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了周而復兒媳王周生女士《周而復家信中的“靖國神社事件”》一文(載《世紀》2012年第6期,本刊2013年第2期曾轉載),周在家信中嚴于自責的詞句,一個襟懷坦白的共產黨員形象,又一次展現我的面前,引起我的欽敬,我不禁想起二十多年前看望周而復的一件往事。
記得那是1986年秋天,我應邀到北京出席美國駐華使館招待會,從洛德大使手中接受富布萊特(Fulbright)獎狀(3年前我獲得美國國務院富布萊特獎金,到哈佛大學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和貝克萊加州大學中國研究中心作訪問研究),利用在北京逗留的短暫時間,我抽一個下午去西直門周而復的寓所去看望他。多年不見,他見我遠道而來,十分高興。我一走進房間,便開門見山地說:“周部長,你好!我在上海聽到有人說你自殺了。”他一邊給我沏茶,一邊笑著說:“你看我會自殺嗎?我為什么要自殺呢!”接著他便原原本本地告訴我他被開除黨籍的始末。關于參觀靖國神社一事,大體上如王周生女士文所引他在家信中的敘述一樣;不過他強調,他到日本后提交給使館的日程安排,就已有參觀靖國神社的項目,當時使館并沒有表示不同意。他說,我錯就錯在為了節省時間,提前一天順便去了。使館的人(當時他沒有告訴我此人姓名)說,既然去了,那就算了,不過不要聲張。他說,所以他在靖國神社拍的一些照片都不在日本沖印,而是帶回國內沖印。
周而復這封家信只提及靖國神社一事,其實,中紀委指出周而復的問題,不僅只此一事,還說他道德敗壞,要女翻譯陪看黃色錄像、打手印買春藥,以及在日本游山玩水、對日方態度傲慢等等。周憤憤不平地對我說:“你剛從美國回來,你知道西方國家買春藥要打手印嗎?”他伸出右手,張開手掌,說:“我五只手指都在,可以對證呀!”要翻譯陪著看黃色錄像,更是子虛烏有。他說,他在下榻的賓館,有一天已經很晚了,他已上床,準備睡覺,聽見附近房間有嬉笑打鬧聲,不放心,怕有什么意外,便披著睡衣出去看看究竟,看到翻譯正和一個日本女友在一起,便立即退出。哪有什么要女翻譯陪看錄像的事?周說,一個法國作家曾對他說,在法國,作家看黃色錄像,算是什么問題?周說,那是在你們法國,我是中國的黨員作家呀。
至于說他在日本游山玩水,逾期回國,他說,日本我已經去過不止一次,沒有興趣再去游山玩水;推遲返國日期,是為了要同日方商談下一年的文化交流計劃,而且這樣安排,事先已得到對外友協黨組同意,這又有什么錯呢?
對于當時批評周在訪日期間另一個問題,即對日本接待方態度傲慢,在一次觀看演出的中途退席,周而復也作了解釋。
他詳詳細細地談了這一切,最后說:“處分我的所有根據都不符事實,卻不接受我申訴,我要求查證核實,也沒有答應;通過開除我黨籍的支部大會我本人也不在場。”他希望我回上海后,將他蒙冤的情況告訴上海關心他的熟人。談罷,他引我到客廳內間他的書房,只見書桌上、書柜里堆滿了許多國內和港、臺海外出版的有關抗戰歷史的書籍,琳瑯滿目,都是他為了寫抗戰史詩《長城萬里圖》多卷本巨著而準備的。我笑著說:“這么多的參考書,我們歷史系的資料室都還比不上呢。”他說:“現在這樣也好,我可以閉門謝客,專心寫作,避免了許多干擾。”這時外面天色已近黃昏,他打電話叫部里(文化部)備車,帶我去一家蘇州菜館松鶴樓,同時打電話給薛若梅,請她一起來(薛若梅解放初期任華東局統戰部秘書科長,老地下黨員,解放前在金陵大學,當過吳貽芳的秘書,這時已調到北京工作)。周而復說,我現在除了被撤銷文化部和對外友協的職務,用車等等仍保留原副部長待遇不變,其他職務如全國政協委員、全國作家協會委員、書法家協會副會長等也都保留。在松鶴樓,周點了劃水、獅子頭等幾道江南菜肴款待我們。席間又談起他受處分的事,薛若梅和我都問他何不再申訴,要求平反。他笑著說,現在還不是時候,以后再說吧。周而復畢竟富于黨內生活閱歷,他認為現在提出還不適合,因為當時黨中央正在抓精神文明建設,抓黨風,如鄧小平在一次中央政治局常委會上發表重要講話:“越是高級干部、越是名人,他們的違法事件越要抓緊查處。”周而復是中央副部級高級干部,又是著名作家,在當時的政治大背景下,被當作典型亮出來,是無可退避的了。
周而復在日本的情況怎么會被扭曲傳回國內呢?周說,當時代表團內有人同日方個別接待人員關系過于密切,日方在接待方面不恰當的地方,此人也每為之辯解。比如,在一次有幾百個人出席的招待會上,賓客中日方最高職位的是東京都知事,其余多是文藝界一般人士,日方卻很不禮貌地將中國使館參贊和中國代表團安排在倒數第二排桌子上,遠離主桌,鄰近放著自助餐冷盤和點心的長桌,周而復很不以為然,此人卻說,這樣安排是為了照顧我們便于取食,如此等等,受到周的批評。此人心懷不滿,卻惡人先告狀,一回國便向上反映周的種種不是。周而復既然被作為“抓緊查處”的典型,有關部門自然不會花時間去調查核實,接受他的申訴了。
一直到2001年6月,他上書時任總書記的江澤民,再次提出申訴。次年10月,經過中紀委復查核實,他才終于恢復了黨籍。他將此消息告訴上海市委統戰部聯絡處原處長馬韞芳,并對馬說:“我今天交了5000元黨費,我被開除黨籍后16年來每月在自己辦公桌抽屜里交黨費,今天一數,5000元不到,湊足5000元,交給黨小組長了。”對周的崇高黨性,馬為之動容,說不出話;一回到上海,她便以最快速度告訴50年代初期在市委統戰部工作的關心他的老同志。他用“朝真暮偽何人辨”作為標題,結束他的三卷本百萬字的自傳《往事回首錄》,表達了他對自己晚年遭際何等沉痛的感喟!
2004年1月周而復在北京病逝,享年90歲。病重期間,馬韞芳等同志專程去北京醫院看望。那時他已病入膏肓,膚色灰黃,不久人世,他從口袋里拿出多次向中央提出的申訴書和中央最后給他的平反結論給馬等看,還告訴馬韞芳她們,他的遺產現金(才幾十萬元,主要是稿費收入)和房子,以及房子里的所有東西(其中有很多書籍和珍貴的書畫),全部上交中央宣傳部。1月17日上午,中央宣傳部在八寶山為周而復舉行送別儀式。與此同時,馬韞芳和上海市委統戰部另一位舊同事耿月琴牽頭組織50年代初期的老同事在上海青松城舉行了周而復追思會,約二十多人參加,我和妻子任佩儀都出席了追思會。大家一直等到10時左右,電話才從北京傳來在北京追悼會上分發的《周而復生平》。據說這份《生平》是經過中央政治局常委會討論通過,高度評價他是“中國共產黨優秀黨員、忠誠的共產主義戰士”,肯定他“在現代文學史上占有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為我國先進文化事業,做了突出貢獻”。不過,當時上海各報只是簡單報道他病逝的消息,卻沒有發表這份回避了他被開除黨籍一事的《周而復生平》。
(選自《世紀》201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