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初期,全國范圍內掀起了一場改名熱,道路改名,商店改名,醫院改名,學校改名,甚至還有人易名改姓,這樣去改,無非是緊跟形勢,砸爛封資修,提倡革命化。蘇州自然也不例外,就說說改路名的事。觀前街改東方紅大街,石路改工農兵大街,養育巷改遵義路,衛前街、府前街、道前街、十梓街、嚴衙前、天賜莊一并改為紅旗路,其他還有長征、韶山、延安、井崗山、東風、火炬、戰斗、烽火等等,至今已不能一一悉記,總之一夜之間,就紅彤彤的一片了。當時“破舊立新”是個時髦詞兒,自然是要用上的,一條巷就改名“立新巷”,毫無問題,另一條巷擬改名“破舊巷”,想不到住在巷里的革命群眾不答應,怎么能既破又舊呢,都不同意改,結果不了了之。前些年見到一張當時印的蘇州市區地圖,都是已改過的革命路名,真是非常珍貴,如果以后籌建“文革”博物館,也不應該將這樣的小東西給遺忘了。
蘇州有一條小巷卻不曾改名,因為它叫王洗馬巷,在當時的革命群眾看來,這條巷里曾經住過一位王姓的洗馬人,洗馬的事總是下人一等,屬于勞動人民,應該區別對待,因此巷名也就不改了。
他們自然不知道,洗馬是官名,況且還是不小的官呢。追溯起來,也有故事可說。洗馬原本的意思是先馬、前馬,即是在馬前引導之人,最早被記載的是越王勾踐,夫椒之戰,越軍大敗,勾踐和范蠡作為人質被拘留吳國,《國語·越語上》說,勾踐“卑事夫差,宦士三百人于吳,其身親為夫差前馬”。韋昭注:“前馬,前驅在馬前也?!薄俄n非子·喻老》也說:“勾踐入宦于吳,身執干戈為吳王洗馬,故能殺夫差于姑蘇?!避囻{出行,前擁后呼,在當時也是一種制度?!盾髯印ふ摗氛f,天子出門,“諸侯持輪挾輿先馬”。楊倞注:“挾輿在車之左右也,先馬導馬也?;虺州喺?,或挾輿者,或先馬者?!辟Z誼《新書·春秋》說:“楚懷王心矜好高人,無道而欲有伯王之號。鑄金以象諸侯人君,令大國之王編而先馬,梁王御,宋王驂乘,周、召、畢、陳、滕、薛、衛、中山之君皆象使隨而趨。諸侯聞之,以為不宜,故興師而伐之。”可見由洗馬作前導,乃是身份的象征。
秦始置洗馬一職,漢沿秦制,據《漢書·百官公卿表》,太子太傅少傅屬官有先馬,但后世皆作洗馬,為太子侍從,略同謁者之掌。東漢時員額十六人,晉時改為八人,兼掌圖籍,至南朝齊時只設一人。至梁時名為典經局洗馬,掌文翰,職務與漢時洗馬不同,員額八人,取甲族中有才名者任之。北齊時設典經坊洗馬兩人。隋唐以司經局為春坊六局之一,司經局洗馬為專掌書籍之官。直至清代不改,司經局洗馬屬詹事府,員額兩人,滿漢各一人,為從五品官。翰林院編修、檢討之升遷,第一步為贊善,次為中允,再升則就是洗馬、庶子。因為都屬于左右春坊,故升遷者稱為開坊。翰林官開坊以后,多數皆能坐致卿貳,因此洗馬是個重要的階梯,翰林們無不以此為盼。
王洗馬巷里的王洗馬,不知何許人也,這個巷名,正德《姑蘇志》已有著錄,王謇《宋平江城坊考》卻未曾提及。偶讀范廣憲《吳門坊巷待輶吟》,卷三《王洗馬巷》詠道:“幾回游衍得吟情,細雨斜陽笠屐行。不見當年王洗馬,愔愔巷陌悄車聲?!弊宰ⅲ骸霸谥薪致坊g岸對,宋王竟故宅,因名?!边@王竟又是誰呢,一時也查詢不得,待以后再慢慢梳爬吧。
褚人穫《堅瓠甲集》卷二記了明代兩個洗馬的笑話。
一、“劉定之(升)洗馬,朝遇少司馬王偉,王戲之曰:‘太仆馬多,洗馬須一一洗之?!瘎⑿υ唬骸沃固?,諸司馬不潔,我亦當洗?!?/p>
二、“楊文懿公(守陳)以洗馬乞假,行次一驛,其丞不知為何官也,坐而抗禮,卒然問曰:‘公職洗馬,日洗幾馬?’公漫應曰:‘勤則多洗,懶則少洗,無定數也?!硪挥分?,則公門人,跪而起居,丞恐,百態乞憐,公卒不較?!?/p>
第一個笑話,以職官名稱相調侃,明代并無司馬之職,別稱兵部尚書為司馬,侍郎則稱少司馬,王偉景泰間任兵部右侍郎,故稱少司馬,而太仆寺掌牧馬政令,故有“太仆馬多”之說。第二個笑話,說明洗馬這個職官未必人人知道,即使迎來送往的驛丞也不知道,王洗馬巷不改名,固然有它悠久的群眾基礎。
我又想起一件事來,某日去看一座清代宅院,磚雕門樓很是精致,可惜兜肚和錦袱里的戲文故事有點殘缺,凡騎馬的頭像都沒有了,但那牽馬的卻一點無損。原來,“文革”時破四舊,騎馬的不是官僚就是地主,就將他們的頭敲碎了,牽馬的那一定是仆人,屬于勞動人民,即使還在牽馬,也不去動他了。
(選自《采桑小集》/王稼句 著/山東畫報出版社/2012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