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幾十年來,我們這些晚一輩的人,當面都稱呼他們倆:“錢先生”、“楊先生”,而背后則簡稱為“錢、楊”,但不論是哪個稱呼,都充滿敬意。
在“翰林院”,小字輩或低層次人士彼此之間從來都是直呼姓名,毫無客氣與禮儀,有時,是有革命同志不講客套、親切無間的意思;有時,則帶點哥們兒義氣的味道;有時,則把現實生活中的不暢、不爽、不對勁夾帶了進去而有點冷冰冰、氣鼓鼓,甚至惡狠狠的雜質……似乎遠比美國人那種直截了當,指名道姓的習慣有更為復雜多變的內涵。但輩份不同,級別不同的人,稱呼就別有講究了,小字輩與級別低的人稱老革命或級別、資格較深的對象,都在全名之后加上“同志”兩字,如“何其芳同志”、“張白山同志”等等,以示鄭重其事,但這在日常談話中,特別有累贅之感,繞口之感,有時,也頗想省略個把字,把姓氏去掉,如簡稱“其芳同志”,但在當時這么“簡稱”黨內或行政上一位資深人士,就頗有“昵稱”或套近乎的意味,還是不要造次的好,至少應該察言觀色,見機行事,三思而后行為是。
“先生”在當時是一種尊稱,充滿了敬重與仰視,完全不像在今天“先生”一詞,只意味著一種客套、禮貌或距離,有時,甚至還帶點冷誚、譏諷的成分。那時在“翰林院”被稱呼為“先生”者,至少應該有幾個不成文的條件:一、年長;二、有學問;三、有正高職稱。一個50歲的飽學之士已經爬到了副研究員即副教授這一階梯,并且也已名揚學林,可享受此稱呼嗎?不能,因為他還只是一個“副研”、而不是“正研”。不過,這個稱呼似乎也有內在的“軟肋”,對黨內的學術權威,享有正高職稱、擁有學術威望的黨內老同志,特別是已入黨多年的老同志,如何其芳、毛星、蔡儀等,卻不宜稱“先生”,而仍需稱“同志”,如果稱先生的話,那似乎就有明顯貶稱的意味,那就是似乎是把對方劃到了“資產階級學術權威”的行列里,愈是鄭重其事地稱之為“先生”,愈是有劃清界線的意思,一般都是在進行批判時才這么做的。可見,“先生”與“同志”之稱,在當時“翰林院”里,是大有精微之別,大有微妙之意。
錢、楊在“翰林院”里所屬歸的等級與范疇一直是非常明確的,一直恒穩地被尊稱為“先生”,只不過到了后來,“先生”這個稱呼愈來愈泛化,愈來愈貶值,像我們這些原來的“小字輩”、“青年人”,如今也都被尊稱為“先生”了,即使如此,錢、楊的“先生”稱謂,卻愈來愈有高值,愈來愈高端化,甚至帶有虔誠、崇敬、贊嘆,甚至頂禮膜拜的意味,其內涵遠遠超出了稱呼一聲“先生”,這一聲“先生”,可不同于其他千萬聲“先生”啊。
數十年來,我們的尊敬恒久不變,愈久彌堅,不過在不同的時期,這尊敬又有不同的內涵與側重,這與其說是尊敬之情的變化,不如說是我們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得見了“錢、楊”精神風采、人生價值的漸進展現,面對他們不同時期的文化學術景觀、精神境界,人們不能不嘆服,不能不尊崇,不能不贊頌,雖然他們也都是人,而不是神。
二
錢、楊分別誕生于1910年與1911年,比我年長20多歲,名副其實是我的長輩。
我第一次知道錢鐘書其名是我50年代初在湖南省立一中念高中的時候,時年十七八歲,那時,我在學校圖書館的開架書中,不止一次看到由開明書局出版的錢鐘書《談藝錄》,但當時我閱讀的層次還沒那么高,只覺得那書很古雅,也很深奧,因此,沒有借閱它,失去了受啟蒙的機會。后來上了北大,同宿舍上下鋪的同班同學叫呂永禎,他上大學之前,就讀過一些古書與深奧的書,自己別號“葽苷”,本身就古雅,我們后來一直叫他這個名字,卻從來未深究其內涵。記得大學二年級時的他早已經對老子的《道德經》甚為熟悉了,經常贊不絕口,他經常稱贊的,還有錢鐘書的《談藝錄》,“學問大啦,學問大啦”,他總這么嘆道。還特別有一嘆:“旁征博引,外文材料真多”,要知道,外文系學子的崇拜往往更偏重外國文化知識的崇拜。
50年代我們這些大學生在求學之中頗有些“你追我趕”的心理,你看過的書,我一定要設法弄來一讀,在他的影響之下,我總算讀了一讀《談藝錄》。果然是學識淵博,根底深厚,議論精微,令人感嘆!可惜那時我事先訂了一個龐大的課外閱讀的計劃,要啃完《魯迅全集》,并限期完成,因此,沒有來得及仔細研讀,而這本書是必須潛下心來細嚼慢咽的。即便是粗讀,《談藝錄》也足以形成我最初對學術的一個理念與生平的第一道學術標準,那便是:“旁征博引”,如果再提綱攜領加以簡單化、通俗化,那就成為了:“愈是引證得多,愈是學問大,愈是外文引證得多,學問就更大”。在這一簡單化的學術標準理念上,自然很容易就建立起“錢鐘書崇拜”,把錢鐘書當作一個遠處的目標,一個前進的方向。這種理念、這種崇拜一直貫徹在我早期的致學活動中,而不自量的“東施效顰”,則往往把自己弄得很苦。
記得我的第一次“東施效顰”是在大學高年級做論文的時候,導師是聞家駟教授,我選的題目是《論雨果的〈艾那尼〉》,說老實話,表面上指導的是聞師,暗地里起作用的是錢師。心底里既有《談藝錄》為偶像,就不自量力欲小試牛刀,很想把論文寫得“有點學問”。為此,便去把雨果的若干文藝理論找來讀了讀,那一次盡管是甚為初級的幼稚的“引證”,但也不失為一種有益的練習,而“立竿見影”的效果就是膨脹了論文的體積,正如雨果所嘲諷的那樣,像一支軍隊補充了糧草輜重而顯得聲威大增。更值得我自己紀念的是,這次致學之舉導致了我后來去翻譯雨果的文藝理論。80年代初在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的我那個譯本,其最初的源頭就是巍巍“錢山”麓下的一道涓涓細流。
我在北大當學生的時期,錢鐘書40多歲,已經在“翰林院”任職,但還沒有出版他的煌煌巨著《管錐篇》,他的著名小說《圍城》也尚未再版,還不廣為人知,那時他的名聲遠不如八九十年代響徹中外,而僅僅是以《談藝錄》而深得學子景仰的。不過,僅僅這一本書,的確使得他在后生晚學心目中成為了一把尺度、一個標準、一個偶像,人們不是崇拜他有體系與思辯能力,而是崇拜他掌握知識的非凡能力與他所掌握知識的巨大容量。試想,旁征博引、信手拈來,不是來自人所共知的主義國說經典讀物,不是來自大路貨的資料匯編,而是條條款款均來自時空遠方書山文海的深處,這得找多少書讀?這得有多快的讀書速度?一步步走是不行的,必須是飛,但又必須是一步步走的,否則你如何能發現散落在小徑邊、叢藪里的一顆顆“思想鉆石”與一絲絲歷史文化的遺跡?尋覓到少數幾顆、少數幾絲或許并非不可能,但要像錢鐘書那樣有豐盛的發現與采擷,可就“難如上青天了”,這種難度只有干過這事的學子才有若干感受,行外人、業外人是很難體會到的。不言而喻,對旁征博引、對典故、對注腳的向往是學子的一種特殊的僻好,如同少女對豐胸的向往,是學子常有的學術崇拜中的一項重要的內容。即使錢鐘書的《談藝錄》在旁征博引方面還沒有達到后來的《管錐篇》那種炫麗大展示的程度,也足以為青年學子提供了一個頂禮膜拜的偶像。
在早年的求學、致學的生活中,我內心中一直供奉著這種特殊的“拜物教”。出了大學后,仍在“東施效顰”的路上走了好些時候,總要在自己的文章中力求達到多少多少引證與注腳,雖為東施小技,與祖師爺“西施”有天壤之別,但隨著年齡的漸長,學力的漸增,此種“效顰”之舉似稍成了一點氣候。1963年我寫《新小說剖析》一文時,為了用“充足的糧草”、“完備的輜重”壯大軍威,不惜泡在圖書館里,把《費加羅報》、《文學新聞報》、《法蘭西文學報》、《新批評》、《歐羅巴》等五六種法文報刊雜志,逐年逐月逐日地普查了一個夠,結果在一篇25000字的文章里,作出了63條注腳引證(《世界文學》1963年第3期),這在當時的學林,也算得上是小小一景。不過,說老實話,模仿之路,效果并不好,我只顧使勁把從外國書刊上摘出的評論、引文一一設法安排在文章的各個部位,幾乎就是用思路與文筆去串連這些材料,或者說是讓自己的論述在一條條材料與引文之中蜿蜒伸展,這樣一來,勢必對論述對象新小說派沒有下足功夫去作深思熟慮的公正把握、深入而有說服力的評析與科學準確的評價,而任那個時代甚為流行的“左傾幼稚病”占了上風,寫成了一篇“左”傾的文章,以至后來,我多次出版論文集時,都不得不將它舍去。
在我致學的早期階段,這類故伎我可沒有少加重演,又如:寫一篇一萬多字的《論拉法格的文學批評》時,塞進去53條注腳引文,寫一篇兩萬多字的《論世界觀與創作方法的關系》,則塞進去96條注腳引文。特別是有的題目本來就是一位同行前輩碗里的美餐,如果聰明一點,就該回避才是,不要去染指。雖然自己是被研究所領導指派命筆的,卻忘乎所以,偏想露那么一手,以顯示后生可畏、技不低人,不惜挖空心思找點偏僻材料,作點炫耀式的引證,犯下了傳統的“同行大忌”。從此竟結下了“梁子”,有了“過節”,以致多年之中不斷受到對方的打壓,甚至“追殺”。嗚呼,“旁征博引”情結,“東施效顰”之舉,有意炫耀的幼稚行為,亦可導致如此奇特結果!
在我見到錢鐘書之前就已經形成的錢氏崇拜與“旁征博引”情結,的確使得我在早期致學中相當疲于奔命。日子一久,我就深感錢氏那種絕技是與他一目十行的閱讀速度、過目不忘的天才記憶力、博聞強記的毅力分不開的,而這些天賦稟能是我自己所欠缺的。在這方面我至多只是中等偏下的資質,我要做到“旁征博引”,那么,平時讀書時就得一張張做卡片,把將來也許可引證的材料與見解抄下來,顯然,這就不是“飛”了,而是腳步笨重地蹣跚而行了,結果弄得自己很累,于是,我逐漸悟出錢氏這門絕技我是學不到家的。而且我還深有所感:在文章制作過程中,如果一心想方設法去安排一條條材料與引文,勢必妨礙思路的順暢、文筆的流利、意旨的層層深入,把本來尚可保有的一點優勢也都喪失殆盡。在認清了這種“命定性”之后,自己就從原來的情結中解脫了一大步。加以分配到“翰林院”工作后,受到的歷練是多方面的,營養來源也是多渠道的,數量多多的名士大儒并肩而立,精神風采,爭艷斗勝,給人以多元的啟迪與熏陶。這里有何其芳明曉透徹而又富有文采的說理,有蔡儀嚴密得令人折服的體系建構力與思辯能力,有李健吾的才氣橫溢與文思靈動,有卞之琳的精巧與細膩,有唐弢的平易近人中的深邃……走在這樣的山陰道上,是應接不暇的。原來那種單打一的情結,自然緩解了不少,但在我心目深處,錢氏的學貫中西與旁征博引始終代表著最高的學術境界。在自己的“作業”中,我也始終保持著對引證與材料的重視,因此,對我早期一部分理論文章,雖然有人認為其中有“左傾幼稚病”的病征,但卻從沒有人認為是“空頭理論家的玩意兒”。有錢氏這碗酒墊底,畢竟就有了若干底氣,總算最后得到了一個眼界甚高的評論家這樣的評語:“柳某某的引證充足而適當。”
三
1957年,我從北大畢業后,分配到當時尚屬于北京大學的文學研究所任“古典文藝理論譯叢”的編輯,本可以很快就一睹錢鐘書的風采,至少在本單位的大會議廳里以及走廊過道里。但我報到的當天,一位延安老干部的夫人,專管人事的負責干部就通知我,根據上級的統一規定,新畢業的大學生在正式參加工作之前,一律下放勞動半年至一年,要我做好準備,兩三天之內就要動身。于是,我在學會做編輯工作之前,就先去了北京遠郊的一個山村去學習鋤地,這一去就是半年,后來因為編輯部里兩位“大將”之一休產假,人手不夠,我才被提前調了回來。
錢鐘書是《古典文藝理論譯叢》編委,但在我參加工作之前,他已經就為最初的幾期作出了貢獻,從選題到提供譯文,均有當時一期期“譯叢”可查。待我開始在編輯部干活的時候,那幾期的選題與譯事業務就是靠另外兩位編委了,我請教的對象也就主要是李健吾與朱光潛,仍然沒有得到機會拜見錢鐘書。雖然是在一個單位,雖然我心儀崇敬,但我既沒有“追星族”那樣的勇氣,也沒有青年羅新璋從北京給上海傅雷主動寫信求教的那種無視間隔的大氣與至誠求學的熱情。錢鐘書對于我來說,仍然是“神龍不見首尾”,過了好久,才偶然與他有了“一面之緣”。
那是在一次運動中,領導上要求全研究所進行“全面整改”,第一步當然是“充分發動群眾大鳴大放”。作動員報告的是老干部中少有的一位女杰,她強調,大字報必須量中求質,沒有量,就不可能有質。為此,要求每一個人必須完成一定數量的大字報,特別是對青年人,必須嚴格要求,每人至少要完成50張。真是一次奇特有趣的動員,這不是在擠檸檬嗎?不過,也不失為一種發動群眾的藝術,而且還頗為通情達理:一是大字報“不拘一格”,論證路線問題的,對領導提意見的,揭發問題的,敦促進步的,將一軍的,掃一筆的,建議幫助的,善意希望的,等等,無一不可;二是不限對象,既可向上級領導提,也可以向本單位的負責同志提,還可以向本單位的學者專家以及一般同志提……我剛到這個單位的時間還不長,要寫出50張大字報交差談何容易,何況,響應領導的號召往前沖,那是會得罪人的……于是,就跟在幾位有經驗的師兄后面,寫了些對這的建議,對那的希望之類不關痛癢的大字報。當然,“大方向”是不能錯的,當時,在文學研究所,主流力量是馬克思主義的理論隊伍,由一批老延安、老魯藝、老白區文藝戰士以及階級覺悟高、路線旗幟鮮明的積極分子所組成,可統稱為“紅道”。錢鐘書另屬于受尊重的黨外老專家之列。這些人士平時是受到尊崇的高級統戰對象,但一遇上運動,地位與性質就有了微妙的變化,總跟“資產階級學術思想”、“白專”之類的概念沾上邊,在涉及路線是非時不免被掃上一筆,似可統稱為“白道”。在此道上,錢鐘書與俞平伯同為“一級研究員”,自然更是令人矚目,在那一次“大字報全面開花”中,也就收到了幾張“敦促”、“期望”、“寄語”之類的“禮品”。包裝得溫文爾雅,一看就是送禮者為了在“全面開花”中完成自己的份額,在“至少50張”的硬性任務中達標而送出的。我也效仿師兄之舉,湊上了一張,寥寥幾句話,名為“希望”,大意是說“錢先生學貫中西,研究精深”,希望他“沿著毛主席所指引的工農兵方向前進”,作出更大的貢獻云云。天知道寫大字報的此人要錢鐘書與毛主席的工農兵相結合是什么意思,要錢鐘書如何去結合更不得而知,但該大字報對錢鐘書的景仰之情溢于言表,卻是顯而易見、確鑿無疑的。同一個小單位的一位曾在白區有工作經驗的老同志火眼金睛,一眼便看透這張大字報的“靈魂深處”。于是,出于一種長者的責任感,為了對一個不成熟青年同志進行思想幫助,便找了大字報的這位作者嚴肅地指出,對“資產階級學術代表人物”,不能看似“敦促”,實則“宣揚”什么“學貫中西”、“學識淵博”之類的。而且,他還公事公辦,在一個小組會上又提到了此事,當然,是與人為善的,僅僅只是提醒提醒這個青年人而已。至于錢鐘書是否看見了這張大字報,我不得而知。但我估計,他是看到了,因為,那一期間,全所的業務工作都停頓了下來,每一個人每天的正式任務就是寫大字報與看大字報。大字報都張貼在一個大會議室里,似乎是為了顯示與1957年的“大鳴大放”有別,也是為了便于統一管理,全所的每一個人在上班時間都可以自由出入這間大會議室,充分瀏覽、觀看與閱讀這些大字報,這成為了大家每天的必修功課,錢鐘書也不例外。我就不止一次看見他在這個大廳里仔細閱讀,我的那一張毫無疑問是被他注意到了,因為它的標題很醒目:“寄希望于錢鐘書先生”。
正是在這樣的場合,我與錢鐘書有了“一面之緣”。一天,大家看大字報的時間,我遲到了一會,匆匆往大廳里走去,在門口,正碰見錢鐘書看完大字報出來(想必他是一目十行瀏覽而過的),他穿著經常穿的那種休閑式的西裝,上衣像小領口、直排扣的兩用裝,不打領帶。因為在門口劈面而遇,我趕緊恭敬讓路,而錢先生也面露笑容。那是典型的錢鐘書式微笑,兩邊嘴角向上撇,使得那笑帶點幽默意味,也帶點苦澀意味,既有點像是打個招呼,也有點像是表示歉意。這不是中國人的禮數,而是西方人的習慣與教養。你在路上碰見一個陌生的西方人時,如果他的眼光無意中碰上了你的眼光,那么他的臉上肯定會浮現這么一個混合著善意與歉意的微笑……當時,雖然錢鐘書臉上還沒有收斂起那笑容的時候,眼睛并沒正視這個小青年,但這微笑已經使得這個小青年有受寵若驚之感了,他太愿意相信這表明錢鐘書認出了他,認出了他就是那張大字報的作者。不過,他從來不敢這么斷定,直到今天回憶這件事的時候,如果他真敢這么認定,那他簡直就成為一個褚慎明了。《圍城》中這個丑陋的“哲學家”,竟把世界大哲人羅素寒暄式的問話夸大為“請教了幾個哲學問題”。短短幾筆素描,就畫出了一個自我膨脹、自我吹噓的典型。有錢氏這警世之筆,誰還敢對自我作非分之妄想、非分之妄談?
不過,畢竟是一個善意、親切的微笑,給人深刻的印象,以后數十年里,錢、楊作為長輩對這個小青年的寬厚、慈和、關懷、理解、鼓勵與幫助等等,似乎都預展在這個微笑里,定格在這個微笑里。這是我至今仍未淡忘的原因。
四
我在《古典文藝理論譯叢》工作了一個時期后,蔡儀就被調到周揚主持的高等院校文科教材編寫項目中去主編《文藝學概論》。他當時在“翰林院”中既統帥文藝理論研究室,又任《古典文藝理論譯叢》的主編,因此,便從這兩個單位選拔了幾個他也許認為“頂用的”干員跟他一起去編寫教材,我有幸名列其中。文科教材的各個編寫組都集中在西苑高級黨校,開闊整潔的校園里,有王朝聞為首的美學組,吳于廑、周一良的世界歷史組,唐弢的現代文學組等等,大大小小共十幾個之多。編寫組的工作條件與生活條件都很好,每人一個單獨房間,那時是三年困難時期,但編寫組的大食堂有特殊的伙食補助,不僅糧食充足,而且還時常可以吃到肉(按我們的祖宗恩格斯的論斷,人類進行高級腦力勞動不能不吃點肉的)。于是,我便在編寫組“安營扎寨”,很少回城里的“翰林院”本部,當然也難以有機會得睹錢先生的風采。然而,在心目里,那顆學術巨星仍然在地平線上發亮,而且由于他的《宋詩選注》一書的出版而更增加光華耀眼的程度。
《宋詩選注》出版于1958年,這是建國后錢鐘書出版的第一部書,為什么進入一個新歷史時期,將近十年之久才有新作問世?這跟錢鐘書雄渾的學力、淵博的學養與高效的精神生產能力似乎很不相稱。要知道,抗戰以后短短三年之中,他就有《人、鬼、獸》(1946)、《圍城》(1947)與《談藝錄》(1948)三部大書問世,而相當多遠不如他的學者名士卻在建國后“枯木逢春”,施展起身手來了。對于錢鐘書這十年的沉寂,我一直就有些想法,也許是因為建國初期一連串文化批判運動、思想改造運動的經歷與情況使錢鐘書記憶猶新,甚至心有余悸,就像楊絳在《洗澡》中所描寫的那樣?也許因為他是不愿在出身于舊時代的“原罪”上,再為下次運動增添新名目的“原罪”,而干脆來個“不說不動”;也許是因為他還沒有熟悉新歷史時期、新歷史環境,還與這里的政治大氣候、學術小氣候格格不入,還不能熟練使用作為國說的“馬列主義的立場、觀點、方法”,還沒有找到自己認為合適的文化學術生態以及自己能為時代社會所容的學術道路與學術表達方式;也許是因為他頑強地固守著自己精神文化學術的獨立王國,壓根就不屑于去理會那種以強買強賣方式逼人接受的思維模式與時尚,更不用說去尊從與使用了……他為什么躲進了“翰林院”古代文學研究室的“故紙堆”中,而且一聲不吭,一文不發,一書未出?當然,每當舉國歡騰,社會上熱熱鬧鬧、紛紛擾擾的重要時刻,更不見他像不少文化人、學者那樣,或“放聲歌唱”,或“慷慨激昂”。在我的印象里,他就是一個貓在鬧市里的隱士,也是不流于凡俗的雅士,在灰衣、藍衣的洪流中,特別醒目的一個“最后的貴族”。顯然,在隨大流的人群中,能控制著自己的動靜,能掌握著自己的方向,能自主地采取自我狀態、自我方式的人,只可能是智者,錢鐘書就是。他那將近十年的沉寂,似乎要比那些歡呼跳躍、振臂高呼,更有思想含量,更深沉、更有張力,顯示出了一種真正的精神風度。雖然,他離我甚遠,我根本就不熟悉他,我卻經常這樣對他進行近距離的猜度與思考,所有這些思考,都構成了我自己精神歷程中、自我探索中頗具啟蒙性的啟示。
《宋詩選注》的出版當即就引起了我輩晚生的注意,雖然我與周圍幾個同輩都是外文系出身,于中國古典文學完全是門外漢,但也把此書當作自己必讀的業務書,而且經常圍繞著它進行議論與品味。我們當時都是凡夫俗子,自然依循時代普遍的思維慣性,首先關心錢鐘書在這本書里在多大的程度上運用了“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方法”。說不上是審視,更多是好奇。結果我等發現錢氏對國家學說、對最高思想的尊重,主要只表現在選題上,那便是比較注意選入那些反映社會現實與人民生活疾苦的詩,我覺得特別明顯的一個例子就要算對那個寫盡了離別羈旅情懷的風流浪子柳永,只選了他一首描寫鹽民痛苦的《煮海歌》。后來,我看到胡適曾經這樣指出:“他是故意選些有關社會問題的詩。”至于在貫徹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上是否還有其他的上佳的表現,那似乎就很難看出了,好在對古典文學的選本來說,這種選題的傾向性就足夠了,足以在政治思想上達到那個時代的及格標準。說實話,我所期待的并不是錢氏這個方面的“上佳表現”,一旦他過了“思想內容”的及格線,令人為他放了心,就等著看錢氏的強項絕活了。有的絕活我作為中國古典文學的門外漢,是看不懂,或基本上是看不懂的,如胡適所稱贊的錢氏所寫的注。不過,即使是門外漢,也不難看出,錢氏的注解條條寫得有學問有功力,旁征博引、蘊養深厚。好家伙,原來以為他只是一個西學名家,沒有想到對中國古典文學中一個專業程度很高的領域居然如此精到,令人不由得又增添一重尊敬。
錢氏這本書中,我最愛讀,也最有感于心的,還是他寫的詩人小傳。這些傳述寫得文筆瀟灑,用詞精妙,出語老到,視點大不同于一般文學史、文學評論與文學傳記通常有的那種“講義模式”與八股調調,至少使我深切感到認知性的評述是可以寫到這種境界的,日后我自己寫法國文學史時,為文學名家、文學名著作評時,都頗受這種文筆境界的潛移默化,自覺或不自覺地在心目中以它為標桿、為目標。整個這本書還有一種示范作用,它對古典文學遺產認真加以精細的遴選、精辟的評注與鑒賞,本身就是一種榜樣。日后,我之所以做了不少外國文學的編選工作、點評工作、鑒賞工作,實受了《宋詩選注》這個先例的啟示。我在做這些工作中之所以特別要求自己要有選家的獨特眼光,有識者的精當點評,有賞者的佳妙賞析,有史家的宏篇大論,更是先生之澤滋潤于我的結果。我的確這么做了,也的確扎扎實實做出了一些事情,且有不少的社會影響,但究竟水平如何,我還不敢說。
錢氏此書還顯示出一種精神風采,那便是超脫的態度與距離感,他對名家佳作絕無那種傻乎乎的頂禮膜拜與幼稚的“放聲歌唱”,他有一種哲學家的理性立場與科學的態度,有歷史學家的境界與風度,如果把這也學到手,在看待與觀察世上的人與事,包括閃閃發光的事物、神圣不可侵犯的事物的時候,那就會受用無窮。如果我早在五六十年代就學得了錢氏這一精髓,我也許就會清醒得更早,明白得更早,早一點走出蒙昧,而不用等到“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之后才恍然大悟。
五
在文學研究所沒有分生出外國文學所以前,我與錢、楊都是一個所里的“同事”,只不過,錢鐘書所在的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室,與我所屬的文藝理論研究室相隔甚遠。但我們這個研究所與楊季康(楊絳)所屬的西方文學研究組卻經常在一起開“聯組會”,進行政治學習與一些重大問題的討論,愈是遇到“整風”、“路線學習”與政治運動的時候,這種“聯組會”就更多一點,因此,從60年代初起,我就常在“聯組會”見到“季康先生”。1964年,我被正式調到外國文學研究所中“季康先生”所屬的西方文學研究室,同屬于一個基層單位,碰面的機會自然較多。此外,在1962年8月,錢、楊搬進他們著名的干面胡同宿舍大樓以前,曾在東四頭條的宿舍大院住過一個時期。而那時,我與朱虹也住在那個大院,錢、楊住前院一幢小洋樓,我們則住后院的小木樓。在同事關系之外,又有過一段時間的鄰居關系,我便多了一些熟悉與就近景仰的機會。
我初見到的楊季康正是50出頭的年齡,她精瘦嬌小,舉止文靜輕柔,但整個人極有精神,似乎她就是精氣神的高度凝聚,特別是她那兩道勁遒高挑而又急驟下折的彎眉,顯示出了一種堅毅剛強的性格。她的衣著從來都是整齊利索,即使是在家里不意碰見來訪者敲門的時候。至于參加所里的會議與活動時,更是相當講究,當時,在整個研究所有兩位女士的衣著是很“高級”的,一是“九葉詩人”之一鄭敏,她從美國回來不久,常穿款式特別、色彩艷麗的衣裙,極有浪漫風格;另一位是楊季康,她的穿著則很典雅,多少有點華貴,冬天常披一件裘皮大衣,很有高雅氣派。她們倆人都保持西洋婦女那種特定的“尊重自己,也尊重別人”的習慣,每次公共場合露面,都對面部做了不同程度的“上妝”,這在五六十年代的國內環境中,是極罕見的。不過,鄭敏的“妝”較為濃,而楊季康的則幾乎是不著痕跡,似有似無。
在公眾場合,季康先生從來是低姿態的,她臉上總是掛著一絲謙遜的微笑,像是在每一秒鐘對每一個人都表示著她尊重對方,與人無爭、謙虛禮讓的善意,她對人不僅是彬彬有禮、和藹可親,而且有時近乎謙恭。說實話,在一個高度一元化、官本位的社會里,有的時候不謙恭那就是做得不到位,不達標。政治學習會上以及其他重要的場合中,季康先生極少發言、表態,實在不得不講幾句的時候,她總是把自己的語言壓縮到最少的地步,正如她在日后翻譯《堂·吉訶德》中奉行“點煩”原則,即把用詞精簡到不可能再精簡的程度。她講起話來,不僅輕聲輕語,而且從來都是操持低調,也就是說,從來都帶著“原罪”自我認定,如“自己馬列主義沒有學好”,“資產階級學術思想沒有改造好”,“從舊時代過來,身上有舊的烙印”等等這類的話經常絕不離口,每當我觀察她如此如此之時,心里常這樣想:楊老太,我很懂,你這是在“劉備種菜園子”!
50年代后期至60年代初,文化大革命以前,楊季康在卞之琳所統率的西方文學研究室任研究員。研究課題是英國小說,上至18世紀的菲爾丁,下至19世紀的狄更斯、薩克雷,基本上就是英國18、19世紀的被慣稱為“現實主義”的范圍。那時“翰林院”的研究工作任務就是寫論文、寫專著,一般都是寫論文,很少有人徑直去寫專著,即使建國前寫過專著的學者(如寫過《福樓拜評傳》的李健吾)也不那樣做,因為當時研究所的所長何其芳特別強調寫高質量的學術論文,把學術論文視為學者研究心得、學力水平最凝聚的體現,認為只有內容厚實、水平高超的學術論文才有可能演繹為學術專著,他自己的專著《論〈紅樓夢〉》實際上就是一篇篇高水平的論文所組成的,因為他當時在政治上與業務上都有很高的威信,他這種主張與他自己的方式也就成為楷模與典范,大家都起而效尤。季康先生后來于1979年出版的《春泥集》就是她五六十年代任研究員所寫的研究論文的結集。書名很謙遜,取自龔自珍的“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意指她這些文字只不過是“零落的殘瓣”,“可充繁榮百花的一點兒肥料”。雖然只是薄薄的一本,不到10萬字,但每篇文章的學術內容高度凝練扎實,風格極為清爽潔凈,文如其人,就是一個簡潔、干凈、利落!學術研究文章寫成如此,何況日后的散文?這時已可預示季康先生特有的那種淡泊純凈、含蓄內斂的風格了。
以季康先生的才力,幾年之內只寫出為數并不多的學術文章,這在“翰林院”里應該說是個人研究成果“比較少”,也許有人要問,她干什么去了?從后來的事情來看,她主要精力是在搞翻譯,而且產品豐碩,《小瘌子》、《吉爾·布拉斯》以及文化大革命后才出版的《堂·吉訶德》基本上都是她在“翰林院”供職期間譯出的,幾乎囊括了西歐文學中流浪漢體小說的全部名著,成績斐然,可謂譯出了一個“系列”,一個“體系”。這是其他任何翻譯家包括傅雷也沒有做到的,這既需要有成熟的文學史的視野與見識,更需要有足夠傳達出這類小說風格的高超譯技與精湛的語言修養,那也是學懂了一門外語,只會注重死板的詞義與文法關系的“全真派”譯匠所望塵莫及的。
應該說明,翻譯工作在“翰林院”的研究理念與工作體制中一直沒有正式的地位,甚至不那么“合法”,制訂研究工作計劃時,它沒有地位,統計研究工作成果時,它不算是“研究成果”,在評職稱時,它不頂用,沒有“硬通貨”的效用,只是對極少數已修成正果、且名望特別響亮的大翻譯家才有特別的“寬大政策”,那就是容許作為“研究員”的他們也可以在“研究計劃”中訂入翻譯的項目,也可以將其譯作列入“研究成果”。當然,這些人都已經“功成名就”,不存在“評職稱”、“晉升職稱”之類的問題,如潘家洵、羅念生。潘家洵早在“五四”時期就曾以譯出了易卜生的戲劇名著,為中國新文化運動立了一大功,他一直抱著易卜生不放,致力于譯其全集,對此,“翰林院”的領導當然不能不“認賬”,不能不支持,他雖身為“研究員”又供職于“研究室”,卻堂而皇之地大搞翻譯,當然他的譯事也就堂而皇之地列入“翰林院”的“研究計劃”。羅念生先生與潘老亦相仿,他號稱中國學林中懂得古希臘語的唯一一人,一直在翻譯古希臘的悲劇與喜劇,譯出初稿后,還要通過英語譯本進行校改修訂,一校之后,還有二校,以至三校,精益求精,細致雕琢。因此,他的“研究計劃”十來年之中卻只有那恒久不變的一項:翻譯古希臘戲劇名劇。
潘、羅二位資深元老都是“二級研究員”,他們這種“特權”,當時的中青年研究人員是享受不到的,我所記得的唯一例外,是后來的羅新璋。他在敝人所主持工作的“南歐文學研究室”里,身為供職于研究崗位的“研究員”,從來卻只搞翻譯,基本上不搞作為本職工作的“文學研究”。因為,他是我輩之中最為出色的翻譯家,他優秀的才能與單一的興趣受到最大限度的尊重與照顧,何況,對翻譯藝術進行研究何嘗不是“研究”?所以,也就有一把“破傘”為他“遮風擋雨”了。不過,愈到后來,隨著只學了一門外語而對文學研究既無興趣更難以適應的“新鮮血液”涌入“翰林院”,原來那個“翻譯作品不算研究成果”的不成文的法,也就名存實亡,以搞翻譯安身立命之本的人愈來愈多,甚至進入廟堂而居高位者亦大有人在,可惜像羅新璋那樣譯技精湛,具有大家風范的譯師卻如鳳毛麟角。
楊季康當時在研究所是三級研究員,以她的資格與地位來說,她未嘗不可以享受潘家洵、羅念生的那種“特準”,但她是一個很尊重“翰林院”的規則,不過分強調個人興趣的人。因此,她在個人的研究計劃里,從來都訂入了文學研究的課題,她的翻譯工作,雖然也得到了研究室統領卞之琳的“特準”,但在名份上卻始終是次要的“老二”。不過,從事實結果來看,她個人的興趣顯然是傾向于搞翻譯而不是寫學術研究論文。也許,她早就悟出了“理論是灰色的,只有生命之樹常青”的道理。巨大的興趣當然形成了巨大的動力,并演化為巨大的創造性。她找到了適合自己的道路,發揮了自己的所長,回避了思辯力的所短,最后達到了成功的高地。她全部重要的譯品基本上都是完成于五六十年代至文化大革命之前,今天看來,在西學領域里,她的成就比之于她的同輩,似可謂“后來居上”,在與她同一輩份、同一年齡段的學者專家中,比她的職稱級別更高者不止一兩個,但在同一個時期,有的正在“官場”中應付各種規矩與法則,在“廟堂”里適應種種規范,耽誤了不少學術建樹的大好時光,有的自恃掌握了國說主義,深諳政治潮流的方向,熱衷于趁風借勢,今天批這,明天批那,拳打腳踢,即或進行譯述,卻把過去時代風潮中那類跟風趨勢的作家作品,誤認為永恒經典,對之忘乎所以進行了時間與學力的投資,結果雖不能說是“顆粒無收”,但的確只能說僅收獲了一朵“明日黃花”而已。而在這些年里,楊季康卻甘于坐冷板凳,埋頭“種菜園子”,認定自己的流浪漢體小說系列,辛勤耕耘,厚積薄發,為自己日后的成功與輝煌,打下了扎實的基礎。終于,在面對著中國的文化積累史的時候,難道還能說楊季康只是“三級”,而誰人誰人是一級、二級?
(選自《翰林院內外》/柳鳴九 著/長江文藝出版社/2006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