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用(1923—2010)先生個子不高,自謙說“我很丑,也不溫柔”。我看他臉模十分周正(曾見他年輕時的照片,帥極了),鼻梁上架著一副大邊框眼鏡,精神矍鑠,思維活躍。自被撞折腿以后,以拐助行。初次晤面見他時,他身著中式深藍色上裝,下穿灰色褲子,足蹬圓口軟底黑布鞋。一身國貨,一副布衣打扮,外加一顆童心。這位故耋野老,退休后賦閑在家,但舉手投足、言談說笑仍不失仙風道骨。
據悉他已有兩個雅號——“范老板”和“文史館長”,我想再送他一個“三多先生”。稱他“范老板”那是名副其實:此公本是人民出版社副社長、三聯書店總經理,手持書稿的生殺予奪權,以及印數多少,酒錢(稿酬戲稱)幾何。只需他大筆一揮,一錘定音,不乏老板氣概的。譽他“文史館長”,那是他的同仁、下屬們沒大沒小地拿他尋開心,皆因他數十年如一日辦公的人民出版社五二〇辦公室與洗手間“門當戶對”,以“文史”而戲謔罷了。我稱他為三多先生,那是不容他自辯,且有目共睹的。
三多者,書多、酒多、友多也。
書 多
我曾坐探過,范用方莊寓所有兩間書房,書櫥四面林立,櫥內的書們摩肩接踵,還有成堆成摞的被冷落在圓桌上、墻腳下,當“候補委員”亟待升遷。再說客廳吧,大小書架亦有三四只之多。他的藏書不僅量豐,質地也上乘。中國的、洋人的,故者的、活著的,盒藏的、線裝的,作者簽名的、自購的……包羅萬象。某年夏天我到他府上請教版本學,他忽進忽出,如數家珍般地搬出魯迅先生督印的《鐵流》(1931年,三閑書屋版)、周作人的《藥味集》(1942年版)、俞平伯的《燕知草》(1930年版)和豐子愷的漫畫《社會相》(1935年版)等等。書封破損、紙頁發黃,年齡均在一個甲子之上,多為簽名(章)珍本。范用肯定還有些秘不示人的孤本,我曾耳聞他有一本艾青先生《大堰河》初版本,連艾青先生自個兒也沒有了。范用曾持此書給艾老看,艾老為之動容,在書上題了首詩:
好像一個孤兒
失落在人間
經歷了多少烽火硝煙
經歷了多少折磨苦難
相隔了四十多年
終于重新相見——
身上沾滿斑斑點點
卻保持了完好的容顏——
可不簡單
題贈藏書的范用同志,以志感激。
艾青1978年10月24日于北京
至于那些二三十年代的書,版權頁上都有作者簽章的印花票,圖案精致、色彩紛呈,讓我大飽眼福。此外還有些“孤本”,那是他自編的——剪刀加糨糊的剪貼本。我垂詢他的藏書總量幾何,他說沒統計過。如京華要評藏書狀元的話,他是有資格入圍的。戈寶權先生說范用“是書的奴仆,又是書的主人”。誠然,他畢生只干與書打交道這個行當:他少年時賣書,成人后編書,老了又寫書。在漫漫人生途中,他自嘲是“十足胡涂蟲,左右拎勿清”。故而書多,“輸”也多。當年造反派數顧茅廬,把他的書用吉普車、平板車、自行車,“輸”到自家的炕頭上;后來,“文革”“輸”了,書又被輸回來,可嘆的是多為大路貨。直至時下他憶及那本泥牛入海的原版《法國文學插圖集》珍本,仍扼腕不已,大有切膚之痛。
范用視書如命根子,但他對朋友從不吝嗇,樂為奉獻。只要有友朋伸手,他必提供。筆者受惠良多,感觸甚深。我在編“雙葉叢書”時還未結識先生,他獲知我在覓陸小曼的照片和手跡時,善解我意,主動地將《志摩日記》(1947年晨光版)寄我。記得他是用兩塊硬紙板將書夾牢捆上掛號寄的,并對我約法三章:囑我用畢千萬不要寄回,進京時捎去,璧還。據說這本書是他在琉璃廠書攤上淘得。也就是在這本書上,我發現一枚他粘貼在書扉頁上的自制藏書票,十分有趣。藏書票的畫面是他自繪的一只多層書架,上兩層密密麻麻擠滿書,惟中層少了些許,致使書們呈微斜狀。右邊有一行小字:“愿此書亦如倦鳥歸巢”,真教你拍案叫絕。偶有藏書借出杳如黃鶴者,他也一笑置之。今春,我陪他去探望病重的戈寶權先生,在回來的途中,我談及戈老將他一生收藏的兩萬冊藏書捐給國家時,范用笑著說:“戈老當雷鋒,我也沾光呢,他在捐書時把借我的幾本書也全捐啦。”
作為一個高層次的出版家,他不忘把精品書奉給讀者,他有超前意識,更不忘為讀者打開一個又一個海外窗口。從《傅雷家書》、《文化生活譯叢》的出版,以至《讀書》、《新華文摘》的創辦,都凝聚著范用的心血。
酒 多
范用先生客廳最具特色,酒柜占了半壁江山。他的酒柜與書櫥拉手、比肩并立,連樣式也是一模所鑄。酒柜里排列的酒瓶,就像三聯出的書一樣,中西兼容,也給洋人一席之地。酒瓶形狀長的、方的、扁的、圓的,應有盡有。個頭大者如炮彈,真不知“小尺碼”(范用自謔)的范先生怎搬得動;小者如鼻煙壺,可隨身攜帶把玩。酒瓶排列有序,矮個的立在前面,中不溜的站中間,大漢們挺于后排。其陣容極像一支歌詠隊,總指揮非范用莫屬了。酒瓶上標簽花花綠綠,如聯合國成員的萬國旗。那陣容,那氣勢,恐怕連北京王府飯店的餐廳經理見了也自愧不如的。故李一氓先生有贈詩“文酒足風流”印證。我滴酒不沾,又不識洋文,故說不出那雜陳的品牌。但我想少不了中國的茅臺,也一定有被稱為“無尚妙品”的“醉鬼”,至于洋酒嘛,一定有XO人頭馬。
汪曾祺先生打油說,范用府上“往來多白丁,繞墻排酒甕”。對范用理解最透、“吃”得最準的是黃永玉。酒柜里有黃永玉在一酒瓶上題字“范用酒家一賞”,這酒瓶是他設計的。黃永玉作一大幅水墨畫送他,現懸范用客廳。畫面上的人,一副酒仙架勢:脫冠(無冕)、腆肚(大肚能容)、手搖紙扇,腋夾書卷,足蹬草鞋(本為布衣),膝畔一只長柄懸梁酒壺,優哉悠哉。題詞為“除卻借書沽酒外,更無一事擾公卿。”范用也自供,以前常與丁聰下小酒館,現在與朋友們相約在書店了。大概正因范用嗜酒如命,他也常戲稱稿費為酒錢,言談中也往往三句話不離酒的。但范用喝酒有品,是酒仙而絕非酒徒。在時下某些出版社為賺錢出品位低下的書時,他深惡痛絕地說:“就是沒錢買酒喝,也不出那些無聊的書!”無欲則剛。范用喝酒絕不獨酌,他有一幫酒友:丁聰、汪曾祺、楊憲益、黃宗江、方成、韓羽、華君武等等,都是京華名流,故而有雅士戲稱范宅為“范家酒館”。一群布衣的文人墨客,聞酒蜂至。汪曾祺一到,便披掛上陣,系圍裙、捅爐子,親自掌勺;王世襄更絕,每來下廚,自帶全副家什,從炒菜的鍋到下鍋的菜,與老伴袁荃猷推著自行車走街串巷來趕場子……他們在提壺把盞酒酣耳熱之時,或談天說地評詩論畫,或你唱我和煮酒論英雄。弘揚太白遺風,個個都是“雅興忽來詩下酒,豪情一去劍贈人”的壯士。怎不令人羨煞!
友 多
書多,酒多,朋友自然多。
說牛一點,范用的朋友遍天下,男女咸備,老少兼蓄。我不想一一列名,僅墻上掛的(字畫)就有葉淺予、啟功、黃永玉、李一氓、華君武、丁聰、郁風等,書柜里藏的(書)有冰心、夏衍、葉圣陶、錢鍾書、陳白塵、王蒙、唐弢、黃裳、柯靈、樓適夷、卞之琳等。與他往來的鴻儒、學者、大師們,或是三四十年代結識的故舊,或是五六十年代的朋(棚)友,大都是亦師亦友,集出版家與作家、作者與讀者多元關系于一身,清一色的都是品相端正者。我不知他們之間桃花潭水深幾許的故事,惟舉我目睹耳聞為例,略述一二。今年暮春,范用偕丁聰到南京三聯書店簽名售《我畫你寫》,他樂做陪襯人。正事畢,難得有半天的自由,我提請帶他去參觀一下金陵的勝跡,他不無遺憾地說:雨花臺應該去,當年與他一同被抓進監牢的四個人,三位都長眠在雨花臺下半個世紀了,但他此行最想看望的是陳白塵的夫人金玲和老朋友戈寶權。是日,我陪他到陳府,他許是出于恭敬吧,堅持沒讓車直接開進去,在巷口即下車,拄著拐,一瘸一瘸的,步履維艱,走了七八分鐘才到陳宅。推門一見出迎的金玲,七十四歲的他親切地喊了聲師娘(她大范用六歲),一進門廳側身便到臥室,恭恭敬敬地向白塵先生的遺像三鞠躬,再回客廳時,我見他已淚流滿面了。噓寒問暖之后,他問金玲有什么要他幫忙的,盡管說,他說會盡最大的努力。金玲提及出版《陳白塵文集》事,迄今仍沒有多大實質性的進展,她說她有點愧對亡者。這個問題提得有點令人尷尬,因金玲不知我就供職于這家她所聯系的出版社。其實,在此之前,范用在電話和信中,多次向我提及,述說陳白塵是他的老師,他是江蘇人,晚年工作生活在江蘇,出文集的事務請多關照。此刻范用善解人意,一面安慰金玲,一面細說這項工程浩大,出版社方面也有難處……他說回京后再做多方面工作,促進促進。他寬慰金玲,一定會解決的。說也湊巧,在他離寧后不到一周,經江蘇省委關懷,多方協調后出版社正式接受《陳白塵文集》,并簽約。當我將此事告訴范用時,他在電話中激動地說:“我代表陳先生所有的學生感謝貴社。”后來我才知道范用返京后,正多方約請陳白塵的老友、學生們集資,為陳白塵出文集。金玲日后含著淚告訴筆者,陳白塵去世后,她抱著一家出版社的退稿《牛棚日記》,找到范用家。適逢那天,范用被車撞斷腿骨臥床。范用見狀,硬撐著身子,接過文稿,放在枕頭邊,懇請金玲把稿子留下,由他處理。賦閑在家僵臥病榻的范用使盡渾身解數,終于讓《牛棚日記》問世。在1995年中國現代文學館舉辦“陳白塵生平與創作展覽”開幕的當兒,大病未愈的范用拄著拐杖趕到展覽廳,讓他的兒子抱著一大包剛從印廠里取出、散發著墨香的《牛棚日記》,送給與會者。誰能不為之動容?而這本書封面設計署名葉雨(業余),正是他范用親手繪制。一株亭亭玉立的葦草,簡潔精練,瀟灑自然,極富寓意。此舉表達了一個學生對師長的崇敬之意。難怪金玲多次向筆者說:“范用先生是個大好人,我真想給他叩頭。”
在市郊小醫院里看望戈寶權先生時,范用的心情更為沉痛。是時,戈先生臥病有年,神志已處昏迷狀態,時好時壞,已多時不能言語。范用坐在戈先生的床邊,俯首帖耳對相處半個世紀的老朋友輕言細語,其實,戈先生當時已沒有什么表情。或是范用的精誠所致,在范用向戈先生告辭時,他神志突然清醒起來,認出了范用,嘴唇微微翕動,費力地微微地抬起了右手,揮了揮。“我終于了卻了一樁心愿,”步出醫院,范用慨嘆人生苦短,“這兩年,老朋友一個接一個地走了,說走就走了。”又說:“現在我最犯愁的是怕老朋友搶在前面走,怕接訃告,怕接電話。”他說,一天夜里,接到一個日本友人的電話說苗子走了,如遭雷擊。阿彌陀佛,幸好是誤傳。
范用在位時搞出版,命中注定要為人作嫁。如今在家待著,他一雙停不住的手仍一刻不閑。艾青先生健在時,他曾許諾為艾青出一套小開本精巧別致的艾青詩集。現在,他不在其位難謀其政,不得實施。艾青已作古,他已退位。照理說也可作罷,但他仍時時縈掛心懷,熱情向我推薦。我亦無能,代為引薦另一家出版社。當我告知這一選題已被接納時,范用直說“謝謝,謝謝”。言語懇切得好像那書是他自己的一般。
范用對朋友向來是只講付出,不求回報的。他與葉淺予先生結識有一個甲子,葉老的回憶錄《細語滄桑話流年》是范用擔著風險出版的,可范用從不向葉淺予討畫,這倒弄得葉淺予很想不通。葉老問朋友們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這個范用看不起我的畫?當葉淺予明白范用是個從不伸手嚴格自律的君子后,專門為他畫了一幅畫,親自送上門,還正經八百地說:“你窮,又好酒。這幅畫我就特地不署上款,便于你將來換酒喝。”據我所知,范用藏畫甚豐,除了他曾向郁風、王世襄伸過手,其他都是朋友們主動送的。
為出版朋友們有價值的書稿、譯文,范用曾擔過巨大的風險:《理論風云》、《為人道主義辯護》,以及《第三次浪潮》、《寬容》、《情愛論》和《婚床》,等等。
范用不僅擁有像巴金、冰心、夏衍這些世紀老人的長輩朋友,還有一批常人所沒有的戴紅領巾的孫輩小朋友。他給讀小學時的母校鎮江穆源小學小朋友寫過數十封信,自費請人打印寄發;他為了讓穆源的小朋友一睹六十年前穆源學校的風采,自己動手制作了穆源學校模型;為了弘揚穆源精神,他靠記憶整理、修改了穆源校歌,讓孩子們詠唱;還向穆源小學贈送他的圖書、藏畫……難怪穆源小朋友寫給范爺爺的信雪片似的向他飛來,難怪少先隊穆源大隊有個“范用中隊”。
這就是范用,一個“我很丑,我也不溫柔”的范用先生。
這就是范用,一個“一輩子當人梯,一輩子為人作嫁”的范用先生。
(選自《百年風度:文化名人的背影》/張昌華 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7月版)