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祖光、周恩來與《風雪夜歸人》

周恩來是中共領袖中朋友最多的一個人，而吳祖光生性喜歡交朋友——在這方面，兩人還真有些相似，而且兩人之間的友情也別樣深厚，對此人們似乎并沒有特別留意。

周恩來七看《風雪夜歸人》

周恩來與吳祖光的相識相知，是以吳祖光的戲劇創作為機緣的。

吳祖光記得，他創作的話劇《風雪夜歸人》在重慶公演后，他曾在后臺看到周恩來有三四次坐在劇場里觀看演出。1950年代，吳祖光有一次和周恩來總理的養女、著名導演孫維世談起此事。孫維世問吳祖光：“你知道總理看過多少次《風雪夜歸人》嗎？”吳祖光說：“應該有三四次吧。”“總理親口對我說，他當年在重慶曾七到劇場觀看《風雪夜歸人》。”吳祖光后來追憶，他聽了孫維世的話頗覺意外，同時也特別感動，他自己都不曾七次作為觀眾完完整整地坐看自己的一部作品。

《風雪夜歸人》表現的是藝人魏蓮生與出身青樓的官僚蘇弘基之寵妾玉春的愛情悲劇。兩人自省自救，展開了對人性尊嚴和美好情感的追求，但殘酷的社會現實使他們的追求以悲劇告終。該劇的重點是揭示普通人對自身價值的審視，以及通過這種痛苦的內省所獲得的思想覺醒。正是由于有較為深刻的立意，使得吳祖光的創作突破了“姨太太與戲子戀愛”的陳腐俗套，提升了思想內涵。

在此前，吳祖光已經因《鳳凰城》《正氣歌》等劇的創作聲名鵲起，得到“神童”美譽。而《風雪夜歸人》對吳祖光而言則是個里程碑式的跨越，使他的創作從熱烈的抗戰宣傳深入到冷靜的人生思考，從歌頌愛國英雄進入到對普通人心靈的解剖。

這部戲表面上看遠離政治，但它卻立刻觸動了那個人壓迫人的社會的神經。1943年初，這部戲開始在重慶上演，當時的蔣介石重慶行營辦公廳主任錢大鈞，在戲演到一半時就中途退場。有人問他為什么不看完就走，他一臉不高興地說：“這個戲誨淫誨盜。”隨后《風雪夜歸人》遭到禁演。

與國民黨高官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周恩來不僅多次置身劇場，觀后還親自指示《新華日報》等媒體組織文章，支持和肯定《風雪夜歸人》的積極意義，反擊國民黨對演出的阻撓。1943年3月15日，《新華日報》用整版篇幅登載章罌等人的6篇署名文章，肯定《風雪夜歸人》的反封建主題、詩一般的意境、精湛的表演。吳祖光后來才知道，所謂章罌，就是周恩來當時的秘書張穎。張穎告訴吳祖光，文章是周恩來親自授意讓她寫的，她文章中對《風雪夜歸人》提出的見解和意見，實際上就是周恩來的見解和意見。

其實，中共方面對青年劇作家吳祖光的關注，或許是從他的抗戰題材話劇處女作《鳳凰城》一鳴驚人開始的。

1937年末，吳祖光在隨國立戲劇學校西行長沙時，收到父親吳瀛寄來的一包有關東北抗日英雄苗可秀生平的文字資料。父親建議他根據這些材料寫個劇本：東北淪陷時，苗可秀在遼寧本溪務農的父兄慘遭日軍屠戮，義憤填膺的他組建了中國少年鐵血軍，與日軍作戰。他們取得了一些勝利，但終因眾寡懸殊失敗，他遂偕妻隱居北京西山碧云寺。1933年他的同學、好友趙侗，奉東北義勇軍20路軍鄧鐵梅將軍之命，請他出關率軍抗日。他毅然辭別懷孕的妻子，重返白山黑水抗擊侵略者，后不幸受傷被俘。在日軍百般誘降面前，苗可秀正義凜然，英勇獻身。盧溝橋事變后，吳祖光對亡國奴的屈辱感受甚深。翻閱父親寄來的這些材料，創作的沖動不可遏止。在從長沙到重慶的輾轉途中，吳祖光以一個月寫一幕的速度寫成了處女作《鳳凰城》。國立戲劇學校教務主任曹禺看了劇本，對從未有過戲劇創作嘗試的吳祖光能寫出這樣的劇本感到非常吃驚。他對吳祖光說：“這部劇作結構嚴謹，從頭至尾都有‘戲’，即便是訓練有素的劇作者，也不一定具備如此好的戲感。”

在曹禺的推薦下，國立戲劇學校的校友劇團排練了《鳳凰城》。1938年初該劇在重慶公演，立即引起轟動。據研究戲劇理論的學者劉念渠統計，抗戰期間演出場次最多的話劇就是《鳳凰城》。

《鳳凰城》還在熱演中，更具影響力的《正氣歌》又問世了。不滿兩年間，兩部抗戰題材話劇震動半壁河山，使吳祖光成為抗戰話劇創作的領先人物，“戲劇神童”的美譽不脛而走。這不能不引起積極推動抗戰的共產黨人的注意。在吳祖光身邊，其實早就有多位“紅色人士”了，例如受到吳祖光敬重的夏衍，同在一個屋檐下的摯友唐瑜，以及演員金山，等等，只是吳祖光當時還不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份而已。

總理惦記著女主人公玉春的結局

在《〈風雪夜歸人〉的前前后后》一文中，吳祖光這樣寫道：“記得我在重慶的時候，（周恩來）兩次對我談了對這個戲的意見。”吳祖光回憶說：周恩來認為《風雪夜歸人》尾聲的處理不夠好，與人物性格發展的邏輯不相符。他希望吳祖光能對原作做些修改，“還是要改，主要是尾聲，玉春的結局不能這樣”。

在原作中，玉春的結局是在尾聲中通過蘇弘基和徐輔成的對話交代的，說的是玉春被蘇弘基當禮物送給了另一位官僚徐輔成，而玉春到了徐家后安分守己，不再反抗，繼而成了徐家的好管家。吳祖光這樣處理是基于他當時的認識：時代的反面勢力太強大了，玉春想掙扎也掙扎不過，最后只能是與現實妥協。

但是周恩來不這樣看，他說：玉春那么美好的一個形象，那么聰明，那么有頭腦，她能夠說服魏蓮生，說明她是充滿智慧的女子，但在戲里你給她這么處理的話就不符合事物發展的規律。

周恩來的意見雖然引起了吳祖光的思索。但在之后許多年，他一直都沒能想出一個理想的修改方式。1950年代初，有一次周恩來請吳祖光到他家吃飯，一見面周恩來和吳祖光談的還是《風雪夜歸人》尾聲的修改話題，“《風雪夜歸人》你準備怎么改？”問得吳祖光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吳祖光已經放下這件事情好多年了。總理竟然如此記掛、認真，促使吳祖光再度就尾聲的修改煞費苦心起來。

終于，吳祖光想出了一個他認為比較適當的修改方式。這個處理方式很簡潔，就是把蘇弘基和徐輔成的對話稍作修改，徐輔成告訴蘇弘基：“玉春從進我家門起，就一句話也不說，成了一個啞巴了。”這樣一改，玉春的結局從逆來順受與現實妥協，變為以沉默的方式繼續抗爭。吳祖光覺得這樣的結局既與那個時代背景相符，亦與周恩來堅持的玉春性格發展邏輯暗合。

但修改后的《風雪夜歸人》，周恩來卻沒能再去觀看。“今后也再沒希望讓他老人家看了！”1980年代吳祖光回憶此事時感嘆道。

在重慶時期，吳祖光還意外成了《沁園春·雪》一詞的“幕后推手”。那時他正在《新民報》接替黃苗子做編輯，毛澤東當時的答復是“不宜發表”。但吳祖光敢作敢為，他覺得如此精彩的稿件實在可遇不可求，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棄刊載。于是居然沒有聽周恩來的話，自作主張于11月14日在《新民報》副刊將此詞公開發表。沒想到好評如潮，全國媒體競相轉載，甚至傳到國外。毛澤東居然是位詩人，學問在蔣介石之上，這從心理上引發了全國人民對共產黨的望風歸順，亦令毛澤東本人甚為滿意。周恩來更多次興奮地向友人提起：“吳祖光是我在文化界最好的朋友。”后來學界論及此事時有評價說：“吳祖光在關鍵時刻為共產黨做了一次偉大的新聞包裝。毛澤東這首詞的作用堪比兩萬五千里長征。”

遠避香港與回京受命

1946年，吳祖光來到上海，在一年多時間里相繼創作了《捉鬼傳》《嫦娥奔月》等多部劇作，他通過藝術作品對國民黨當局弊政的批判也越來越直白。《捉鬼傳》演出后，吳祖光被國民黨上海社會局召去談話，受到“今后不許再寫類似劇作”的警告。而在《嫦娥奔月》首演時，劇場內就出現了憲兵和特務。吳祖光被列入國民黨當局的鎮壓黑名單，中共方面通過有關渠道獲知這一情況，立即幫助他迅速離開上海，遠避香港。

到香港后，吳祖光和正在香港從事統戰工作的夏衍恢復了聯系，這使得吳祖光能立刻就與在香港的進步文化人匯合，他亦由此成為香港早期電影的開創人之一。

從1947年赴港到1949年仲秋，吳祖光在香港導演了《風雪夜歸人》《莫負青春》《山河淚》和《春風秋雨》四部電影，讓人們看到他在編劇之外還有別樣才華。

這時，新中國成立在即，吳祖光毅然離港前往北京。據黃苗子說，吳祖光回國是“奉周恩來之召從香港到北京”的。如果此說確鑿，則雖然香港遠在中國南方一隅，但吳祖光始終沒有脫離周恩來的視線。

吳祖光到北京后，即被安排到中央電影局當電影導演。這樣的安排，并不符合吳祖光所愿，他對找他談話的袁牧之夫人陳波兒說，自己缺少做電影導演的條件和才能，做一個編劇足矣。但陳波兒一句話就把他的托詞頂回去了，“你已經成功地導演了四部故事片”。

1951年，吳祖光與評劇表演藝術家新鳳霞成婚。周恩來由于公務繁忙和警衛約束未能參加婚禮，但托人送了一對瓷瓶作禮物送給了吳祖光夫婦，并傳話說待婚禮舉行后擇日邀請新人夫婦到家里吃飯，以為祝賀。后來，周恩來在家中設宴招待這對新人時，還特意點名請了老舍、曹禺兩對夫婦作陪。

1955年末，吳祖光導演拍攝的《梅蘭芳的舞臺藝術》審片通過，他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因為電影局領導先前已有允諾，完成此劇攝制后，吳祖光就可卸去電影導演一職，去做他一再懇求從事的電影編劇工作。

但沒過幾天，吳祖光就高興不起來了。那是1956年1月23日的一早，北京電影制片廠代廠長錢筱璋打電話告訴吳祖光，還要再導演一部電影。吳祖光本想堅辭不干，但一聽錢筱璋說“這是周恩來總理交下來的任務，導演也是他親自指定的。”吳祖光無話可說了，因為此時的周恩來在他心中，已不僅是地位崇高的國家領導人，還是他十分敬重的長者。

周恩來親自指派給吳祖光的任務，是選一部最能反映程硯秋藝術風格的戲曲拍成影片。話說到這兒，吳祖光猛然意識到為什么會將這個任務指派給他。原來，在1955年桂香蟹肥季節，周恩來曾請吳祖光和妻子新鳳霞到中南海做客，留他們夫婦一起吃螃蟹。當周恩來在席間交談中聽說吳祖光在拍梅蘭芳的舞臺藝術片時，突然發出感嘆，連說可惜。吳祖光問可惜什么，周恩來說可惜的是程硯秋不能拍電影了：“程硯秋的體型那么胖大，現在連演出都停止了，拍不成電影了。”

已經對電影藝術特點和技巧駕輕就熟的吳祖光，想也沒想就順嘴說：“胖大和瘦小都是相比較而言的，程雖然胖大，但是如果能找到比他更胖更大的演員與他同臺，再把臺上的布景、門窗、道具做大，相比之下程就不大了。電影是最能‘弄虛作假’的，完全能做到舞臺上做不到的事情。”

讓吳祖光想不到的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也是在那次吃飯時周恩來告訴他，在延安的時候，愛好京劇的同志很多，對梅派和程派也各有偏愛，而周恩來偏愛的恰恰是程派。

從錢筱璋那里，吳祖光還得知周恩來對這部影片的拍攝十分關心，做了具體指示。周恩來很明確地要求吳祖光不要像拍《梅蘭芳的舞臺藝術》那樣，拍幾個劇目，而是拍一個就可以，但一定要進行一些加工，要通過這一個劇目把程硯秋在唱、念、做各方面的長處都表現出來。

接拍程硯秋戲曲藝術片后，吳祖光立刻和程硯秋見面商議。在他和程硯秋商定劇目為《荒山淚》后，只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把改編的電影劇本趕出來了。1956年5月，《荒山淚》的電影拍攝即告完成。同年7月，《荒山淚》樣片通過，周恩來很快就看了影片。在一次與電影工作者聯歡的場合，周恩來徑直走向吳祖光，說：“我看了《荒山淚》，戲改編得不錯，比以前飽滿豐富得多，程硯秋的表演得到了全面的發揮。由于你們發揮了電影鏡頭的作用，使觀眾看到了在劇場里看不到的角度。這部片子應當宣傳一下，你應當寫篇文章……好好介紹給觀眾。”

許多年后，特別是當程硯秋與世長辭，人們這才發現這位大師留給后世的影像是如此稀少。電影《荒山淚》讓國粹精品得以保存流傳，實在是做了一件大好事。

吳祖光的一封求助信

然而，就在吳祖光拍完《荒山淚》，終于可以專心地去做他渴望已久的編劇時，1957年春季的整風運動開始了。吳祖光響應黨的號召，積極投入鳴放之中，并被各單位邀去開會發言。

在1957年5月30日的日記中，吳祖光寫道：“連日整風，到處情況嚴重。黨近年來已呈衰老現象，若不整風，崩潰堪虞。”次日午后，吳祖光又到全國文聯參加整風會議，“翰老（即陽翰笙）主席，我第二個發言，剴切陳詞令人震動。”但不久，黨的整風轉為社會上的“反右”，吳祖光的鳴放言論突然變成了被批判的靶子。此刻，“剴切陳詞”的都是別人，“令人震動”的只有他自己了。

事情的發展越來越出乎吳祖光的意料，6月23日他的日記有如下記載：“午后到劇協開會，田漢主席，是整我在《戲劇報》上發表的文章。田聲色俱厲，此為我生平第一次挨此等大會的批評……夜十一時半《戲劇報》張郁來，十二時《文藝報》張葆莘來，均談及我走后田漢對到會之人點名發言，一時謾罵，扣帽子，鑼鼓齊鳴。我幸而走掉，否則真會氣死……”

吳祖光對此十分不解，感到委屈，“自問是從善良愿望出發，決心今后不再提任何批評意見了”。他“當夜致電夏公、周揚同志，韋明則未找到”。這里提到的夏公即當時負責電影工作的文化部副部長夏衍，韋明是周恩來總理的文教秘書。

在這個時候找韋明，說明在遇到委屈和不解之際，吳祖光想到了黨內的良師益友周恩來。6月24日，吳祖光在“一夜未眠”后，“致函韋明及總理，亦立此存照之意也。有負良師益友，多有恙災矣”。

吳祖光在當天的日記中沒有交代他給周恩來的信內說了些什么。由于他的日記記到6月30日，就沒有記下去，致周恩來函下文如何，周收到沒有，做了怎樣的回應，就都不可知了。在那樣的大背景下，從吳祖光后來被列為戲劇界頭號右派的情形看，周恩來大概就是內心對吳祖光受到如此待遇有什么異見，也不可能為他做些什么了。

對于吳祖光在遭遇滅頂之災之際曾給周恩來寫信一事，他本人此后再沒有提過，也沒聽任何人說曾見到過相關記載。想必是在經歷了種種災厄磨礪之后，吳祖光對此事已然想得通，看得開，放得下了。

（選自《同舟共進》201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