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春天,周作人在《新青年》六卷二號發表新詩《小河》,詩中寫道:
一條小河,穩穩地向前流動。
經過的地方,兩面全是烏黑的土;
生滿了紅的花,碧綠的葉,黃色的果實。
一個農夫背了鋤來,在小河中間筑起一道堰。
下流干了;上流的水被堰攔著,下來不得;
不得前進,又不能退回,水只在堰前亂轉。
水要保他的生命,總須流動,便只在堰前亂轉。
堰下的土,逐漸淘去,成了深潭。
水也不怨這堰,——便只是想流動,
想同從前一樣,穩穩地向前流動。
……
周作人晚年對這首詩作了這樣的解釋:“鄙人是中國東南水鄉的人民,對于水很有情分,可是也十分知道水的厲害,《小河》的題材即由此而出。古人云,民猶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法國路易十四云,朕等之后有洪水來。其一戒懼如周公,其一放肆如隋煬,但二者的話其歸趨則一,是一樣的可怕。”
胡適激賞這首詩,在《談新詩》中予以甚高的評價:“這首詩是新詩中的第一首杰作,那樣細密的觀察,那樣曲折的理想,決不是那舊式的詩體詞調所能達得出的。”
1918年,周作人發表重要文章《人的文學》。所謂“人的文學”,周作人的定義如下:“用這人道主義為本,對于人生諸問題,加以記錄研究的文字,便謂之人的文學。”對作為根本的“人道主義”,周作人也做了特別說明:“我所說的人道主義,并非世間所謂‘悲天憫人’或‘博施濟眾’的慈善主義,乃是一種個人主義的人間本位主義。這理由是,第一,人在人類中,正如森林中的一株樹木。森林盛了,各樹也都茂盛。但要森林盛,卻仍非靠各樹各自茂盛不可。第二,個人愛人類,就只為人類中有了我,與我相關的緣故。墨子說,‘愛人不外己,己在所愛之中’,便是最透徹的話。上文所謂利己而又利他,利他即是利己,正是這個意思。所以我說的人道主義,是從個人做起。要講人道,愛人類,便須先使自己有人的資格,占得人的位置。耶穌說,‘愛鄰如己’。如不先知自愛,怎能‘如己’的愛別人呢?”
胡適盛贊《人的文學》,認為,這篇文章是當時關于改革文學內容的一篇最重要的、平實而偉大的宣言。胡適說,中國新文學運動的理論只有兩個,一個是要建立一種“活的文學”,另一個就是要建立一種“人的文學”。在胡適眼中,周作人《人的文學》是新文學理論綱領性的文字。
周作人曾將日本與謝野晶子的《貞操論》翻譯成中文,發表在《新青年》四卷五號。與謝野晶子此文,對道德、貞操的思考尖銳而發人深省。她認為,道德應是歷史的觀念而不能成為束縛人的教條:“道德這事,原是因為輔助我們生活而制定的。到了不必要,或反于生活有害的時候,便應漸次廢去,或者改正。倘若人間為道德而生存,我們便永久作道德的奴隸,永久只能屈服在舊權威的底下。這樣就同我們力求自由生活的心,正相反對;所以我們須得脫去所有壓制,舍得一切沒用的舊思想、舊道德,才能使我們的生活,充實有意義。”
當時,日本也是封建國家。社會對男女的貞操要求完全不同,女子不能失貞,男子卻可以縱欲。對此,與謝野晶子提出尖銳批評:“倘這貞操道德,同人生的進行發展,不生抵觸,而且有益;那時我們當他新道德,極歡迎他。若單是女子當守,男子可以寬假;那便是有抵觸,便是反使人生破綻失調的舊式道德,我們不能信賴他。”“又聽有人說,貞操是只有女子應守的道德;男子因生理的關系,不能守的。照這樣說,豈不就是貞操并非道德的證據,證明他不曾備有人間共通應守的道德的特性么?”
在譯后記中,周作人說:“我確信這篇文中,純是健全的思想。”
胡適讀了《貞操論》,感觸頗多,一口氣寫下數千字長文《貞操問題》。胡適說,家庭專制最厲害的日本能有這樣大膽的議論,“是東方文明史上一件極可賀的事。”與謝野晶子在文中有這樣的疑問:“貞操是否單是女子必要的道德,還是男女都必要的呢?”胡適認為,這個疑問,在中國更為重要。胡適批評了中國“貞操觀”的男女不平等現象:“中國的男子要他們的妻子替他們守貞守節,他們自己卻公然嫖妓,公然納妾,公然‘吊膀子’。再嫁的婦人在社會上幾乎沒有社交的資格;再婚的男子,多妻的男子,卻一毫不損失他們的身份,這不是最不平等的事嗎?”
胡適最后的結論是:“男子嫖妓,與婦人偷漢,犯的是同等的罪惡;老爺納妾,與太太偷人,犯的也是同等的罪惡。”
胡適此文是對周作人譯文的回應,并且,胡適還把譯文中提出的問題作了更為深入的分析和探討。對“貞操問題”,胡適和周作人的觀點可謂英雄所見略同。
關于子女的孝順問題,胡適和周作人的觀點也近乎一致。
1919年3月,周作人發表《祖先崇拜》一文,提出父母于子無恩的觀點:“父母生了兒子,在兒子并沒有什么恩,在父母反是一筆債。”周作人說,如果非要報父母的恩,那就應該努力做人,使自己比父母更好,“切實履行自己的義務,——對于子女的債務——使子女比自己更好”。周作人在文中引用了尼采一句話:“你們不要愛祖先的國,應該愛你們子孫的國……你們應該將你們的子孫,來補救你們自己為祖先的子孫的不幸。你們應該這樣救濟一切的過去。”據此,周作人亮出自己的口號——“子孫崇拜”。
或許是受到周作人這篇文章的影響,胡適在兒子出生后,賦詩一首,其中也表達了“父母于子無恩”的觀點:“樹本無心結子,我也無恩于你……將來你長大時,這是我所期望于你:我要你做一個堂堂的人,不要你做我的孝順兒子。”
周作人和胡適都不主張兒子孝順父母,但具體理由卻不同。周作人認為,兒子本身就是討債的,“父母倒是還債——生他的債——的人。”胡適則認為,古人把一切做人的道理都包在“孝”字里,結果流弊百出,所以,他干脆就將“孝”字驅逐出境了。
對日本的新村運動,周作人非常關注,也很推崇。他曾去新村訪問過,還寫了好幾篇文章向國人介紹。
胡適看了周作人介紹新村的文章,對日本的新村生活頗為不滿。在《非個人主義的新生活》一文中,胡適從四個方面批評了新村運動。一、新村生活是“避世”的。二、“在古代,這種獨善主義還有存在的理由;在現代,我們就不該崇拜它了。”三、新村人信仰的“泛勞動主義”是很不經濟,因為這種生活“根本上否認分工進化的道理”。四、針對周作人所說,新村人的根本觀念是“改造社會還要從改造個人做起”,胡適指出,這是把“改造個人”與“改造社會”分成兩截,不妥。總之,胡適認為,新村運動宣揚的是一種“獨善的個人主義”:不滿社會,又無可奈何,最終選擇過山林隱逸的生活。
對胡適的批評,周作人在《對于胡適之先生的演說》中作了回應。
關于“改造社會還要從改造個人做起”,周作人強調,這不是如胡適說的那樣是把“改造個人”與“改造社會”分為兩截;而是改造社會先從改造自己入手。胡適說新村是“獨善主義”,周作人也不承認,他認為,新村是想用和平的手段做到以前非用暴力才能做到的事。至于胡適所說“泛勞動主義”,周作人說,新村的勞動是有分工的,所以并非如胡適所說是“很不經濟”的。
顯然,對新村運動,胡適和周作人的看法存在很大分歧。不過,周作人在演說的結尾也承認,胡適對新村的“誤會”,也是“紹介者”的責任,并且,他也表明:“胡先生自己的主張,雖然與我的意見有不同的地方,依著我的習慣,另外不再議論了。”
周作人雖不同意胡適關于新村運動的看法,但他既能做自我批評,也能容忍對方的異見。這樣的爭論如同和風細雨,無損于兩人間的友情。
胡適和周作人在諸多方面存在分歧,但寬容卻是兩人共有的品質。
胡適在《新青年》雜志上提倡白話文學的運動時,曾從美國寄信給陳獨秀,說:“此事之是非,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人所能定。甚愿國中人士能平心靜氣與吾輩同力研究此問題。討論既熟,是非自明。吾輩已張革命之旗,雖不容退縮,然亦決不敢以吾輩所主張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既然“不敢以吾輩所主張為必是”,當然就能容忍異見。
正因為胡適周作人都主張寬容,都能容納異見,兩人針尖對麥芒的學術爭辯只是切磋只是砥礪,不會演變成氣急敗壞的爭吵和惡語中傷的謾罵。
1922年,有感于當時社會的“復古與排外”,周作人發表了《思想界的傾向》一文,文中他表露了對國粹主義勃興局面的憂慮。對太炎先生的講學,周作人做了委婉批評:“太炎先生的講學固然也是好事,但我卻憂慮他的結果未必能于整理國故的前途有十分的助力,只落得培養多少復古的種子,未免是很可惜的。”在文章的最后,周作人還擔憂,國粹主義運動很有可能演變成“國家的傳統主義”,即是“包含一種對于異文化的反抗的意義”。
周作人的悲觀論調胡適不以為然,便寫文章表達提出異議,他在文章里安慰周作人,所謂“國粹主義勃興局面”并未形成,胡適指出,周作人文中所舉的一些事例,不過是“退潮的一點回波,樂終的一點尾聲”。胡適說:“即使這一點回波果然能變成大浪,即使尾聲之后果然還有震天的大響,那也不必使我們憂慮。”
兩篇文章反映出兩人性格之不同。周作人悲觀,一有風吹草動,就悲嘆:太陽底下無新事。而胡適號稱“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再大的困難他也等閑視之,哪怕危機四伏,他也會豪邁地來一句:我們來了,一切皆會不同。
1924年,馮玉祥發動了著名的“首都革命”,將末代皇帝溥儀驅逐出宮。胡適風聞此事后,給外交總長王正廷寫信,提出抗議:“先生知道我是一個愛說公道話的人,今天我要向先生們組織的政府提出幾句抗議的話……我是不贊成清室保存帝號的,但清室的優待乃是一種國際的信義,條約的關系。條約可以修正,可以廢止,但堂堂的民國,欺人之弱,乘人之喪,以強暴行之,這真是民國史上的一件最不名譽的事。”
這封信后來發表在《晨報》上,周作人讀到,立即致信胡適,表達了不同的看法:
“適之兄:在報上看見你致王正廷君信的斷片,知道你很反對這回政府對于清室的處置。我怕你不免有點受外國人的謬論所惑。在中國的外國人大抵多是謬人,不大能了解中國……這次的事從我們秀才似的迂闊的頭腦去判斷,或者可以說是不甚合于‘仁義’,不是紳士的行為,但以經過二十年拖辮子的痛苦的生活,受過革命及復辟的恐怖經驗的個人的眼光來看,我覺得這乃是極自然極正當的事……”
胡適回信中首先表明,自己寫這封信并非“受外國人的謬論所惑”,他告訴周作人,自己也贊成取消帝號,讓溥儀出宮,但不贊成用武力的方式,最好采用紳士的辦法,胡適說“只此一點是你和我的不同之點”。對周作人“這乃是極自然極正當的事”的話,胡適不同意,說:“這話里的感情分子之多,正與我的原書不相上下”——胡適這話很巧妙,他責備周作人的同時順帶批評了自己,如此一來,若周作人不同意這話,反顯得自己心胸不寬了。
胡適的回信,言詞誠懇,態度謙恭。這樣的爭執不會導致疾風暴雨,反而蒙上一層溫情脈脈的面紗。
1925年9月,胡適在武昌大學中國文學系做過一次題為《談談詩經》的演講。演講中,胡適對《詩經》中的一些作品作了富有個性的闡釋。胡適的過度詮釋周作人不敢茍同,便撰文《談〈談談詩經〉》與之商榷。
演講中,胡適是這樣分析《野有死麕》這首詩的:“《野有死麕》的詩,也同樣是男子勾引女子的詩。初民社會的女子多喜歡男子有力能打野獸,故第一章:‘野有死麕,白茅包之。’寫出男子打死野麕、包以獻女子的情形。‘有女懷春,吉士誘之。’便寫出他的用意了。此種求婚獻野獸的風俗,至今有許多地方的蠻族還保存著。”
周作人不同意胡適的看法,說:“《野有死麕》胡先生說是男子勾引女子的詩,自然是對的,但他以為吉士真是打死了鹿以獻女子,卻未免可笑。第一章的死麕既系寫實,那么第二章也應是寫實,為什么‘白茅純束,有女如玉’會連在一起去‘描寫女子的美’呢?我想這兩章的上半只是想像林野,以及鹿與白茅,順便借了白茅的潔與美說出女子來,這種說法在原始的詩上恐怕是平常的。我們要指實一點,也只能說這是獵人家的女兒,其實已經稍嫌穿鑿,似乎不能說真有白茅包裹一只鹿,是男子親自扛來送給他的情人的。若是送禮,照中國古代以及現代野蠻的風習,也是送給他將來的丈人的。然而這篇詩里‘因家庭社會環境不良’而至于使‘那個懷春的女子對吉士附耳輕輕細語’,叫他慢慢來噓,則老頭子之不答應已極了然,倘若男子扛了一只鹿來,那只好讓她藏在繡房里獨自啃了吃。喔,雖說是初民社會,這也未免不大雅觀吧?”
胡適又說《葛覃》詩,是描寫女工放假急忙要歸的情景。周作人說:“照胡先生用社會學說詩的方法,我們所能想到的只是這樣一種情狀:婦女都關在家里,干家事之暇,織些布匹,以備自用或是賣錢。她們都是在家里的,所以更無所歸。她們是終年勞碌的,所以沒有什么放假。胡先生只見漢口有些紗廠的女工的情形,卻忘記了這是兩千年前的詩了。倘若那時也有女工,那么我也可以說太史公坐了火車采風,孔子拿著紅藍鉛筆刪詩了。”
對《嘒彼小星》一詩,胡適的解釋是:“好像是寫妓女生活的最古記載。我們試看《老殘游記》,可見黃河流域的妓女送鋪蓋上店陪客人的情形。再看原文:‘嘒彼小星,三五在東。肅肅宵征,夙夜在公。實命不同!嘒彼小星,維參與昴。肅肅宵征,抱衾與裯。實命不猶!’我們看她抱衾裯以宵征,就可知道她的職業生活了。”
周作人卻說:“我把《小星》二章讀過好幾遍,終于覺不出這是送鋪蓋上店,雖然也不能說這是一定描寫什么的。有許多東西為我所不能完全明了的,只好闕疑。我想讀詩也不定要篇篇咬實這是講什么,譬如《古詩十九首》我們讀時何嘗穿求,為何對于《詩經》特別不肯放松,這豈不是中著傳統之毒么?胡先生很明白的說,《國風》中多數可以說‘是男女愛情中流出來的結晶’,這就很好了,其余有些詩意不妨由讀者自己去領會,只要有一本很精確的《詩經》注釋出世,給他們做幫助。‘不求甚解’四字,在讀文學作品有時倒還很適用的,因為甚解多不免是穿鑿呵。”
胡適有句名言曰: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周作人在文章最后提醒胡適:“要大膽,要大膽,但是不可太大膽!”
后來,在把這次演講收入文集時,胡適刪去了對《葛覃》的解讀,部分地接受了周作人的意見。
周作人和胡適都屬于自由知識分子,但兩人的性格卻完全不同,周作人偏“冷”,胡適偏“熱”。周作人悲觀、消沉,刻意遠離政治,只想躲進書齋,傾心自己的“勝業”;胡適樂觀、自信,喜歡介入政治,堅信一點一滴的努力,就會有一尺一寸的收獲。周作人信奉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胡適則崇尚“少一事不如多一事”。
由于兩人都堅守自由主義立場,在大方向上是一致的,所以,雖然在學術上或在某個具體事件上所持觀點不同,但兩人惺惺相惜、彬彬有禮的關系卻難能可貴地經受了風風雨雨的考驗,維持了曲曲折折的一生。
生活上,胡適和周作人互相幫助互相理解;學術上,兩人相互切磋相互勉勵。當一方陷入困境時,另一方瞬時陷入深深的擔憂中,并會在第一時間向對方伸出熱情的援助之手。
1929年,胡適在上海發表《人權與約法》等系列文章。這些言辭激烈的批評惹惱了國民黨政府。教育部發文要撤掉胡適中國公學校長一職,中央黨部也聲稱要嚴辦胡適。周作人在報上看到消息后,立即給胡適去信,勸胡適“還是小心點好”,希望胡適“毅然決然拋開上海的便利與繁華,回到蕭條的北平”,集中精力和才力,安心做學問。
胡適從信中讀出了周氏對自己的深情厚誼,盡管他還不打算撤回北平,也不打算屈服于國民黨的淫威,但周氏真誠的勸慰令他非常感動,回信中,他不免真情流露了一番:
“生平對于君家昆弟,只有最誠意的敬愛,種種疏隔和人事變遷,此意始終不減分毫。相去雖遠,相期至深。此次來書情意殷厚,果符平日的愿望,歡喜之至,至于悲酸。此是真情,想能見信。”
1934年1月13日,周作人在《人間世》發表《知堂五十自壽詩》:
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將袍子換袈裟。
街頭終日聽談鬼,窗下通年學畫蛇。
老去無端玩骨董,閑來隨分種胡麻。
旁人若問其中意,且到寒齋吃苦茶。
胡適于1月17日依韻作《和苦茶先生打油詩》:
先生在家像出家,雖然弗著舍袈裟。
能從骨董尋人味,不慣拳頭打死蛇。
吃肉應防嚼朋友,打油莫待種芝麻。
想來愛惜紹興酒,邀客高齋吃苦茶。
第二天,胡適詩興不減,又依舊韻和了一首五言詩:
老夫不出家,也不著袈裟。
人間專打鬼,臂上愛蟠蛇。
不敢充幽默,都緣怕肉麻。
能干大碗酒,不品小盅茶。
周作人收到胡適的詩后,也回了一首《為適兄再續八句》:
雙圈大眼睛,高軒破汽車。
從頭說人話(劉大白語),煞手揍王巴(謬種與妖孽)
文丐叫連天,詩翁滿地爬。
至今新八股,不敢過胡家。
3月5日,周作人給胡適寫信,附上所作牛山體詩一首:
半是儒家半釋家,光頭更不著袈裟。
中年意趣窗前草,外道生涯洞里蛇。
徒羨低頭咬大蒜,未妨拍桌拾芝麻。
談狐說鬼尋常事,只欠工夫吃講茶。
胡適收到后,疊韻答之:
肯為黎渦斥朱子,先生大可著袈裟。
笑他制欲如擒虎,那個閑情學弄蛇?
絕代人才一丘貉,無多禪理幾斤麻。
誰人會得尋常意,請到寒家喝盞茶。
1935年,胡適還做了一首和周作人的賀年詩:
可憐王小二,也要過新年。
開口都成罪,抬頭沒有天。
強梁還不死,委屈怎能全!
羨煞知堂老,關門尚學仙。
從胡適的“和知堂詩”中,可以看出,一方面,胡適不能認同周作人安于“吃苦茶”的閑適,認為這種消極無為于世無補,所以坦陳自己“不敢充幽默,都緣怕肉麻。能干大碗酒,不品小盅茶”;另一方面,由于對當時政府的失望,胡適又覺得,在“開口都成罪”的不自由社會,“關門尚學仙”的知堂老人也確實值得自己的羨慕。
周作人知道胡適聽不進自己的勸,仍熱心政治,喜歡管“閑”事,說“閑”話,但他并不因此看低胡適,只是很惋惜。在他看來,倘若胡適安心做學問,靜心寫文章,他的成就將不可限量,因為,胡適這樣的大才,世所罕見。“文丐叫連天,詩翁滿地爬。至今新八股,不敢過胡家”,周作人這幾句對胡適的評價不可謂不高。
可見,兩人雖然志趣不同,但卻不妨礙相互欣賞。
1936年,周作人在報上看到丁文江積勞成疾,不幸去世的消息,他當即想到胡適。因丁文江是胡適的摯友,且胡適和丁文江一樣,工作起來就不要命。于是,他致信胡適,勸胡適注意休息,不要再管政治的“閑事”,“不如專門講學論學”。
胡適不能接受周作人的勸告,但他知道對方是真誠關心自己,所以就回了一封很長的信,詳細闡述了自己的人生信仰:
“我是一個‘好事者’;我相信‘多事總比少事,有為總比無為好’;我相信種瓜總可以得瓜,種豆總可以得豆,但不下種必不會有收獲。收獲不必在我,而耕種應該是我們的責任。”
“生平自稱為‘多神信徒’,我的神龕里,有三位大神,一位是孔仲尼,取其‘知其不可而為之’;一位是王介甫,取其‘但能一切舍,管取佛歡喜’;一位是張江陵,取其‘愿以其身為蓐薦,使人寢處其上,溲溺垢穢之,吾無問焉,有欲割取我身鼻者,吾亦歡喜施與’。嗜好已深,明知老莊之旨亦自有道理,終不愿以彼易此。”
周作人勸胡適“汔可小休”,胡適則對他說,自己越忙休息得越好,因為忙碌之后心能安,結果反而睡得沉:“三年多以來,每星期一晚編撰《獨立評論》,往往到早晨三四點鐘,妻子每每見怪,我總對她說:‘一星期之中,只有這一天是我為公家做工,不為吃飯,不為名譽,只是完全做公家的事,所以我心里最舒服,做完之后,一上床就熟睡,你可曾看見我星期一晚上睡不著的嗎?’她后來看慣了,也就不怪我了。”
周作人責怪胡適不該再管政治的、社會的、學生的事,他認為胡適把時間和精力耗費在這上面實在得不償失,因為胡適的努力在他看來收效甚微甚至沒有回報。對此,胡適說,自己已經得到很大的報酬:“但我也有我的酬報。良心上的譴責減輕一點,上床時能熟睡,都是最好的酬報。至于最大的安慰,當然是我收到窮鄉僻壤或海角天涯一個、兩個青年人來信,訴說他們在某一點上受了我的某句話的影響,使他們得到某種的改變。無心插柳,也可成蔭;有意栽花,豈能完全不活!其不活者,只是耕鋤不深,灌溉不力,只可責己,未可怨花也。”胡適說:“私見如此,老兄定笑我癡迷不悟吧?”
信末,胡適提醒周作人,寫這封信,不是和老兄爭辯,而是表明自己的“性情”而已。
一個是真誠地噓寒問暖,一個是坦誠地自明心跡。這份真摯,不但化解了分歧可能帶來的不快,而且使雙方的友誼變得更加穩固、堅實。
1938年,胡適在倫敦給苦住在北京的周作人去了封信,信里是一首八行詩:
藏暉先生昨夜作一個夢,
夢見苦雨庵中吃茶的老僧,
忽然放下茶盅出門去,
飄然一杖天南行。
天南萬里豈不大辛苦?
只為智者識得重與輕。
夢醒我自披衣開窗坐,
誰知我此時一點相思情。
顯然,胡適是在勸周作人要“識得重與輕”,千萬不能當漢奸。“藏暉”是胡適在《新青年》上發表留學日記用的筆名。周作人收到信后,回了一首詩:
老僧假裝好吃苦茶,實在的情形還是苦雨,
近來屋漏地上又浸水,結果只好改號苦住。
晚間拼好蒲團想睡覺,忽然接到一封遠方的話,
海天萬里八行詩,多謝藏暉居士的問訊。
我謝謝你很厚的情意,可惜我行腳卻不能做到;
并不是出了家特地忙,因為庵里住的好些老小。
我還只能敲木魚念經,出門托缽募化些米面,
老僧始終是個老僧,希望將來見得居士的面。
周作人在詩里表明“老僧始終是個老僧”,其實是暗示胡適,自己不會當漢奸的。周作人將這首詩寄到華盛頓的中國使館,轉交“胡安定”收。胡安定是胡適的一個別號。遺憾的是,由于使館人并不知道胡安定是胡適,這封信被扔在一旁,一年后才由一位胡適的熟人交到胡適手里。其時,周作人已經落水。收到此信的當天,胡適頗為感慨,寫詩一首《無人認得胡安定》:
兩張照片詩三首,
今日開封一惘然。
無人認得胡安定,
扔在空箱過一年。
在日記里,胡適做了一點說明:“周知堂去年九月寄一信一詩,又今年一月被刺后二詩和照片兩紙,信封上寫‘Dr.A.J.Hu,胡安定先生’,由華美協進社轉。孟治兄不知是我,故擱到今天才轉來。(最近他問我,我叫他寄來)”
周作人晚年在給鮑耀明的信里,還談到了胡適“勸他南行”一事:
“適之的詩(稿已不存)系勸我南行,其意甚可感,但我因家庭關系實在無意擺脫,有母親、魯迅的故妻(另住別處)、兄弟的故妻及三個小孩均在京,在自己一家大小四人,我女兒和她的兩個小孩,以上均住在我處。故只能苦住下去,以詩答復,其自寫的詩則一年后寄來者也。當年不便寫真姓名,故寫他的別號胡安定寄到中國使館代收,卻不料擱了一年不曾轉到。此一件事值得寫一篇文章,但大抵也就是回想記的一節。”
直到人生暮年,周作人仍覺得胡適的“勸他南行”,“其意可感”,“值得寫一篇文章”,他對胡適曾經的關心和牽掛,可謂念茲在茲,銘心刻骨。
胡適和周作人,性格不同,志趣不同,人生的道路也不同;政治上有分歧,學術上有紛爭,生活上也不免有齟齬,但兩人的友誼卻從未中斷。根本原因在于兩人都是伏爾泰的信徒:我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我卻尊重你發出的聲音。
兩人堪稱君子,做到了——和而不同。
(選自《溫故(二十二)》/劉瑞林 主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