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決國與國之間糾紛、矛盾之和平途徑莫過于外交。由于外交事關國家、民族的形象和體面,榮譽和尊嚴,我們常會說“外交無小事”,各國處理外交事務莫不小心謹慎,唯恐誤國辱國,造成“外交笑話”,貽笑天下。但翻翻歷史,尤其是中日交涉史,亦不乏一些視外交如“兒戲”的例子。抗日全面戰爭前夕,“川越大使強留文書”,“廣田外相公開扯謊”,都是當年的“外交兒戲”。
日使技窮強留書,司長月夜急退還
日本在策劃“偽滿國”成立后,野心膨脹,于是故伎重演,動作頻頻,一面操弄殷汝耕等群奸大搞所謂的“華北自治”,一面暗中援助“德王”的“偽蒙”匪軍進攻綏遠(所幸在“百靈廟”一役中被全盤擊潰,遂不得不稍加收斂)。
張群外長主持了“調整中日關系”的歷次談判,其實歷次談判實質問題在于“偽滿”問題和華北問題。日本迫使中國承認“偽滿國”,承認華北自治,而中國為維護領土和主權完整,堅決不能同意,雙方立場截然相反,談判依然無從進展。為打破談判僵局,中方放出讓步的意向,意即可先將東北問題暫時放一放(當然這并不是說中國承認了偽滿),務先將冀東偽政府取消。
1936年11月10日,張群外長與日使川樾茂于開始了第七次中日談判。以前“中國堅持先要解決東北問題才談華北防共”,這次談判開始,“中國最初提出廢止塘沽協定作交換條件;今再讓步,一定要先撤銷冀東政府,才能進行談判”。看到中方為打破僵局有做出重大松動和讓步的意向,日方自然心中竊喜。事后,日方要求將這次交涉做成文書。張群認為,這次交涉最先是口頭,故不必做成文書,他明確表示,“且就中國政府的立場說,將這次交涉寫成文書,更是根本不可能之事”。
12月2日晚,張群與川樾舉行了中日全面戰爭前的最后一次談判,也即第八次談判,雙方自然又是爭執不下,毫無結果。
這時,“卻發生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川樾大使要我接受第七次會談一份日方的‘會談備忘錄’,我一看內容完全不對,是日方片面制造的,當場拒絕,但是川樾不理,他把‘備忘錄’丟下,自行離去。我立刻叫亞洲司司長高宗武追出去,川樾已上汽車而去,高即把它送回日本大使館。第二天川樾又命人投送,我又把它退回”。張群稱:“川樾這種舉動,看似兒戲幼稚,其實這也是日本人不擇手段,‘不按常理出牌’的一種方式,什么伎倆都用得出來,令人防不勝防。”
談判無法進展之際,日使不自省自己的野心和貪欲,而置國家體面于不顧,使出市井潑皮的無賴手段,強留外交文書于中國外長案上,遂上演了一出“日使技窮強留書,司長月夜急退還”的“鬧劇”。其無奈而無賴,其失理而失態,讓今天翻史的人看到,豈不笑掉大牙一排?
蔣介石在1936年12月3日的日記中記道:“倭使川樾以其片面自制之談話錄強要張群接受,張群拒絕,而川樾乃置于案上自去,后由我外交部送還其大使館,此種卑劣伎倆,世界外交上所無,而倭竟以無恥出之,人格掃地,國焉能不亡。”(張群:《我與日本七十年》)中日全面戰爭之前,蔣因日使做出此等無恥損格之事而得出“國焉能不亡”的結論,八年后竟“有幸”被言中。
張群為川樾之舉動大感“莫名其妙”,蔣介石稱其“世界外交上所無”,但對日本外交來說,此事卻并非首例。其實,日使“強留文書”的事情在1915年的袁世凱的總統辦公桌上已經上演過一次了。
1915年1月18日,正值西方列強歐戰正酣,無暇無力插手東方事務之際,日本認為此系天假其緣,渾水摸魚的大好機會,其駐華公使日置益遂繞過外部,徑見袁世凱總統,向袁世凱呈上那份臭名昭著的“二十一條”。袁世凱料其來者不善,當時就對日置益說,“文書請送達外部”,“這系外交部事”,凡外部事總統本人“不能直接干涉”。日使則說,“明日即遞送外部,現在呈上大總統,不過愿大總統先翻閱一下”,于是強留文書于袁之桌上。
后來被委以外交總長,負責對日談判的陸徵祥,1939年在比利時的“圣安德隱院”對來訪者談到日外使“繞過外部辦外交”的行徑時說:“這都是小國使節的舉動,原想欺騙總統,見不可欺,乃趕往外部。這可稱為小人的奸行,國既小,人亦小,安得不做小事。”(羅光:《陸徵祥傳》)陸鄙視日使之所作所為系“小人奸行”不在于其所提條款之貪婪無恥,而在其繞過外交部,不循外交慣例,徑向袁總統提出要求的行為,這正是當時的“大”國做的“小”事。當然,也正因其自知見不得人,只好做此等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小”事。
廣田扯謊造謠,外部公開揭批
除過以上蠻橫、無禮、可笑的外交行為,日方為了達到其侵吞中國之目的,不惜公開扯謊造謠。
1935年9月,日本廣田外相對我駐日大使蔣作賓提出三點意見,希望中方先予以同意。這三點意見是:一、中國須絕對放棄以夷制夷政策;二、中國對于滿洲國事實的存在必須加以尊重;三、中國北邊一帶地方之防止赤化,中日須共商有效辦法。
提出此三原則后,中方以過于空泛,無從商討,希望日方提出具體內容為理由,把球又踢給日方,當然,日方無法,或者說不便提出具體無理條目。是年10月4日,日本內閣通過所謂“廣田三原則”。10月7日,廣田弘毅向我駐日大使蔣作賓正式提出“廣田三原則”。10月14日,日本內閣通過對華新政策以落實“廣田三原則”。
自“廣田三原則”提出后,日方就公開大造“莫須有”之謠言,對世界宣傳中國政府最高當局已“同意”此原則,既可謂是臆想,也可謂是試探,更可謂是壓迫。然而,中方政府“始終不曾有正式否認的表示,于是不但全國人都起了很大的疑慮,全世界的人也就都以為中國政府真已輕輕地接受了那三個最危險的原則了”。看來日本的造謠已經奏效,中國固然不承認,但似乎也沒否認,這不正是他所期望的?在日本看來,“不否認就是默認”,于是更進一步,掩耳盜鈴,自欺欺人,將臆想當真實,視自己的謊言當成他人的表態。
1936年1月21日,廣田外相在日本國會竟稱“中國方面電表示贊同之意”。日本大白天說夢話,中方豈能坐視不理?第二天,22日,中國外交部發表聲明日方所云“并非事實”,明確否認贊同“廣田三原則”。這不是光天化日下煽了廣田的耳光嗎?這不是向世界和世人揭破日本公然撒謊的面目嗎?平心而論,倘換我們普遍人來說,公開造謠,當眾被揭,人格掃地,顏面何在?更何況一國外相,公開造謠,卑劣下作,聽到外部批駁,如何面對世界和世人?我們不得而知。
胡適博士看到中國外交部的聲明后,對此大加贊賞,他說:“這個否認是近年來中國政府的第一壯舉,因為這個否認可以消除一切疑慮,可以杜絕將來一切積非成是的危險。”(胡適:《再論外交文件的公開》)
無論是川樾強留文書,還是廣田公開扯謊,都是“技窮”之后的“外交手段”。然而,何謂外交手段?外交手段是“運用智慧權謀處理國際相互關系”,而不是“虛偽欺詐,只圖損人利己”。(傅啟學:《中國外交史》)顯然,日本運用的外交手段恰恰是我們要避免的“虛偽欺詐,只圖損人利己”。正因為“只圖損人利己”(“理屈”),才會“技窮”,正因為“技窮”,才只得選擇“虛偽欺詐”,才給世人留下這些“外交兒戲”。
(選自《歷史學家茶座·第29輯》/王兆成 主編/山東人民出版社/2012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