現在口氣和角度上。現在騎車的要行人讓路,不是按鈴,就是硬闖,最客氣的才說聲“靠邊兒”。我年輕時,最起碼也得說聲“借光”。會說話的,在“借光”之外,再加上句“濺身泥”。這就替行人著想了,怕臟了您的衣服。這種對行人的體貼往往比光喊一聲“借光”來得有效。
京白里有些詞兒用得妙。現在夸朋友的女兒貌美,大概都說:“長得多漂亮啊!”京白可比那花哨。先來一聲“喲”,表示驚訝,然后才說:“瞧您這閨女模樣兒出落得多水靈啊!”相形之下,“長得”死板了點兒,“出落”就帶有“發展中”的含義,以后還會更美;而“水靈”這個字除了靜的形態(五官端正)之外,還包含著雅、嬌、甜、嫩等等素質。
名物詞后邊加“兒”字是京白最顯著的特征,也是說得地道不地道的試金石。已故文學翻譯家傅雷是語言大師。20世紀50年代我經手過他的稿子,譯文既嚴謹又流暢,連每個標點符號都經過周詳的仔細斟酌,真是無懈可擊。然而他有個特點:是上海人可偏偏喜歡用京白譯書。有人說他的稿子不許人動一個字。我就在稿中“兒”字的用法上提過些意見,他都十分虛心地照改了。
正像英語里冠詞的用法,這“兒”字也有點兒捉摸不定。大體上說,“兒”字有“小”意,因而也往往帶有愛昵之意。小孩加“兒”字,大人后頭就不能加,除非是挖苦一個佯裝成人老氣橫秋的后生,說:“嗬,你成了個小大人兒啦。”反之,一切龐然大物都加不得“兒”字,比如學校、工廠、鼓樓或衙門。馬路不加,可“走小道兒”、“轉個彎兒”就加了。當然,小時候也聽人管太陽叫過“老爺兒”。那是表示親熱,把它人格化了。問老人“您身子骨兒可硬朗啊”,就比“身體好啊”親切委婉多了。
京白并不都娓娓動聽。北京人要罵起街來,也真不含糊。我小時,學校每年辦冬賑之前,先派學生去左近一帶貧民家里調查,然后,按貧窮程度發給不同級別的領物證。有一回我參加了調查工作,剛一進胡同,就看見顯然在那巡風的小孩跑回家報告了。我們走進那家一看,哎呀,大冬天的,連床被子也沒有,幾口人全蜷縮在炕角上。當然該給甲級嘍。臨出門,我多了個心眼兒,朝院里的茅廁探了探頭。嗬,兩把椅子上是高高一疊新棉被。于是,我們就要女主人交出那甲級證。她先是甜言蜜語地苦苦哀求,后來看出不靈了,系了紅肚兜的女人就叉腰橫堵在門檻上,足足罵了我們一刻鐘,而且一個字兒也不重,從三姑六婆一直罵到了動植物。
《日出》寫妓院的第三幕里,有個家伙罵了一句“我叫你養孩子沒屁股眼兒”,咒得有多狠!
可北京更講究損人——就是罵人不帶臟字兒。挨聲罵,當時不好受。可要挨句損,能叫你惡心半年。
有一年冬天,我雪后騎車走過東交民巷,因為路面滑,車一歪,差點兒把旁邊一位騎車的仁兄碰倒。他斜著瞅了我一眼說:“嗨,別在這兒練車呀!”一句話就從根本上把我騎車的資格給否定了。還有一回因為有急事,我在人行道上跑。有人給了我一句:“干嗎?奔喪哪!”帶出了惡毒的詛咒。買東西嫌價錢高,問少點兒成不成,賣主朝你白白眼說:“你留著花吧。”聽了有多窩心!
(選自《北京城雜憶》/蕭乾 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